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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狱 正文 第八章 魏道士,杜刺史

    玄奘转头一看,只见空乘笑吟吟地从侧门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被盛大的法会刺激,这个老和尚一扫往日间满脸皱皮的奄奄样,精气神十足。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与年龄相关的衰老。

    “师兄此言何解?”玄奘笑道。

    “世事变迁轮回,往复不息,佛家是不会以世事作为依据,来判断善恶是非的。”空乘道,“识心便是妄心,才会引来生死轮回,为何?因为它会分别人我是非,生贪嗔痴爱,起惑造业。所以,对破除妄心的佛家而言,宇宙间是没有什么对错与善恶的,无论善人还是恶人都能成佛。”

    “师兄说得是。”玄奘点头。

    空乘也不走近他身边,就那么倚在古松之下,盯着他道:“识心就是妄想与执着。只有妄想与执着断尽,法师才能与诸佛如来一样,不生、不灭、不衰、不老、不病。如今法师为了心中执着,而违逆了天子诏书,岂非不智?”

    玄奘知道他的来意,沉吟片刻,笑了:“释迦为何要坐在菩提树下成佛?”

    空乘愕然,想了想:“菩提乃是觉悟之意,见菩提树如见佛。”

    “错了。”玄奘摇头,“因为菩提树枝叶大,可以遮阴挡雨。”

    空乘无语。

    “师兄你看,世间众生既然平等,为何释迦不坐在竹子下?野草下?生命对释迦而言,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可他偏偏要坐在菩提树下。那是因为,功用不同,菩提树可以遮阴挡雨,对释迦而言,如此而已。四大皆空,菩提也只是空。”玄奘道,“对我而言,庄严寺的住持,只不过是释迦走向菩提树时路经的一根竹子。至于违逆诏书之类,更是妄心中的一种,何必放在心上?”

    “好吧,好吧。”空乘无奈了,“师弟辩才无碍,老和尚不是对手。但我今天却要和你说一桩大事。”

    两人重新在院中的条石上坐下,空乘道:“你知道这次任命你做庄严寺住持,是谁的提议么?”

    “右仆射裴寂大人。”玄奘道。

    空乘点点头:“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心腹,也是朝中第一宰相,他和太常寺少卿萧瑀,是我佛家在朝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举荐你,你可知道其中有何深意吗?”

    玄奘摇摇头,空乘问:“当今天子姓甚?”

    “李。”

    “道家始祖姓甚?”

    “李……”玄奘霍然明白了。

    “师弟啊,大唐天子自认是道祖李耳的后裔,这对我佛家而言意味着什么?”空乘沉痛地道,“武德四年,大唐立足未稳,太史令傅弈就上疏辟佛,说佛家蛊惑人心,盘剥民财,消耗国库,请求沙汰僧尼。十一条罪状,字字惊心!当时太上皇在位,下诏质问僧徒:‘弃父母须发,去君臣之章服,利在何门之中?益在何情之外?’指责佛僧们无君无父,下令减省寺塔、裁汰僧尼。当时法琳法师做《破邪论》,多次护法,与一众道徒展开激烈的争论。所幸当时大唐立国未稳,我佛家损伤不大。”

    武德四年,玄奘刚刚离开益州,还在漫游的路上,对此略有耳闻,对他内心的冲击显然没有空乘这般深刻。

    “武德七年,傅弈再次上疏,说佛法害国,六朝国运之所以短,都是因为信佛,梁武帝、齐襄帝足为明镜。这就牵涉大唐的国运了,直指帝王心中的要害。当时还是内史令的萧瑀和傅弈激烈争辩,但终究敌不过皇帝心中的那个结。

    “武德八年,太上皇宣布三教国策: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道教居先,儒教位次,释教最后。这就是说,大唐定下了国策,无论我佛家再怎么兴盛,也只能是居于末座,排在道家、儒家之后。非但如此,太上皇还下诏沙汰全国的僧尼,京城保留佛寺三所,各州各留一所,其余都废除。”

    这段历史玄奘很熟悉,因为那时他就在长安,当时佛教徒的确压力极大,而且道士们还趁机发难,李仲卿写了一卷《十异九迷论》、刘进喜写了《显正论》,猛烈抨击佛教。法雅、法琳、道岳、智实等僧人展开了一场场辩论,法琳则写了一卷《辨正论》进行顽强抗击。

    玄奘点了点头:“幸好第二年太上皇就退位,如今的贞观朝倒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辟佛事件。武德朝那些大规模沙汰僧尼的诏令,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新皇废除了,看来日后佛教兴旺可期。”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空乘连连冷笑,“咱们这个新陛下内心刚硬,看似仁厚,实际无情,照老和尚看,他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对他而言,信仰只有一个——大唐江山!一个连亲兄长亲弟弟都敢杀,父亲都敢驱逐的皇帝,你认为他会真心去兴盛佛教吗?老子后裔,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招牌,只怕在贞观朝,我教地位更加不堪。”

    玄奘淡淡地道:“师兄,贫僧有一事不解,我佛家为何要与道家争那谁先谁后?”

    “当然要争!”空乘瞪眼道,“如果被道家居于第一,如何谈兴盛佛教?”

    玄奘摇头:“贫僧不敢苟同。首先,道祖姓李,大唐天子姓李,道家的这个优势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哪个皇帝在位,也要尊奉道家;第二,这个第一,真的有必要争吗?如果佛法不彰,失去了信众,就是皇帝敕封你为第一,难道天下人就皈依你了吗?第三,我佛家之所以兴盛,皇帝的扶持虽然很关键,却并不是最根本的。”

    空乘被震动了:“哦,师弟接着说,有什么东西比皇帝的扶持还重要吗?”

    “有。”玄奘断然道,“那就是我佛家对皇权、对百姓的影响。若是佛家能使皇权稳固,百姓信奉,不论哪一朝皇帝都会尊奉,这是不以他个人的好恶为转移的。哪怕他个人向道,这朝廷,这天下,也必定会崇佛。若是佛家没有这个功效,就算偶尔有一二帝王尊奉,这个帝王崩后,也会重新湮灭。世俗有云,人在政在,人亡政息,为何?因为这个政策,只是他一人的好恶。”

    空乘悚然一惊,犹如醍醐灌顶,喃喃道:“师弟说得是……那么你看我佛家目前该如何是好呢?按照裴寂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入主庄严寺。如今佛家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师弟你十年辩难,辩才无碍,声誉鹊起,你到了长安,就可以狠狠地刹一刹那帮道士的气焰。”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何裴寂举荐自己为庄严寺的住持,不过他另有想法,“师兄,武德朝沙汰僧尼,争论最剧烈的时候,贫僧就在长安,却没有参与任何一场争辩。师兄可知道为何吗?”

    “为何?”空乘惊讶地问。

    “因为,我们僧侣自己都搞不明真正的经义,自从魏晋以来,佛门内部宗派重重,派别之争让我们自己都陷入分歧,如何能说服信众?又如何能说服天子?贫僧十年游历,遍查各派,才发现造成不同派别争论的因素在于教义阐发的不一致。在佛理上站得住,就要我们内部没有歧义纷争,而要内部没有纷争,就要统一派别,要统一派别,就要寻找教义源流!”玄奘肃然道。

    空乘倒吸了一口冷气:“师弟好宏伟的志向,那么,要寻找教义源流呢?”

    “就要西游天竺!”玄奘眸子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到那棵菩提树下,给孤独园中,求得如来真法,大乘教义!贫僧正是有意西游天竺,才不能接受这庄严寺的住持之位。”

    空乘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师弟这是要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啊!”

    从大唐到天竺,理论上说有三条路,一条是海路,远涉重洋,浮海数月。但这条水路实在危险,航海技术有限,走海路的极少;一条是从吐蕃经过骠国(缅甸)、尼波罗国(尼泊尔)辗转到天竺;

    第三条就是“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经过陇右、碛西,越过葱岭,进入中亚诸国,再由兴都库什山的山口,到达北天竺,其间要越过流沙千里的大沙漠,随时会丢掉性命。

    他很清楚,目下西游天竺,基本上绝无可能。

    一来是因为路途上过于险恶,更重要的,东突厥雄踞大漠,铁骑时常入侵北方与河西。朝廷严禁出关,没有朝廷颁发的“过所”和“通关文牒”,私自越过关隘,以通敌论。事实上玄奘自己也知道,早在贞观元年,他就上表申请,结果被严厉驳回。

    “何谓生死?花开花谢。何谓死生,暮鼓晨钟。”玄奘喃喃地道。

    空乘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天才横溢的年轻僧人,长久不语,半晌才道:“师弟既然有这般大心愿,为何不立即去?反而要在这里延宕时日?”

    “家兄法名长捷,如今不知下落。此去黄沙万里,未必能回,贫僧希望能找到他,了却心事。”玄奘道。

    空乘沉默,长捷杀死玄成法师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叹息半晌,神情间很是忧郁。

    河东道,蒲州城。

    蒲州乃是大唐重镇,地处长安、洛阳、晋阳“天下三都”之要会,总控黄河漕运,又是长安、洛阳通往太原以及边疆的必经之路,市面上的繁华可谓冠绝河东。

    蒲州刺史杜楚客的府上,如今来了一位贵人,杜刺史正亲自陪坐在花园的凉亭之中,两人面前摆着一副棋枰,正执着黑白子对弈。

    杜楚客是李世民的核心幕僚、左仆射杜如晦的亲弟弟。此人有大才,志向高洁,原本隐居在嵩山,李世民念及他的才华,征召出山,给他的官也不小,一出手就是蒲州刺史,掌管重镇要埠。

    杜楚客是标准的美男子,年有三旬,丰神朗姿。而他对面这人年约五旬,身上穿着布袍,三绺黑髯,一张脸棱角分明,精神很足,意态更是从容。杜楚客棋艺很高,可在这人的面前却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罢了,罢了。”杜楚客一推棋枰,讪讪地笑道,“谁不知道你魏道士棋艺高,跟你对弈,我纯粹找不自在。”

    魏道士哈哈一笑:“小杜,你的棋艺比起你哥哥老杜可好多了,他呀,看见我就跑。”

    杜楚客嘿嘿笑着转移话题:“秘书监大人,皇上让你巡视河东,你可倒好,到了我的蒲州居然不走了。算算,待了有七八日了吧?好歹你也是‘参预朝政’,还不尽快北上办了皇上的差事,干吗一直待在我家赢我的棋?”

    秘书省是内廷六省之一,长官称为秘书监,主要分管朝廷的档案资料和重要文件,对国家大政虽然没有直接的干预权,却也是直接接触朝廷中枢的重要职能部门。这个身穿布袍的魏道士居然是官身,而且从三品大员!

    更重要的,这位秘书监还有个头衔“参预朝政”,这可了不得。百官只有担任了尚书左右仆射、侍中、中书令这几个职务当中的一个,才算真的做了宰相。李世民登基不久,为了让更多的重臣参与朝廷大事,给一些亲信大臣加上了诸如“参预朝政”“参议得失”“参

    知政事”之类的头衔,使他们能进入政事堂。冠上这几个头衔,就相当于大唐宰执中的一员了。

    这个身穿布衣的大唐宰执,居然躲在蒲州城中,一连数日和刺史下棋!

    “老道我神机妙算,等到我要的消息从霍邑传过来,就该上路啦!”这魏道士哈哈大笑,“你信不信,老道我数三声,我要的消息就来了。”

    “三声?不信。”杜楚客摇头,“你在我宅里住了好几个三天了,我就不信能这么巧。”

    “嘿嘿,”魏道士掐指算了算,口中道,“一!二!三——”

    话音未落,一名家僮跑了过来,进入凉亭,躬身道:“魏大人,老爷,许主事从霍邑回来了,求见魏大人。”

    杜楚客呆若木鸡。

    魏道士得意无比,摆摆手:“让他进来。”

    过了不久,那家僮领着鸿胪寺的主事许文谈走进花园。许主事一看见魏道士,脸上现出惶恐之色,恭恭敬敬地道:“下官许文谈,见过大人。”

    “嗯,”魏道士拈起一枚棋子,淡淡地道,“到兴唐寺了?见过玄奘没?”

    “见了。”许主事低着头道,“下官已经向他传了陛下的旨意。”

    “哦,玄奘怎么说?”魏道士问。

    “他……”许主事艰难地道,“他拒绝了。”

    “什么?”魏道士愕然望着他,“拒绝了?什么意思?”

    “拒绝了就是……抗旨。”许主事仿佛对这魏道士极为惧怕,身躯颤抖地道,“他不做那庄严寺的住持。”

    魏道士哑然,和杜楚客面面相觑。杜楚客忽然哈哈大笑,道:“都说你算计之精准,有如半仙,如今可算差了吧?”

    魏道士一脸尴尬,盯着那许主事:“把你去的经过详细说说,一字不漏。”

    “是。”许主事把自己见到玄奘宣旨的经过述说了一番,真是不厌其详,连玄奘什么表情什么措辞都没有遗漏,最后道,“大人,他给陛下上的表章还在下官身上,要不要给您看看?”

    “胡闹!”魏道士冷冷地道,“身为臣子,怎能私下里翻看给陛下的表章!你按程序递上去吧,本官自然看得着。”

    “是。”许主事不敢再说。

    “你下去吧!”魏道士眉头紧皱,挥了挥手,“回京复命吧!来这里见本官的事情,不必对任何人说起。”

    许主事连连点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退了下去。

    “阔源清流,重理传承!”魏道士一拍桌案,长叹一声,“这和尚,好大的志气,好大的气魄!”

    “看来你还是小瞧了他呀!”杜楚客喃喃地道。

    魏道士苦笑:“何止我小瞧了他,那位当朝宰相也看走了眼,玄奘不愧佛门千里驹,区区一寺,岂能羁縻之。我魏徵生平从不服人,今日却服了这个和尚!”

    杜楚客思忖半晌,道:“霍邑之事既然脱离了裴寂他们的预测,恐怕事情和你预料的有所变化啊!那你还北上吗?”

    魏徵摇头:“霍邑县已经成了虎穴之地,何必蹈险。陛下交给我的使命是巡查河东道民生,何必理会这等大祸事。眼下裴寂等人对玄奘判断失误,肯定要调整计划,老道我还是等等吧,后发制人。”

    “可是……”杜楚客神情凝重,“对方已然布局这么多年,可谓根深蒂固,眼下这一触即发的局面,如果你不去,还有谁能跟那人的智慧匹敌?若事到临头,咱们岂非束手束脚,全无反抗之力?”

    “哼。”魏徵冷笑,“棋子究竟执在谁的手中,只怕那谋僧也算度不尽吧!有人想要玄奘走,老夫却偏要他留下,看看这兴唐寺的水,究竟有多深!”

    “话虽如此,你也不可不防。”杜楚客还是神情担忧,“此事实在太大,对方一旦发动,只怕会天崩地裂,大唐江山震颤,影响百年国运。裴寂倒还罢了,那谋僧的手段你也清楚,可称得上神手妙笔,深沉若海,号称算尽三千世界不差一毫。你虽然精通术数阴阳,但万一有个闪失,只怕悔之莫及。”

    “老道自然晓得。”魏徵也有些丧气,“这个谋僧,还真让人头皮发麻。咱们耗费了偌大的人力物力,居然直到现在还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唉。”

    他面色颇为颓废,没想到杜楚客一看倒笑了:“好啊,好啊!又看到你这赖相了,每次你一示弱,必定有后手。我哥哥吃你的亏可不少啦!”

    魏徵顿时哑然,喃喃地道:“原来老道还有这毛病?日后可得留神了。咳咳,小杜,不瞒你,老道我的确有后手,正插在那谋僧的命门上,至于能起多大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快说说看!”杜楚客拍手笑道。

    魏徵一脸正色:“佛曰,不可说;老子曰,不可名。两个圣人都不让我说,老道我敢说么?”

    杜楚客哑然。

    “这样吧,”魏徵想了想,道,“既然因为玄奘,这个谋僧算度失误,眼下手忙脚乱,那老道我不妨再给他烧把火,你把消息传出去,刺激他们一下。”

    “什么消息?”杜楚客问。

    “天子下月巡狩河东的消息。”魏徵冷冷地道,“我就不信他们不动。”

    天子即将巡狩河东的消息,有如长了翅膀一般,短短几日内传遍了河东道的官场,本来各级官员还将信将疑,又过了几日,礼部发文,说四月初八日,皇帝将启程巡狩河东道,令沿途各级官员做好接待准备。公文后面还特意注上皇帝的原话:“一应事宜切以简朴为上,莫要奢靡,更勿扰民。”

    话虽这般说,但河东道的各级官员哪里敢怠慢,这可是新皇继位以来第一次巡狩河东,河东是龙兴之地,太原更是王业所基、国之根本,号称“北都”,皇上巡狩北都,那意义何等深重?

    尤其是晋州刺史赵元楷,他所在的晋州更是去太原的必经之路,治下的洪洞、赵城、霍邑三县都得接驾,这可就是一桩大学问了。赵刺史连连发公文给三地县令,命令他们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并将具体措施上报。

    迎接圣驾可不是接三两个人的事,皇上一离京,起码有上百名大臣跟随,十六卫的禁军估计五六千,说不定还带着乐坊宫女。这种接待强度可想而知。这一来,三个县顿时鸡飞狗跳,三位县令顿时头痛欲裂,尤其是霍邑县的郭宰大人,这位从军中悍将变成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再由县尉升任县宰的大人,对这种接驾礼仪简直两眼一抹黑,几日间,活生生把金刚巨人愁白了头。

    所幸这几日绿萝的病情渐渐康复,热烧早退,只是整个人却有些呆滞,常常睁大眼睛,视线没有一个焦点,一出神便是半晌。郭宰心疼得难受,但自己事务繁多,只好让优娘多陪着女儿。

    这一日,郭宰匆匆忙忙去了衙门之后,李优娘来到女儿房中,见绿萝屈膝坐在床榻上,小小的身子抱成一团,呆滞地看着帷幔上的一个蝴蝶结。李优娘幽幽叹了口气,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药走过去坐在床边,柔声道:“绿萝,喝了药吧!”

    绿萝木木地转过脸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李优娘心中一颤,一碗药汤哗地洒在了锦被上。

    “那个人是谁?”绿萝喃喃地道。

    “哪个人?”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药汤,低下头,不敢看女儿的脸。

    “你还要瞒着我?”绿萝咬牙道,“兴唐寺,娑婆院中的那个僧人!你的那个姘头!”

    “绿萝——”李优娘脸色煞白,虽然惊恐,但眼神中居然是愤怒的神色居多,“不许你侮辱他!”

    “侮辱他?”绿萝嘲弄地看着母亲,“我不但要侮辱他,而且还杀了他!”

    李优娘的身体僵硬了。

    绿萝眯着眼睛,宛如猎食的猫一般凝望着母亲:“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呀?可惜我杀他的时候你没看到,我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他捂着胸口,连喊都喊不出来,因为他的嘴里到处都是血沫。他望着我,那肮脏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然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吗?”

    李优娘悲哀地望着女儿,眼圈通红,却只是泪珠萦绕,整个人麻木了一般。

    “他说,没想到,我会死在你的手上。”绿萝的眸子宛如刀锋一般,“他没有想到吗?他是僧人,却没想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既然这般庇护他,看来是自愿了,你置自己的名节于不顾,我也没什么好说。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一字字地道,“你们羞辱了我的父亲!羞辱了我那傻笨的继父!也羞辱了我——”

    最后一句简直是撕心裂肺吼出来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再难自抑。

    李优娘也是泪如泉涌,这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在女儿面前失声痛哭,再也不顾形象,仿佛要把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痛苦发泄出来。

    哭了半晌,李优娘停止哭泣,拿出丝帕,拭了拭眼泪,喃喃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为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没有想象,我是亲眼看见的。”绿萝冷冷地道,“你的事我现在一个字都不想知道,恶心!我只问你一句,那恶僧究竟是谁?我杀死的那人,和兴唐寺住持,到底哪一个才是空乘?”

    李优娘不答。

    “不回答我?”绿萝怒气冲冲,嘶声叫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抛下与父亲恩爱之情,抛下与郭宰的夫妻之义,抛下我这个做女儿的尊严,去与他私通?即便他死了,你也要对他百般维护,连他的身份都不肯说出来?”

    李优娘一向生活在优雅之中,未出阁时便以才女著称,两任夫君都对她爱护有加,连重一点的话都没说过,今日却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辱骂,心中的痛苦简直难以言喻。可是她仍旧摇着头,喃喃道:“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好,好,你不告诉我……”绿萝气急,“难道我自己便查不出来吗?他的尸体我找不到,难道那个院子我也找不到?那个地道我也找不到?不过,他们的善后天衣无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可是我相信,一切人为的都会有破绽。我能找出来!”

    “还有!”绿萝喝道,“莫要把我逼急了,否则我告诉郭宰!告诉河东崔氏家族!我倒要看看堂堂县令还要不要脸面,看看号称河东第一世家的崔氏要不要脸面!”

    李优娘脸色惨白如纸,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虽然凄凉,眼中却露出一抹柔情,缓缓道:“你不会说的。”

    “你怎知我不会说?”绿萝怒道。

    “因为,你姓崔,你爱这个姓氏甚于你的生命;更因为,你对郭宰这个继父内心有愧,别看平日里你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你知道他疼你,甚于他自己的性命,你不敢面对他。”

    “你……”绿萝怒不可遏。

    “你是我的女儿,我一手养大的,我了解你,甚于了解自己。”李优娘低声道。

    “住口!住口——”绿萝劈手夺过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母女俩在房中大吵,虽然莫兰和球儿被李优娘支得远远的,也听到了碗碟破碎的声响,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李优娘叹了口气“你:

    好好休息吧!等你平静了,咱们再谈。”

    说完轻轻拭了拭眼角,莲步轻移,出了房门。

    郭宰晚上回来,先到绿萝房中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女儿。绿萝白日间发了脾气,病倒好了,独自气闷闷地躺在床榻上,继父来了也不理会。郭宰详细问了莫兰,知道小姐无恙,倒也放了心,他在绿萝面前碰壁也习惯了,毫不在意,乐呵呵地回了自己房中。

    一进屋,见优娘也面朝里躺在床榻上,顿时一怔,这母女俩今天怎么了?连睡觉都是一个姿势。

    “夫人,我回来了。”郭宰轻声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李优娘下了床,给他宽衣,把官服叠好了搭在衣架上,“相公这几天为何这么忙碌?这都快戌时了。”

    “唉!”一提这事,郭宰在绿萝那里得到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喃喃道,“愁白了头啊!”

    “到底怎么回事?”李优娘上了榻,跪在他背后缓缓揉捏着他的肩头。

    郭宰很享受这种温馨的感觉,微微闭上了眼睛,叹道:“皇上要巡狩河东。”

    “巡狩河东干你何事?”李优娘奇道,“你治理这霍邑县有目共睹,百姓安居乐业,皇上看在眼里说不定还会封赏,又发什么愁?”

    郭宰苦笑:“封赏倒谈不上,河东富庶,这县里的繁华也不是我治理之功。这倒罢了,关键是如何迎驾的问题,霍邑县是前往太原的必经之路,皇上当年随着太上皇兴兵灭隋,大唐龙兴的第一战就是在霍邑打的,肯定要住几天。可……可我让他住哪儿?”

    “也是。”李优娘在这方面的见识倒比郭宰这个官场上的武夫强多了,“皇上巡狩,若是从简,扈从加上群臣也有五六千人,若是奢靡一点,只怕不下万人,咱们这县城……还真是安排不下。”

    “可不是嘛!”郭宰连连叹息,“这几日我和几位同僚一直在想办法,还把县里的大户人家召集了起来,献计献策。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动员一名大户,让他们把宅子献出来。可咱们这里,山多地少,道路崎岖,即便是大户,家宅也都不大,住个上百口人就算不小的宅子了,哪能安置下皇上?”

    “这倒是桩大事。”李优娘喃喃地道。

    “别说我,洪洞、赵城两个县令也在头痛呢,不过他们还好,两城距离近,皇上只会在他们中的一家过夜,两人还能有个商量,可我呢?”郭宰几乎要发狂了。

    李优娘忽然一笑:“相公真是当局者迷,难道你忘记那个地方了吗?地方够大,风景又佳,住上几千人也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皇上肯定满意。”

    “嗯?”郭宰霍然睁开了眼睛,身子一转,愣愣地盯着夫人,“还有这地方?夫人快说,是哪里?”

    “我要是说了,夫君有何奖赏呀?”李优娘柔媚地道。

    郭宰心里一酥,魂儿都要飞了:“夫人只要能找到这地方,夫人要什么老郭我就去弄什么!哪怕夫人要天上的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我要那月亮作甚……”李优娘痴痴地看着他,忽然环臂搂住他的脖子,幽幽道,“有了你,就足够了。”

    郭宰骨头酥麻,心中感动,却还没忘了正事,一叠声地催促。李优娘道:“兴唐寺!”

    郭宰一呆,随即拍手大笑:“好啊!好啊!夫人真是女中诸葛,县官们都建议县里捐出钱粮,起一座行宫。我心疼那大把大把的开通元宝,舍不得花,没想到夫人竟然一文钱不花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没错,没错,兴唐寺啊,地方够大,禅院多,皇上和百十名大臣住进去绰绰有余,山门前的空地还能驻兵……兆头也好啊,兴唐!皇上肯定喜欢!”

    “夫君该奖赏我了吧?”李优娘笑道,眼睛深处,却露出一丝深深的痛苦。

    “奖!现在就奖!”郭宰丝毫没有留意,哈哈大笑着,一把扯了衣服,把夫人平放在榻上,身躯压了上去。他这身躯过于庞大,顿时把娇小的李夫人遮没了影……

    [1]唐高祖武德年间,沿袭前隋旧制,设内史省,长官为内史令,唐太宗贞观年间改称中书省,长官改称中书令。​​​​​​​​​

    [2]唐朝对西域的称呼,碛指莫贺延碛,位于今哈密和敦煌之间的哈顺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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