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 上卷 06 主任、教授和牧师
周一上课前，宗教楼里如各教的信众打架般，连骂声、耳光都吐到、掴到神的脸上了。学员们从食堂吃完早饭走回来，一进宗教楼的大厅里，就看见宗教中心的副教授，把手里的书甩在主任面前吼：“他妈的，老子不干啦！”说着还脸上露出讥笑和嘲弄，彷佛天下皆都不识才俊那样儿。
黄副教授四十一、二岁，长相朗俊，学问好甚，对基督的熟悉如一个父亲熟知自己的儿子般，每年发表的论文都在顶级宗教刊物上，可却连续三年由副教授晋升教授时，神现神隐都没评上去。这也就势必光火了，甩教材，甩发表有他论文那刊物，还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电脑鼠标甩在地上用脚跺。没有人知道他和贡主任此前在这大厅说了啥，似乎他甩物光火也不单单是对着贡主任。然而就这样，也让贡主任难堪和无奈，除了一连声的“何必哪！何必哪！”就再也找不到更含缘由、理道的话来说服他，于是两个人就都瞪着眼，彼此盯着像要用目光打架般。
这时候，信众们围了过来了，因为不知缘由就都站在边上看，如围观一场热闹样。女信徒惊得捂住自己的嘴。男信徒都立在边上等着从他们的争吵中弄出一个明洞来。佛教、道教的，都在边上围着合掌祈祷着，不知是祈祷他们赶快打起来，还是祈祷赶快休下去。人就越来越多了，反倒使那争吵的主任和副教授，这时不吵倒不好收场了。贡主任就把副教授踩碎滚到他脚边的那个鼠标踢到副教授的面前去，用同样的声响对他吼：
“学术委员会的事情你对我发火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学术委员会大闹一场啊！”
黄副教授就把双手插在两腰间，冷笑一下把声音压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
贡主任依然大声着：
“你敢你去呀！”
黄副教授最后瞟瞟贡主任，又把他踢来的鼠标一脚踢到大厅墙下边，果真大步地蹚开人群朝着外面走。信众学员们，也都给副教授让开一条路，使他从大家中间如神一样风过去。门一开，有太阳从大厅门外泄进来，宗教楼里光明降临了。副教授就趟着信徒的期许和神的光，呼呼哗哗朝着外面走。学员们，就用目光送着他，也用余光瞟着贡主任，看见副教授拉开宗教楼的大门时，彷佛拉开一道天庭大门一样用着力，及至那浅黄色的玻璃门，又追着他的脚步关合时，他的身影已经走有几米远。
一场争吵也就这样尾声了。所有的信众都把目光收回来，望着主任想说些什么时，那刚刚关了的天厅门，又忽然被推开一条缝，挤露出刚走掉的那张黄副教授的脸，跟着传来了一句很决绝的话：
“贡主任——从今天起，我黄秋冬正式辞职啦！离开他妈的这个宗教中心了，我自己去当我自己的神明了。你再也不用为我黄秋冬的职称、房子和孩子要上幼儿园的事情操心啦！”说完这些话，涨红的脸朝后缩一下，大门呼哗一下又关了。就都隔着门玻璃，看见黄副教授在外面的阳光中，后肩上和脑勺里，荡着朝前走的光，直到那光闪到贡主任的脸上去，都等着主任最后的反应和收场，没想到主任这时却对信众们吼：
“看什么看？你们都是信徒、都是神的儿女，世上的尘埃俗事还有什么没见过？！”说着把目光搁在信众们的脸上和身上，使大家人人都觉得自己入俗尘化了，有辱净界了，于是都慌忙从大堂散开来朝着楼梯和电梯走过去，连最后从外面进来的八十岁的大德和尚和老主教，都为自己的僧众和信徒感到对不住了神和贡主任，使得他俩从主任面前过去时，深深地朝着主任躬身和拜礼，心示了内疚和歉意。
大厅里又静旷起来了，连贡主任也要离开了。然在他转身要走时，却看见基督教的牧师班长王昌平，直直的立在他的身边上，这时淡淡说了一句话：
“黄副教授是个人才哪。”
“人才又怎样？”贡主任瞟瞟王牧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除非你让上帝给我弄两个正教授的指标来。”
王牧师也就微略想了想：
“没有指标你也能让他留下来，只是看你愿不愿。”
贡主任就把目光落到王牧师的脸上去，打量着牧师像牧师打量一个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要赎罪忏悔的信徒样。王牧师年龄比主任大着十几岁，身子也瘦高一点儿，是广西最负盛名的嘉兰教堂的住堂大牧师，因为时任基督教的大牧师，也就做了牧师班的班长了。因为是班长，贡主任就对他敬有几分了，于是他望了牧师几秒钟，用了半硬半柔的语气说：
“你说能把黄副教授留下来？”
王牧师跟着笑一笑，又朝四围看了看：
“用钱呀——这年月神解决不了的事情钱都能。”
贡主任也在嘴角起了笑：
“钱在哪？”
王牧师说：
“就在你管的这栋宗教楼里哪。”
贡主任也就瞟了一眼楼的大厅和天顶，又朝自己办公室的那儿瞅一瞅，像要撤走去办公室上班那样儿，可缘于礼貌他还是邀了王牧师，请牧师到他办公室里坐一坐。这一坐，一聊天，贡主任的天门开了一条缝。王牧师就成了贡主任最亲、最信任的牧师学员了，成了他的挚交好友了。
贡主任的办公室在大厅走廊北道上，房号一〇六，门口有“主任办公室”的黄字铁牌子。办公室比别的教授、讲师们的办公室稍许大一些，有十六平方米，进门迎面的一格窗玻上，贴了一张“拔河常规赛和季后赛”的表格图，两侧是书架、桌子、沙发和饮水机，还有《中国体育》和各种与宗教相关的杂志、报刊夹，七七八八该摆哪儿摆哪儿，如太阳该要出了出，该要落了落。就在这十六平米的办公室，贡主任请王牧师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水，泡了一杯信徒们送的上好毛尖茶，感叹说宗教培训中心在国政大学是不在编的编外编，如六指中多出的那个小拇指，无用无意又割不得，讲师难晋副教授，副教授难晋正教授，每个老师都是临时心态随时准备着走，工作就像教堂里都是捎脚进来参观神的人，总有一天会庙塌神走最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王牧师就在那儿很认真地听着贡主任的话，彷佛在忏室听一个圣徒五五十十的诉说样，到了听完了，圣徒把目光盯着忏室后的小窗子，王牧师就把目光搁到贡主任的脸上去：
“那你呢？”
“我当然是三分热要发七分光。”贡主任让话题回到正严端庄上，“我怎么能辜负组织调我来的期望呢——不仅想给每个老师晋职、分房子，还想把临时的宗教中心变为大学在编的正式宗教院。”
牧师就问道：
“难不难？”
主任说：
“看神们帮忙不帮忙……不难人家也不会调我来。”
又问说：
“你有法儿了？”
主任说：
“是国政大学呀——好大学就必须得有学术专著和国家研究成果奖，有了这些了，也就可能促成纳编改院了；纳编改院了，一篮子问题也就解决了。”
接着问：
“别的条件不用吗？”
主任说：
“用——比如人才呀。人才你都看到了，黄副教授是人才，可他妈一怒就在我主任面前甩东西。”
王牧师就端着杯子喝了两口水，把进了嘴的茶叶重又吐到杯子里，还晃晃杯子让那几片茶叶沉到杯底去，然后把杯子推到茶几上，说了一段神明天机的话。说培训中心的矛盾不仅是专著论文和人才的事，说到底更是钱的事。甚至归根结底都是钱的事。说你有钱还怕留不住人才吗？有钱还怕那些评委不给宗教中心老师晋升教授、副教授？有钱还怕没有专著和研究成果奖？还怕上边组织不重视培训中心、不把它纳入大学的正规编制吗？说着问了贡主任很多“还怕”的话，直到主任嘴角又有了半冷的笑，朝王牧师摆了一下手：
“你说吧——钱在哪？你知道学校每年给培训中心多少经费吗？连他妈让学员们吃几顿饭的费用都不够。”
王牧师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贡主任——来这高研班里培训的，都是宗教界的大师、准大师，一半人都各自管着一座教堂、寺庙和道观，你说他们口袋里边谁没钱？谁能没有几张银行卡？”
主任说：
“去信徒口袋掏钱——谁不怕信徒给上边写封吿状信？你们宗教界的敏感和处女膜样你不知道吗？”
“那要是信徒自愿呢？”王牧师问着贡主任，把目光落在主任的脸上停一会，“我可以先带头捐出十万元，用以改善大家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好不好？”
贡主任不再说啥了，盯着王牧师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一下：“那要有一天你去检举我受贿十万块钱呢？”
王牧师就在脸上怔一下，起了一层黄白色，“这么说你不信我是真信徒？”问着也盯着贡主任的脸，看着并不等主任答话儿，就起身告辞朝外走，到门口那儿瞟瞟贡主任贴在门后的“宗教培训中心第一学期拔河比赛流程图”，要伸手开门时，身后跟来了一句贡主任的问：
“王牧师，你在信教前，在国家机关里边呆过吧？”
“当过几天公务员，”王牧师回头笑一下，“觉得上班下班没意思，就到教堂住堂吃饭了。”
贡主任也又笑一下：“我能看出来。”
然后王牧师开了门，见去教室上课的各教信徒们，正从贡主任门前朝着大教室里络络绎绎着，便又回头和主任握了手，融到了信众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