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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二卷 第四十三章 烈酒醉繁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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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炎炎。三不管的戏楼,谢骛清为她预留了一个包厢。

    林骁立在门外,等候多时。

    昨日她回到家里,回忆认识谢骛清这些年,只见他穿过两套西装,余下都是一个式样的衬衫和军裤。今日进戏楼前,好奇问了句,是不是谢骛清除了军装,没什么衣裳。

    正如她料想的,林骁的答案是:公子爷像老将军,节俭惯了,自十岁起,除了军装就只有军装,那两套西装还是上一回入京为做戏见人,临时找裁缝赶制的。

    “二小姐您想想,做革命的哪里有钱,我们不收捐税,也不种鸦片,就靠以战养战和自掏腰包,还有爱国人士的捐助。我们家二小姐就捐了不少,您不也捐过吗?”林骁笑着说,“军阀的战报都不爱说什么缴获多少枪支,分别什么型号,多少发子弹。人家不缺这个,我们写得明明白白,穷惯了。”

    “林副官比过去爱说话了。”扣青笑着道。

    林骁见扣青,惊讶。

    “林副官好。”扣青对他展颜一笑。

    林骁忙低头:“扣青姑娘。”

    何未看了一眼今日红纸上写着的名字,仍如昨日,是祝小培。

    这位名坤伶十五岁凭玉堂春红极一时,在报纸上的投票都是一骑绝尘的票数,那些军阀政客为捧她的场,许多疯狂到每日登门,在她住的公寓下坐几个小时……红了数年。何未知道她,比认识邓元初还要早,只闻其名,从未听过她的戏。

    那天,祝小培帮着掩护谢骛清离开广和楼后,她才算真正听到了名震四九城的玉堂春。

    “她竟然在这里唱?”扣青一见那名字,错愕地小声问,“邓公子知道吗?”

    她轻摇头。没问过邓元初私事。

    当初落魄的邓家小公子和大红大紫的祝小培同居一事,在四九城闹得人尽皆知,有位军阀公子还拿枪指过邓元初,要他退出……一转眼,两人早已天各一方了。

    谢骛清早早在包厢里等着她。他在公开场合已习惯了穿西装皮鞋。

    当年他是做着必死的打算,将事情逐条交待下去,何未这边是一道,另一边的,让四姐的夫家做了一场抢兵权的事。如今,谢卿淮已死,兵都在吴家小公子吴怀瑾手里。

    吴怀瑾天生反骨,年少气盛,趁着北伐后的再一次军阀混战,带兵撤回云贵的深山老林,观望中原混战,除了剿匪就是练兵。

    而他这个过去十七年里,只在人前出现过两次的人,则是“舅甥离心,北上散心”。

    谢家的变故人尽皆知,大小姐病逝于苏联。如今只剩了做银行金融的二小姐,远避海外的四小姐,还有谢骛清。一切已成往事。

    谢骛清悄然到天津的事,并不打算张扬。

    包厢里,有桂花香。

    她循着香气望过去,谢骛清手边摆着两盏桂花茶,还有几块点心。

    她将手袋放到一旁,挨着他。

    “今天上午想准备招待你的吃食,”他说,“都只能在北平买。后来从行李翻出干桂花,才算凑了两盏茶。”

    “也是桂林带来的?”她问完,接着道,“你送我的那罐,还没舍得喝一次。”

    “同一夜摘的。”他答。

    那天途经桂林,只驻军了一晚。也是巧,桂花花期只有短短数日,也能被他碰上。

    天津这里的戏楼在午后有相声专场,那些名伶名坤伶多在北平大红,而天津的风水似乎更适合相声行业,平津两地,想红的,来这里拜师发迹。场内,有小伙子捧着盘子,一个个领钱,在一阵阵笑声里,碎钱被都到红布盘子里,台上的人作了个揖,继续讲。

    没多会儿,外头扣青进来,轻声说:“假日本人来了。”

    何未没反应过来,谢骛清已说:“把帘子放下,隔着竹帘子说。”

    她看谢骛清:“你知道是谁?”

    “盐号放开是大事,事关民生。我到天津前,已听人议论过了。”谢骛清道。

    “我的心思不在这类生意上,盐粮交通,我已占了一样,余下的再不能碰了,也不想碰,”她轻声说,“不过这是二叔走前想做的最后一样事。他说,我们这代人不懂的,没真正体会过外敌入侵,防范少。如今我们的产盐地都在沿海,如果以后打起仗来,内陆没有盐号储盐,极其危险。他知道我不想碰这个,但让我适当帮一把,运盐去内陆各省。”

    何知行因在过去的北京城,切身体会过被八国联军攻打前后的状态,心有余悸。

    “你二叔确实考虑得更周详。”他评价。

    这和二叔当年落魄时的经历有关,那也是迫使他和白家老爹不得不逃走的一桩旧事。

    今日来了两位旧人。

    那日的逊清王朝大臣,照旧穿着木屐和和服,跟着来的太监倒是灰色的中式大褂。他们隔着竹帘子,见里头是一男一女的影子。

    “两位请坐。”何未说。

    太监兜着手,先坐了,那位梳着两撇短发的前朝大臣欲要近前。

    “赵大人,”老太监不悦道,“坐下说吧。”

    隔着竹帘,她见不到那大人的面色,倒也轻松。

    对方表明来意,仍是为日本商人想入股盐号的事,他在官场上混迹几十年的本事在,舌灿如花,何未听得心不在焉,见谢骛清捻起颗坚果,没见过,想必也是南方带来的。

    谢骛清“啪”地一声,两指捏开,何未马上努努嘴,他一笑,递过来。

    “这叫什么?”她轻声问。

    他偏过头,轻声答:“米椎。”

    “吃起来像栗子。”她细品着。

    谢骛清见她爱吃,又捏开一颗,摆在茶碗旁的白瓷碟上。

    何未微蹙眉,对他又努努嘴。

    他笑了,捡起来,继续喂给她。

    楼下,相声演员抖了个包袱,引起一阵哄笑。

    那太监竟也在看相声,跟着笑了。

    那位赵大人本就讲得口干舌燥,不见回音,里边聊着坚果,外头跟着来的同仁在听相声。里里外外就他一个外人似的。那人不悦了,道:“二小姐这敷衍的本事,倒是让我想到一位故人。那位贵人北上时,也是正得势时,对我二人是敷衍怠慢。如今我们还在天津卫租界,而他,却家门落败,不知去往何处了。”

    何未见那人提谢骛清,收回视线,看向竹帘子外的人。

    “这人的机遇啊,说不准的,关键是要看准了大势,”那位大人又说,“如今南京政府对日本人都要退让三分,二小姐又何必强撑着面子。”

    谢骛清端起茶杯,喝了口桂花茶,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

    幸好,那老太监身子不舒服,坐了没多会儿,就催促着走了。

    晚些时候,扣青代替何未坐轿车回去。

    日落前,她跑去小院儿的厨房,将围裙系上,把做饭的人赶了出去。她这几年带着斯年,学会了不少适合小孩子吃的菜,厨艺大增。

    饭菜端到屋里去,谢骛清接了筷子,看着蒸得热腾腾的白饭:“不是木樨饭了?”

    “我刚才一高兴……盐放多了一勺。”何未也苦闷。

    他笑:“明天再说。”

    “嗯。”

    明日复明日,真是好。

    “今日在戏楼,要知道他们说那番话,我就不见了,”她坐到他身边,给他添菜,细想想还是生气。

    谢骛清一笑,也给她添了一筷子菜:“怎么不见我女儿过来?”

    ……

    倒是自来熟。她瞥他。

    “这里不是戏楼,就是赌坊,怎么带过来?”她反问。

    “是不妥当,”他想想,说,“明日我去见她。”

    何未见他对斯年如此上心,抿嘴一笑。

    晚饭后,她搬了个小凳子,在院子里,剥着米椎,就着桂花茶,听隔壁戏楼里不大清晰的一折折戏。和谢骛清隔着一面墙的感觉,说不出得好,踏实。

    她摇着檀香扇,扇着风,驱赶蚊子。她脚边上忽然放下来一盘烧着的蚊香。

    林骁对她笑笑,轻声说:“少将军要拿来的。”

    她回头一瞧,能透过支起来的窗户缝,见到里头的人走来走去,想必谢骛清就是如此瞧见她的。

    小院子不止住着他,还有跟随的属下们,不如九叔家方便。

    浴室小的很,她洗完澡,要穿过院子才能去正房,于是规规矩矩地换上白日的衣裳,等到了门外,掀竹帘子的手,微停了下。大灯关了。

    何时关的?洗澡前还亮着的。

    她心慢慢地跳着,轻撩了珠帘子,低头走入。

    脚下是灰色石砖铺出来的,高低起伏,不大平整,她走着也是高低起伏的。

    帘子全拉上了,只有窗子为了通风,被撑起来。电风扇和一盆冰摆在了床头前的矮桌子上,对着床帐在吹。床头有个小台灯,黑色的电线从墙边拖过来,谢骛清见她进来,收起腿上杂七杂八堆着的书和手稿。

    何未走过去,解开头发,用手指缝做梳子,理顺在肩旁,顺便瞥了一眼刚合上的书,《步兵操典》。她笑了一下。

    谢骛清把书、纸和笔搁在椅子上。

    “想给你找个衣架,”他说的是摆在床头搭女孩子衣服的,老式的搭衣服的架子,“这里没有。”她又笑了,轻声说:“放椅子上不就好了。”

    她坐在床边,解布纽扣,刚解开一个,看谢骛清竟然是军裤和衬衫全在身上,脸一热,不好意思解了:“你怎么……不脱衣服?”

    问完,记起来:“还是喜欢穿衣服睡?”

    谢骛清笑:“想等你来。”

    ……

    何未瞅着他:“等我做什么……”

    难道要我帮你脱衣服?没问出来。

    何未见他一直瞅着自己,竟觉得那黄色的灯光格外烤灼人。

    谢骛清突然把灯钦灭了,开始解衬衫。

    “你等我上去。”她脱掉鞋,把挂着的一边床帐放下。

    这里床帐不似家里和百花深处的,布料轻薄。一放下来,就被外头风扇吹得全往她身上卷,何未用手拨开,刚要说,要不把床帐挂起来吧……

    谢骛清的手已经扶在她脖颈后,亲到她的唇上。

    “不用管这个。”他低声说着,手往床畔摸下去,像有电线插头落地的动静,风扇不转了,床帐也像没重量似地落了回去。

    何未被他亲了会儿,替他将剩下衬衫扣子解了。

    “原本想在百花深处,”他在她耳边说,“但我们之间,不想再拖了。”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被他的目光烫到了。

    谢骛清不大爱说心事的,难得说一次,还是在这时候。

    她倒是没想过在何处最好,只想过和谁。

    刚回北京时,午夜梦回,她醒在大床上,摸到身边的斯年,以为是他,喜悦感涨到顶时,却再摸到细细的小胳膊,再被失落淹没。后来她就不敢带着斯年睡了,交给了均姜和扣青。

    “其实闭上眼,”她小声说,“在哪里都一样。”

    谢骛清笑了。在他眼里,她没长大过,直接,不藏心事。

    她总觉有细微的声响,分神辨认了半天,记起窗户开着,是夜风吹他的那摞手稿。

    “我去帮你先把稿子收到书桌上吧?”她紧张他的心血。

    “不用。”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闻了闻,他方才一定喝了桂花茶。

    见过谢骛清的人,联系不到温柔这个词。只有床帐里的少将军,解开衬衫,脱掉军裤的谢骛清才能被她见到这一面。她想,谢骛清在夜里上了床反倒没穿白日见客的西装,而是换回了军裤,是想以真实的谢骛清来面对她。

    何未搂着他,将脸贴到他脸上,轻声叫他“清哥”。

    他总是笑,不答应。

    ……

    像一把火烧过了境,又像涨潮后终于退了下来。她的脸滑下来,挨着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蝉声像突然起来了一样。其实不过是刚才没心思注意,忽略了屋外的全部。

    谢骛清摸了摸她的下巴,低头想看看她,她摇摇头。不想动。

    抱了会儿,她睡着了,轻重呼吸落在他的锁骨上。

    谢骛清不想吵醒她,也没法动,抱着她像抱个小孩子,靠着床边沿。他怕她着凉,把自己的衬衫披到她背上。

    这样睡了有大概一个多小时,他见她没醒的兆头,也就如此坐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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