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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王字头上一把刀

    “崔舍人这几日在瓜州四境看了一圈,不知有何心得?”

    瓜州都督府的二堂,堂下有箜篌、鼙鼓之乐,几名胡姬正踩在地毯上翩然起舞。而客人只有寥寥三人。李琰坐在上首,瓜州刺史独孤达和通事舍人崔敦礼分坐两侧,面前的食床上摆满了酒食。

    瓜州乃是河西重镇,尤其是在敦煌到西域的大碛路和矟竿道废弃之后,商贾往来中原和西域,大都是从瓜州经过莫贺延碛,抵达伊吾国,再到高昌、焉耆等地。

    而伊吾和高昌此时分别控制在东西突厥手中,两大突厥的势力交汇点便在瓜州以北,因此朝廷在此驻扎重兵,不但将瓜州都督府设置在此,甚至连玉门关也迁址到瓜州,身为瓜州都督的李琰可谓权重一方。

    崔敦礼时年三十三岁,乃是河东崔氏二房,顶级的大士族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士族的雍容与清贵。

    听了李琰的问话,崔敦礼拱手笑道:“下官这些年执掌四方馆,替朝廷奔走各国,安抚四夷,也走了不少地方。本以为瓜州偏远,却没想到商贾往来辐辏,市容繁华,人烟繁密,竟然不输中原大城。”

    “不过崔舍人想必也看到了,突厥人南下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

    独孤达却叹道,“据来往的商队讲,欲谷设屯兵伊吾,兵力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前日接到烽燧急报,说是在第五烽已经见到了突厥人的哨骑。”

    崔敦礼默默地点头:“突厥人在定襄和代州受到的压力太大,看来是想在河西打开缺口。”

    李琰吃惊:“陛下已经下令出征了吗?”

    “这倒没有,”

    崔敦礼摇头,“如今正值秋高马肥,不是最好的时机,真正出兵只怕要到入冬了。只是突厥人这两年日子不好过,连续两年霜冻干旱,民疲畜瘦,牛马多冻饿而死。他们显然也感受到大唐的压力。”

    李琰瞥了独孤达一眼,独孤达会意,忧虑重重地道:“所以本官颇为不解,陛下为何此时要召临江王还朝?临江王镇守河西三年,正在安排御边之策,一旦还朝,瓜州防务无人主持,万一欲谷设领兵入寇,怕是要出乱子啊!”

    崔敦礼摇摇头:“陛下的胸中自有韬略,哪是下官能琢磨的,或许只是迷惑突厥人也未可知。”

    “这话如何讲?”

    李琰问道。

    “如今朝廷的大军和辎重正在往定襄和云中方向集结,突厥人必然警惕,怀疑朝廷即将起兵征伐。若是此时征召大王还朝,彰显河西无事,想来能让突厥人误判。”

    崔敦礼道,“事实上哪怕突厥人入寇瓜州,也必然是偏师,骚扰居多。以河西的防务,肃州有牛进达,瓜州有独孤公,西沙州有王君可,必然能保河西无恙。”

    这种答案李琰并不满意,却也不好反驳,心中不禁更加忧虑。

    “听说李大亮调了五千大军进驻甘州?”

    李琰缓缓地道,他脸上笑着,眼睛里却一片冰冷,“这是要防谁?突厥还是吐谷浑?”

    崔敦礼心中一震,呆呆地看着李琰。

    若是寻常人等或许听不懂李琰问话中的含义,可崔敦礼执掌四方馆,对四夷边境了如指掌,当即就明白了李琰的深意——甘州与突厥和吐谷浑之间并无道路相同!那么李大亮调集五千大军到甘州,压在肃州的眼皮底下,到底是为了防范谁?

    “下官不曾听说!”

    崔敦礼断然道。

    “不曾听说?”

    李琰倒是怔了怔。

    “是的。”

    崔敦礼极为干脆,他很清楚决不能在此事上让李琰误判,“下官路过凉州的时候,凉州都督府并无任何军队调动。之后经过甘州,张弼那里也一切如常,没有增加一兵一卒。”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难办了。李大亮增兵甘州,是李琰判断皇帝要对自己下手的最大依据,他从敦煌回到瓜州,立刻便派人去甘州查访,不过瓜州到甘州千里之遥,往返一趟需要十余日,派出去的心腹部曲至今还未回来。

    在此事上,如果崔敦礼进行诡辩,李琰倒也能理解,可崔敦礼断然否认,他又不好逼迫,顿时陷入为难,只觉朝廷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迷雾重重,心中更是忧虑。

    堂上一片沉默,陷入一种尴尬却凶险的氛围之中。

    就在此时,有仆役前来通传,玄奘和咒禁博士李淳风求见。

    “法师回瓜州了?怎么还带了个咒禁博士?”

    李琰不禁愕然。不过玄奘来访倒让众人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独孤达是佛徒,当日玄奘在瓜州,便是他奉养了半月之久。凉州都督李大亮捉拿玄奘的公文到达瓜州之后,又是他密遣州吏李昌知会玄奘,让其连夜逃离瓜州。

    独孤达当即亲自出迎,请玄奘和李淳风来到堂上。

    李琰大笑:“法师是与澶儿一起来的瓜州吗?刚才还接到消息,说是澶儿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到,不想法师竟然这就到了。”

    玄奘并没有回答,见崔敦礼穿着从六品的服饰,便道:“这位上官便是崔舍人吗?”

    崔敦礼久在长安,自然知道玄奘的名声,急忙起身见礼:“在下河东崔敦礼,见过法师。”

    “既然崔舍人也在,那事情还有可挽回之机。”

    玄奘松了口气,望着李琰,“大王,贫僧在敦煌得知了一桩重大消息,故此星夜兼程赶来瓜州,便是要请大王定夺。”

    李琰一愣,脸色凝重起来:“法师请说,什么消息?”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密谋造反!”

    玄奘一字一句地道。

    李琰一哆嗦,几乎跌坐在席上。独孤达、崔敦礼二人也惊呆了。

    “法师,您这莫不是开玩笑吗……”

    李琰喃喃地道。他与独孤达暗中谋划多日,就待起兵,突然被玄奘这么宣布于光天化日之下,禁不住整个人都软了。

    “法师,”

    崔敦礼也骇然失色,“您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确切吗?”

    “消息确凿无疑。”

    玄奘断然道,“如今王君可的六千大军已经东进,此时应该快抵达鱼泉驿了。”

    独孤达勉强笑着:“原来如此,法师是误会了。王君可率领大军来瓜州,是大王下令的。这些日突厥屯兵伊吾,想要南下入寇,大王是命他来协助守备。”

    崔敦礼却神情凝重:“法师可有实证?”

    “贫僧并没有得到什么书信、密令之类的证据,而是从王君可的一系列举动中推断出来的。”

    玄奘道。

    李琰慢慢缓回了神,强行镇定,不悦道:“法师是个谨慎人,今日怎么糊涂起来?指控一州的刺史谋反,这是何等大事,没有实证单靠推断,怎么就敢乱说!”

    “贫僧并非乱说。”

    玄奘道,“大王可知道,如今王君可已经彻底控制了西沙州的军权?”

    崔敦礼也摇头:“法师,他是西沙州刺史,使持节西沙州诸军事,当然拥有军权。”

    “不,”

    玄奘耐心地道,“拥有军权和控制军权并不是一回事。崔舍人可知道,盐池守捉使赵平、龙勒镇将马宏达原本就是他的人,而这些时日,王君可以一系列手段拿下了西关镇将令狐瞻、紫金镇将宋楷、子亭守捉使翟述,都替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什么?”

    崔敦礼脸色变了。

    “哈哈!”

    独孤达笑道,“法师,这些时日敦煌士族和王君可为了一桩婚事斗得不可开交你是知道的,他拿下士族的军权也许只是报复士族,怎么就跟谋反联系起来呢?”

    在这个问题上,崔敦礼站在朝廷的立场,明显更能体会玄奘的思维。玄奘说的没错,拥有军权和控制军权不是一回事。边将,最忌讳的就是彻底控制当地的军权,尤其是刺史这种本来就拥有治政权的,如此一来,军政大权尽皆控制在一人之手,哪怕他没有反心,朝廷也会将他拿下来。

    “谋反如果做得明目张胆,那便不是谋反了。贫僧再说一件事,王君可还拿下了西沙州的司兵参军,阻断了西沙州到瓜州的烽候传驿。”

    玄奘道,“贫僧一路逃过来,各处烽燧和驿站,都是王君可新提拔上来的人。西沙州有事,瓜州和朝廷将得不到任何消息。”

    崔敦礼吐了口气,默默地深思着。

    “法师还有什么发现?”

    李琰也横下一条心,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

    “王君可在河仓城密会奎木狼,请奎木狼给突厥和吐谷浑捎了一句话。这是贫僧亲眼所见,是有确凿证据的。”

    玄奘道,“贫僧进瓜州时,见哨骑来往,气氛紧张,是不是突厥人有动作了?”

    崔敦礼看了李琰一眼,李琰无奈:“确实如此……法师认为这是王君可勾结突厥人所致?”

    “没错,”

    玄奘道,“一开始,王君可以剿灭奎木狼为借口,请来朝廷的兵符,集结起了府兵,又让突厥人压迫瓜州,大王便不得不向他求援。而王君可的目的,便是以救援瓜州为名,堂而皇之地率领大军入境,趁您不备,一举拿下瓜州。”

    “这也说不通啊!”

    独孤达还想硬撑,“他怎么知道大王一定会向他求援?”

    玄奘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模模糊糊没有抓住,只好按照自己原来的思路道:“刺史公可知道这次王君可带了多少人来瓜州?”

    “多少?”

    “六千二百人!”

    玄奘沉声道,“除了在阳关留下一千人,敦煌城留下三百人,西沙州的府兵、镇兵、守捉兵倾巢出动!”

    崔敦礼彻底惊呆了。傻子也知道,哪怕是李琰下了命令,可如今突厥人尚未入侵,兵力未知,意图未知,瓜州又没有实际危险,王君可怎么可能让整个西沙州的军队倾巢来援?他是刺史,负有守土之责,自己的西沙州还要不要了?

    “同时,王君可还在军中挟持了八大士族的家主,向敦煌士族勒索了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

    李淳风说道。

    “啪——”

    崔敦礼重重一拍食床,黯然道,“大王,恐怕我们即将面临一场兵变了。”

    李琰和独孤达半晌无言,他们即使有心掩盖,可玄奘的判断根本无法辩驳。私自筹集军费,两万钱粮,六千大军征战半年都够了。这种行为搁到哪儿,都是妥妥的谋反!

    “怎么可能……”

    也不知是做戏还是沮丧,李琰神情呆滞,喃喃地道。

    “大王,”

    崔敦礼皱眉,“王君可如此大的动作,您刚从敦煌回来,竟然一无所知?”

    李琰黯然摇头:“本王刚刚与他做了亲家,哪可能想到此人狼子野心呢!”

    玄奘忽然想起一件事,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他强自镇定:“大王,您刚才说世子的迎亲队伍已经快要抵达瓜州城,可是王利涉派人汇报的?”

    “是啊!”

    李琰随口道,“我返回瓜州时,将王利涉留在敦煌,沟通迎亲事宜——”

    说到此处,他隐约觉得不妥,急忙住口。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笑道:“原来如此。贫僧已经把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诸位,眼下世子应该要入城了,我和李博士先到城外迎接一下。”

    “对对,”

    李淳风也笑道,“当日在驿道上和世子分别,先行来告知大王。我们回去跟世子说一下,免得他忧心。”

    就在这一瞬间,玄奘已经抓住了方才的念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世子李澶早就命王利涉将王君可谋反的消息密报给李琰,可李琰却一副至今一无所知的模样。如果说驿路被王君可遮断,信使被杀,李琰却为何能清晰掌握迎亲队伍的行踪?这说明王利涉和李琰之间的消息仍然畅通。

    这就说明一个真相——李琰也参与了谋反!

    玄奘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不动声色,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和李淳风同时起身,就要离开。

    李琰和崔敦礼都有些愕然,纳闷地看着二人。

    独孤达却脸色剧变,大喝一声:“来人,拿下!”

    廊下顿时有甲士哗啦啦地闯了进来,李淳风眼见不好,猛地一掐诀,手指一划,半空中一声霹雳,竟然出现了纵横交错的几道火网,阻拦在甲士们面前。甲士们骇得急忙后退。

    李琰也反应过来,知道今日决不能让玄奘等人离开,起身扑向旁边的兵器架。李淳风大喝一声,一抖手,袖子中射出一条双头的绳索,宛如灵蛇吐信一般在半空中蜿蜒而去,正缠在李琰的脖子上,双头“咔嗒”一声咬合。李淳风猛地一拽,李琰跌翻了过来。

    李淳风合身扑上去,顺手从食床上抓起一把剖瓜的匕首,顶在了李琰的咽喉上:“谁敢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动作兔起鹘落,只是一刹那间,李琰已经落入了李淳风掌控之中,而这时半空中的火网才化作火星,渐渐散去。崔敦礼此时还执着酒杯,满脸愕然。

    独孤达和甲士们将众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场面一时寂静,崔敦礼也是聪慧之人,虽然初来乍到对各种内情都不清楚,这时也明白了真相,喃喃道:“大王,竟然是你要谋反!为何?”

    李琰一脸惨然:“还不是被朝廷给逼的!”

    崔敦礼大怒:“朝廷如何逼你了?”

    “崔舍人,还是省省口舌,等逃出去再作理论。”

    李淳风道,“法师,帮个忙,捆住他。”

    玄奘急忙过去,用那根绳索把李琰牢牢地捆了起来,才发现,这绳索的两头竟然各有一块磁石搭扣,设计得极为精妙。

    “放了大王,否则格杀勿论!”

    独孤达怒不可遏。

    “独孤公,贫僧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谋反!”

    玄奘难过地望着他,“你是佛徒,须知道一旦掀起战乱,河西各州将有多少生灵陷于血火!”

    独孤达有些羞惭,却板着脸:“法师是僧人,不解朝政烦忧。弟子是大王一手提拔,朝廷一旦查办大王,我必受连坐。我从隋末一小卒打拼至今,却是不甘!”

    玄奘摇头不已:“你白白修佛多年,却破不了这种贪执之念。”

    独孤达淡淡地道:“承蒙法师教诲多日,若是法师当日便离开大唐,哪会有今日之祸。既然法师非要卷入这是非之中,当是你我的孽缘。法师还是放了大王吧,弟子可以做主,不伤你们性命。”

    “法师,下一步怎么办?”

    李淳风低声道。

    “还能怎么办?跑呗!”

    玄奘无奈地道,“崔舍人,和我们一起走吗?”

    “当……当然!”

    崔敦礼颇有些书生气,望着李琰道,“大王,朝廷实在是没有疑你之心,你何必行此绝路呢?”

    “没有吗?”

    李琰冷冷道,“陛下派你来,难道不是要拿我进京?”

    “天可怜见!”

    崔敦礼诅咒发誓,“下官此来,仅仅是宣召!陛下是看你镇守瓜州三年,劳苦功高,才调你入朝嘉奖,调任他处。”

    “这话骗得了鬼!”

    李琰冷笑。

    “大王真是糊涂啊!”

    崔敦礼急道,“你就没想想,割据瓜州谋反,你怎么可能成功?到头来生灵涂炭不说,便是整个蔡烈王一脉也会受到株连啊!大王,所幸此时还未酿下大祸,赶紧罢兵息念,好歹还能保得平安啊!”

    “还未酿下大祸?”

    李琰哈哈惨笑,“你觉得我此时收手,陛下能放过我?晚啦!瓜州城六千大军已尽数调动,只待我一声令下,便挥师东进。崔舍人,你只是奉命行事,你我无冤无仇,你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伤你们性命。”

    崔敦礼盯着他,最终长叹一声:“似你这等逆臣贼子,本官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李博士,且挟持好他,咱们赶紧离开瓜州。”

    “他们能走,你却不能走!”

    独孤达大喝一声,忽然挥刀劈向崔敦礼。

    众人谁也没想到独孤达竟然敢在此时出手,崔敦礼猝不及防,被一刀劈在了头上,只觉头颅一阵剧痛,眼前眩晕,扑通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原来独孤达临时调转了刀刃,以刀背拍在了他的头上。

    “独孤……”

    李琰也吓了一跳。

    独孤达命人将崔敦礼捆了起来,这才解释道:“崔敦礼是钦差,决不能离开都督府。至于法师二位,没了崔敦礼,你们如何逃离瓜州?法师,还是放了大王吧,您是僧人,我真不信您会动手杀人。”

    李淳风冷笑:“法师是僧人,我却不是,你要不要试试?”

    独孤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方才李淳风闪电霹雳的出手来看,知道此人也是果决之辈,他还真不敢赌。

    双方各有忌惮,玄奘和李淳风押着李琰,一步步走出都督府。

    独孤达早已经调动了军队,三百甲士聚集在都督府外的街道上,枪矛斜举,弓弩上弦,将玄奘三人团团围住,随着他们缓缓移动。

    “独孤公,”

    玄奘看了看四周的情景,知道离开瓜州难于登天,“不如这样,你给我们备四匹马,我们带着大王到了城外十里就放了他,我们自行离去。你们若要追捕,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真的放了大王?”

    独孤达冷笑。

    “你独自一人跟着,不能骑马,不能携带兵刃。”

    玄奘道。

    独孤达迟疑片刻,李琰却断然道:“行,本王答应!”

    李淳风低声:“法师,十里路,咱们未必能逃得脱。”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玄奘问。

    李淳风哑然。他也清楚,独孤达是绝不会让他们带走李琰的,一旦逼得此人冒险,暗中放箭,自己有李琰当护身符都无用。

    李琰既然同意,独孤达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即命人牵来四匹马,玄奘和李淳风挟持着李琰上马,另外牵着一匹空马,从北门缓缓出城。

    瓜州城是一座不规则的城池,分为内外二城,外城是在内城的北面和西面修筑了一圈城墙,设有坊市,为百姓和商贾所居住。内城在城池的东南角,夯筑的城墙宽有一丈五尺,高达三丈,四面密密麻麻地修筑着马面和敌台。而在内城的中间靠东,又被一条南北的城墙分为两部分,西城较大,是富户高门以及粮仓、驻军的所在。东城较小,为衙署驻地,瓜州都督府就位于东城的正中位置。

    东城南北狭长,从北门出城是最便捷的路线。出了北城门,外面是一重羊马城与城墙形成的外廓,最窄的地方有十丈宽,越往西越宽,最宽阔的地带有三十丈。里面营垒密布,军骑纵横。瓜州城的军队主要便驻扎在此。

    玄奘和李淳风挟持着李琰,一路上提心吊胆,在无数军卒的围困下经过了外城廓。独孤达倒言而有信,军卒尽数留在了城中,自己徒步跟了出来,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玄奘二人骑着马缓缓而行,独孤达就这么徒步跟着。

    到了十里亭,独孤达在后面远远地喊道:“法师,已经有十里路了,赶紧放了大王!”

    “不能放!”

    李淳风低声道,“干脆挟持着他直奔肃州,到了牛进达那里,就算安全了。”

    李琰冷笑:“法师要言而有信。此去肃州有五百里,就算挟持着我,你们便能躲过骑兵的追杀吗?”

    玄奘沉吟片刻,从李淳风手中拿过匕首,挑断了李琰的绑绳:“大王,我们逃不过你的追杀,你也逃不过朝廷的惩治。贫僧知道无法劝你悬崖勒马,不过还请你顾念天下苍生,少造杀孽。”

    李琰一言不发,跳下马,转身就走。玄奘和李淳风各自牵着一匹马,纵马疾驰而去。

    独孤达奔跑了过来,护住了李琰,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号角,呜呜地吹响。片刻之后,一支十余人的骑兵从远处的树林中疾驰而出。骑兵们牵来两匹空马,独孤达和李琰翻身上马,接过弓箭,率领骑兵追赶了过去。

    玄奘和李淳风刚奔出二里地,便听见后面马蹄声响。

    李淳风回头一看,忍不住苦笑:“法师,到底还是上了他们的当!”

    玄奘并没有回头:“算不得上当。这些人没一个好对付的,贫僧原本的打算就是离开瓜州城再说。”

    李淳风张口结舌:“然后呢?”

    玄奘:“拼命跑呗。”

    李淳风无奈,只好跟着玄奘狂奔,玄奘却没有往东边去,反而折向西。

    “法师,咱们不去肃州吗?”

    李淳风道。

    “独孤达知道咱们要去肃州,恐怕早就在东面安排了伏兵。”

    玄奘道。

    李淳风这次倒认可玄奘的判断:“那往西能跑到哪儿去?”

    “没地方,”

    玄奘道,“能跑多远是多远,好歹咱们比他们多了一匹马。只要能渡过疏勒河,就算九死一生了。”

    “九死一生……”

    李淳风喟然长叹,“现在还不算九死一生吗?”

    “现在啊?”

    玄奘想了想,“十死无生吧!”

    二人转眼间跑出去十余里,这时候双马的优势显现了出来,与身后的李琰等人渐渐拉开了距离。不料正奔跑之间,猛然见得前方沙尘大起,似乎有一支军队席卷而来。

    “糟了!”

    李淳风脸上色变,“独孤达竟然在西边也安排了伏兵!”

    玄奘心中也沉甸甸的,但沙碛中只有这一条路,避无可避,转眼之间两人便与那支人马迎头撞上。

    到了近前,玄奘二人才发现来的竟然是李澶的迎亲车队!

    李澶和王利涉居中策马而行,护持着队伍中间的婚车。远远地,李澶就看见了玄奘和李淳风,顿时惊喜交加,策马提速,迎了过来。

    “师父,李博士!”

    李澶大叫,“你们怎的在此处?是专程来迎我的吗?”

    鱼藻穿着盛装,也从婚车内钻了出来,远远地望着。

    玄奘和李淳风面面相觑,只好放缓马匹,双方都在沙碛古道上停下。

    “世子……”

    玄奘苦笑半晌,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半天才道,“我们是被人一路追杀过来的。”

    “追杀?”

    李澶恼了,“这瓜州地界谁敢追杀我师父?王利涉,带人去看看到底哪儿来的贼人!”

    王利涉也有些诧异,答应一声,就要带人冲上去。

    李淳风叹道:“世子,追杀我们的是你阿爷。”

    李澶、鱼藻和王利涉都怔住了。他们呆呆地抬起头,望着远处渐渐卷起的沙尘,还有愈来愈近“轰隆隆”的马蹄声。李琰的身影裹着沙尘一冲而出,他面目狰狞,仿佛一尊杀神。

    李澶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模样。

    李琰也没想到会半途遇见儿子,一勒缰绳,战马止步。身后的独孤达等人一起勒住战马。

    李琰脸色阴晴不定,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驱马驰了过来。

    “阿爷!”

    李澶在马上躬身施礼。

    李家的部曲、仆役等人则纷纷下马,在古道上跪拜。

    “澶儿,这一路上可还顺利?新妇可安好?”

    李琰问道。

    “安好,”

    李澶简单回答一句,径直道,“阿爷,您是来追杀我师父的?为何?”

    李琰半晌没有说话,看着自己呵护至今的儿子,心中涌出一股大悲凉。

    “世子,我们都错啦!”

    李淳风叹道,“谋反的人不只是王君可,你阿爷才是主谋!”

    李澶如遭雷殛,呆滞了好半晌,才失声道:“不可能!莫要胡言乱语!”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悲悯地望着李澶。李澶见他这副模样,身子顿时哆嗦起来。

    “世子可以问问王利涉,”

    玄奘道,“你命他将王君可谋反的消息报知大王,他可曾送到?”

    鱼藻霍然撩开车帘,顺手从一名部曲身上抽出横刀,在车厢上一跃而起,将王利涉踢下了马背。王利涉摔在地上,头昏眼花,挣扎着爬不起身。鱼藻大步走到他身前,将横刀抵住他的脖子,厉声道:“如实回答!”

    王利涉冷笑,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与利涉无关,”

    李琰终于开口道,“法师说的没错,为父决意谋反!”

    李澶身子瘫软,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崭新的[image]裳缁袘礼服上沾满了尘土。

    “为什么?为什么要谋反?”

    李澶愤怒地嘶吼,“你是大唐郡王,是李姓皇室,你是在朝自己的亲族挥刀啊!”

    “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李琰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武德九年,太子和齐王死了,贞观元年,长乐王和庐江王死了,都是同室操戈,亲人残杀。从那时起,我便日夜忧惧。我是郡王,可事实上就像一只蝼蚁,日夜抬头仰望着天空,不知悬在头顶的那把屠刀何时会落下。这三年来,我曾想过万千种死法,白绫、鸩酒、斩首、幽囚、闷杀……想得久了,就没那么怕死了,只是不想屈辱而死。所以我决定,我的归宿便是奋起一搏,死于战场之上。我李氏自从崛起陇西以来,这便是我李氏男儿最辉煌的死法!”

    李澶泪流满面:“阿爷,您反了,母亲怎么办?弟弟们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秘密去了长安,借着祭祖的名义让你母亲和弟弟们离开长安。”

    李琰黯然道,“三千里路,我是鞭长莫及,只希望他们命好吧!”

    “哈哈哈——”

    李澶惨笑,“弃妻儿于不顾,断绝祖宗香火祭祀,这便是你所谓最辉煌的死法?”

    李琰叹息一声,两眼泛红:“澶儿,也未必就到那种地步。若是我能成功割据河西,便在瓜州重新立下宗庙。”

    “若是不能呢?”

    李澶道。

    “百战之后身名裂。”

    李琰喃喃道,“到那时,我只能保你平安,把你送入西域,永生永世莫要回来了。”

    李澶呜呜号哭,鱼藻怒不可遏,大步走了过来,用刀背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记:“男儿丈夫,哭什么哭?”

    “鱼藻——”

    李澶流着泪,“我们没有未来了!”

    “没有就没有吧!”

    鱼藻咬牙,“我对今生,痛恨至极!”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

    李澶大喊。

    鱼藻怔了怔,默默地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掉他脸上的污垢:“傻子。我们如今已经是夫妻了,夫妻同命,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一起生一起死罢了。”

    李澶抱着她,似乎抱着一个不甘丢弃的希望,但神情里满是绝望。

    鱼藻举起横刀,指着李琰:“我如今是李家妇,原本应该称呼你一声阿公,可是你与我阿爷谋逆造反,我王鱼藻决不愿认贼作父。”

    “王君可能生出你这样忠义节烈的女儿,是王氏之幸,也是我李氏之幸。”

    李琰并不为忤,点点头道,“但是你要明白,我与你阿爷造反,你在大唐已经毫无退路,你的忠义对于大唐来说毫无价值。”

    鱼藻一时也有些茫然,却决然道:“或许如此吧,可是人生天地之间,总要忠于心中的信仰!我的信仰便是生我的故土,养我的大唐。我宁肯死于此地,也决不愿背叛大唐,附从叛逆!”

    “何至于此!”

    李琰道,“你忠于大唐,我只会欣慰。十二娘,你和澶儿都没有错,可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为何不按照原本的人生去走?”

    “我们的人生被你们毁了!”

    鱼藻大吼。

    李琰叹气:“是啊!大唐,我们都回不去了!十二娘,澶儿,我们这场谋反与你们无关,你们既然不愿附从,我也不强求,但这场昏礼你们必须举办。”

    “这场昏礼还有丝毫的意义吗?”

    鱼藻喃喃地道。

    李琰跳下马,来到二人的面前,将手中的弓箭摔在了地上。

    “这场昏礼是你们二人的誓约,也是我和王君可的誓约,所以必须举办。”

    李琰道,“王君可的大军就在你们身后,我们两个父亲站在你们的前面,如果你们要做大唐的忠臣,就朝我们挥刀。一刀斩下,就能结束这场叛乱。”

    鱼藻和李澶呆滞地站着,叛乱的主谋就在眼前,他们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玄奘默默地叹了口气。李琰看了他一眼:“澶儿,这是你认的师父。可他如今掌握了我谋反的证据,却是不能让他逃走。你拿下他,我答应你不伤他的性命。”

    李淳风喃喃道:“你叹什么叹……”

    李澶望着玄奘,脸上似哭似笑:“不,这是我的师父。阿爷,你知道吗?跟着师父的这段日子,我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个天地间的活物。”

    “早做决断,”

    李琰道,“等王君可到了,能不能保他性命可就难说了。”

    李澶望着玄奘,挣扎纠结。

    “何必呢?”

    玄奘淡淡道,“大王,世子心如赤子,你便是刻意引诱他蒙尘,他也不会成为你的帮凶。”

    李琰目光一闪,没想到玄奘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念头。

    “师父,我该怎么办?”

    李澶哀求地望着他。

    玄奘没有回答,歉意地看着李淳风,伸出手。

    李淳风苦笑着把匕首递给他:“法师啊,跟着你,总是有倒不完的霉运。”

    “抱歉了。”

    玄奘拿过匕首扔在了地上,“世子,不要去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会让你内心崩塌,你天生赤子之心,便按照内心的指引走下去吧。贫僧希望看见的永远是一个干净素洁的李澶。临江王,贫僧自请就缚。”

    “师父——”

    李澶哭着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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