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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下卷 21 雅慧和田东青

所属书籍: 心经

    雅慧从礼堂出来去拿她和明正的结婚证,又很想把《同桌的你》的最后一段听完再回宗教楼,就离开礼堂又在礼堂的门外站了一会儿。礼堂里已经座无虚席了,除了宗教班的人,还有音乐学院一、二年级的学生们。因为没座位,他们进来都站在后排和过道间。这时就有了燥热从空调风里挣出来,合着礼堂的音乐播撒和芽发,使观众的席缝都多少成了热带林木了。而礼堂外的夜六月,倒还有一股微丝丝的自然风。雅慧就在那风里,望着音乐楼和一片院落似的楼间的空地和树木,很清晰地听到了台上台下都在齐乐悲悲地大声同唱着: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

    后边的歌词从声曲里一字一粒掉出来,像秋凉的雨滴一粒一粒冰在雅慧身子上,有彻骨的舒适和寒气,使她整个人都沉在悲歌深处了,融在生离死别的沿边了。可这时,也恰好从对面来一个人,把她的注意力给带走了。走来的那人是田东青,快步子,勾着头,到雅慧面前突然立下来。他应该见到雅慧问一句“演出开始很久了?”或者是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一句话,可他见了她,滴滴点点都没说这些,而是当头棒她一句直直道:

    “我今天去密云的乱葬坟那儿看了王昌平的墓,不同教,可毕竟是同学。”

    雅慧有些意外地立在门外的月形台阶上,头上吸顶灯的光和雅慧的脸色都是乳白色。不远处楼间的几棵国槐树,碎叶黑密的影儿遮住田东青的脸,让雅慧看不清他话时的气色和表情,只听着他的声音像从一堵隔墙穿了过来样,若不是田东青站在她面前,雅慧压根不能定断那声音是从田阿訇嘴里出来的。

    “知道王昌平的墓碑上写的什么吗?”田东青问了一句后,又用柔极稳极的语气说:“他的墓碑上写了七个字:‘我是信徒王昌平!’”

    田阿訇把“我是信徒”四个字,说得如土中刨金般沉重和光闪,接着又用很奇怪的声音道:“知道吗?据说差一点成为神的神的那个人,他是贡主任的养父呀!——说他这养父一个月前差一点就当了宗教协会主席哪,后来是神们出现了,没有让换那老主席,就还是老主席当着协会主席了。”

    然后两个人就都立在那儿不言不动了,彼此相望着,如发现了什么秘密样,如发现了秘密又不是大不了的事,就那么木呆呆地立站着,彼此宛若隔着一条河,除了目光相遇谁说话对方也都听不到,所以就只能都把目光落到对方脸上去。自礼堂传出的音乐和歌声,从门缝挤出来,散流至六月末的夜穹后,在头顶凝出星星般的光。“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还有最后吉他的天籁之音里,耶稣的女儿和台下信众们没完没了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雅慧不知为何突然哭起来,好像没有缘由似的在胸腔升涌了止不住的悲,泪如雨样在脸上流着横挂着。她想走,想一转身就从田东青身边抽离开,可见她想走时,田东青又用胳膊拦在她面前:

    “告诉我——宗教大师们捐的钱,还有王牧师留给中心的钱,是不是这钱送出去了一半,中心才由中心变成了院?知道吗,贡主任当了院长后,听说要调到国家宗教局——算我田阿訇在这儿求你雅慧了,如果他真的这样升迁了,明正或你以后真成了他的秘书了,能不能请他对我们穆斯林的政策宽一些?”问着看着雅慧的脸,像一个孩子求着母亲样,又见雅慧一脸都是惘然和无措,被认错拦下的路人样,灯光里满脸都是慌张和绯红,于是田阿訇又淡淡笑一下:

    “——结业典礼宣布考试成绩没?我的成绩是第一吗?我答应枝素考个第一挣笔钱,把她在的那个清真寺给修缮一下子。”

    雅慧也就摇了头,说还没到宣布成绩那个节目哪,田阿訇就丢开雅慧,续着急慌朝结业礼堂走去了。

    就这么木木怔一会,雅慧继续往中心楼里走,缘于和田东青说话误下时间了,步脚也就加快着,半走半跑着,可走着跑着却又忽然回头唤:“田阿訇——田大哥——你还没去我买的房里看过哪。”唤完接着走,走着接着跑。为了尽快回到宿舍取出枕头下的结婚证,她没有沿着来路回,而是从艺术学院小礼堂的后墙下,抄了几栋楼间的小道朝着宗教中心去。小路边的冬青树,不断伸出枝手抓住她的腿脚和胳膊。冬青后边杨树上,夜知了的叫,一串串洒下荡在她的头上急躁上。下一个节目就是五大宗教班平均分数第一和个人成绩前三名的发奖式,听说总奖金额高达八十万,单单个人第一就是奖金二十万。还有体育比赛中的拔河冠军队、乒乓冠军队、羽毛球赛的冠军和各派宗教在组织各种比赛活动中最积极的组奖,加之一学年由信徒学员投票产生的老师授课“最受欢迎奖”,宗教和谐学术论文奖,七七八八、五五三三的,就该她和明正上台的“婚礼”了。宗教中心真的成了大学宗教院;贡主任真的成了院长了。也许在不多久的日子里,他就真的要调到国家宗教局里当局长,要管着全国的宗教事务了。八八和七七,有谁知道呢,这些事情虽然都是由组织和神们安排的,可想想,还是让雅慧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惑和惊恐。

    就这么走走又跑跑,想想惊惊就到了宗教楼的门前边。雅慧是用身子撞开大门的。大厅没有人,可堆有几大包的垃圾在那儿。没有封口的垃圾袋子里,露着学员们扔的旧衣服、冬围巾、破鞋子和哪个和尚一身油脏的袈裟和开了缝的阿訇帽。在那个旧衣垃圾袋的边围上,是清洁工捆好的旧书、报纸和杂志。报纸都是中心给每个宗教楼层订的《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及国家宗教协会的《中国宗教报》。杂志除了政治刊物、文艺刊物还有《宗教研究》《信仰故事新编》等,有三捆捆扎好的书,堆在大厅正央里,雅慧知道那是同学们扔在各自门口的各种学习资料和书籍。毕业季,最忙的表面是学生,其实是各个学院负责卫生的保洁工。整个学校里,每栋宿舍楼的垃圾物,都盛茂得雨后果林般,保洁工们每天每时都在清洁、装运和收获。雅慧就从那一片垃圾袋中过去,有一捆旧书中的一本书,老远就把她的目光牵带过去了。

    是一本《心经》小册子,巴掌大,半手指的厚,黄皮红字很像某个年月的语录书。因为它的小,不配和那些16开和32开的各种书籍躺卧在一起,于是就被弃抛出来躺在一堆书边上。《心经》把雅慧的目光招走了。雅慧朝那看一眼,又用力把目光拽回来——结婚证在七楼枕下等着她。第五个节目立马就要轮到了。腿像从一堆泥中抽离样,她蹚着垃圾袋子到了电梯口。按键、开门、入进和关门。在电梯嗡嗡上升时,她又看见满是尘灰的电梯里,扔着一本旧书《详注道德经》,封皮卷得如谁脱扔在那儿的裤子腿,想要弯腰把书捡起来,又终是没有捡,就急慌慌地到了七楼上。

    电梯停下来,门开后她又看看那本《道德经》,离开电梯朝自己的宿舍跑过去。事情简单得如端起杯子喝饮白开水,进屋、掀枕,取过烫金红皮的结婚证,瞟一眼塞进口袋里,慌忙又出门和锁屋。至此事情就不再一样了,如她见了一眼蚁穴将诱引大堤裂决般,原来在她门口的墙下边,不知为何竟还扔着一本厚大如砖的《新旧约》,硬黑皮、金烫字,封面下还有“中国基督教协会内部印发”的一行字。书是一本簇新簇新的书,如刚从印厂出来就来到了她的门口上,黑皮封面在那灯光里,闪着基督神的光。她很奇怪自己进门时,怎么没有看到这本书。她甚至疑怀是自己进屋后,是神把书放在了自己门口上,蓄意验考她是真的没看见,还是装着没看见;蓄意考验她除了对菩萨尊崇外,对别的人和神,是疏冷、亲密还是不热也不冷。

    她在那书的面前站下了。

    顺腰弯下把那本砖书捡起来。一切都在这一念间。这一念,犹如永恒注在了她的身上和心里。捡了基督教的经,自然也该把道教的经书捡起来。进电梯就把那本丢在电梯角的《详注道德经》,顺手捡了起来了。又觉得连他教的经书都从地上捡起来了,当然不能将自教、自家的《心经》丢在垃圾里,于是下楼走出电梯门,不思不想就把目光直接送到那堆垃圾书旁的《心经》上。这也才看见,大厅不再是原来的三捆书,而是六、七捆儿一大片,且还多出了几麻袋学员们扔的衣物、用品和杂物。雅慧知道宗教中心那个女工保洁员,现在就在这楼的哪儿清垃圾。是自己上楼去取结婚证书时,她朝着大厅送过垃圾和书籍。她朝大厅的四周看了看,没有找到保洁员,又把目光收回来,心思该把手里的经卷当成书籍放在那些书上就行了,可想的是放书,却又把那本《心经》捡了起来了。这一捡,她又看见另一捆书里还有一本半旧的《六祖坛经》在里边。把《六祖坛经》从书捆里边抽出来,因为扯拉把那捆旧书拽散了,膝盖高的一捆书,面瘫一般倒下去。这一倒,她又看见那堆书中还有一本《圣经》和一本《古兰经》。将这两本经书全都捡起后,她开始打开另外一捆书,从那捆里很快又找到一本《金刚经》和一本《圣经故事集》,便把怀里所有的经卷放在一块儿,又打开一捆垃圾书。再打开一包垃圾书。还去装了旧报纸的专用垃圾袋里找,如同珠宝被垃圾裹走不得不翻找垃圾样。每打开一捆书,就有被同学信徒与培训教材和学习资料伙同扔的经书在里边。佛家的、道家的、伊斯兰、基督教和天主教,五大宗教的经卷都和别的垃圾一模一样被捆在旧书里,如圣果被扔在垃圾筐里要被倒掉般。不消说,这些经书也是书,是纸张、印刷读卖物,如翻一下就要扔的货物般。书的命运和人的生老病死样,谁都无法逃离从活人走向老死那条路,如她的师父圣徒玉慧着。可毕竟,佛陀、菩萨、悉达多,老子、基督和圣母,还有穆罕默德和上帝,以及她在心里想过也还剪出了他的样貌的管着天下所有神的天极神,怎么能和凡人一样呢?他们和凡人不一样,那颂扬、记述他们行迹言论的经书自然也不能和凡书俗典一个样。

    大厅里的灯光似乎劳累了,昏聩如八十老人的目光了。暮黑的气息在整个楼里漫弥着,可怕的静谧让人想到田东青阿訇说的园陵和王昌平。雅慧就那么一手一手把所有的书捆打开来。将扎了口的垃圾袋儿打开来。从那些垃圾里把所有同学们扔的经卷及与经卷相关的圣书如《圣诗集》《安拉故事》和《禅悟故事》等书都又捡出来,再把打开的人家的书捆捆扎住,把自己掏捡回来的经卷先大后小,金字塔样叠起来,用地上的绒草绳子扎捆着。她知道这些书,多是异教扔的异教经,比如道教徒扔了自己手里的《圣经》或者《古兰经》,基督教徒扔了桌上的《六祖坛经》或者《心经注》,再或是,手头有两本《圣经》或者《道德经》,那就扔了旧的把新的留下来。扔的在他都是多余的,都是中心的培训教程中,上那门“异教经书选读”课程时,由中心发给大家必须了解的异教经。现在结业了,也就扔掉了,宛若扔掉一件别人送的不合身的衣服样。空气里有稠极浓烈的一股灰土味。雅慧就在那灰土味中翻捡和捆扎,腰腿酸了还又站起伸了一个懒腰和胳膊,直到把自己捆的几十本经书抱在怀里才又想起礼堂的典礼和出演。

    冷惊一下子,就抱着书捆朝宗教楼的大门外面走过去。然刚到门口儿,未及开门时,宗教楼的大门哗地一下从外朝里推开来,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大汗淋漓地钉在她面前,像他跑了几十里路终于找到了她:

    “你是雅慧尼姑吗?!”

    看着那孩子,雅慧像看着一个圣童样,她有些惊异地盯着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快回你家里看看吧——你新买的房门被人打开了。你家去了很多人!”

    手里的书捆朝下坠一下,差一点从她的怀里掉在地面上。孩子说完就又开门朝宗教楼的外面跑,像他是一个来报告火灾的人,说完要率先朝着火的房子那边跑,然而刚出门,他又扭回头:“我现在去叫顾明正,你赶快回你家里看一看,慢一步贼就把你家的东西偷光了!”说着又转身,沿着雅慧从艺术学院回时的小路朝着艺术礼堂飞过去,如他报告了主人家的火灾又去报告消防人员样,脚步快得同雨点、雨暴一模样。

    雅慧在宗教楼前呆了两秒钟,没说话就往学校东门小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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