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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五章 自由去

所属书籍: 四书

    1.《故道》P69—P81(有删节)

    钢铁就这样震惊世界、轰轰烈烈地炼将起来了。九十九区的热情也如油火堆在一块儿。起初说炼钢,人人都是一脸不冷不热的笑,彷佛铺天盖地的怀疑和幸灾乐祸漫在育新区。到了确真时,孩子要把每个排是三个还是两个炼炉下分时,人们不笑了,相信大炼钢铁是郑重其事、千真万确地开始了。开始前,不仅要先到相临的区里去参观,看那在戏里当真枪毙的一个人。还到六十里外的村庄去参观,观看农民在村头挖的炼钢炉,看农民们如何把各自家里的锅、勺、盆、桶、老镐凿和旧铁锨,以及所有没用的铁丝、铅块都送到炼炉里,架在炼炉的上半空,然后在炼炉的下边用火烧。木柴、黑煤日夜地朝着炉下送。火光熊熊呼呼地叫着从炼炉的顶部窜上来。烧啊烧,烈火冲天地燃上一天两天后,那些碎铁熔软了,镐头成了火烫的一团泥,锨面成了红亮亮水湿了的纸,连那原本坚硬的斧头和锤子,也成了烤熟了的软红薯。火烧三天后,炉里所有的物形都没了,全都化成铁浆水,到了第三天的黄昏里,火熄了,把炉顶的泥坯掀开来,让它自然凉,或者浇上冬冷水,让那炉里蒸腾出浓密如柱的白热气,三天五天后,冷却到了恰到好处时,打开炉,石磨似的铁块呈着青色就盘在了天底下。

    一辆牛车就拉着大的一块、小的两块的钢铁朝几十里外的镇上去送了。

    镇上又往县上送去了。

    原来炼钢并无多少神秘的事。九十九区在围墙的东边以排为单位,修了六个炼钢炉,把区里所有能找到的铁器全都找出来,如日常用的锄和锨,斧子和镢头,十字镐和堆在仓库中的旧铁丝。有用的农具留下来,没用的全都运到炉炼里,然后如法炮制点上了火,三朝五日后,就又有几炉钢铁炼将出来了。

    半月后,总部有马车来到九十九区收钢铁,奖励给九十九区五十斤的肥猪肉,三十斤的牛羊肉。新的生活就这样掀开篇章进入了新一页,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暖暖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罪日日都是分成三拨儿,一拨在炉前烧炉火,一拨上天入地找铁器。另一拨,到旷野的哪儿砍树炼钢做柴禾。女罪们分半轮流着,一半人留在食堂去烧饭,另一半,跟着男人伐树或者四处去找铁。到了一天间都没事情了,并不回宿舍,所有人都围着炼炉烤火谈大天,打扑克,或下石子儿棋。有人不知从哪弄来,兜红皮金心的长条红薯块,把那红薯埋在炼炉落下的灰烬里,半个钟点后,红薯的香味黄灿灿在炉的周围飘。

    就在这时侯,实验突然把我拉到了一座炼炉的后边去,极是神秘地对我说:「作家,你看吧,音乐准把她手里的红薯送给学者吃。」

    我有些不相信。

    他又说:「你看嘛。」

    从两个炉的缝间望过去,落日如一片红水浆在地面上。碱地原来的白,被人来人往踩去了,那夏天汪水、秋冬枯干的洼地养下的黑土被人踩出来,在落日中是深灰色的褐,加之六座炉火映着焰黄的光,那儿的土地和人脸,成了鹅黄紫褐的混合色,只还有音乐的脸和别的男人、女人不一样。她穿一件总不见脏的齐腰红大衣,脖子围了灰色毛线织围巾。初到九十九区时,她头发黑亮,是那种城里时新的齐耳剪,现在不知何时成了独辫甩在后背上。她果真站在学者的身后边。学者在打牌,因为输了脸上还贴着纸条儿。她在她身后,脸上是红亮压遮不住的柔白和熟润,彷佛这黄河滩地上的风和日色很少从她脸上吹过和走过。她在人群中站一会,果然走去蹲在学者身后边,把手里的一块红薯悄悄塞进了学者的口袋里。接下来,不知学者说了一句什么话,把手里的牌塞给旁边一个人,退出人群到炼炉最头上,见左右无人,就在炉和一堆木柴之间吃起来。

    「看见了吧。」实验说。

    我点了一下头。

    「我已经注意了他们几个月。当初种麦时,我在荆棵间发现的那对就是他们俩。」实验说着把我拉得更远些,让我和他一块跳到碱地的一个凹坑里。「今夜轮班该有学者来烧这二号炉,十二点钟你起床,如果我俩在这捉不到这对奸,你把我的头从肩上扭下来。」

    我盯着实验极度兴奋的脸。

    「知道吧——我已经问过了,捉一对奸最少是奖二十朵花。这二十朵小花一下能换四朵中号花。」实验说着,把他的手从腰间拿到面前掰着指头算着时,他的手因为激动有些抖,「我把话给说前边,这次捉奸我不想和你四六分。我想和你三七分——比三七再少些,我得十五朵花,你有四分之一五朵花。」

    实验盯着我:「我什么都不让你做,只让你跟着做个证人就行了。」我怔怔呆在那。

    实验说:「你说干还是不干吧,你不干我马上可以再找一个人。不就是让你跟着我半夜出来走一趟。」

    我不语,盯着音乐背后的秀发看。

    「干不干?」实验豁地从地上站起来:「真的不干吗?」

    我也站起来,看看实验的脸,看看远处的空旷和那吃完红薯走回去的学者后,朝实验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干!」

    事就这样确定了。太阳西落时,从区院里吹来了开饭的哨子声,响亮欢跳,如吃饱肚子的雀子在洼地绷直着双腿飞。育新们开始朝着区院群群股股地走,那一炉一个轮值夜班的,全都留在炉边等着送饭的来。六个人中果真是学者留在二号炉。和大家告别时,他和交班的人招了手,交代说早些来送饭,那二号炉的一个应声朝他点了头,可我发现随人走去的音乐,也在人群里回身朝他点了头。

    就都走去了。

    炼炉这儿迅速安静得如洪水过后的一片湖。落日最后的一抹光色洒下来,细微明亮,彷佛一阵毛毛细雨下落着。从炼炉的顶口升起的白烟和火光,在半空劈劈剥剥,火焰如缠在炉顶的绸。走远的人群脚步声,在拐过区的围墙后,终于小下来,把最后因为热闹而更显清明的寥寂留在炼炉边。我跟着人群走,在走过一段墙角后,放慢脚步淡下来,又突然快步地走回到了炼炉这边儿,径直迎着学者走过去。

    学者望着我。

    「晚上你别让音乐来找你。」我急步停在学者前,把嗓子压得如同要挣出石缝生长的野荆枝,「有人发现你们了,被捉住你们这辈子就别想离开这育新区。」

    学者的脸,一下成了苍白色。

    我说完就又回身快步地走,很快消失在了汪汪洋洋的一片落日里。

    2.《罪人录》P129—P130(有删节)

    亲爱的组织,这是我最大的发现和记录,学者和音乐关系暧昧,事实如天,约会的暗号无论多么神秘也终会被我明亮的目光所洞悉。最近一段时间来,她和学者的约会也已有往日一块吃饭时的细语嘀咕,改为只要在吃饭时学者把拿在右手的筷子往左手换一下,音乐也把右手的筷子用左手拿一下,他们就心灵神会,准时在白天的劳作中,抽空到那个老地方的洼地深坑野草间,待上或长或短一会儿。如果筷子不是两根而是一根拿在左手里,就是约会因故去消改在晚间里。晚间去哪儿,那要看饭后学者把筷子在碗上是摆成十字还是并排放在碗口上。十字是晚上前半夜二人到区院后的荆丛林,并排是下半夜他们依时出门到炼炉最东的碱洼地……

    3.《天的孩子》P111—P115

    实验他,终没捉到奸。终没挣下那——发光的、诱人的、整整十五朵的花。几次夜半间,轻起床,慢脚步,可在那夜里,黑的夜,扑空都如那,细风空空吹入大地般。

    又半月,风平亦浪静。不见有意外,如找不到落在滩地草间的一根针。

    然又半月后,上边有人来。坐马车,脸呈青白色。到着九十九区看了那炼炉,又到区的宿舍走。收走几本书。再又去搜铁,金睛神算,知道谁把他的搪瓷铁碗藏哪去。谁把他牙缸、不锈钢的调羹藏哪去。上边的,金睛神算,到了也就找到了。上边的,找了许多铁。把孩子,叫到一边说下许多话。孩子脸,呈下汗的白。他就汗白着,手在胸前拧着绞。到最后,上边的,坐在拉了只有半个磨盘的、新炼的、铸铁的马车走去了。

    又一周,上边的,乘坐马车再到九十九区里。把马车,停在区院大门口,径直去那炉前收钢铁。而炼炉,供的那铸铁,初和磨盘一样大,花岗岩一样实密与光滑。跟下的,铸铁小如筛。铸铁那相面,坑坑麻麻有细孔。到最后,炼炉火烧火烫再一周,从炉里,出来是一个、两个冬瓜铁,再没有,光的熔的巨型铁饼子。这新铁,不再呈青色,而是土红和土黄,满身蜂窝好极好极如豆腐。

    冬阳还是暖。风从黄河那边淡淡吹。上边的,用脚蹬着麻团铁——从炉里,滚出的——六个炉,只有两块那麻铁。脚蹬那麻铁,却看那面前的,孩子那张脸。

    孩子脸,呈下浅的白。

    可那上边的,沉默后,和蔼又可亲。把孩娃,叫到一边去,说下许多话,拍拍他的头,捏捏他的肩,领着到那马车边。那车上,有半车从别区收缴来的书。

    在那半车书籍前,孩子脸上挂了笑。

    孩子忽然跑到炼炉前边点人头,又到女的宿舍看,不见女音乐,领着上边的,朝那靠近黄河边的伐树队伍走。并未走多远,到一丛,砍树人群前,问几句,又到下丛砍树人前问,再到这两丛人群正间一个干涸碱洼里。先是大步走,后是猫腰轻脚走。再后就伏下。又片刻,上边的,忽然朝那洼里冲。杂乱的、跑步的,哇哇吵嚷后,便把学者和音乐,从那洼里草间揪了出来了。

    就捉了。

    带走了。

    孩子脸,凝有月的白。

    到门口,上边拍拍孩子头,捏捏肩。上边的,手在孩子头上抓几把,笑着说:「车上的书,全都归你了。」

    孩子盯着车上的学者和音乐:「他们呢?」

    「通奸犯——带走了。」

    孩子一脸白,看那音乐和学者,人被带走了。

    4.《故道》P100—P108,P133—P139

    这一天实验是被轮到在炼炉那边值班的。每夜都捉奸,每夜都捕空,可他人却一点不觉累,精神到了极致里,虽然眼里布下的血丝如红的蛛网和鱼网,可也如春三、四月间大地上某一肥田沃土上开满的红花、黄花和蓝花。他的眼睛丰饶肥硕,如两个对称的公园样五颜六色,里边来来往往着各色的人群和脚步。在这人群里,他时刻都在留心观察着音乐和学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音乐和学者的行踪与规律,发现了他们约会的机巧和秘密。每天饭时候,育新们都在食堂里,实验发现音乐与学者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吃饭端到一块儿,彼此还把好吃的用筷子乘人不备时,夹到对方碗里去,而是愈有人的眼目他们愈要分开来。

    无论饭时还是干活时,音乐多都要和我待在一块儿,和我说她自己学音乐、弹钢琴的少年和青年。说她做为全省最年轻的音乐教师和钢琴演奏员,是从她开始在舞台上用西洋钢琴演奏民乐的,每一次她端坐在舞台的钢琴前,演奏〈大花轿〉、〈好大一朵茉莉花〉,还有〈蓝蓝解放的天〉时,台下的眼睛都一双双明眸新奇地望着她。她从台上朝下看,那眼睛如一片都要朝她飞去的黑色羽毛的鸟,尤其那首〈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当她的十个指头在琴键上跳跃飞舞,轻捷如夏天落在山野的雨滴,而钢琴在她的十指下模仿出逼真的枪声、炮声、军号声、战马声和厮杀、胜利、欢庆的场面时,台下的掌声总是电闪雷鸣、经久不息,让她自己以为是在喜悦欢乐的梦里般。

    她成了共和国第一代自己培养的音乐家。音乐的浪漫让她连续七夜做了同一个梦。梦中有人对她说,你只要在下场演出中,把演奏的某个曲目换一下,你准能找到你最为心爱的人,并且那梦真切清晰地告诉了她,她终生心爱者的名和姓,身分是学者。下场演出是上边的省长六十岁生日的庆祝会。来庆祝省长生日的都是有过赫赫战功的军人和革命家。就在这高朋满座的家宴上,由她去弹奏钢琴祝大家的兴。她在那举杯共庆中,弹了三首曲;首是〈上前线〉;一首是〈怒吼吧,亲爱的河〉。另外一首曲,是尽人皆知的〈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在弹奏这第三首曲子时,她又一次想起了她连续七夜做的同一个梦。于是间,她把〈共和国革命进行曲〉,换成了匈牙利人李斯特的〈爱之梦〉。弹奏时,所有的听众没有听过这样一首曲,都如耳边流着潺软的水。弹奏结束后,掌声雷鸣,所有的革命家和军人们,都把目光炯炯有神地堆聚在了她脸上。

    可在第二日,有人通知她必须在三天内,离开省城到黄河岸边的育新区。她是为了寻找她心爱的学者才到的育新区。就像两棵树上的两种果,长在树上时,它们不能在一起,虫蛀果落后,它们滚到一起了。滚到一块就落进了实验的眼睛里。实验已经洞悉音乐和我在一块只是一种掩饰了。实验对他们约会的熟知,已经可以随时把他俩供到孩子那儿捉奸了,可以从孩子那儿一下领到二十朵的小红花。可实验准备这样时,很遗憾连续半月没有发现学者把一双筷子在饭后并在碗口上,没有看见过他们脱光衣服躺在一块欲火干烈的景况和场面。实验渴望看到他们赤裸裸偷情通奸的画面和场景,哪怕只一次,看见后他就可以去孩子那儿报告立功了,领取他的至少二十朵的红花了。实验一生都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渴望那偷情的场景就像渴极的人需要一口水。可就这时候,学者和音乐,突如其来地被孩子带着上边从洼地抓走了,而那去报告给孩子的,却不是他实验。

    实验听说学者和音乐被抓后,他从炼炉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却只看到了拉着学者、音乐和上边的马车消失在旷野,如一个在地上滚动的圆点消失在望不到尽头的土道上。天空中有散不开的云,午后的阳光在那云后像燃不着的火,烟滚滚的乌黄里,能看到一星两星的光点被那乌黑裹夹着。人们已经从那门口散开了,他们的脸上都是惊异和释然。惊异学者和音乐竟可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偷情和欢乐,释然这样大的事,终于发生在第九十九区里,大伙终于不用每天找铁、砍树和炼钢,日复一日地单调了。终于有了一件新鲜可以让大伙很长时间的议论和记住,就像记住一场演出有了开始还没有收尾样。实验跑回来,站在门口马车待过的车辙上,他左看看,右望望,脸上的失落和愕然,青青灰灰如头顶天空乌黑黑却又落不了雪或雨的云。

    「是谁报告的?」他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别人:「是谁报告给孩子的?」

    最后的几个同仁望望他,都回屋或者去干活儿了。

    「孩子和上边怎么知道的?」实验朝我走过来;「是谁报告上去的?」

    人都走了后,我和实验从门外走到了大门里,看见西边孩子的屋门关上了。门口还留着两张什么书的封面皮,卷在他的窗下像大片的树叶落在墙根下。实验一再问我是谁把学者和音乐通奸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和上边,说是除了他,在九十九区没人知道学者和音乐通奸的

    「区里有一百多双眼睛呢。」我冷冷大声地对他说。

    「早知这样我该早些报告了。」遗憾和懊悔,让实验的双拳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在他腰间如两只欲飞欲落的鹰,「最少二十朵的红花不知让谁他妈的领走了。明明是我的,可让别人领走了。」

    往宿舍走去时,实验一直这样自语着,彷佛他没有去报告,没有领走那最少二十朵的花,是他终生最大、最为失败的一桩事,远比他替他导师坐罪来改造严重的多。

    实验开始找那因为告密夺了他二十朵小红花的人。他连续几天有事没事都到每个宿舍的床头、桌前转,看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十朵、二十朵的小红花。孩子说过每个人的红花都必须贴在床头或桌前,由同舍的人监督他突然多出的红花是真的或假的。哪个人去告密音乐和学者立了功,夺走了本该是实验的最少二十朵的花,他当然会得意洋洋地把红花贴出来,召告大家是他把学者和音乐揭发了,不然这对奸犯不定还要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坠落到多久,犯下何样让人不耻的罪。只要把花贴出来,实验就一目了然是谁夺走了他的花。我的床头上,宗教的床头上,还有另外十几个渴望立功后离开的育新者,实验每天都如巡视样,找着借口要去那儿看。他甚至以借针线缝补为名,到女的宿舍去,看她们谁的床头、桌前有那么一排、两排几十朵的花。他早就不只一遍地算过了,五朵小花换一个中号花,五个中花换一个大号五角星,有了五颗大星就可以离开育新换个自由回家去。要有五颗大星就必须挣到二十五朵中花或者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有许多人都已经被这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数字吓住了,对挣到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没有最初那么期冀用力了。可是实验不,他相信只要用心用力,终会有一天挣到一百二十五朵花。实验他是九十九区挣得小花数的第三名,共有二十五朵小红花,前者第一是三十一朵花,第二是二十七朵花。眼下这几天,只要谁的小花突然超过三十朵,或者中花超过六,他就明白是谁去告密夺了他的花。他想找到那个人,并不怎样他,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学者和音乐通奸的。如果有可能,他也想问问他或她,见没见音乐和学者他们赤条条通奸偷情那样的场景和画面。

    可实验终是没有找到那告密立功的人。

    他没有发现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二十朵的小红花。在没有找到那人几天后的日子里,实验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他像一个被偷后找不到贼样萎糜了,虽然该出工了还出工,该收工了就收工,人却变得少言寡语,无精打采,从早到晚任何时候都是低着头。立功的大门在实验面前转瞬即失地闭门落锁了,如同在实验前行的道上落了一道闸。

    学者和音乐的通奸被抓,给区里换回的奖励仍是五十斤的猪肉和三十斤的牛羊肉。几天间,人们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人除了日日在屋里上天入地找铁器,剩下的就是围着火炉烤火谈那通奸的事。女的除了轮流到厨房烧饭和炒菜,剩下的时间也到炉旁谈那通奸的事。通奸的事如米饭和肉菜,让大家兴奋了几天后,到了炼钢炉里没有原料了,九十九区所有的铁器,除了必须用的铁锨、锄头、和犁耧耙,连厨房烧火捅柴的铁棍儿,各屋抽屉桌上的锁扣、锁锦儿,窗框上钉的一些铁钉儿,全都献出来缴到了炼炉里。为了炼钢铁,区院周围的树木全都砍光了。随你站在哪,只要晴天没雾霭,一眼能望出几十里。被砍伐后留在滩地的白色树椿一个挨一个,阳光下如无数太阳的崽儿生在地面上。木屑味、铁腥味,半雪半清地漫在区院和那一望无际的滩地间。为了激励大炼钢,上边的粮食供给,从原来每人每月的四十五斤减掉为每人每月二十五斤了。那减掉的二十斤,必须是至少每月交上二吨的铁,你才可以如数地领回供给粮。

    原来每人每顿四两的白面、黄面各半的蒸膜被减为每人三两了,每人半碗的大锅炒菜,除了萝卜和白菜,不仅没了肉,连漂着的油花也星星点点了。

    上边来的清查队,带着几个年轻的民兵到区舍一间一间屋子找,看到桌上有人喝水刷牙的茶缸是铁皮搪瓷的,就把那瓷缸收走了。

    看到有人的饭碗是铁皮搪瓷碗,一并把碗收走了。

    看到床下放衣服的木板箱上有锁有铁扣,就把那锁砸下来,将锁扣起下来,将这些碎铁扔到了身后抬着的箩筐里,拖到了炼钢炉的那里去。到各排的家具仓库里,算人数、算地数,留下平均二人一柄的锄或铁锨农具后,把多余的锄、锨和耩麦耧下耧齿的齿头取下来,也都抬走倒进了炼炉里。

    到了农历十二月的初,烧完了最后一炉铁,所有的人都在熄灭的炼炉边上沉默着,不说话,不打牌,也不再走那悠闲的石子儿棋。因为粮食不够吃,没有新炼的钢铁去换那一半改为奖品的供给粮,午时每人只分二两黄馍半碗汤,到了夜里就不再烧饭了。人都围着炼炉不动弹,望着远处别的育新区和村庄炼炉蒸腾的浓烟与火光,人就软瘫着,直到太阳将落时,炼炉里的火炉也将灭了去,寒凉从黄河那边卷过来,几天间沉默不语的实验忽然站在大家面前唤:

    「我能找到原料呢——我找到了钢铁原料我能领到什么奖?」

    萎糜的实验在猛然之间变得兴奋异常,如同在黑暗中帮助大家找到了光:「我找到原料就等于替大家把那扣了的粮食全都要了回来啦,你们每人能不能给我一朵花?」他说:「我替你们要回了粮食只要你们每人给我一朵花,你们答应吗?」说着望着一大片站着、蹲着在炼炉边上的同仁们,看大家谁都不说话,看他像看一个疯子样,实验就最后瞟了一眼站着蹲着沉默的人,他猛地转过身,朝着区院大门那边回去了。

    快步去找孩子了。

    5.《故道》P139—P145

    九十九区发生了一桩翻天覆地的事。

    实验和孩子在他们见面秘谈的第二天,人们都还睡在床铺上,他们突然结伴走去了。一周后他们走回来,也同样是早上人都睡醒还未起床时。上边的孩子不在后,就像一道律令宣布暂时无用了样,人都变得松散自在,无拘无束,晚上睡一夜,第二天到日升数竿还有人不起床。实验回来时,有人正躺在被窝取暖儿,有人钻在被窝在偷看什么书,或偷着写信记日记。太阳已经从窗口窸窸窣窣流进了屋子里。窗外的冬麻雀,也三番五次落在窗台啁啁啾啾地飞去再飞来,飞来再飞去。九十九区在这寒冬的慵懒寂静里,几排房子像几排落在旷野滩地的墓室样。就在这时候,宿舍的门前传来了锤子落地的脚步声,然后实验哐的一声推开门,惊天动地的站在了屋门口。所有的人,都在被窝扭过了头,惊一下,又都忽地光着身子或穿着睡衣起身坐起来。

    实验就那样笔直挺挺的站立着,一米六多细瘦单薄的条棒身,戳在那儿如竖在门口的一段旗杆样。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他竖在那儿举着一块木牌子,那木牌上糊了雪白的纸,在那白纸上,赫然惊醒地贴着五个巴掌大的五角星——是那种和所有人床头都一样的光亮油纸剪的大五星。

    「对不起——我要走掉了,我已经成为新人啦!」

    实验大声地说着,因为炼钢烧火被熏烤成铁青色的脸上,闪着一层暗红的光。那举在半空的五个大号五星的木牌子,从窗口透过来的阳光刚好斜斜照在木牌上,使那上二下三贴着的五颗大号星,在日光里彤彤如火,刺眼芒亮。大家望着实验和他举的牌,如同炼钢时走向火道,打开火门突然扑过来的火光样。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五颗大星惊着了。所有的人,都一时不知九十九区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一片惊愕中,实验傲然地走到最靠里边他的床铺前,把木牌靠在床铺上,翻身爬到上床铺,三下两下就用绳子把自己的被褥捆起来,重又跳下床铺,从床下拉出一个没有了锁和铁扣的木板箱,把箱子里有用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的提包里,没用的如旧鞋、破袜和胡乱写过画过的笔记本,随手扔在下铺的床上和地上,转眼就把他要带走的东西收拾齐毕了。最后去桌上收拾他的几本书和钢笔时,实验的手猛的僵在了桌前边。他看见除了他那块木牌上贴的等于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五星外,桌子前的墙壁上,还贴着他千辛万苦、用尽心力挣的二十五朵小红花。

    实验望着那些小花笑了笑。

    屋里的人,已经全都起床站到了他后边。连其他三排房里的男女们,也都得了消息,到了我们宿舍里。屋里站不下,有许多就站在门外边,还有人在扒着窗子朝着屋里看,脖子拉得梗细如这季节的枝。实验从桌前转回身子来。他从墙上揭掉两朵小花举在手里边,学着孩子举花在手的样。「想要吗?」他笑着望着大伙儿,「这二十五朵小花对我已经多余了,谁能对我说句让我听着顺耳的话,我就把这两朵我用血汗挣的小花送给他。」

    人们都惊奇地望着他,如一周前望着他说他找到了炼钢的铁源样。那时人们望他如睥视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可现在,望他就像仰视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般,目光中的将信将疑和羡慕,浓密如织,堵得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要吗?」实验忽然把他手里的小花慢慢撕碎一朵后,让那红碎的纸片从他的手缝落下来,缓缓的,旋转着,如细小的蝴蝶从空中飞落般。「你们随便说,谁有一句让我听着如意的话,我就奖给谁一朵小红花。有两句顺耳的,我就给他两朵花。」

    实验说完这些后,他又从墙上揭掉几朵花,回身望着大伙儿,看人们目瞪口呆,将信将疑,他又把手里的红花举至半空间,再次想撕时,别的宿舍的一个同仁从人群后边挤上来,大声道:「你别撕——你是我们九十九区的英雄,我知道你已经替大伙找到炼钢的原料了,你是我们这些人的救星你知道不知道?」

    实验朝挤上来的那个教授笑了笑,果然把手里的一朵小花递给了他。

    有了一,也就有了二。看到有人果然一句话就得了一朵花,又有教授挤上前来说:「实验,我们知道你清白无辜,是替你导师来这坐罪的,到育新区你吃苦耐劳,学习勤奋,不辞辛苦地种地和炼钢,你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

    实验又把一朵小花递过去。

    接下来,大家就一片叫声唤声了。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庄严无比地挤着向前说:「实验,你走了我会想你啊——你走后我一定会以你为榜样,激励我的劳动、改造和学习!」说:「你不仅是我们第九十九区学习的楷模和榜样,你还是我们整个黄河育新区、全国育新区的楷模啊!」说:「我们真是有眼无珠,妄为读书一生的人。你的学问、你的智慧,你言必行、行必果的做法和修养,怕我们这些做为必须造就的读书人,一生都学习不完、模仿不尽啊!」

    就有人站在人群振臂高呼起来了:「向实验学习!」——「向实验致敬!」——「实验是我们育新者的榜样和楷模——实验是最为积极、革命的好人和青年——」欢呼声虽然不像万人大会那样震耳和狂热,可毕竟有人如呼口号那样站在了床上、凳上呼,也有人在凳下床下举着臂膀应。那呼声清醒洞明地是有些压着嗓子的呼,那应声也是明洞清醒地压着嗓子如没有彻底放开闸门挤出来的水。可实验还是感动了。他笑着脸上挂了泪,把从墙上全部揭下捏在手里的一把小花留下三朵后,猛地一扬手,便将那近二十朵的小红花,翩翩起舞地撒在了人群里。

    在大伙都弯腰抢着捡拾那花时,实验提着他鼓囊囊的行李,到食堂用那最后的几朵小花换了干粮后,如同大会隆重的入场式,他举着那贴了五颗大星的木牌朝九十九区大门那边走。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在明亮透彻的天空下,沐浴着黄暖暖的冬阳,走至大门口,朝关着门的孩子的屋里瞟一眼,深深鞠个躬,朝大门外边走去了。

    九十九区所有的人,都到门口去送他。可到门口我把提在手里的行李给他时,他却接着行李低声对我说:「作家,在九十九区,你最不是一个东西了。我知道了学者和音乐被抓是你告的密——愿你这辈子在这儿改造到死都没机会离开这育新区!」

    我轰的一下,愕住呆在门口儿。

    实验提着行李、举着五星木牌,朝我冷冷笑一声,大踏步地沿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土道,很快地愈走愈远,连他身后的同仁和他招手再见,他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实验就这样走掉了,从天而降、突如其来地自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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