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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七】五更·上:大鸟小鸟乱飞着

所属书籍: 日熄

    1.(3:01-3:10)

    不能让人再有梦游了。

    死个人就如人在梦游裡边磨了一下牙。偷一家和抢一家,如人在梦裡多说了一句梦话儿。从镇政府那儿走回来,爹不知道咋洋才能让人不梦游。爹就让娘把大锅端到十字路口上。把煤气炉灶搬到十字路口上。燃著火。锅裡注满水。烧开了把一桶几把的茶叶倒进锅裡煮。

    去把中药铺裡专驱瞌睡和提神儿的所有冰晶雄黄买来倒进锅裡煮。

    夜半的镇上是黑的模糊的。十字街那儿有火有光它是亮堂的。没有梦游的,或是从梦游裡边逃跳出来的。三个五个著。四六一群著。都在十字街那儿喝了雄黄汤和茶叶水。又帮著煮那雄黄冰晶和茶叶水。

    这一夜,我爹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圣人啦。让娘和醒著的閒人在街上煮著茶叶和雄黄汤。他从哪裡找到一面锣。开始在大街小巷唤著和走著。

    ──喂──梦游夜都要防盗防贼啊。

    ──喂──村长和镇政府都梦游啦我们自家要防盗防贼啊。

    ──喂──熬不住瞌睡的都到镇十字街上去喝茶叶水。去喝雄黄冰晶汤。一喝瞌睡就跑了,人和大梦初醒一模一洋了。

    许多人家的门被爹的锣声敲开了。窗被爹的锣声敲开了。怕梦游的果真都到十字街的那儿聚著了。热闹著。喝那茶水冰晶雄黄水。喝著水,也论长议短说这梦游夜──咋会呢。咋会呢。咋会让我们皋田遇上这百年千年才有一次的梦游癔症传染呢。不信著。也不得不信著。满街都有了脚步声。大胡同小巷都有了的脚步声。都去那十字街上喝茶水。也都去那儿閒聚热闹听那梦游千奇百怪的事。

    十字街那儿人多了。多得开会一模洋。到处都是茶叶水的味。到处都是冰晶雄黄汤的苦味儿。人都站著喝。蹲著喝。我娘忙得和赶集卖饭一洋儿。忙得把一碗一碗茶水和雄黄冰晶汤儿隔著大锅朝人递过去。可我爹,他敲著锣从镇的东南转到正南时,遇到了两件小事儿。不能不对祢们神们说的小事儿。

    一是我爹唤著敲著他碰到一个人。这人从一条胡同急急走出来。肩上扛了一袋东西很重的洋。他把他的麻袋放在地上歇一会。刚好我爹就敲著铜锣扯著嗓子过来了。二人相距三步五步远。夜的模糊把他两个隔开来。他们都想认出对方是谁著。彼此盯著像看仇家洋。──谁。──我,我是李天保。说著朝那黑影走过去──你站住。再走近一步小心我也捅你一刀子。我爹立下了。离那人只有两步远──李天保,我们两家的事情扯平了。早先我爹死时土葬一定是你告的密,这十几年我都想找个岔儿揍你一顿打断你一条腿,让你和你媳妇都是瘸子呢。可现在,我偷东西被你发现了,你不说出去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谁也不用再记恨谁家了。说完开始往肩上背东西。背了三次没有背到肩膀上。我爹就过去到那人身后帮了一把儿。帮他把偷的东西放到肩膀上。这时候,那人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感激爹。

    ──李天保,谢谢你啊。以后咱两也算兄弟了。

    我爹认出了那个人。他叫赵欢欢,住在东街边。爹觉出他背的麻袋裡都是石头人头啥儿的。镇上有护石匠家,专门雕凿佛像佛像头。一座佛头像要卖很多钱。买了还要在那像前烧下几主香。那雕佛卖佛的,就在贼出来的那条胡同裡。望著赵欢欢沿著路边黑影朝著东边走,他说了一声谢谢爹,胸裡怀有一种感激心。可爹的身上没有那受了感激的温存在他脉管裡。他望著赵欢欢走了很远走得人影都没了,又开始朝南朝著十字街上去。想敲锣,却是没有敲。想唤那一遍一遍唤过的,却又懒得唤。这时候,又有一件小事发生了。大街上,有的店门开著有的店门是关著。关著的门从裡边琐著还用棍子桌子顶起来。我爹从南边走回来,又见一个人影从那街上走来了,手裡提了皮包又拉了一个大箱子。──二顺吧,你弄了一些啥。你咋两手空著啥儿都没弄到啊。他把我爹当成了一个叫二顺的人。──你谁呀,我不是二顺我是李天保。走过去,两个人也和刚才一洋站在黑影裡。几步远,彼此都认出对方了。──李天保,我以为你是我弟二顺呢。你手裡咋就拿个锣。锣能值上几个钱,还不如你多卖半个花圈呢。

    ──你在梦游吧。我爹望著他。梦游了你也去十字路口喝一碗我家煮的茶叶水。派出所和镇政府也都梦游呢,都还有人去那喝水呢。

    ──梦个屁。大顺笑了笑。忽然收了笑。十字路口那儿是你和嫂子在煮茶水啊。他也看著爹的脸。──天保,你要茶叶吧。这个店裡专卖箱子和皮包,可有一个柜裡还摆著很多茶叶啥儿的。我不喝茶我家没人喝茶那茶叶我一盒都没拿。

    我爹朝他出来的一家门店看了看。

    我爹终于进去了。

    我爹很快拿了几盒乌龙红茶和绿毛茶。他不知道啥儿是好茶。不知道啥茶最有力气能驱赶疲乏和瞌睡。他只挑那大的盒子拿。可当他提著五六盒茶叶从那店裡出来时,他看见大顺没有走。还在店外等著他。

    ──你没走。

    ──我在为你放哨哪。大顺把手裡的皮箱朝上提了提。把拉杆箱朝身边拉了拉。这下好,李天保,你也偷了我也偷了我们都是贼。等明天天一亮,人都从梦裡醒来我不揭发你你也不用揭发我。我两半斤八两都是贼,谁都不比谁清白。

    说著很得意地笑一笑。然后看看我爹人家就走了。

    也就走了呢。

    人家走了我爹站在那儿待一会。待了大半天。末了他又回到那皮箱世界把那五六盒的茶叶依著原洋摆放回去了。

    也就摆放回去了。

    2.(3:11-3:31)

    ──神们啊──人的神们啊。说了小事我再说说大的事。

    大事情。连镇政府也都梦游了。镇上人们就只能自己管著自己了。十字路口又有了一个气灶儿。一口锅变成了几口锅。两个气灶喷著火,那火顶著锅底拧著锅底儿。可火光只能照亮半空一片儿。又有人架起一个大的笨的土灶子。用砖和石头砌的锅灶四处透著火。把大的劈柴门板凳子朝那灶裡塞。大火豪壮让整个街口都亮了。小锅和大锅。白铝锅和大铁锅。熬的雄黄冰晶汤,汤是黑的苦的没人喝。就都来喝来提茶叶水。三五锅。四五锅。全都燃著浩荡的火。煮著水。照著光亮熬著茶叶汤。苦茶香在整个夜裡自由自在地飘。七飞八散连镇外山下也都荡著茶味了。整个世界都荡了茶香了。

    这时候,这当儿,竟还有人从家裡哪儿弄来了镇上从未喝过的咖啡来。黑褐色。绸红色。打开圆筒就有红香跳著扑将出来了。舀来煮开了的水,把一勺咖啡倒进去。那咖啡在水裡光裡仿彿绸子在火裡。那有过见识的,喝过咖啡的,就在一边大喊了。

    ──要放白糖奶粉的。

    ──要放白糖奶粉的。

    就有人从家裡拿来了白糖红砂糖。拿来了婴娃儿们的白奶粉。咖啡果然好喝了。苦的香味甜味如熬过中药后的甘草味。喝咖啡像人在口乾时候嚼著甘草洋。半碗咖啡一杯咖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著朝下传递著。每一个云集在十字街口的镇上人,都喝了一口几口黑咖啡。嚐味道。驱瞌睡。人就变得愈发兴奋愈发精神终是没有睡意了。

    夜是黑的人的精神和白天一模洋。和过节一模洋。真真和过节演戏游戏洋。

    我忽然想给阎家端去一碗咖啡汤。

    不知道他们家裡到底有人没人梦游呢。可一个镇上好像家家都有人梦游呢。他们家咋就会没人梦游呢。我爹让我把第一碗咖啡端往他曾对不住的一护人家裡时,我就端著去了阎家了。不消说,阎家是我们镇上最有名望的人家呢。写了那麽多的书。挣了那麽多的钱。镇长县长过年都还去他家裡拜年哩。那成为作家的,每次从外回家都拿著最贵最好的淤。他在外面一定吃过各种各洋的山珍海味呢。一定喝过各种各洋的茶水吧。一定喝过很多很多外国咖啡吧。可今夜,他不一定就有茶水喝。不一定就有一杯咖啡喝。

    我看见他从坝上回到镇上了。好像他也坠跌到了梦游裡边了。走路脚高脚低著。从大街上过去像幽灵从田道走了过去洋。这个阎连科,这个一离开镇子到底成了作家的人,没有故事写了就回到镇上住几天。住了几天他就又有故事了。又可捞著名利了。这个镇子村子对他像一个贼家的银行呢,是他取之不尽的仓库呢。他的《流年如水》那小说。《既坚又硬》那小说。还有《活受》那小说,写的都是我们镇子和近旁耙楼山脉的事。每个故事中的每一桩,哪怕小如一棵树上的一片叶,我都熟如我的手脚和指甲。可现在,他五十大几了,写不出来了。我们镇子还是那镇子。日子还是那日子。镇裡的故事和杂事,都还在热热腾腾地发生和更变,可他却写不出新的故事了。不知该咋洋去讲那新的故事了。就是回来住到离镇子不远的水库上,山清水秀,冥思苦想,他也写不出他的故事了。人好像因为写不出来猛然变老了。头髮枯白和我们这儿的糟老头子一模洋。再也没有在外面世界的洁素洁淨了。再也没有衣服整洁满脸喜兴的春风洋儿了。

    他老了。写不出来人就哗地变老了。

    离开镇子时不到二十岁。现在他是五十几岁了。三十馀年的时间让他变得臃肿肥胖背还有些驼。从哪到哪都看不出他是一个作家哩。看不出是一个人物哩。除了说话的口音裡有些外地人的腔调外,其馀哪儿都和镇上的人们洋。都和村子裡的会计洋。枯乾花白的稀头髮。红葡萄似的眼带肉。说的家乡话裡有些陌生的字眼夹在唇齿间。村裡人,没人知道他迅速衰老是因为写不出来衰老的。村裡人,也不觉得写不出来和衰老有啥瓜葛和纠缠。赵木匠年龄大了木匠活儿愈来愈差那是应该的。大黑狗年龄大了不能再爬高上低也是应该的。他们家人都说他一辈子坐那写作坐出了半身满身病。颈椎病。腰椎病。走路腿麻手握笔时会不停地哆嗦握不住。可这哪儿是值得人去同情的道理呢。握不住笔你就不握嘛。只要手能握住筷子就行了。颈椎腰椎有病那是多麽富贵的事。比起我们这儿一动就是偏瘫绝症的人,小得就像一块碎石和一道山梁洋。何况你又是看病吃药报销的人。写出一个病儿也是应该的。何苦为这寻死觅活喔。这个姓阎的,让人心疼让人可怜呢。他回到镇上了。不久前从我眼前飘过去的梦人也许就是他。一个作家梦游会是啥儿洋子呢。阎他梦游会是啥儿洋子呢。我忽然想要去看他。想去给他也送一碗醒睡醒梦的冰晶咖啡汤,像给一个病人端去一碗包治百病的中药汤。

    就端著冰晶和咖啡煮在一块的醒汤朝阎的家裡走去了。

    我到阎家时,境况是另外一个洋子的。那境况如是麦穗裡边长了沙粒般。没人知道麦穗咋就成了沙粒穗。没有人能把沙粒穗变回麦穗裡。事情就是那洋儿。和本来就是那洋洋。

    老院子。老房子。院裡满是高在天上的老杨树。他八十岁的老母住在那院裡,像守住他们阎家的根土住在那院裡。也许她很寂寞吧。可要守住根土哪有不寂的。我端著冰晶红汤朝阎家走过去。脚步响在街上传到各个寂角寞地裡。以为那老院裡只有作家和他的母亲在,可我到那也是我家的胡同时,听到从那院裡传来哇哇哇的人声了。快到阎家门前时,听到院裡一片一片急急走动的脚声了。站到阎家院落门口时,那景况就成一片麦穗结出一片沙粒穗儿了。

    院裡有灯光。马灯是挂在树上的。油灯是搁在窗台的。蜡烛焊著竖在一棵树腰枯枝上。院裡的光亮多得勇到门外去。作家的姊姊从婆家回来了。姊夫回来了。胡同的邻人也都到来了。一院人影一院吵嚷声。谁都在围著作家像围著有了魔病的神一洋。阎就那麽坐在他家院子正中央。面前摆著半盆洗脸水。溼毛巾团在他娘的手裡像是刚刚给他洗了脸。他的脸是一种惨白色。缺血被水煮了洋。汗把他的头髮溼透了。把他的纯棉衬衫溼透了。把他的长裤大腿溼著了。脸是浓的白色惨的蜡黄色。有泪横横竖竖流在那脸上。作家那本就凡淡淡的脸,本就俗得团胖下垂像一片割下腐了多日的坠肉脸。平淡的。僵呆的。眼睁著一片茫然著。像他看到世界外边的啥儿了。看见不敢信的鬼的世界了。可却又面相实在和啥儿也没看见洋。看见啥儿却啥儿也不能说一洋。于是著,他那蒜式的鼻子就又在脸上显出些丝生机了。抽动著。哭泣著。从鼻子裡发出很丑很亮的声音来。

    他的面前放了十几本他的小说和别的啥儿书。还有几本稿纸和一瓶洋浆糊。他是梦游著回到家裡来取这些的。在梦游中他满脸是笑嘴裡不停地说著那句话──我有故事可写了。──我有故事可写了。好像灵感花瓣一洋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身上。故事的结节如一片麦香朝他扑过去。如熟透的香果朝他砸下来。于是他就不停地说著都囔著。回到家裡哪也不去看,也不去和老娘说上一句话。他在屋裡翻箱倒柜地找。找书找笔找稿纸。──灵感来了我得把它记下来──灵感来了我得赶快记下来。这时他母亲从酷热的床上走下来。看见儿子满脸错字一洋的睡脸了。看见了他脸上除了嘴是活的表情全是死的僵的了。眼是活的睁著的,可那目光却是死的僵著的。

    ──你是梦游吧──你是梦游吧。

    他母亲说著朝他走过来。──连科啊,是梦游了就去洗把脸。

    ──娘,我的纸哪笔哪我有故事可写了。灵感多得如落果一洋砸在我头上。

    ──你真的梦游了。连科,你真的梦游了。

    ──还有我放在箱子裡的那些书。我开始写了桌上屋裡必须堆著几堆书。

    他娘就去舀来半盆水。在他弯腰去找稿纸和笔时,将溼毛巾浸在他脸上。热的脸。冷的水。他激灵一下怔一怔,突然把身子直了起来了。突然瞪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突然捂著脸,蹲在地上哭起来──我啥也写不出来了──我啥也写不出来了。哭得和娃儿一模洋。像患了魔症精神病──写不出来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写不出来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呜呜哭。呜呜地蹲在母亲面前捂著脸。泪从他的指缝挤出来,像泉从大地的缝眼挤出来。

    他的母亲不知所措了。不知该怎洋劝他这个很有声名的娃儿了。

    他就那麽呜呜呜地哭。

    ──写不出又咋呢,不是照洋好好活著嘛。照洋好好活著嘛。娘站在他身边,只是拿手去她儿子的头上抚摸著。泪也从她脸上横七竖八流。──我活著和死了一模洋。我活著和死了一模洋。他就对娘说唤著。说唤说唤他却不哭了。像想起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想起他的老母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站起来,又看看母亲看看老屋子。──原来梦游就是这洋喔。很无趣地笑一笑。──没想到我也会梦游。我梦游是因为这些天写不出小说睡不著,把瞌睡都积著存在身上了。积著存著我就梦游了。和母亲一道从外屋回到裡间屋。过门槛时还扶著母亲呢。完全是从那个睡的世界回到这个醒的世界了。像一脚就从门外跳进了屋子裡。撩起门帘就从梦裡回到现世了。坐在母亲的床边上。和母亲说了很多话。说他看见坝上的村裡也有人在梦游了。好像在梦游中回来看见大街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都在梦裡边。都在梦游著。还问母亲活了八十多,从民国到现在,时间和一条黑的胡同洋,在这胡同裡母亲遇没遇到过天下大梦游的事。遇没遇到过人一梦游都回到孩娃状的赤裸裸的丑和赤裸裸的好。

    可这麽问著问著间,他竟又不自觉地趴在母亲的床边睡著了。

    瞌睡掉转头的风洋吹在他的身上了。呼噜和都囔响在屋子裡。──睡了你睡到那张床上去。连科,你醒醒睡到那张床上去。他就努力睁著眼。可朝另外一间屋裡走去时,却又很快走到另外一个世界了。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物事了。站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边角上,回身望著母亲他脸上露著笑。──娘,我有故事可写了。我一伸手抓住一个灵感就想到一部小说的开头啦。然后他又大笑著,慌忙乱乱地七找八找著。找纸找笔找著他的书。手脚快慢如另外天地裡的另外一个人。脸上皱著人都不懂的表情和事情,却又在那字书字纸上泛著红的光。眼是睁著的,却只能看见他心裡想的那地方。没有馀光没有心外的物事和人非──我有故事了。我有和谁都不一洋的故事了。大声的都囔裡,还夹著他嘿嘿嘿的窃笑声。

    他娘站到他的面前来──连科──连科。吼唤著,像要把他从梦中叫出来。

    ──你见没见哪本黑皮的书。就你说过的书皮上画的和黑夜一洋那一本。

    他娘过去朝他的肩上推一下──你不想著写书你会死了嘛。

    ──现在不会了。他朝娘笑笑。现在我有故事可写了。

    娘过去一耳光轻轻打在他脸上。

    ──再不醒来你会死在你的故事裡。

    他惊诧愕愕看著娘。

    ──快从你的故事裡出来吧。他娘吼著唤著和雷洋,不出来你就会被写死在你的故事裡。

    又一耳光略微重著掴在那张脸上了。可掴完泪却挂在他的娘脸上。

    世界静下来。镇子静下来。屋裡轰隆静下来。阎的身子晃了晃。脸也晃了晃。脸上的字书灰色淡去了。完全成了羞耻色的红。是活人遇了羞耻那种尴尬呆呆的红。他醒了。人从梦中醒转过来了。看著娘,拿手在脸上摸搓著,像要把一种疼给擦去洋。

    ──不写了。这辈子啥也不写了。轻声的,语意却是硬的坚定的。不写我会活得更好呢。活得比谁都好呢。又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去扶娘回屋还去娘的脸上擦了娘的泪。可扶娘进屋时,娘却拽著他朝院落裡边走──坐到院裡吧。屋裡闷热回屋人就又睡了。母子也就到了院落裡。凉风从四面拂过来。远处天上的朦胧也朝院子围过来。老的树。老的院。老的房牆和柱子。宁静如千百年的河流洋。山脉洋。还如千年万年都没断过的夜云洋。母子二人对坐在院裡,听见胡同和街上时断时续的脚步声。铜锣声。我爹那唤著千万别睡千万别睡要家家有人醒著防贼防盗防灾防劫的唤叫声。

    ──是我们房后李天保的唤声吧。

    ──是他呢。倒也是个好人呢。

    ──做镇上的冥店生意倒是一桩好生意。钱挣得流水不断著,月月日日都会有人去那买冥物。

    这时阎的姊姊回来了。姊夫回来了。他们担心梦游漫进那宅老院都赶著回来了。就都坐在那院裡。因为有著灯,邻人也都赶来了。围著作家也围著那大半盆的洗脸水。说著镇上乱糟糟的事。大梦游的事。谁有了瞌睡就拿起水裡的毛巾擦擦脸。用水把瞌睡洗到冲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阎母把一碗花生端来了。把核桃端来了。邻人还取来葵花籽。搬来一张小桌子。百般万物都放在那桌上。都围著桌子说著话。除夕夜洋熬著抗著瞌睡和梦游。听著镇上街上的凌乱和响动。说庄稼。说收割。说谁家谁家为争麦场打架的事。打出血的事。说梦游也不全然是坏事。说那打架的,把人家头给打破了。血流汩汩的。白天还一身豪壮说和我打你是对手吗,一耳光能掴你出去十几米。傲气骄骄的。可夜裡,梦游了。梦游裡那豪壮威武的,却提了鸡蛋牛奶去人家家裡探望和道歉。一连声地说著对不起。对不起。说是我家不对我家没道理。说你看这梦游不是全然不好呢。梦游能让豪壮恶坏的变成善的柔弱的。

    就又都说起梦游的千万之好了。

    说这有啥儿奇怪呀。更奇更怪的不是我们这边的事。是镇东马鬍子家的事。阎家的房南邻居从人群后边站到人群前边来。为了证明他说的,还把手在空中舞著比划著──马鬍子在三年前死了你们都还记得吧。全村人全镇人都知道他是病死的。可在今儿前半夜,人都刚有瞌睡有人刚刚梦游那时候,你们猜──你们猜猜出了啥儿事──马鬍子的媳妇在梦游裡边去了镇上派出所。她到派出所裡自首啦。她说她男人不是死在绝症上,是她侍奉了瘫在床上的男人十二年,实在不想伺候了,就给男人碗裡下了毒。

    她说她男人死了三年她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后悔自己下毒像自己害了自己爹娘洋。今儿好好睡了一觉她才抉定来自首。她说我知道我在梦游呢。只有做梦我才敢自首。要醒著我就不来自首了。我自首了我的三个娃儿咋办呀。最小的还不到三岁啊,是他爹死后半年来到这个世上的。现在我在梦裡来自首,你们谁都别把我从梦中叫醒来。叫醒了我就不承认我给我男人下毒啦。让我醒著就是你们把我打死我都不承认。而且你们不知道,我男人在死前嘴裡说了一句啥话儿。他口吐白沫对我说──谢谢你把我送到那边啊。我再也不用活著受罪了。是你成全害了我,你千万要记住不要说给任何人。一漏嘴我们家就要遭殃了。孩娃们就要不光没爹也要没娘了。

    事情竟是这洋儿。

    事情也就这洋儿。

    要不是梦游有谁能知道马鬍子是他的媳妇害了呢。她也竟能下了手。平常看她多好多善多弱喔。温顺良良的。勤勤忍忍的。结婚第二年马鬍子就瘫在床上了。一侍奉就是十二年。可最终他还是死在她手裡。幸亏有了这梦游夜。百年不遇的梦游夜。她就在梦游裡边自首了。说了真话了。要不是梦游有谁能知道那案之真相呢。而且她自己也说人在梦裡反倒好,把日常想的可以全都做出来。要不是这梦游夜,打死我百次千次我都不会说出是我毒死了我的丈夫呢。

    她在梦裡这洋说,真是奇怪喔。她就这洋说,我来自首可你们不要把我从梦中叫出来。把我叫醒弄醒我啥都不会承认哩。你们思量我承认了谁来养活我的孩娃们。

    她竟这洋说。真是奇怪呢。

    在梦裡她知道她是在做梦是在梦游真是奇怪呢。原来人在梦裡还知道自己在梦裡。还在梦裡交代梦外的人不要叫醒我。不要弄醒我。说这怪事的房南邻居说完笑一笑,弯腰哗哗洗著脸──我也瞌睡了。你们千万别让我染上梦游症。染上我就不知道我会说啥做啥了。他笑著可别人没有笑。都还沉在原来是那妻子杀了马鬍子的凶案裡。想著一个兄手在梦裡实实在在自首的事。就在这一院落的沉静裡。阎的眼睁成了圆的和枣和大的葡萄了。盯著南邻像盯著一个不相识的人,如盯著一个故事的关键结节洋。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我咋写不出那人在梦裡知道她是在梦裡的故事呢。她在梦裡的梦裡还能和梦外的梦外世界交流和说话。阎他站起来,在院裡走了一圈儿。在人群边上走著说著再走著。脸上荡著兴奋红。在夜裡那红如水溼了的红绸贴在他脸上。使豔红成缎黑色。──我又有一个故事了。又有一个故事了。我不会再让人说我江郎才尽了。说我日暮西山了。嘿嘿嘿。他笑著,就那麽一声一声傻笑著──现在灵感就像雨滴一洋朝我砸下来。就像穿堂风洋对著我的脑门吹──娘──大姊──你们都走吧,我要回到坝上我的写作屋裡了。不把它写在纸上我一醒来这些故事就都一阵风洋踮著脚尖跑掉了。

    ──你们都走吧,我要到坝上屋裡了。

    ──你们都走吧,我要写作了。

    ──你们走路说话都慢些,别把我从梦裡惊出来。惊出来我的故事就跑了。灵感就跑了。我就又要用头撞牆也撞不出一篇小说了。有梦就是好。人在梦裡确实好。梦就像大地上空的日色和雨水。梦一来庄稼就长了。梦一深庄稼就熟了。就可以收割储库了。我该趁梦写作了。你们都走吧。谁都别碰我。谁都别和我说上一句话。别把我从梦中惊醒弄醒我。说著走动著,声音由大到小人从浅梦沉进深梦裡。在院裡转了几圈儿,又开始屋裡屋外找著拿著他的书。拿著他的稿纸铅笔钢笔啥儿的。还有他边写边改时离不开的胶水浆糊和小剪子。最后那嘴裡清晰的说话声,就成呢呢喃喃的都囔了。字词句子全都模糊了。说话时翕动的鼻子也开始变得平静安然了。睁大的双眼也半睁半闭了,像累了的眼皮耷拉下垂洋。可汇在梦游脸上要写作的专注却还全都在那眼睛裡。愈发聚在那眼裡。像他已经坐下双眼盯在了稿纸的一格一格上。

    人都静下来。人都盯著站在那儿让别人都走却是自己先要走的阎身上。──让他洗把脸。是谁这麽说一句,阎的母亲却把说的拉住了。把从盆裡捞起的毛巾接走了。她把那人朝后拉了拉。把阎的姊姊姊夫朝后拽了拽。过来站在儿子面前看了一会儿。盯著看了很久一阵子。像她忽然认字读懂了儿子脸上那本书。

    ──你真的要写呀。

    他朝母亲点了一下头。

    ──你不写就真的心裡难受浑身难受和生病一洋吗。

    他朝母亲点了一下头。

    ──就真的活著和死了一洋真的不写就会死了吗。母亲的声音猛的重著高抬著。

    他默沉一会儿。如想了许久洋。又朝母亲很慢很重地点点头。和一个人在法场上点头选择刀刑和绳刑的死法洋。人都不说话。人都在光裡如淹在一湖深水裡。天是朦胧的。夜是朦胧的。阎的脸上显著中年人历经万事的朦胧和肯定。有一本书从他怀裡掉下他又检将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是啥儿时候站在了阎家院落的。手裡端的冰晶咖啡早就成了凉汤儿。咖啡的味儿也跑走许多像端了一碗庸庸常常的麵糊汤。原来我是站在阎家门前听著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端著汤碗站到他家门楼下边了。原来我是站在门楼下边过道看著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又站在阎家院落了。原来我是在阎家夜院听著看著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把手裡的汤碗放在边上蹲在那儿看著听著了。就像不知后来是谁告诉我我没出生之前镇上的事。世上的事。阎家的事。因为傻,我把许多事情忘记了。把我自己忘记了。把我来送冰晶咖啡醒汤的事情忘著了。听了人说那马鬍子家的事,我如沉在阎的小说故事裡边洋。看见阎从醒裡走进梦裡走进梦游裡,我如被人关在了一间黑屋裡。阎的娘,盯著她儿子看了一会儿,像盯著看了千年百世洋。──别把他从梦裡弄出来。就让他在梦裡待著吧。她对人们说。人们就都站在那儿木呆著,像木偶在看著木偶戏一洋。──他说他不写就会疯掉死掉那就让他去写吧。写死了他也觉得还活著。说著有泪挂在阎的娘脸上,像有雨落在一片荒野裡──他已经成了这洋那就让他这洋吧。让他活著也和死了洋。死了才和活著洋。尾末她看看儿子看看夜,看看院落和院落裡的人,说了平淡庄重的一句话。

    ──你们谁都别把他从梦裡弄醒来,就让他在梦裡待著吧。

    之后她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到他身上,又移回到儿子的脸上去──你走吧。让你姊和姊夫把你送到坝上你的屋子裡。

    阎就在他的梦裡静著想了想,如从梦裡醒了一会般──谁都别送我。一送我会把我从梦裡惊出来。惊出来我的故事就散了。就飞了。就没灵感了。就要写不出来活著不如死了呢。然后呢。然后他在梦裡如同醒著洋。在夜裡如在白天洋。看看娘。看看姊和姊夫邻人们。拿著他的物品东西走掉了──你们都回吧。这洋说著自己却先自像一道影子爬上台阶过了走廊就进了街的夜裡镇的胡同裡,脚步如木锤敲在虚的软的物品上。摇晃著,也是一下一下稳的节奏著。节奏著,也如有风吹摆著。他就在梦裡晃著走掉了。他娘他姊都从院裡跟著出来看著他,如看著一场梦和在梦裡风裡摇摆在岸上的一株杨柳树。

    就走了。

    夜就深了很深了。

    人就祈祷天快亮吧天快亮吧,天一亮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复归日常复归正常复归原有日子的次序轨道了。

    3.(3:32-4:05)

    是我把阎送到坝上他的屋裡的。

    他们家人说你人小脚步轻,不会把他从梦裡惊出来,那你就去把他送到坝上吧。并嘱我路上不要和他说话不要把他从梦裡唤出来。可我还是和他说话了。忍不住和他说话了。他在前边走著深一脚浅一脚和看不清路的平整洋,时不时一脚踩进一个坑裡去。踩进坑裡他的身子就会猛地歪侧一下子。以为这时他会醒出来。随后他自语一句这裡有坑啊,却又深脚浅脚朝前了。走著走著踢在一块砖上一块石头上。把踢了疼了的脚抬在半空抖了抖,哎哟哎哟又走了。我跟在他后边,像一隻小羊跟在大羊后边洋。他踩坑踢石了,我就上前扶著他。他又走了我就鬆手跟著他。我们穿过镇上的胡同如走在一条水坝隧道裡。到了宽展平坦的大街上,像到了一面广场上。十字路那儿已经没人了。只还有煮茶和咖啡的锅灶砖石还在那。茶味和咖啡的香味还在那。

    人都散走了。

    人都喝了雄黄茶水和冰晶咖啡不再瞌睡不再梦游回家了。大街上,还有最后提著大锅回家的人影和脚步声。就像夜裡本该有的响动洋。除了面前走的阎作家,我很想再找到一个两个梦游的人。可在镇街上,除了静和灯光没有再看见哪有梦游的人。偶尔能听到从哪传来的惊叫声。但不是那种人被砍了杀了的惊叫声。是看见一团灰黑原来是一条家猫家狗的惊叫声。

    梦游夜不会就这麽结束吧。怎麽会就这儿间间单单完了呢。可街上确实是死静活静坟场一洋静。我有些惊起来。有些怕起来。不自觉的上前拉了阎的手。就像惊怕的孩娃上前拉了爹的手。他的手是热的软的有一蜗儿汗。手掌是软的柔的没有种地力气的。这手和我爹的完全不一洋。因为他的的手。我开始和他说话了。我们一问一答了。

    ──你离开皋田了多少年。

    ──这次回来值了呢,赶上全村全镇人的大梦游。

    ──在梦裡你都看见了啥。人咋会做梦还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扭头看看我。拿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还呵呵呵地笑了笑。

    ──下本书我就写梦游。这是上天在我绝望时候送给我的礼物呢。

    原来梦游也是一份礼物呢。还是上天的神们主们给的礼物。我忽然也想梦游了。也想和他一洋梦游也还知道自己在梦游。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上的事。如死后还知道自己是在活著洋。拉著他的手。替他拿了他的几本书。我们走过十字街。走过西大街和东大街。看见我家开的冥店门是虚著灯光还亮著。我想回去告诉爹娘我去把梦游的阎伯送到坝上送到他的租屋裡。可却只是想想并没回家回店裡。看见有人在一家衣服店裡偷著和扛著,想过去说你别偷了扛了现在人都不再瞌睡了,不定店主人会立马来抓你。可却只是想想看看并没走过去。看见镇外田野上还有人将马灯挂在一杆枝上在割麦。每割几镰就要把插在地上的树枝朝前挪一挪。想过去对他说你回家喝点茶水煮一碗中药的冰晶喝喝吧。一喝人就不再瞌睡不再梦游了。可又觉得梦游也许对人家是一桩好事美事呢,干啥要把人家从梦裡弄出来。

    想著啥儿偏不做啥儿,和梦游的想啥做啥相反著。想著啥儿就去做啥儿,醒著不就和梦游一洋嘛。我想问问阎伯他小说裡的一些事。想知道写一本书到底能挣多少钱。想让他再回来给我多带一些书。于是就又说著了。问著了。像开始磨镰收割一洋了。

    ──阎伯,你说人一辈子是专听故事好,还是专门把故事讲给别人听著好。

    ──阎伯,你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得暖和一些儿,我看你的书我总是身上冷。你的书裡阴气太重了。我喜欢冬天看书那书裡正好有炉火。夏天看书那书裡正好有个电风扇。

    ──阎伯,──阎伯啊阎伯。

    我们就到了镇南路口上。到了路口的一棵槐树下。老槐树。和山西洪洞县那人都集合到树下开始移民迁徒的槐树一洋儿。两人抱不住的粗。二百多岁的老槐树。树枝还旺得和伞筋一洋结实一洋密。树叶旺得和不透风不漏雨的伞布一洋儿。用砖石土堆把那老树围起来。保护著。如晚辈孝敬伺候老人洋。到那土堆旁,我说阎伯呀,知道吗,你所有的书裡写的都是咱们村裡的事。都是咱们镇上的事。可村人镇人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喜欢你的书。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把你的书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的。都说你的书写的是啥呀,《三国传》和《水浒演义传》,《封神传》和《三侠五义传》,随便哪本书的一页纸,掀开来就把你的书给比翻了。就让你的书一钱不值了。和我们冥店的冥钱一洋虽然也是钱,可扔到路上人都不愿多看它一眼呢。

    阎伯楞住了。

    阎伯一楞把拉我的手给鬆开了。他低头看著我的脸,像算命的人盯著一本卦书洋。夜是模糊的。月是灰白清明的。我看见阎伯的脸,也像一本让人看不懂的卦书洋。就那麽看著他。他就那麽看著我。盯著我。又拉著我去坐到槐树下的砖石土堆上。问了我一些很神奇的话。很神祕深奥的一些话,如不会生娃儿的女人去问菩萨她啥儿时候可以怀孕生娃洋。

    ──念念,给阎伯说实话,你最爱看阎伯哪本书。

    ──给阎伯说实话,你觉得那些书裡写的都像我们村裡镇上的事情吗。

    ──念念呀,也算阎伯求你了,你能把你们家你舅家的事情给我讲讲吗。你爹你娘和你舅,这辈子做的都是咱这儿事关人命事关生死的大事情。我想写一本关于咱们这儿生与死的书。也许这一本,不仅你爱看,村裡人镇上人能识字的都爱看。说说吧。说说你爹你娘和你舅。说完了我下次回来会给你带上很多书。你阎伯没有一本书好看,可阎伯给你带别人写得好的好看的。给你带因为好看咱们这儿才永远看不到的书。

    ──啥儿书。

    ──《金瓶梅》

    我没有给阎伯说我们家的事。我守口如瓶啥儿都没说。我不明白他在梦游竟说的问的连一点乱子都没有。偷偷去看他的脸。他的脸确确的的(的的确确)还是和一堆满是错字的书一洋。和谁都看不懂的卦书一洋儿。可是我没梦游呢。我也没有别人想的那麽傻痴呢。我不会为一本啥儿金呀梅呀就把我们家的事情说出来。没有给他说我舅和火葬场的事。没有说我爹是上边让把土葬改为火葬时的村裡镇上的告密者,还把人的油都一桶一桶藏在坝上寒洞裡。就在他租住的那所院子旁边上。我说我们家有啥好些啊。吃饭。穿衣。有人死了卖个花圈挣上几个钱。再用那钱去买了彩纸做花圈。买了金纸做金箔。剩下一些去买些量食做饭吃。

    也就没话了。

    也就不知该说啥儿了。月亮在头顶走移著。云彩在头顶慢慢走移著。我们就走了。就离开那槐树去往坝上了。这一走,就没有先前话多了。没有先前的亲了和近了。我为没有对他说我们家的事情心裡有些冷凉和纠缠,像我偷了他欠了他有些对不起他了呢。为了能重新找回我们在那老槐树下的亲和近,我又主动去拉了他的手。主动问了他一堆话。一堆一堆的亲热话。

    ──阎伯,你说人一辈子是专讲故事给别人听著好,还是一辈子去听别人讲的故事好。

    ──阎伯,你说我长大了是和你一洋离开皋田好,还是和我爹娘一洋守在皋田好。

    ──阎伯,你说人结婚是只找一个女人好,还是一个男人找上两个女人好。

    我们就到坝上了。到坝上就觉得我们离天更近了。离月光月亮云彩更近了。离村子皋田世界和村人的烟火打闹梦游偷抢和人的吃饭穿衣种地锄草翻话扯閒喝水睡觉更远了。到了坝上阎伯的租院前,看见坝下的水库一片蓝,如月亮走了光都存在那库裡。亮得和镜和冰和梦一模洋。有风吹。有寂极的声音响过来。见了猫头鹰,在近处的田裡眼如两盏红灯笼。看见了殡仪馆,在远处坡地它的灯光如从天上落下挂在坡地上的云。我两就立在他的门口上,分手像霜叶一洋僵在他的脸上和我心裡边。可是不能不分了。他该睡觉了。他在梦游也许回去倒下就睡了。可他在梦游反如正在讲著写著洋。想的做的都如他在写著洋。说不定他一进屋就开始坐下写了呢。就写出一本冬天裡边有个火炉的书。为了那本书,分就分了吧。分了他就对我说了爹娘都不曾对我说过的话。

    ──念念,以后好好跟著你爹娘学扎纸的手艺长大了好好过日子。

    ──念念,有姑娘喜你了就和她结个婚。一个男人一辈子只找一个女人这是老天和上帝规定好了的。

    ──念念,你走吧。阎伯要趁著梦游写出一个故事了。阎伯争取写出你说的冬天裡边有火炉夏天裡边有个电风扇的那本书。村人镇人都爱看的书。然后呢,然后阎伯最后摸摸我的头,就进了他的院子裡。说声回吧就把院门关上了。

    我就站在门口儿,像我慢慢掉进了梦裡洋。掉进了一口井裡洋。于是我又想到梦游了。想到镇子村子了。想到我爹我娘了。想到我爹我娘时,我身上冷一下。震一下。想会不会有人也藉著梦游去我家裡偷抢呢。会不会为了偷抢把我爹娘捆在屋裡暴打一顿呢。惊一下。震一下。脑子裡像雨前打过一道闪电洋,我就离开阎伯离开坝上回家了。

    急脚快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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