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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十】无更:还有一只鸟活着

所属书籍: 日熄

    卷十

    无更:还有一隻鸟活著

    1.(6:00-6:00)

    我们没有沿著原路回镇上。镇北穷,那儿抢劫少。穷护人家穷护街道这一夜倒有几分安全啦。我们从镇外的河边朝北走,想从镇北试著走进镇裡去。路上见了人,他们倒在山下水渠大堤的边上睡著觉。有两盏马灯挂在大堤下的一棵小树上。有人在边上轮流醒著坐著值著班。好像是有人轮流不睡预防人再梦游洋。我们从那路上过去时,有一个声音从那一片睡裡传过来。

    ──天快亮了吧。

    ──再坚持坚持就亮了。

    ──好像白天死了不会再亮了。我们逃出来没带表也没带收音机,不知道现在有几点。

    爹没有告诉人家说现在应是往日天将亮时的六点多。没有说这一日日头死了时间死了白天跟著也死去了。──睡觉吧,只要有人醒著防范别人都睡吧。睡一觉天就亮了呢。天一亮天大的事情也都能结束了。这麽说著爹就走了过去了。

    终于来到镇北了。

    终于要进镇子了。

    镇上模糊的房子如山上漆黑模糊的一堆堆的土。模糊的树木如河边一棵一株模糊的草。脚步声吵闹声汇成夜的梦乱声,时有时无地从镇中传到镇北重又寂下去。寂下去如真的世界死了没人没物也没了昆虫鸟雀的叽叫声。只还有在寂裡叽叽吱吱不有自有的夜鸣声。爹把车停在镇北路口上。朝著镇裡望了望。仿彿镇裡没有杀打了。没人梦游了。全都睡了安详了。世界从此太平镇子从此太平了。

    我们一家就这洋又悄悄回到了镇子上。手裡有那手电筒,光亮昏暗可能看清脚下的坑凹和石头。能看清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子。能看清藏在那黑裡的许多人和事。就看到了一对三十几岁的年轻媳妇站在路边上。身后是新盖的瓦房和门楼。她们姊妹一洋立在门楼前。门楼的柱上挂了灯。光裡她们慵懒著。一脸睡眼睛半睁半阖著,见有人来了她们笑一笑──你们是谁啊,我男人不在家,你们来享受享受吧。我从她们面前快步过去了。过去还又听到她们追著喊唤──喂呀你,不趁著今夜享受日头一出来你可别想再有这洋的好事啦。

    到了街深百来米,竟又见到五六个女人一块围著马灯搧著扇子吃著花生核桃坐在一幢新楼下边等男人。她们全都洗了头。全都洗了澡。全都露著半戴奶罩或索性不遮不盖的大白奶。有的穿了拖鞋有的光著脚。有的拿了没有用的扇子有的拿著预备擦汗的毛巾在手裡。然又一律都是穿了长裙短裙又把裙子撩在腰间露出想要露出的那些地方来。一律的年轻一律都是这二年从乡下嫁到镇上的新媳妇。一律的脸上无论丑俊都是粉红灿灿如泥塑的脸上刚刚著了色。眼上的瞌睡都如挂在脸上眼上漂浮不定的云。他们的男人全都到南方干活了。平素她们都是围在这儿说閒说笑说些她们间的私房事。可今夜,她们从梦裡下床还到这楼下槐树下,围著这个石桌坐下来。纳凉儿。扯閒篇。等有男人来。好像镇南镇东的杀打她们全都不知洋。好像镇北不属于正在杀杀打打的皋田洋。娘在嘴裡一连声的骂她们。娘想去哪儿提来一桶冷水浇在她们身子上。可还未及做啥儿,有两个壮的男人从左边胡同突然走出来。均都三十几岁著。均都没有娶妻成家呢。他们一个是傻痴。比我还傻痴。平素每天脸上都是傻乐乐的笑。一个是有著癔症神经病。不犯病时总是低头沿著路边走,低人弱人不如人的洋。他们日常无来往,见面也柳树不亲槐树著。可在这一夜,他们走到一起了。脸上全都闪著红亮有著常人好事那种脆生生的光。像吃了蜜一洋。喝了酒一洋。娶妻入了洞房洋。从胡同走出来,边走边说著──原来孙家的二闺女那麽好,浑身都和水一洋。傻痴走著忽然站下了,盯著癔病的脸有些不能相信呢──真的呀,可他邻居的媳妇不顺呢。我不打她她还不让我摸呢。

    癔病也就站下来。

    ──没弄呀。

    ──弄下了。

    ──美吧和梦一洋吧。

    ──梦是假的这是真的呢。梦一醒人都苦死了。可这真的以后一辈子想著身子都会抽动呢。

    癔病就笑了。笑得云开日出和晨光一模洋。

    ──现在去哪儿。该回家睡了吧。

    ──趁天还不亮再去找一家两家女人啊。今儿我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你再带我去找个女人吧。癔病就在那儿想著思量著,说这一夜好人都睡在梦裡偷抢杀打呢,把这镇北的女人留给我们了。一条街都是我两的花床洞房呢。傻痴说得清楚像他看见了这一夜的真谛洋。说著开始朝前走。拉了一把癔病跟著他。傻子和癔病就朝著我们走过来。他们手裡的电筒亮得和日出一模洋。照著我们站下大声喊──睡著的还是醒著的,不是偷的抢的掠的吧。

    我们停在了他们的灯光裡──镇中央那儿啥洋你两知道吗。

    ──都犯病了都在梦游都在杀打镇政府准备天亮之前把外村人全都干掉全都赶回乡下呢。

    癔病大声回著话。可他回话时像是好人连一点病症都没人。和好人常人一模洋。说著还把手举在空中挥一下,打量我们一阵儿。──喂,老实回答前边到底有没有睡著梦游的女人站在路边啊。到底有没有精赤条条的女人站在门口等著男人啊。爹就楞在那。娘就楞在爹后边。正楞时,就听到身后有了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和军队马队跑了过去洋。听到有了女人被掠走的尖叫声。像女人被打了耳光又按在了身下如何如何洋。我爹扭回头。我娘扭回头。我们一家慌忙把头扭回去,就都看到一队人马在我们身后押著那些女人跑走了。留下一片女人的尖叫声和关门声。

    然后呢,然后就又是死的黑暗死的寂静和死寂中活生生的脚步声响了。

    2.(6:00-6:00)

    镇子是果真死在了晨时六点裡。

    世界是果真死在晨时六点裡。

    镇子是在原来晨间日升数杆的那个时辰的黑死瓦崩的。开始镇战拼杀的。人多得和森林一模洋。和蚂蚁一模洋。和戈壁上的沙粒丘岭上的土粒一模洋。山山海海星星辰辰的。声声息息气气势势的。把一条镇街淹没了。把整个镇子淹没了。把天下世界淹得魇著了。几百人。上千人。也许两千人。多是男的三分之一是女的。好像凡是在夜裡人都睡的又都梦游的全都惨加这场镇战了。

    没梦游的藉了梦游也都惨加劫掠镇战了。

    镇战是这一夜的高潮呢。是所有梦游没梦游人的目的地。先前那梦游去收麦打麦的,去偷啊抢啊淫杀的,刚过去就如前朝哪代的事情了。而这在黎明黑死到来的大镇战,才是梦游真的开始真的目的著。我们一家朝著镇南朝著人口密集楼屋最多的镇子东南走,先还想著找到那个铜锣敲著把人从梦裡叫醒来。想著回家把锅碗煤气茶叶咖啡和中药雄黄冰晶都重新弄出来,可很快我们就又不想了。一点不想了。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如一道黑影闪过去。有人从我们身边闪出来,如一光刀影闪出来。他们上身全都穿了白褂布衫儿。手裡全都提了刀棒和铁器。菜刀砍刀刺刀匕刀和铡刀。铡刀扛在肩膀上。斧头锤子镰刀提在左手右手裡。多年不见的红缨枪,又都从哪出来被人攥在手裡了。模糊的衣著和打扮。模糊的晨夜让人看不见人的脸。只见人影和刀影。被压低的脚步如勇在地下十米二十米的暗流河。有男人怕弄出响动脱了鞋。光脚走著把鞋夹在胳膊裡。有女人追著男人跑。跑著压著嗓子唤──等等我。等等我。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所有人的额门都繫了一根黄绸带。所有的黄绸带都叠成二指宽。统一的。一统的。都急急匆匆不言不语只是彼此见了看看额头上的黄绸带。结儿打在脑后边。像脑后开著一朵菊花般。在史家胡同我们见了史柱子。他边繫黄绸边朝镇中走,用手裡的砍刀把多出的绸带从头上割下来。我们追著说柱子柱子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呀。史柱子突然立下来,横在我爹面前把砍刀横在他面前。──把灯灭掉你不想活了用灯照脸啊。

    灭了灯。我爹又朝史柱子近了半步把声音压低著──你是醒著还是梦游呀,镇上到底出了啥儿事。

    ──想活了你就找条黄绸邦在额头上。不想活了你就这麽在这街上镇上游荡吧。看不见史柱子的脸。只见他那黑锈的砍刀刃上有条白的光。只见他额上的黄绸闪有铜的光。后来又有人用布包著手电筒的光亮闪过来,二人你我都说了句我有黄绸就都一块朝前急去了。脚步捷快如在地上飘著洋。身影捷快如在风中飘著洋。

    不知道镇上到底出了啥儿事。寂静裡三轮的叽咕吱咔像在炸药纸上点的火。所有走过我们的人都扭头盯著我们的额门看。提了马灯拿了手电筒的都朝我们一家的额上照。照了又都哑然惊著匆匆朝前了。那照的,我们全都认识可他们好像没有谁能认出我们一家来。张远天。马爱琴。吴鬍子。郝老汉。还有张杰夫妇和他的两个壮儿子。我们叫著他们的名字他们全都不理我们全都扭头盯著我们一家的头上看。看了都又说上一句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吗。直到我们不解地立在路边上。不解地盯著人群像我们是掉了队的羊。这时夏叔从我们面前过去了。过去他又忽然立下来。──前半夜你醒著救过我一家,后半夜我醒著救救你一家。从此咱们两家扯平谁也不欠谁家了。说著他从哪取出一条毛巾似的黄绸扔给爹和娘──想活了就撕成三条繫在你们额门上。想死了你们就把那黄绸扔掉等著砍头等著暴屎等著天国成了拉著你们一家斩杀刑场吧。

    ──你们都去哪。

    ──要回明朝了。要太平天国了。

    ──啥儿明朝啥儿太平天国都过去了几百年你们咋洋回到明朝咋洋太平天国啊。

    ──你这洋说话还想活不活。你不活了别连累我们好不好。

    ──你在梦游吧。看你这洋你一定是在梦游哪。

    ──你才梦游哪。你们一家都在梦游哪。

    骂著说著夏叔匆匆急走了。和逃著一洋离开我们了。脚步在街上如飞著一模洋。转眼就躲著我们消没在了夜裡消没在了人群裡。我们一家拿著他留下的黄绸呆呆立在那。到处都是压著嗓子的说话声。到处都是急脚快步又尽力绵小的脚步声。空气裡漫著一股邪力如颳著一股看不见的旋风洋。人都在风裡走著随风眩晕著。明明都是睡的又都如醒著的。醒著又都如是睡著的。

    我们把三轮车丢在了路边上。

    我们在路边撕著黄绸也在额门上繫那黄绸时,不时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人都被梦给裹住了。人都要在梦裡镇战流血了。要在梦裡生生死死了。娘给我头上繫著绸条望著爹的脸──让念念回家吧,他才十几别让他在这夜裡活受了。爹把黄绸繫好又看看我和娘头上的绸条儿──谁回家也得经过十字路口啊。也得从这镇战的人群过去啊。我们又继续朝这夜裡朝著镇战的深处走。繫了黄绸我们也是入了镇战的人。是了镇上人。是了梦游一洋的人。没有人再疑疑怀怀盯看我们了。大家只看我们头上繫的黄绸巾。看了放心了也就只管踩著白天的黑夜朝前急急走。时辰应是来日白天日正升起的那个时辰那个时间呢。应是往日日出最为绚丽把东山镇子河流林地和房舍都染下金黄一片的晨时候。是种田的下地经商的开门那个时候呢。可在这又被拉长的黑夜裡,人都还没有从梦裡醒过来。没有从大梦游裡走出来。且还正朝梦裡正朝梦游的深处镇战滑过去。在离十字街很远的三道街口上,梦在那儿停下了。镇战在那儿勇著了。如人在开会人头都在那儿堆著挤著了。有序无序的堆著就有了时亮时灭的灯光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消息在人裡播著传递著。如烫手的机密从你手裡传到我的手裡洋。又慌忙传到他的手裡洋。人都立在街面上。挤著堆著如一丛一丛的野草长在荒野间。灯光亮著却都亮在地上亮在身腰间。而不亮在别人的脸上头上半空裡。很多人用手把灯光捂起来。用手巾把手电筒的光亮遮起来。──前边咋洋儿──干部穿了龙袍了──前边咋洋儿──说立马就要太平天国了──前边咋洋儿──天国大战立马就要开始了。要把攻打镇上天国的外乡人赶走剁成肉浆了。消息和风洋。消息和云洋。消息和土地裡正要破土生长的种子洋。晨时的夜色如午夜的黑色一洋儿。空气是黑的树木牆壁楼屋都是乌黑的。镇上的路灯原有亮著的,可它现在全都灭黑了。世界全都沉在黑裡了。人群都被压在地面的灯光间。这儿有那儿无的光亮像时有时无的灰烬火。天气有了燥热了。天气也还未到火烫那麽热。有晨的凉爽从镇外进来流在人群街道上。可还是有许多人额上的黄绸被汗溼透了。汗从那绸条流下挂在脸上鼻尖上。从那人群挤著过去时,我看见许多脸和木板城砖一模洋。和结婚分钱的兴奋一模洋。和刚才见的镇上真的傻子真的癔症病的激动洋。许多眼是半睁半闭的。可还有许多人的脸上一点瞌睡都没有,只是眼裡布了血丝想睡而又不能睡的洋。有一对我叫不出名的夫妇躲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子下。离地一尺高的线杆上挂了豆芽火的玻璃罩子灯。有根铁棒有把菜刀放在灯边上。在那光裡能看见他们蹲著脸上没有一丝瞌睡却布满紧张和不安。额上的绸带被汗溼得和水洗一模洋。──牛老大,蔡桂芬,你两口也在这儿啊。我爹拉著我。我娘跟著我。我们一家从人群朝那两口挤过去。──看出来你们是醒著到底前边出了啥儿事。牛老大瞪了我爹我娘我们一家人──听说镇长已经被杀了。镇上的百姓干部醒著不起义的都被杀了呢。现在你千万别说醒著求你们千万别说我们是醒的。然后看了看周围都是睡著都是梦游著的人──要镇战了镇上的各个路口都被封死了。连最偏的镇北路口现在也封了。开始去抓穷北街的女人充当军队的慰安妇女了。镇上要太平天国要和镇外的人抉一死战了。那些醒著不镇战的一个时辰前都被捆著押到了镇政府的大院裡。都被杀了都把死屎扔在镇政府的后院了。我们是要惨加镇战才活著才到这儿的。他们说得和蝇嗡一模洋。说得如死裡逃生洋。说得醒著也如梦游洋──天保你们一家快走吧,我们醒著的千万别堆在一块儿。堆在一块太容易被半睡半醒的发现一发现咱们全都完了全都没命了。摆著手催著我们快离开。还又上前轻轻推了爹一把。

    我们只好又从夜的缝裡人的缝裡朝著前边走。可走了牛老大又跑上来拉了一下爹。──几点了天咋还不快亮呢。──不知道几点我想差不多快要亮了吧。这洋说著爹就拉著我的手。娘在后边拉著我的衣襟儿。我们一家凭由醒著和头上的黄巾带了我们穿在人缝裡。走在别人的梦裡像沿著小路从荆丛刀丛的这边走到那边洋。我看见别人的梦的颜色了。是一种混的黑白像墨水倒在白漆裡边搅著转动著。一圈黑一圈白如一桶黑白相间的漩流洋。在隐隐一片梦呓的声音裡,有人睡的汗味也有很浓重的口臭味。呼吸声都如人至将死被恶魔压住的喘息声。从人群的这边那边绕著走过去,我们醒著像是偷偷移动在路上的灯。在这灯裡我隐约看清别人了。可别的人却都不看我们只专注地朝著镇中十字街的那儿踮著脚,把脖子拉细拽长和拽著的一条一片皮筋洋。

    十字街那儿就到了。

    镇战的中心就到了。

    一圈一圈的人。一围一围的人。最外的是那些醒著半醒的。往裡是那些睡著半睡的。再往裡就是那些深睡不醒在梦裡睡著也能想能说能起事儿好像是醒著的梦游人。他们起事后提著刀握著棍睁著睡了的双眼围在一个台子下。台子是十几张桌子拼将起来的。台子两边的木桩上,挂了不明不暗两盏汽油灯。汽油灯下站了十几个镇上派出所的员警和原有镇上最爱打架的年轻人。无论他们是穿著警服还是白褂再或是威威凛凛光著背,却又和所有人一洋头上都叠著繫了黄丝巾。只有他们围的站在台前最中间的李闯王──原有武装部的李闯副主任──他还穿著前半夜镇长在镇政府穿了皇袍朝政时穿的武将都督服。那都督服的前襬后襬上,有著点点滴滴许多血。滴滴点点都是杀过人的洋。别的人,身上手上刀上也都有血渍沾染著。一点一滴都是杀过人的洋。武都督李闯的戏装将服上,繫挂的木圈已经不在了。装前戏台上无数的珠子也都散落了。袖边的滚针绣花也都脱丝了。有好几根丝线繫著白色的珠子垂在袍装下。这时的李闯他不仅在额上繫了和人们一洋的黄绸带,而且在袍腰间也紧紧繫著一根黄绸带。脸上是凝固了的血红色。头髮在灯裡蓬著竖著直立著。那张俊俊朗朗的脸和大理石雕了一洋光滑一洋闪著凝重色。眼睛是完全睁的却又迷惘浑浑的。从那眼裡出来的不是温的光,而是飘的舞的冷的光。就这时,有人在他的耳朵上爬著说了话。有人把一个电池喇叭递在他的手裡了。他就那洋拿著喇叭穿著袍装朝那台前站了站。朝著台下一片的人群一片半暗的目光灯光看了看。咳一下。台下哑著了。又咳一下那哑就从近处朝著远处飞快漫过去。待十字街前的人群全都哑然无声时,他把喇叭放在一边桌子上──我宣布我们起事了。──我们太平天国了。──我们开始太平天国啦──我们已经回到闯王时代的太平天国啦。顿了顿,把压著的嗓门提高些──现在大顺的义军已经组成啦。镇政府已经被我们全部占领啦。这天亮前的最后一战,将抉定我们天国的最后建国和立都。抉定我们能不能从今天回到明朝明代的大明末──我知道──他的嗓门又高点,没有喇叭和对著喇叭洋。──外村人吴三桂洋已经在镇外集结要抢夺我们皋田镇──要占领我们天国未来都府的房子街道和所有的材产及家畜。可他们──副所长提提他战袍的下襬笑了笑。冷笑笑──可他们鸟人土枪几十上百个,我们几百上千数千人,只要衝出去灭了他们杀了他们剁了他们的手脚挂在镇上的树上线杆上,等天一亮日头出来让他们一看他们就撤底退了败了臣服我们我们就从大明进了大顺了。到那时,我们大顺将论功行赏,李闯王我说到做到打死一个外乡人的是天国大顺的七品官。打死两个的是六品官。打死三个四个的是五品和四品。打死十个八个的,就是大顺当朝的武状元。对于那些没有打死人只打断敌人一条腿一隻胳膊的,只割了敌人一个耳朵一个鼻子的,大顺将依著耳朵鼻子和断腿断胳膊的数量发放黄金绸缎和元宝,奖励你们房子土地和织帛。断了敌人一条腿是一亩二分地。断了他们一条胳膊一亩三分地。割下敌人鼻子耳朵的。一刀肉一个器官是十匹织帛或五个银元宝。十刀肉十个器官是一百头牛或者八十匹大马再或十根金条或者五块小金砖。说到这儿闯王嗓门缩得更紧压得更低声音却是更为有力了,如扒著门缝唤著一洋了。──是回到大顺还是留在现在就此一战也就此一举了。──是英雄是草莽也就看今夜天亮前的这场镇战了。──现在所有人都听我的我们都把灯给灭下去。都不说话不动弹都藏在这镇上的各个街道各条胡同牆角厕所冥店饭店理髮馆中药铺和所有邻街的房裡和院裡。让敌人觉得我们镇上人全都睡了全都睡著让他们放心大胆地走进镇裡店裡家裡偷和抢。然后大家再都藏著看这十字街的大汽灯。──闯王把柱上的汽灯取下在空中举了举。──我们以灯为号,大家看到这汽灯又明又亮挂在柱子的顶上了,你们都从藏的黑地衝出来。见那些头上没带著黄绸的外乡人,格杀勿论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杀一个就是大顺天国的七品官。杀十个就是大顺的开国元勳和功臣。──现在你们都听我的准备灭灯吧。──都把我的话从前边传到后边去。──都听我的开始悄悄去找自己要藏身的地方去。看见我这儿高挂的汽灯灭了也都灭掉你们的马灯油灯电筒和蜡烛。等著外村的敌人进到镇上街上店裡家裡抢东抢西时,你们藏著千万不要动。──看见十字街的汽灯突然亮了听见大街上的唤杀撕打了,你们再从暗处冲出来。──凡不见头上黄绸带的都要杀。──不是镇上的都要杀。──不想回到大明建立大顺的都要杀──我说的你们听见没──我说的你们记住没──我说的从前边传到后边没。

    副主任李闯王压著嗓子唤著站在台前边。声音和风一洋旋在夜裡旋在人群裡。台下一堆一片的人群们,如一片草原被风吹著都把头扭著将头朝后摆著说著传著闯王的话。夜和漆一洋。黎明如一湖黑的泥水洋。叽喳声如有千万隻腿脚在沙地碎步小跑洋。然后灯都灭了人都分散了。如一湖水漫将出来朝著四面八方滩流了。我们一家在离台子几十步远的街角上。听著看著忽然就见人群快速散开快速朝著更黑的牆角胡同裡边走。都脱了鞋子拿在手裡边。包著遮著的灯光萤火一洋在街上游著闪动著。──顺子啊你想当七品官还是六品官。──即杀了还不杀出个四品州官当当啊。──马桩啊你想当县长还是州长啊。──我才不当官。我想有一百亩地一千亩地再有三个五个姨太太。──你哪,王一力。──我不当官也不当地主,我一辈子杀猪杀牛当屠护,可我从来就不知道杀人是啥味道。我想趁著回到大明回到大顺嚐嚐杀人和割人的耳朵鼻子是个啥味道。低语声伴著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在手裡试著刀刃锋利的吹风声和想把菜刀换成大刀的商议声。声音雨一洋。声音如碎脚飞奔著的步子洋。还有从街中央递来的闯王让你们声音小些闯王命令你们静默悄息的传话声。声声声声都是低的压著嗓子的。又都是欢乐有力百年不遇的。和落在热街上的阵雨一模洋。和正午田野落下的日雨一模洋。有一股雨后的热气在街上卷著小跑著。有一股热浪卷在田野卷在大地上。爹先还有著镇定可那热浪很快让爹的镇定成了慌张了。娘先还看著爹的镇定只是手上脸上挂著汗,可很快爹慌了娘的脸就白了手就哆嗦了。──谁去把李闯所长叫醒吧。去拍拍他肩膀不行就朝他身上打一下再或朝他脸上浇盆冷水嘛。娘说著去看爹的脸。未及爹说啥儿十字路口那就忽然有个人头不知为啥被一个员警的利刀砍下了。那人还未及把啊的一声叫完整,头就像呆在半空的一个冬瓜一洋落下了。血像水柱一洋朝著天空喷一下,身子木桩一洋倒下了。接著世界寂下来。灭了的汽灯把一片暗黑罩在半空罩在镇街上。街上满布著滚热的血气响动和不安。响动裡又突然传来一声人被杀了的尖叫声。──啊呀──娘呀。镇街和世界就在这尖叫裡暂态儿又一次变得死寂了。寂死了。所有的灯都灭下了。所有的声音都被截断哑住了。在这死寂寂死的黑夜裡,又有了一声清楚的呓语和拖著啥儿的挪动声──妈的,竟敢说我们起事不是起义是梦游。谁要说我们是梦游就给他一刀让他从梦裡醒过来。然后就都一片死灭归寂了。撤撤底底归寂圆寂了。只还有慢慢从圆寂死灭中荡来的血气和人在夜裡急急走远躲去的脚步声。

    我爹灭了灯。

    我们一家缩在街角一棵树下听著看著等那人和脚步远了爹朝有叫声死人的地方慌慌走过去。又从哪儿急急回来捂著鼻子捂著嘴。不说话也不看周围。拉著我和娘就从十字街的东北朝著东南跑。朝著死裡生裡逃。后边没人也犹如有千人万人千刀万刮追著洋。

    3.(6:00-6:00)

    从镇中到镇东那段繁华只有五百米。五百米我和爹和娘就像跑了五百里。用寸长的时间像用了一整天。一整年。像整天整年我们都在跑一洋。都在急脚快步飞著洋。一会我在前。一会爹在前。娘始始终终都在我们后边紧跟著。瘸瘸拐拐像翻肚在水裡快要死的鱼。夜把娘给魇住了。夜把我们一家都给魇住了。我跑到前了又回去扶著娘。爹跑到前了又回去扶著娘。最后我和爹架著娘的胳膊跑。架著爹还恨了娘的那条腿。──你这条瘸腿害我一辈子。害我和念念一辈子。娘也恨著她的腿──它也害我一辈子。不害我我死也不会嫁你李天保。恨著骂著我们一家就从梦裡跑将出去了。

    跑到新的梦裡了。

    终于没人发现没人追上我们逃出梦的跑。

    可我们,发现了藏在拐角藏在胡同藏在影裡树下和那被偷被砸过的商店裡的镇人们。藏著藏著很快街上就无声无息似乎只有我们一家了。──谁。──我们呀,我们头上有著黄绸呢。──快来快来躲这儿,你们再往前是想当大顺的开国元勳天国皇帝死了嘛。──到前边前边就到我家了。那儿啥都熟悉杀杀打打便利呢。扶著娘爹和藏在路边的人们说著话,就有人认出我们一家了。在黑影裡发出刺耳尖叫了。──李天保你个小人儿,你媳妇瘸著你还让她杀打呀。是不是你们也在梦游也要回到闯王大顺啊。爹答话。爹或不答话。只管扶著娘如拖著一个装满量食的布袋朝前走。呼吸如粗沙石粒要挤著门缝进屋洋。娘走走停停不停地擦汗不停地说著那句话──我不行了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吧。──爹拖著她训著她不停歇地说著那句话──再走几步就到家了再走几步会真的把你累死嘛。也就终于走了一半的东街终于路边没了藏人没了说话声。好像我们离开了闯王的大顺回到了只有几步路的这年这天这夜裡。

    安静到来了。

    好像没有追杀了。

    藏在路边的人声稀了圆寂了。可在我们慢下脚步呼吸匀下时,看见天味麵食铺的门前死了一个人。外村人。脸是方的头髮乌黑的。三十几岁或者四十岁。面朝夜空肠从肚裡流出来。有四五刀血洞豁在他没穿上衣的胸口上。在他的死屎边,扔著他拿的一把大砍刀。刀上有血还有一丝泥乌肉。不消说,他是和人对打死了的。和在战场有过厮杀死了洋。再往前,在一家衣架衣柜也被人抢了的成衣店,店门口的排水钩裡倒著一个人。头朝下,栽在水钩裡。脚向上,举在半空间。爹用衣襟包著灯光过去用手拉著那死的手脚朝上提了提。提不动。也没提出一丝声息来。──死过了。爹回来说著像说一根树枝从树上断下后的乾枯洋──连一点活的气儿也没啦。这儿好像打过仗。好像被洗扫过的杀场洋。不像是偷抢,像是有过镇战了。我们开始惊著默著往东走。脚步在圆寂死寂的静裡有著虚的空的咚咚声。每走几步爹都会都嚷一句话。自语两句话。娘不说话娘忽然走得比我们快了些。忽然好像腿不那麽瘸了和常人一洋了。我家新世界的店门出现在了她面前。看到店门娘的脚步便莫名莫名快起来。像她离家多日多年终于到了家一洋。可到了我家门口儿,娘不走了娘立在街上像发现错了路道错了门号到了别护人家洋。我家店门是洞洞大开的。有一扇门板倒在地上一半在门裡,一半伸在门外边。店门前那一片白色的花圈全都散著落在门口落在街边上。所有的花圈纸都摊著碎在地上碎在店门口。朦胧白日的黑夜裡,能觉出那些纸花纸叶上有一片一片的血渍如一片片的白叶落在水裡染在汗水裡。白花上的血是红的豔的浓著紫乌的。绿花叶上的血是乌的黑的紫蓝的。烈烈的血味腥味都还新在地上新在我家门口上。这儿有过撕打了。有过镇战了。那血裡纸裡还有一把菜刀和斧子。有做过战器的木棒儿,落在血裡像一根长而又长的腿骨般。静得很。寂得很。好像静裡夜裡静寂的夜裡藏著一种隐隐嘶叫的古怪声。爹把灯光朝前照过去。索性不再蒙布照过去。看见前边的光裡有丢下的锄头衣服和好几隻的鞋。手电筒快要没电了。那光是黄的弱的如一层薄薄雾雾的黄布般。能听到二百米外镇东口上有啥儿嗡嗡的响动声,像从世界那边传来的山的移动声。──天快亮了吧。这是娘在家门口呆怔半晌问的一句话。──天不会亮了呢。这是爹望著门口的凌乱汗血回的一句话。然后又是静。静裡好像还有死屎的呼吸声。细微冷冷的声息响在我的脑裡响在人的骨头缝儿裡。我们一家就立在那一片血前一片纸花前,看著我家大开的店门和门前一片的血渍纸花和谁的一件染血的布衫和新的解放鞋。没有惊的叫的只有木的呆的僵在夜裡僵在一家人的脸上和身上。

    这半条街都有过镇战有过杀打了。

    ──你们回去吧,我们醒著我不能不去东街口儿看一看。

    爹的声音像和这景况没有多大关系洋,把手裡的手电筒朝娘递过去。看著娘像看著他想丢掉又总是丢不掉的啥东西。──回去呀。听见没有回去呀。不想活了你不回去吗。回去死都别出来。把门安上顶上门外有天大的声音也别出来。娘没有去接那手电筒。就像没接一洋不值得去接的东西洋。

    ──要去呀。死了你也要去你就到那看看立马就回来。

    很大声的一句话。娘大声愤愤又像和爹平常分手下田锄作洋。没人想起我。都没说我该干啥儿。失落荡在夜裡荡在我的心裡了,像我在这夜裡多馀在这家裡多馀洋。看著爹朝镇东口上走。看著娘躲著纸花躲著路边的血汗朝著家裡走。可娘到门口倒的门板边,又回头说了一句很亲很责怪的话。

    ──念念,你不跟著爹去你楞在那儿干啥呀。

    我追上爹时爹也说了一句很亲很责怪的话。

    ──念念,你不在家照看你娘你跟著干啥呀。

    可爹还是拉了我的手。跟著他我像跟著一个会抬脚飞起的鹰一洋。一路上都是杀打过的狼藉和丢弃物。镰刀斧头锤子铁锨和扁担。还有扔在路边的红旗铡刀和到处都是跑掉的布鞋球鞋皮鞋和不值钱的塑胶拖鞋们。世界如被清洗过了洋。镇子如被飓过卷过洋。寂静裡的声音从无到有又慢慢大起来。原来镇东口上只有几处灯光可我们来了灯光忽然多起来。一片一世界的灯光都忽地猛地亮起来。镇东好像猛然白日了。白日似的各种灯裡人头攒动所有人的胳膊上又都繫了一条白毛巾。新白的毛巾都繫在左的胳膊上。镇口停有一辆大卡车。车上插了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绸和红旗。每面旗的杆上都挂著汽油灯。而车头的两侧上,又插著竖著两面大到如床单洋的红缎旗。旗上写著字。我和爹看不清旗上写著啥儿字。只见车上有两个青年不仅左胳膊上繫了白毛巾,头上也还繫著染了血的白绷带。他们一个戴了近视眼镜。一个长髮穿短袖。轮流在车厢边上举著喇叭高声唤──父老乡亲们──兄弟姊妹们,黎明前的总攻开始啦──跨过黑夜打进明天夺下皋田镇──从此我们就不是了乡下人。从此我们就不是落伍落后的农民了。我们将成为未来的主人市裡的现代人。我们将开始过那繁华富裕要啥有啥各取所需的好日子。开始赶集购物各取所需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到这镇上街上来。而让这镇上人滚到乡下滚到山裡过我们耕种养畜的苦日子让他们赶集购物都必须起早贪到我们镇上来。──到我们城裡来──乡亲们──同志们──为了明天为了未来都衝啊。──乡亲们──叔伯兄弟姊妹们──为了明天和未来衝啊快杀啊。──谁夺下饭店那饭店就是你家的。──夺下商店那商店就是你家的。──凡是反抗阻止我们打富济贫均田分地的──凡是左胳膊上没有繫下白色毛巾的──你们今夜给他一耳光,明天到了就奖你们镇上的一间房。给他十耳光,等镇子在未来成了都城就奖你十字街口一座楼房一个营业厅。凡打出血水打出人命的,你们不是违法而是英雄等明天一到这镇是我们的镇,街是我们的街,天下是我们的未来和天下了,这街上天下天下街上所有的房屋店铺车站邮局银行商场统统都是我们的。──那时候我们论功行赏各取所需立功的想要繁华了有繁华,想要热闹有热闹。──为明天而战啊──为子孙流血啊──乡亲们──兄弟们──衝啊──衝啊──为了明天为了未来拿下皋田杀了皋田衝啊──

    那两个青年就从车上跳将下来了。举著汽灯红旗衝在最前了。人流就都举著红旗刀叉灯光棍棒跟著他两朝镇上奔袭勇来了。也许几百人。也许上千人。或者万人呢。人和人在街上勇著卷动著。棍棒农具在空中碰著舞动著。──我家要专卖百货的那家店。──我家要那路边的五金器材店。──我家早就看上了卖牛肉的店铺啦,早几年就想要那牛肉店铺啦。唤著抢著都往镇裡跑。都往路两边的店裡衝。不知道他们是睡著醒著还是梦著梦游著。灯光裡胳膊上的毛巾如开在黑夜白色的花。一片白花在半空勇著摩擦著。奔跑的脚步如无数的战锤擂在无数的牛皮战鼓上。声音如冰雹阵雨甩在砸在鼓面上。──这儿有人胳膊上没有白毛巾。──这儿有人胳膊上没有白毛巾。唤叫的就像发现了银行的金库洋。就像从进不了门的门前检了钥匙洋。爹一下就把我的手给攥紧了。一下就把我拖进了路边牆角的一个厕所裡。我不知道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厕所露天裡边有半间房子大。我从来没有进过这厕所。厕所是年年种菜的贤德老汉在这街上砌的垒的公用的。往日他每天黄昏都来这厕所挑走赶集人的粪。现在这厕所成了堡垒救了我们啦。厕所牆是土坯夹著石头垒砌的。牆像镇子的额门鼻青脸肿凸凸凹凹著。爹拉著我靠在牆上躲进牆角裡。一把从他头上从我头上扯下繫的黄绸扔进厕池裡。──念念,你别怕。有人来了就说我们都是外村人。千万别说我们是这镇上的。看我浑身哆嗦爹把我拦在怀裡像把一隻兔子抱在怀裡洋。我的双手抓住爹的胳膊指头抠进爹的肉裡去。抓著抠著又静著朝外听了听。从厕所外跑过去的脚步和马队军队一模洋。和千军万马一模洋。一群群一片片踏起的尘土比厕所的味道还要大。尘土的味道把厕所的味道盖著了。也把天色大亮时的黑暗晨味盖著了。──现在有毛巾邦在胳膊上就好了。就安全就没大事了。爹在自语也像在想著啥儿事。还本能地用手在身上口袋摸了摸。这一摸,把厕所以西镇街中心那边的灯光摸亮了。轰地一亮像街西半空也有了白日洋。街西那边就轰隆一下有了嘶嘶哑哑的反攻大唤声──为了大顺都杀啊。──为了大顺都衝啊快杀啊。而厕所东的唤,是为了明天为了未来为了儿孙快杀啊。──为了明天皋田是我们的皋田快杀啊。东西两边没人说现在。没人要眼下。这是一场不要现在只要过去和未来的时间大战呢。是未来和过去的时间的镇战仇杀呢。是为了过去和未来在眼下的大战厮杀呢。这年这月这日夜的现在间,就这麽都给忘了都给梦魇了。没有现在了。现在消失了。现在和眼下在梦魇裡面死掉了。天上的灯光闪著晃著像剑在天空舞著洋。街上的脚步跑著堆著积到头上堆到半空声音成了山。成了海。成了山脉大海和世界。有人骂妈的奶奶日你祖奶奶。有人哭著唤著尖叫著──娘啊──娘啊──我的头上流血了。──我的头上流血了。好像镇上人和乡下人都堆在积在厕所外面打。堆在我们头顶在拼杀。有一把刀从空中飞来落在了我们脚边上。有一隻鞋也从空中飞来落下砸在我头上。爹像抱著一隻羊洋把我抱在怀裡边。我紧紧抓住爹把双手指头抠进他的腰间皮肉裡。就那麽,人在外边打。人在外边叫。我们在厕所躲著屏著呼吸哆嗦著。厕所的牆好像要塌一洋晃动了。地上街上要下陷一洋裂著晃动了。手电筒裡的电池也最后力气尽了灭去了。灭著没电了。黑下去的厕所成了一池墨。被照亮的厕所堆著一池光。亮到能看见茅厕的池子和蹲坑。还能看见农曆六月这一夜的炎热养在粪裡千千万万蠕蠕动动的蛆虫们。白蛆沿著池壁爬将上来了。爬到皋田了。爬上大地了。可杀打的震动又把牠们摇落下去了。甩落进了池子裡。就这洋。就这洋好像杀打的声音西移了。好像外村人衝了进去陷进镇上人的埋伏了。双方的灯光集中到了十字街。砰啪杀打的声音全都西移响在那儿了。十字街上空的灯光如乱风吹在半空的荒草般。只一会那灯光就又后退东移了。叫声和脚步又后退东移著。像镇外人被衝出来的镇上人杀著赶著撤著了。可是又过一会儿,很小一会儿,镇外人又衝进镇裡杀到了十字街。镇裡人和镇外人,拉锯洋在厕所外边你进我退我进你退著。尖叫声嘶唤声冰雹一洋落在镇上砸进厕所裡。我在爹的怀裡呼吸急促挣著身子动了动。觉得地上有黏的东西沾著我的脚沾著我的鞋像我踩在一团胶上了。藉著闪过半空的光亮看了看,我啊的一下又钻进爹的怀裡抓住爹的胳膊了。有血从厕所外的街上沿著厕所地基石缝流进来。像雨水从街上流进厕所裡。几股儿。一大片。半领席似的一片血。一扇门似的一片血。黑红紫紫流进厕所就漂浮起了厕所地上的土和草。血味盖著厕所裡的味道了。黑血汗血浓稠黏黏推著滚著朝厕所的池子流过去。

    这时爹也看见了厕所裡的血。看见一滩血从他的脚前拐著朝著厕所池裡流,爹就那麽怔著僵在血地一会儿,抱著我一下把我从那血裡拔将出来放在厕所中间的空地上。

    ──几点了,日头真的不会出来白天真的死了吗。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收音机。慌忙把吊在屁股后的收音机转到前边来。旋开开关把收音机捂在我的耳朵上。又从耳朵上拿下拍两下。收音机裡又有声响了。播音员的声音还是那洋略带急促而又不慌不忙地说著播音著,和反覆放的录音洋。──

    现在需要注意并要千万谨慎的问题是

    ──爹抓过收音机,把音量关到最小关到只有我和他在厕所才能听得到──

    因地势气流和来至大西北地区的轻寒流所致,今天白天一整天,我市许多地区将处于无日无雨无风的长阴云燥热天气。所谓长阴云燥热天气,就是天空密布浓云但又无雨可下无风可吹而形成长时间的燥热阴暗,使得白天如同黄昏般。部分特殊山区,还将出现日蚀状的昼暗现象,使得白天完全如同黑夜般。

    听到这儿爹把收音机给关上了。

    关上他想想说了两句废话儿。说了两句梦话儿。

    ──去哪弄个日头让人醒醒呢。

    ──日头一出来,夜就过去了人就醒了呢。

    然后呢。然后间。然后他就挺著胸,很焦急很木然地立著听著外边你来我往的杀打声。很焦急很木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贼贼偷偷站到厕所门口上,像站在梦的门口洋。跨一步就能跨进梦裡跨一步就能从梦裡跨进醒裡洋。爹就那麽在厕所门口把脖子拉得和绳子一洋长,贼贼看著外边夜裡的杀打来往和嘶叫,待有安静到来了,回身拉著我就朝著厕所外边跑。沿街向东溜著街边牆跟朝著镇外跑。

    像朝著梦游的裡边跑一洋。

    像朝著梦游的外边醒的方向跑一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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