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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上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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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蔡晓光确实代他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该本人签字的表上,还代他签上了周秉昆三个字。蔡晓光的字写得也挺漂亮,秉昆见后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确实差别大了,正如民间的两句话:“人想人想死人,人比人气死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日子他非常想父亲。

    他的事还是岀现了波折。按酱油厂一把手的决定,要将秉昆分配到味精车间去。味精车间干净、活轻,却遭到了厂领导班子中一位女性成员的坚决反对。她的职务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支部书记,五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短发,会令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比电影中的样子大了二十岁以后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贞,酱油厂的小伙子们背后都叫她“水英妈”。据说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级法院某庭的庭长,靠边站了一个时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酱油厂接受考验临时挂职。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国著名的军工学院的副院长,开国少将,这一年仍没“解放”,她也不划清界限。虽然是接受考验、临时挂职的身份,她在酱油厂却很把自己的挂职当成回事,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态度鲜明,拒绝人情,不肯和稀泥。厂领导班子的每位成员,还都比较买她的账一一^不定什么时候考验过关了,摇身一变又成了什么长,明智者谁得罪她这类人啊!经历了六年多“文革”,别说头头脑脑,就是普通百姓也都变聪明了,处事都留有余地。

    味精车间人已超编,而出渣班组正缺人,出渣是力气活,新调来的是个身板不错的小伙子——“水英妈”反对的理由充分得任何人都无法反驳。领导班子中的其他人也都随梆唱影,与她的态度一致,结果一把手的决定被否决了。

    于是,木材加工厂的岀料工成了酱油厂的出渣工,都是要靠力气才干得了的累活,只不过所“出”的东西完全不同。以前是用肩扛木材,现在要用大板锹把酱油渣一锹掀扬出渣料车间窗外,直接扬到大卡车上。一个班六人,三人一组轮番干。热气腾腾的酱油渣刚从管道泻出时,温度很高,像刚下屉的馒头那么烫。在冬季穿厚了不行,只要装完一卡车,每个人便会汗流浹背。穿薄了也不行,酱油渣要从窗口扬出,所以两扇窗得敞开着,出完了一卡车料赶快关上,又一辆卡车来了立刻又得敞开。酱油渣源源不断从管道口泻出,不及时扬到卡车上,很快就会堆满渣池。三人的分工是这样的人负责将酱油渣从管道口那儿扬到靠近窗口的池边,另外两人负责装车,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刻不容缓地连续干。每组人只要一进入车间,马上便得脱下棉衣抄起锹,不停地扬、扬、扬。气蒸背后,风吹前身。冬季如此这般,夏季是怎样的辛苦,秉昆尚无体验。

    他恨死“水英妈”了。虽然还没见到过她,却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一个仇敌。此前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仇敌,现在有了。这使二十岁刚出头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磨难,没多大意思。涂志强的幻影倒不再纠缠他了,“水英妈”成了他在新现实中的对头婆,让他每天都有几分担心她下一次的成心为难。调到酱油厂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能要求自己撑住。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一类型涡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秉昆从他俩聊天中得知,厂里的两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个不久前死了,还有一个成了老病号,什么活也干不了啦,偶尔上班,厂里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门。他俩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一一两名老出渣工的命运,注定将是他俩以后的命运。他俩说时却并不多么忧伤,还笑。一个笑着说:“活着干。”另一个笑着说:“死了算。”他俩的话让秉昆心里很忧伤,因为他俩的命运极可能也是他的命运。虽然他已觉活得没多大意思了,却很不情愿四十几岁时就成了老病号,或死了。他还没恋爱过呢,还没恋爱就死了他不甘心O他估计“五四”曹德宝和吕川也没恋爱过一一休息时,他俩常常背靠背坐在池沿上,吕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啊”,曹德宝吹口琴伴奏。曹德宝口琴吹得不错,吕川却五音不全,常跑调。

    曹德宝和吕川对秉昆不好,他俩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视他。秉昆进厂没几天,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便在厂里传开了——说他是靠后门调来的,说那后门老大了;说他仰仗着他父亲的后台,在木材加工厂时目中无人,调皮捣蛋,终于混不下去了;说他父亲把他“放”在酱油厂,是出于对他的惩罚。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他乃私生子,父亲对他并没什么感情,所以他只能调到酱油厂。如果是亲儿子,他父亲才不会忍心让他落到与平民百姓的儿子们一样的境地呢!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了些,却没太生气过。他自我劝慰地想,也许反而对自己还有点儿好处——毕竟那些谣言让他成了一个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谁想欺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考虑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一经这么自我劝慰,倒宁愿将那些谣言当成无形的保护伞了。他自打出生后还从没被视为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这让他对那些谣言有几分享受。

    厂里的一把手似乎也对那些谣言深信不疑,有天单独找他谈话。

    一把手脸上呈现着很对不住他的表情,请求般地说:“你目前在厂里的情况,先别告诉你堂哥啊!”

    他说:“行。”他以自己冷淡的态度暗示对方,那我以后怎样个情况,可就完全看你的了。

    一把手当然感到了他的冷淡,以保证的口吻说:“这是暂时的,肯定是暂时的,怎么会总让你干那种活呢!你得坚持一个时期,过了敏感期,我对你自有安排,否则,我就没脸登你堂哥家的门了。”

    他说:“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

    一把手说:“代我问你伯父好啊!也请代我问你父亲好,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对打过江山的老干部内心从来是有敬意的,中国缺了他们哪儿成!”

    他说:“好的。”

    某日下班后,周秉昆走出厂门没多远,背后有人拍他肩。

    他一回头,见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棉猴”大衣,帽绳系着,紧护脸颊。

    “棉猴”问:“你叫周秉昆是吧?”

    他说:“对。”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说:“跟我们走。”

    这时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个子不高,穿中式袄,围长围巾,围巾护住了下半张脸,几乎只露双眼睛,头戴水獭皮帽子,帽耳也系着。

    他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干吗跟你们走?”

    个子不高的人说:“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有事求你,到那幢楼角说几句话就让你走。”

    “棉猴”说:“天又没黑,满眼是人,你一个大小伙子还担心我们把你害了呀?”

    他挣了挣手臂,没挣脱。觉得那二人并不像有什么歹意的样子,而不远处那幢楼在马路边,楼前过往行人不绝,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以大无畏的语气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

    迎面正刮着凛冽寒风,两位陌生人一左一右,挟持着秉昆朝那幢楼走去。附近只有那儿避风,秉昆也就索性什么都不再问。自从是工人了,在两个厂上下班都是走去走回,他走路的速度便比常人快。自己并没觉得多快呢,同行的人往往跟不上。

    “棉猴”说:“老弟别走那么快,咱们又不赶火车。”

    秉昆这才看岀,小个子腿痛。心里一时觉得好笑,痛子还敢参与劫道!

    到了楼角儿,癇子竟有点儿喘了。他往下扯扯围巾,露出了下半部分脸。秉昆看他一眼,心中暗暗称奇一一好一张女性化的脸!秀眉俊目的,如果是演员,只消戴上假发,不必化妆,活脱便是好看的大姑娘或小媳妇。秉昆见过不少痛子,但容貌那么好的痛腿男人他却第一次见到。

    他不禁想,老天爷太捉弄人了,对方若不是癘子,再高点儿,那会迷倒多少姑娘啊!

    癇子朝“棉猴”伸出只手,“棉猴”掏出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轻轻弹出一支,正欲启唇叼在嘴上,忽想到了礼节,将烟盒朝秉昆一递。

    秉昆说:“不会。”

    “棉猴”说:“可别客气啊,客气就见外了。”

    秉昆说:“真不会。”

    腐子说:“不会好,会了是种坏毛病。”痛子指着“棉猴”又说:“他也不会,所以他也是好青年。在你们两个好青年跟前,我很惭愧。”刚刚说罢惭愧,他却像鸟儿从树洞中啄出一条虫似的,一低头将烟叼在唇间了。

    “棉猴”立刻掏出亮晶晶的打火机恭敬地替他点烟。

    这时他俩都已不挽着秉昆的胳膊,秉昆想跑可以撒腿就跑;但他反而不想跑了。以他的奔跑速度,“棉猴”肯定追不上,痛子则只有干瞪双眼。秉昆确实不想跑了,他对他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一心想搞明白,他俩接下来会求他什么事。

    腐子吸烟时,“棉猴”问:“大哥,我说还是你说?”

    癇子又吸一口烟,低声说:“我说。”

    他说话的声音也女性味儿十足,绵软。

    他看着秉昆问:“你怎么不跑?”

    秉昆说:“你们不是有事求我吗?我爱帮助人。”

    他与“棉猴”对视一眼,都笑了。

    秉昆催促道:“什么事?快说吧!咱们别干冻着。”

    腐子扔掉烟,仍看着他问:“你与涂志强是朋友吧?”

    秉昆心间一抖,他忽然想到,春燕告诉他,涂志强生前曾陪一个“特绅士”的癘子去她所在的公共浴池洗过澡,她还为他俩修过脚。

    莫非眼前这痛子,正是春燕所说的那癘子?一种类似冒险的好奇,使他更不想跑了。

    他说:“认识我俩的人都那么认为。”

    痛子眯起俊目,注视着他,一边咀嚼着他的话,同时也是在研究他这个人,一边以促膝谈心般的语调再问:“那,你自己怎么认为?”

    秉昆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难以确定地说:“反正吧,我俩都是在光字片出生的,两家住前后街,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后来在一个厂上班,天天搭档干活……”

    他不说下去了,将结论留给对方。

    痫子说:“那是两个男人之间很特殊的一种关系,对吧?”

    秉昆没接他的话,只点了一下头。

    “棉猴”终于也开口问:“在厂里,你还经常叫他’强子哥’,对吧?”一说到涂志强,秉昆心里别扭了。他想——我可被涂志强害惨了。心里这么想,却不愿说出来。

    他连“棉猴”的话也没接,又默默点头。

    痛子说:“秉昆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将你视为涂志强的一个朋友了,我们呢,与涂志强也都是有份特殊感情的人。他杀人,我们也都意外。他这人,没酒量,还贪杯,一喝就醉,一醉就失控。不说他了,杀人者偿命,古今同法,必须的。现在说我们求你的事——涂志强有妻子、儿子,还有老岳母。他生前,靠他一份工资和他老岳母卖冰棍,四口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现在,没了他那份工资,剩下的三口怎么过得下去呢?他妻子是下乡对象,当初东躲西藏的没下乡。你知道的,那样的人是找不到活干的。所以,我们决定每月给他妻子家送三十元钱。他妻子家离你们光字片不远,不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希望你能帮我们送。”

    “秉昆啊”三字从癇子口中说出,而且说得情深意长,周秉昆竟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自从哥哥姐姐离开了家,除了母亲,四年里再就没谁叫他名字时还带出一个“啊”。人叫人的名字并带出“啊”来,即使实际关系不亲密,也还是很容易使双方的认知距离大为缩短。“秉昆啊”三字,像有一种魔力,将周秉昆的目光吸引在癘子脸上了。腐子说那番话时,周秉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何况他的话又说得那么诚恳,推心置腹。更何况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还很符合他的善良天性。这时的周秉昆,简直就没法说“不”了。

    “棉猴”接着痛子的话说:“小老弟,今天是星期六,对吧?”

    “对。”秉昆不由自主接话了。

    “那么,你要记住,每月这个星期的这一天,这时候,就在这地方,我将钱交给你。你呢,替我们将钱送一下。我们求你的只不过这么一件事,不难吧?”

    秉昆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呈现着完全值得信赖的郑重。

    “棉猴”强调了一句:“那,你可就等于当着我们的面答应了。”

    秉昆竟又郑重地点头。

    “棉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边往秉昆兜里塞边说:“住址名字都写在信封上了,里边是四十元,十元是给你的,每次都有。麻烦你了嘛,算我们的一点儿谢意。”

    秉昆说:“给我的十元我不要,也不往外取了,就都给那家人吧。”

    痛子又与“棉猴”对视一眼,他两个也都点了下头。

    秉昆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呢?”

    “棉猴”看看痛子说:“大哥,得由你回答。”

    痛子本想拍一下秉昆的肩,由于个子矮,也由于一条腿短,手不容易拍到秉昆肩上,所以他举起的手从空中往回一收,不失尊严地在秉昆心口窝那儿拍了拍,表情极郑重地说:“你放心啊秉昆,我们绝不是些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坏人。别人找磧儿想和我们打架,我们都尽量避让。我们之间讲义气,对愿意和我们交往的人也讲诚信。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也拿我们当朋友了,你问什么,我如实回答什么。”

    “棉猴”替大哥做了想做没做成的事——在秉昆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意犹未尽,又抓起秉昆的手使劲握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保证就麻烦你这么一件事,此外绝不再添任何麻烦,你可以走了。”

    秉昆说:“你放开我手啊!”

    “棉猴”这才松开手。

    秉昆说:“我也保证,绝不附加任何条件。”

    他说罢,拔腿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渐走渐远,“棉猴”问痛子:“大哥,你觉得他可靠吗?”

    痫子说:“可靠。”

    “棉猴”问:“这么肯定?”

    痛子说:“他有同情心,咱们找对人了。”

    “棉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同情心?他只说他爱帮助人来着,我当时看出他那不是演戏。”

    癘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但是当我说到郑娟家的情况时,他一直在认真听,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有同情心,我当时就断定咱们找对人了。”

    郑娟是涂志强的妻子。

    周秉昆一直头也不回大步匆匆地快走,过了马路才站了一下,转身回望——痛子和“棉猴”仍在楼角那儿。

    “棉猴”朝他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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