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源身法出奇的快,因为追得太专心了,世界万物都好像不在了,她的眼中只有灭凌宫主的身影。
他似乎有意把她引开,终于在峭壁边停住身影,小源也追到了,她突然胆怯,不敢靠得太近,在几步外就停住,失神地看着他。
山风扑面而来,发丝被吹拂在脸上,有些痒,还有些疼,小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寒凉的山风吹透了。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她没有哭,就像家园化为焦土的时候一样,哭不出来。
灭凌宫主不说话,大概已经无话可说。
“谁背叛我,我都不在乎,可你不行!”她尖叫起来,突然怨恨了,无比怨恨。拔出剑来疯了一样刺向他,她也知道自己刺不中,但她只想发泄。
灭凌宫主闪身躲过,极小声地说了句,“夫人,我是电。”
小源一惊,手上的剑握不住,哐啷掉在地上,电也趁机与她擦肩逃走。
这一幕被有心人瞧见,江湖便有了灭凌宫主欺骗了萧家后人的传闻,让灭凌宫主席卷宝藏远逃变得更为可信。
小源愣愣地站了半天,才想明白一些头绪,这时候伊淳峻不疾不徐地从山路上走了过来。她知道,刚才那一幕他躲在一旁早看清了。
他也没靠近,冷冷地看着她,“你最终,还是不信我是么?”
“淳峻……”她呐呐叫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跟我来!”他看也不看她,径自转身而行。
小源恐惧地跟着他,是的,恐惧,她深深地伤害了他!像他这么骄傲的人,她的怀疑是至深的侮辱。
有些意外,他又把她带回到藏宝的密室中。“你看清楚!”他冷笑着说,从认识他,小源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像受伤的恶魔。
伊淳峻从怀里掏出月王印玺,眉头都不蹙地咬破手指,好像咬的不是他自己。他咬得很重,血淋淋的手指伸进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孔,轰轰的响声过后,平坦的石壁上奇异地凹陷出一个月形凹槽,正好容纳月王印玺。
嵌入印玺,小源不得不捂住耳朵,巨石移动的声响让她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动了。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断魂门打开后的石室,她已经觉得够巨大了,原来只不过是藏宝石窟的外室!伊淳峻打开的石门后,是更巨大,更壮观的真正山腹,是完全密闭的洞窟。借由外室穹顶照进来的光,她看清里面如金海银浪般的宝物金银。
望着这些……她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看不见这惊人的宝藏,她还知道怨,知道恨。现在看见了,反而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我没有拿你家的宝藏,曾经对我来说,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东西。”
小源摇摇欲坠,曾经?
她木木地抬眼看他,他一脸冷峭。他看她的眼神……她终于体会了最深刻的心痛!
她捂住最疼的地方,心好像碎成了齑粉,她好疼,疼的全身都发了抖。嘴里泛起的全是让她想呕吐的剧烈苦涩。
信与不信,爱与不爱……相隔不过一线!
伊淳峻冷笑着拿下凹槽里的月王玺,巨大石门缓缓合拢,最后密闭的看不见一丝缝隙,浑然一体。
她没再捂住耳朵,再大的震动,再响的声音都好像影响不到她了。
“收好!”他把月王玺扔在她面前的地上,“里面的东西我分文没动,只是拿出擎天咒给了裴钧武。这原本也不是你萧家的东西,就不用经过你允许了。”他冷声说。
小源终于倒在地上,用抖得不像话的双臂支撑着自己,没说话,也不敢抬头看他,她怕看他冷冷的眼神,那会让她的心更疼,疼得简直要晕厥。
“既然你是这么看我的,我们就不必再在一起了。如果你还觉得欠我一份情意,就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自会有人来抱走,不会拖累你的!”
他……是在和她诀别吗?
小源连抬起头看他,求他原谅的勇气都没有!
“我走了。”他说,最后一个字已经是响在石阶口的回音。
“伊……”她惊恐地抬起头,徒劳地伸手,似乎想抓住他,只是看见他淡蓝色的长衫下摆在墓口决然地一闪而逝。
他走了!她望着墓口他消失的地方。
支撑身体的力量颓然消失,她倒在冷硬的石地上,冰冷潮湿的是她的泪。她该怪谁?她只能怪自己!既然相信他,为什么又会动摇呢?
选择的那一瞬,她没信他的爱情,那……她不也没信她自己的爱情吗?她恨他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她忘了坚定的爱他!
她在蔓延成一片水渍的眼泪中笑了,活该!失去他,失去他的爱,都是她活该,都是她自己的错!
如果换做她是伊淳峻,也会选择不再爱她了。他那么深爱她,为她付出生命、武功、他所珍爱的一切,换来的,还是她的怀疑和不信任!
活该,真的活该!
闭合了墓门,她紧紧攥住手心里的月王玺,弯弯的两个尖角因为她的用力刺破了掌心。
她茫然地望着笼罩在黄昏里的广袤天地,抬了抬脚,却没移动一步……她该去哪儿?
天下之大,失去了他……她便似乎无处可去。
她垂下眼,泪已经流干了。看着已经沉下地平线一半的血红太阳……她该去找他吗?该去求他原谅,说她错了,她还爱他吗?
她苦涩的笑了,她说不出口!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以后,爱他,求他原谅,她都说不出口了。
她了解他,有点儿可笑,事到如今她才觉得自己了解他。他心高气傲,也意志坚决,这回……她伤他太重,而他绝对不会原谅如此伤了他的人。
就算……他能原谅她,以后的岁月,他还能不能心无芥蒂地爱她?一想起这件事,他的心,她的心……都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坦**了。他们的爱已经碎了,再补……也有了裂痕。
小源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吸气。
这一生,她注定孤独!
认命了,她认命了。
这宝藏沾染了太多血腥,积蓄了太多怨念——几乎变成一个诅咒了。所有和它沾边的人,都失去了幸福或者生命,爹和娘,黄小荷、裴钧武、南宫、慕容……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数不胜数,无穷无尽。最后是她。
在那堆没有生命却夺去无数生命的宝物前躺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她终于想明白了。默默背负诅咒就是她的命!她不该奢求任何事了,她的奢求,带给别人的只能是伤害。
孩子……
她睁开眼,俯视着山下蜿蜒而过的嘉陵江,清澈的江水安静地流淌着,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大悲大痛过后,她的所有**都被消耗殆尽,或许,这平静无波的心情正是她所求的。爱和恨都太激烈,她都承受不起了。
小源抿了抿嘴,缓步下山。天下之大,怎会没有容身之处?她也是萧家人,也该有萧姬那样的潇洒。
想终结宝藏的诅咒,第一步……就是学会自己独自生活。不难,过去的十几年,她都是没有他的。
她摸了一下脸,一愣,凉凉的真的是泪。她怎么还会有泪?她又用力地擦了两下,越擦越湿……干脆放任眼睛自己流泪吧,毕竟失去他的痛,不会好的那么容易。
去哪儿?
她仰望已经升起的天狼星……就去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吧。在她还不能停止流泪之前,谁也不想见。她需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慢慢悔恨,慢慢遗忘。
小源在街角远远地望着前方并不显眼的一处人家,她看了有一会儿了,只有几个下人进出,很好,很隐蔽。她走上去要门房向主人通禀。
门房老头有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尽力搜索着记忆,想不起老爷夫人有这么一位亲戚。小源淡笑着接受他的眼光。这些时日在竹海,竺师伯教她的可不只是武功,她的易容术虽然没达到栩栩如生也能做到毫无破绽,尤其她现在身材走样,扮成中年妇人更是自然轻松。
“请通报一声,萧月求见。”说出这个名字,小源心里一阵恻然,这是娘曾经用过的化名,做为和夏家联络的暗语,祝福她如有万一可来投奔。如果没有遇见师父,这里便是她成长之地了吧?
门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她便看见夏国安和夏兰激动的脚步都踉跄地迎了出来。他们是萧家最忠诚的仆人,夏兰曾是娘的贴身丫鬟。夏氏夫妇看见小源有些疑惑,小源摸了摸脸,抱歉地笑了一下。夏氏夫妇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小源的易容,萧月这个名字足以让他们深信来人的身份。夏氏夫妇倒身要行大礼,小源赶紧拉住,她看着他们摇了摇头,示意别露了行藏。两人连连点头遵命,眼泪却奔流下来。
小源一手一个拉了他们,这么些年了,他们也老了。娘是个心思深远的人,生下她以后就选了自己最信任的丫鬟和她丈夫带着一笔钱到成都落脚,做为最隐秘的最后退避之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娘的这个安排,现在真的帮了她的忙。
现在她的情况,不适合再孤身隐居,夏家是最合适不过的落脚点。
以夏老爷远房亲戚的身份,小源住下来,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有生育了四个儿女的夏兰照顾着,她也比较安心。不去想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事,她觉得萧姬的方法也很适合她,她总是微笑。想念他的时候微笑,想不顾一切去找他的时候微笑,孩子会动了微笑,伤心悔恨的时候还微笑。
六个月……过去了。
小源站在屋檐下看飘然落下的雪,到处一片洁白。他……也在同一片风雪之中吗?他在干什么?也在看雪吗?
她望着纷扬的雪幕微笑,她……好想他!
不知道……他也会想她吗?
怀孕已经近八个月,因为足不出户,又赶上冬天寒冷,夏兰要她尽量多走动,不然孩子会很难生产。
初春虽然天气还有些料峭,但阳光却已经明媚起来。在夏兰的鼓动下,小源决定和她一起上街为孩子挑选小衣服小被子的面料。
夏家在人烟稠密之处,没穿几条小路就是商铺林立的繁华街道。小源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人声市声让她感觉愉快轻松。
为孩子挑选衣料让她的心情更好了些。在夏兰的建议下,她们准备了小男娃和小女娃两份。老板还拿出了最上好的红缎龙凤料子,说用这个给孩子做包被喜庆吉利。看着夏兰和丫鬟们跟伙计讨价还价,扯布包捆,小源默默笑着……多想和伊淳峻一起为孩子做各种准备啊,将为父母的心情,他错过了。
跟着出门的两个小丫鬟兴致勃勃地请求去前面最有名的包子铺买些带回去吃。夏兰见小源身体能够支持,也希望她能多走动一会儿,便拉着她一起前往。
包子铺的对面……小源愣愣地望着华丽雅致的招牌,“瑞兰轩”。众多女子出出进进,都喜笑颜开地拿着各种胭脂花粉,讨论说笑,伙计们也迎来送往好不忙碌。这是属于他的店铺……
“去看看吗?这是成都瑞兰轩最大的铺面,货最齐全呢。”夏兰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胭脂铺,微微一笑,虽然小姐总是带着易容面具,喜欢花粉胭脂还是女人的天性吧。小姐来这里这么长时间,虽然看过她的真面目,可从没见她打扮过呢……那绝美的姿容打扮起来,不知会多迷醉人心,孩子的父亲不知道会多喜爱这绝世容貌。
夏兰轻叹口气,小姐从来没说过关于孩子父亲的事,这里面……她也不好妄加猜测,但从小姐沉思时的温柔眼神,她知道,小姐一定在想念孩子的父亲。小姐和他很相爱吧?可为什么没在一起呢?难道……他死了?
“扶我进去。”
不容她多想,总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小姐竟然非要去脂粉铺子,夏兰赶紧仔细搀扶着她绕开熙攘的人群。
“两位夫人要买点什么?”迎客的伙计殷勤地凑上来询问。
小源易容后,看上去和夏兰年纪相差无几,伙计便努力兜售起驻颜的各种脂膏,夏兰很快被吸引过去,两个小丫鬟也兴高采烈地在货架上翻看询问。小源却充耳不闻地盯着墙上的一幅巨大挂画发呆——上面画的女子,分明是她!
她的眼有些湿润了,落款是伊淳峻,上面题的字……她也认识。画中的她,拿了一朵小小的雏菊巧笑倩兮,眉间唇角尽是俏美韵致。勾画细腻的发丝似乎在微风里轻轻飞扬,每一缕都牵动着她的心绪。
能画出这样她的人……怎么可能还恨她,生她气呢?
“咦?这不是……”夏兰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源的面貌她这些天早已看熟,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小源连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只是这一声低叫已经引起柜台后面一个老掌柜的注意,他满带期望地绕过来,追问夏兰:“这位夫人可见过画上的人?”
“没,没……有。”夏兰觑了觑小源的眼神,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画上的姑娘太漂亮了。”夏兰心虚地解释。
“哦。”老掌柜有些失望,还不忘照例宣传一下:“见过这位姑娘或者知其下落者,可终生免费在所有的瑞兰轩挑选胭脂花粉。”
“啊?有这样的好事?”小丫鬟觉得好笑,“那我随便说见过她,没凭没据也能随便拿货?”
“唉,”老掌柜无奈叹气,“只要说出在哪儿见过,就能随便拿。”
小丫鬟惊奇地笑起来,“那你们不赔大了?她是谁啊?”小丫鬟抬手指着挂画。
“我们老板娘。”
小源和夏兰都忍不住“扑哧”一笑,真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源会被人喊成老板娘。笑过之后的滋味……小源鼻子一酸,竟然流下眼泪。怕人看见,赶紧用手绢按住脸颊,假意轻拂迷眼的灰尘。
伊淳峻……在找她吗?
这种笨拙的找法一点都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他……脾气发完,一定是急坏了吧。
她又用手绢按眼睛了,这种心焦她体会的出——那就是思念。
天大的怨恨在一天一天又一天积累翻倍的思念面前,就苍白黯淡了。
信任、误会、失望,原谅还是不原谅……所有的所有,都比不上对他的想念!他也一样吧?这么多天来,他也在想她吧?
压在她心上的千斤巨石瞬间消去,这段时间的痛楚不光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也同她一样。
他一定想不到她隐居在最热闹的市井,想不到她的娘当年还留了这么一步棋。神通广大的伊公子,竟然落魄到要用这种笨法子找她——她似乎都可以想像得出,他恼恨又无奈的吃瘪样子。
虽然她错了,可在月王冢他翻脸也太快了,说的话也太狠了。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不给她留,她连对不起都没脸说出口。
伙计们一阵**,老掌柜也顾不上再和她们说话,跑到铺子门口,街上也一阵低哗。
小源听见老掌柜恭声问候:“爷一路平安吗?”
她的心一凛。
“嗯。”漠然的声调,是他!
她脸色发白,还好今天出门特意戴了面具,臃肿的身材也与过去大相径庭,更像个肥硕的中年妇人。虽然她知道他在找她,在想她,可还没准备好和他见面呀。
“有消息吗?”他冷声问着,人已经走进来了。
他……瘦了。小源有些心疼。连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显得俊俏的容貌更加冷酷坚毅。
夏兰惊讶地盯着他看,掌柜的叫他爷,那就是这个铺子的老板了?她忍不住看了看墙上的画,难道……这就是孩子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