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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六部分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 第一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一

    就那么一天,日子是古历黄道初九,清高宗乾隆一道诏书把我叫去了。我一到金銮大殿,文武百官分站两旁,齐刷刷地看着我。那大殿呀,金砖金瓦金柱子,连香炉、灯座都是金做的。到皇帝面前,我正要下跪,乾隆皇帝一招手,说:“免了免了。”

    跟着,乾隆皇帝又摆了一下手,文武百官就都退出了大殿。

    这当儿,大殿里余下我和皇帝俩人啦。皇帝说:“听说你的象棋杀遍天下?”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听说你从九岁开始下棋,整整下了六十年?”

    我说:“不敢皇上……”

    皇帝说:“我清高宗想和你下盘棋。”

    我说:“不敢皇上,真的不敢……”

    皇帝生气了:“再不敢我就杀了你的头!”

    我忙说:“敢敢敢,皇上我敢。”

    这样,我就和清高宗乾隆皇帝下起了棋。我们都盘腿坐在一张檀香木雕龙画凤镶金镀银的红床上,边上放着御茶,那茶香味在金銮殿大梁上绕半天不散。你们不知道,乾隆皇帝那棋下得是真好,车有车路,马有马道,小卒子没错走一步。我们从日出开局下到日落,最后的残局上,皇帝还有一卒一马,我还有一卒一炮。然后,皇帝请我吃了顿皇宫夜饭,我们就又接着下残局。到下半夜鸡叫时分,我有意地打了一个盹,一睁眼,乾隆皇帝就马跳一个卒攻心。

    我输了。

    皇帝问我:“谁的棋艺高?”

    我说:“皇上你棋艺在天,我的棋艺在地。”

    皇帝又问:“你哪村人?”

    我说:“洛阳正西一百三十里外的瑶沟村人。”

    “谢你让了我一步棋,”清高宗乾隆皇帝笑笑说,“日后保你们瑶沟村出一个大人物。”

    二

    这个时候,田地都已分了。村人们零零碎碎从自家责任田中摇出来,晃下山坡。嬉笑声在村口流水样荡动。秋后的太阳,病怏怏地升上东天,病怏怏地照着村落。村街上、房坡上、墙壁上、牛羊背上和将要落的树叶上,都轻轻薄薄糊着一层浅淡的光亮。

    我从耙耧山坡上像船桨般摆到村口,就看见老皂角树下围了一群人。疯七爷在向村人们述说他昨儿夜里做的梦。在瑶沟村,疯七爷是很受人冷凉的。他自小就出去闯关东,一荡五十年,去年不知从哪回来了,无妻无小,无儿无女,独个儿回来住在打麦场上的场房屋,靠给庄稼人看风水、治邪病、送日迎月,光景也一天天消消停停地从他的疯态中流过去。在外的五十年岁月,疯七爷是如何打发的,他从未向村人们提起过。田地一分,人们就顾不了许多事情,也顾不了去研究七爷的过去,似乎七爷原本就没离开过瑶沟一样,使人们对他的往年产生深刻的淡然。只有在谁家老人、小儿有了古怪病症,谁家要迁坟起房,人们才想起场房屋的七爷。而七爷自己,没事时也极少从村头黄土崖下的屋中走回村里来。隔三差五地在人多处出现,那就必然是他做了一个不能不向人们述说的好梦。比如,他梦见道光皇帝请他吃了一顿饭;或梦见秦始皇突然站到了他的屋门口;再或是毛主席冷丁儿又活了,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道儿上了天安门大城楼,如此等等。别样的事情七爷是不会向村人述说的。

    七爷在村中似乎很伟大。

    七爷的伟大似乎很空洞。

    我走近七爷的时候,七爷那和清高宗乾隆皇帝一道下棋的梦已经说完。看见我走来,他就踩着阳光弯到我面前。

    “连科,听说支书想把闺女嫁给你?”

    我不语,看着七爷。

    “看来你该有一份天下了,七爷恭喜你。”

    “七爷,我不同意这亲事。”

    七爷不语,看着我。

    “我不想去攀支书家的高门槛,不想让人瞧不起。”

    “孙子,七爷给你磕个头,你就应了这门亲事吧!委屈是你自个的事,娶不娶支书的闺女是咱瑶沟村的事。为了咱瑶沟三十六户人家,世代没出过人物头儿,七爷给你跪下了。”

    我没想到七爷真的给我下跪,他那六十九岁的骨身朝我跪下时,身子弯得像老树上的曲枝似的。我听到了七爷身上各骨节嘣嘣裂裂,折断一般炸响。

    我忙不迭儿上前扶着疯七爷。

    “七爷,你别这样……”

    “你答应七爷了?”七爷抬头盯着我,阳光在他的脸上映出半红半金的紫色来,“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咱瑶沟村到了该生人物的时候啦……”

    三

    离开七爷,我朝村中走去。胡同两边的墙壁,像沟渊两岸的绝崖样挤压着我。薄凉的秋风汩汩地从我对面流过。谁家的一群鸡子刚从窝里出门,扑棱着翅膀,似乎要脱地飞起,可是鸡永远也飞不高远,就只那么拍打几下,原地打着转儿。我想起了村人们,村人们就如鸡一般,飞不起来,却年年月月都想飞起来,想让村中突然间生出一个支书来,生出一个公社书记或是县长来。这渴望就像久旱盼雨般,折磨了村人们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

    可是,村中却什么人物头儿也不曾生出过。解放前没有地主、没有富农,连一户富裕中农也没有。解放后没有国家干部,没有大队干部,没有军属烈属,没有党员模范,连个五好民兵也没有。

    日子委实是过分平淡了。

    瑶沟委实是该出一个人物了。

    阳光很稀薄,我却觉得就如烧红的一块铁板压在我头上。我抬头的时候,仿佛用了很大劲,脖子稍微地疼起来。对面山坡上,庄稼都已收尽,绿了一春一夏的野草开始无奈地枯萎,青色像云一样消失了,留下一片粗粗糙糙的雨雾似的颜色铺盖着坡面。有一条跛腿小狗,沿着拧在荒草中的小路,一瘸一瘸地朝着山顶爬,脏污的小身子如同一个草团,在草坡上隐隐现现朝上滚动着,默默地,无声无息。

    我盯着跛腿小狗。

    跛腿小狗默默地、无声无息地朝上爬。

    我想我就是那跛腿小狗。

    过些日子,大队就要改为村,就要由村长主持大队的事务了。支书年纪稍微大了些,也许当村长,也许不当村长了。支书家的孩娃是痴呆,上月娶了个哑巴女。支书的闺女十九岁,支书要在大队选个小伙做女婿,把闺女的终身详详细细安排安排。支书是个很和善、为人极好、极细的庄稼人,大队的事务他如种地一样耕收了几十年,眼下支书不想再种了。

    “连科,支书想选你做女婿。”

    “我……不配。”

    “不配也得配,你一定要把支书的闺女娶过来!”

    队长从大队开会回来时这样说,就像给我分配去收割庄稼那样儿,让我把支书的女儿收割了。

    我想也许我一定得把支书的女儿娶回来!也许娶了支书的女儿,这全大队的十八个生产队,四千二百口子人,就归属我管了;瑶沟村就出了一个人物头;在镇上,就没人小瞧我们十八队的社员了,我也就不枉读了八年书,爹娘也不枉送我连科来世上走一遭,姐们也不枉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跛腿小狗爬到了半山坡,就像一只吃过药的老鼠在草中晃摆着。

    我到家门口,立下脚,死眼盯着小狗朝着坡顶爬,就像看着我自个朝着山脊挪爬一样儿。

    四

    爹道:“听说了吧?”

    我说:“三叔说啦。”

    爹道:“咋样?”

    我说:“不行。”

    爹道:“咋不行?”

    我说:“你又不是没见过支书的闺女啥模样!”

    爹道:“妈的,支书家闺女漂亮还能嫁给你?”

    我说:“我又不是讨不到媳妇的人。”

    爹道:“连科,爹和娘一辈子打过你一下没?”

    我说:“……没。”

    爹道:“那你就听爹娘一句话,把支书家这门亲事应下来。”

    我说:“……”

    爹道:“咋样?”

    我说:“想想。”

    五

    回到家,后街二叔和爹坐在院里石桌上。娘给二叔舀了一碗汤饭,拿了一块烙馍,他就和爹一道吃起来。我走进院落,二叔忙不迭儿推下碗,脸上飞着土红色。

    “回来啦?”

    “你坐二叔。”

    “二叔想给你说个事。”

    我放下家什,舀水洗着脸,二叔就那么站着,等我洗完了,他去把挂在门吊儿上的擦脸手巾递给我,端着我洗过的脏水朝着院外走。

    爹说:“让他倒。”

    二叔不回头:“我来倒。”

    我过去和二叔争着倒脏水,脸盆一歪,水就流满了我的鞋。

    二叔僵着:“都怪我……”

    我忽然可怜二叔,笑笑:“没事二叔。”

    二叔极没趣地回到原处,呆呆站着,等我倒了水,换了鞋,从屋里出来,先给我让个凳子,自个儿才迟缓地坐下来。“没啥大事,”二叔说,“日后,大队改为村,你要能在村委会主个事儿了,二叔想请你想着你兄弟三林。”

    三林是二叔家三孩娃。

    我说:“我主不了啥事儿。”

    二叔笑了:“只要能和支书家结亲戚。”

    我说:“没影儿的事。”

    二叔说:“成的。叔先给你招呼一声,到时候让三林干个大队的电工、信贷员都行。”

    说着,二叔似乎就和我家的关系近了许多许多。爹在一边参言说,眼下还太早,到时候我催连科记住这件事。这样,似乎事情已经谈妥,不日二叔家的老三就可去当电工或信贷员啥儿的。二叔满面红光,一身轻松,又说了几句闲言,就起身走了。

    二叔走后,我去收二叔没吃过的饭碗,忽然发现那碗下边压了一个红纸包,纸包里包了五张新极新极的十元票。

    不消说,是二叔送的。

    “看见了吧,”爹说,“这钱咱不能要,可你死也要把支书家闺女娶回来。”

    我说:“是想娶就能娶的?”

    爹默了好一阵:“事靠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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