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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所属书籍: 同学会

    三十八

    宋扬从毛泽西公司出来,是晚上九点。他骑车穿过城市,从城北奔向城南。

    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夜空灰红,迎面的风温暖,街灯在路面洒下清辉。宋扬回想刚才对毛泽西讲的话,已记不清语序了,好像比较散乱,但别人多半会以他自己的需要而选择性倾听,心领神会到了些什么那其实是他自己的意念,毛泽西觉得有用就有用吧。

    但刚才这么讲了一通,此刻宋扬心里居然有了一些轻快。这就是给人励志的感觉吗?像毛泽西这样激情四射的励志高手,其实也需要励志,这说出去可能让人傻半天,甚至连宋扬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由此正在掠过一条条街巷的宋扬,又想到了那个问题:我去他公司做吗?静静地坐着,让他像小时候考试一样感觉定心,嗯?这好像压力蛮大的。有那么神吗?

    宋扬想笑,万一哪天他觉得看着也不管用了呢?

    骑过水灵街的时候,宋扬突然想到,今天是周末,蒋亦农此刻应该还在他的爱心车摊。他决定骑到灵风桥下去看看他。

    远远地,宋扬看到了车摊,此刻接近收摊时间,路边人影稀疏,车摊前只有一个人在等待修车。

    等宋扬骑到跟前,那小伙子的车已修好,骑上车走了。

    现在蒋亦农看见了宋扬站在面前。几周前,蒋亦农李依依等几位老同学参加了孟梅的追悼会,所以蒋亦农知道面前的这位小学同学还在丧妻之痛中,他把手浸在水桶里洗着,一边问,宋扬,你还好吗?

    宋扬说,嗯。

    蒋亦农质朴的脸在灯下笑着。宋扬告诉他,那本书不写了。

    蒋亦农把小板凳递过来,让宋扬坐,嘴里说,好的,不写好,不写好。

    宋扬没坐小板凳,而是像蒋亦农一样,坐到了马路牙子上,街灯照耀在他们的头顶,他们面前是渐渐空旷起来的街道。宋扬劝老同学,如果有时觉得累了,就别来了,哪怕是先进了,也不要有压力。

    嗯。蒋亦农点头,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宋扬知道他明白,否则也不会不让自己写书了。是啊,选择应该是自由的,那些荣耀就像别人给你的形容词,今天给你,明天可以不给你,所以取代不了自己心里的信心和苦闷。

    蒋亦农这个憨厚的人在微笑,脸颊上有一个深酒窝。宋扬想,那个小男孩已长这么大了,仔细看,脸上还有点当年那种讷于言又想表达的神情。有一辆跑车“呜”的一声飚了过去。宋扬告诉他,即使心里有十多年前的那个歉疚,一年年下来,也已经呈现了诚意,也可以放下了,现在可以高兴了。

    嗯,蒋亦农说,我现在是喜欢做,习惯了,出来做做也是散心。他侧转身,拍了拍宋扬的肩膀,想让他放心。上次对他说了心里的事,让他担心了,不好意思。蒋亦农把小板凳拉过来,想让宋扬坐凳上,这老同学这么顾着他,晚上还过来看他,再说人家自己最近也不顺啊,这让蒋亦农感动了。他又一次问,宋扬,你自己还好吗?

    夜色中的城市就在面前,灯影迷离,他们就像两只鸟停在街边。这个夜晚有人听见这样的小人物在说话吗?

    宋扬说,“蒋委员长”,咱俩都不顺,接下来希望顺一点。

    蒋亦农点头,嗯,是的,你现在一个人过日子了。

    宋扬呵呵笑了笑,说,管好自己这一点总做得到,不像你,还有一个病妈妈要照顾。

    蒋亦农说,我习惯了,买菜洗衣服做饭也都习惯了。

    宋扬说,你得找一个老婆。

    蒋亦农没回答,在咬手指甲,他小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动作。

    说到“找老婆”这个话题,宋扬有点执着了,说,这是一个事儿,你妈多急啊,你总不能再拖下去了。

    蒋亦农不自在地嘟哝着什么,宋扬没听清。宋扬笑道,你没结过婚,还是童男呢,总得结一回吧,过日子的好处也得试试。

    蒋亦农脸都红了,即使路灯下,他的脸也像块红布。他嘟哝,知道。

    宋扬说,让李依依给你介绍一个,她在报社,人脉多。

    蒋亦农避闪着眼睛,说,不用,不用。

    他在老同学面前不好意思的童男样子,几乎让宋扬忍俊不禁。但宋扬没想到,蒋亦农说了一句:我有了。

    有了?

    宋扬问,那我们还不知道,谁啊,怎么样的?你什么时候找的?

    灯下,你能感觉到蒋亦农脸上的犹豫。这神情,让宋扬相信他还真的有了。

    蒋亦农看了宋扬一眼,说,说起来,你们也认识,可能还记得。

    谁啊?

    蒋亦农说,秋荷,林秋荷。

    哦。宋扬差点跳起来,是的,小学同学,班里的学习委员,当时除了毛俊,就数她成绩拔尖,也同样长于数学。

    宋扬这一刻有点迂,居然问,她不会还没结婚吧?该是早就结婚了吧。

    蒋亦农似乎没觉唐突,低下眼眉嘟哝,是结了,但现在没了。

    宋扬心里有些古怪的憋,搞了半天,这样啊。他问,林秋荷我几十年没见了,你跟她有来往?

    蒋亦农似点头又似在摇头。他说,小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你忘了吗,她也是住在我们学校前面的年糕巷的。

    他这么一提,宋扬想起来了。不仅想起来了同学林秋荷家就在蒋亦农家隔壁,还想起来了小时候他俩是班上小朋友嘴里的“一对”。因为据说相邻的两家大人,在孩子小时候曾半真半假地说好“结亲”,于是,林秋荷俨然蒋亦农未来的媳妇,两小无猜,结伴玩耍,后来上学了,也进了同一个班级。后来这大人的戏言,被其他小朋友带到了学校,于是在一班小同学的眼里,他们是一家的,“老公老婆”。到四五年级时,两个当事人有些懂事了,就窘了,在班上刻意保持距离,但在叽叽喳喳的小同学眼里,依然是被八卦的一对。

    宋扬瞅着此刻脸红着的蒋亦农,心想,还真的是一对,隔了那么多年。

    宋扬问,她现在在哪里?

    蒋亦农说,监狱。

    宋扬这才发现,刚才心里的憋原来是直觉。是的,感觉不太好,隔了那么多年,他现在想跟林秋荷好,这其中有些什么意味让宋扬直觉不对劲。

    是的,35年,已千山万水,如果可以轻易,那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如果不能轻易,那必然有纠结、难缠。

    蒋亦农局促的神色已说明这一点。

    宋扬说,监狱?她犯事了?

    蒋亦农低垂眼眉,告诉他,是的,已关了5年了。

    为什么?

    宋扬眼前浮现出一个文文静静的女生,一张扁扁的脸,短发,小翘鼻,走路时顺着墙根,虽然成绩好,但不张扬。她犯事了?她会犯什么事啊?

    蒋亦农告诉宋扬,林秋荷入狱前在市“安置办”上班,是普通的办事员。2001年北城区有一批安置房,她部门领导及几位同事,眼看当时商品房价的涨势,就合计,要不想办法每人搞一套安置房吧,反正这批房子安置拆迁户后,还有得多。于是整个部门伪造了一些材料,每人出了15万块钱,各拿了一套。那时他们居然没意识到这是犯法,还感觉办这事挺方便的。哪想到,2010年这事被人举报,这一查问题就大了。最严重的是,在这10年间房价涨了十倍,这些房子如今每套总价都在150万元以上,这样判下来,每人都被判十年以上。这是窝案,林秋荷也在其中,虽然她只是普通科员,是看别人这么做才跟着做的。

    宋扬感觉震惊,仿佛处在不真实的梦里。他说,10年?现在她还要再坐5年牢。

    蒋亦农盯着马路,没吭声。

    宋扬看着他脸上的忧愁,心里为他不值,嘀咕了一句:难道她就没结过婚?

    宋扬想表达的意思是:难道她就没结过婚,要你这么等她?在这之前,她也没跟你结婚呀。

    蒋亦农看了他一眼,低下眼眉,说,我喜欢她,从小喜欢她,她知道我喜欢她。她考上重高、考上大学后,我机会就越来越小,我读书不好,工作比她早。那时她在上海读大学,星期天我常像傻子一样跑去看她,看她吃我给她带去的零食,请她去学校门前的小店吃酱肘子,她特别喜欢吃山楂片吃话梅……看到她我就高兴,虽然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了。我走在他们学校里,跟在她身旁,心里是多么自卑,但我忍不住还是要去看她。我知道,因为我,她在他们同学面前不自在了,她告诉他们我是她的邻居、小学同学。宋扬,你知道吗,我从读小学开始,就在她面前自卑,因为她成绩那么好,那时候我总是担心她会喜欢你,因为你是好学生。宋扬,她在上海读大学,说真的,我压根儿没指望她会认我做男朋友,虽然小时候她其实是认的。终于有一天,她在学校门口对我说,蒋亦农,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我说,当然。她说,下星期开始,你别来了,好不好?我点头。她看着我,脸上好像很同情,她说,蒋亦农,我交了个男朋友,你别来了,好不好?我点头,我知道总有这一刻,想不到这一刻是发生在大学门前。这说明什么?差别。虽然我们小时候坐过一个教室,但现在相差得可不是一点点。我没文化,当时说不出什么话,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好吧,你就叫我哥哥吧。我记得她流着眼泪往大门里走的样子,我知道她的感觉,毕竟我们是小时候的邻居,还是小学同学。

    蒋亦农的声音在这夜晚的街边有些虚飘。宋扬侧转身,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看到他木木的脸,就没伸手过去。宋扬说,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没结婚,是因为这个?

    宋扬心想,这也太言情了,如果你真这样也就真有点傻,言情小说里琼瑶编的爱恨心结,那是编的,你都几岁了?一直过不了心结?

    蒋亦农以平缓的调子在说着她的事,估计这些年他在心里已经过了无数遍:秋荷大学毕业后,原先分配到了学校教书,后来才调进了那个倒霉的“安置办”。她是1997年结婚的,老公是一个公务员,两人一直没孩子。“安置房”案出来后,两人离婚了,10年劳改哪,这是可以理解的。

    宋扬瞅着他,说,唉,你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你,你还是省省吧,别管她了,你得过你的日子。

    蒋亦农居然笑了一下,说,我不就在过日子吗?我一直没结婚倒不完全是因为她,是因为我自己不顺。你看我什么条件,这样一点工资,这样一个家,一个瘫痪的妈妈。我想,我为什么不顺?这些年一直不顺,从那个大学校门开始,后来压死了人,一直找不到老婆,很多事就一直不顺。我想,这命不顺成这样,还能怎样?也可能后面会好一点。有一天,我跑去监狱看她了,起先她对我没说一句话,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愣愣的。我告诉她给她带去了山楂片话梅什么的,她就一声不吭地流泪了。我告诉她你这样子也就慢慢等吧,十年过过也是快的。我说着说着,她突然说话了,她说如果当时只是找了个工人也未必会像现在这样,如果老公不是在机关工作有能力把她从学校调到“安置办”也就没这一劫。我劝她没这个劫也可能有别的劫,人这一生多少都有劫。我就告诉她我这些年也不顺。宋扬,说来不好意思,我就是在那时候突然想,反正我一下子也找不到别的女人,要不等她出来吧。我就对她说了。她摇头。看她摇头的样子,我想,就这样了,反正现在她也未必比我高多少,应该说还比我差呢,就这样吧。

    蒋亦农发现宋扬在揉眼睛,惊了一下,心想,怎么回事,又让他替自己难受了。

    蒋亦农赶紧跳起来,把宋扬拉起来,说,宋扬,我就说说而已,你别当回事,你别管我,我好的,你随便我去吧。

    宋扬“嗯”了一声,看了看手表,说,蒋亦农,咱们该回去了。

    两位老同学在中山路街口分手,朝家的不同方向而去。

    宋扬这一晚,遇到了两个小学同学,在这三四个小时中,穿梭于不同的情绪。现在这夜色中的世界,在他眼里仿佛破碎,每一块碎片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扛着,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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