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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沟,乱石盘 正文 第二章

所属书籍: 寨子沟,乱石盘

    二

    沟里深处有个牛头山,据说远古时,王莽打仗曾在山上扎过寨,所以那山就叫王莽寨。

    以王莽寨为始形成的四十七里大山沟,就叫寨子沟,寨子沟的水哗哗流出九里后,突然在一块平地上摊开来,亮亮如一块大镜子。那一盆平地,四周渐高,连接山岭森林,当间盆底水中,布满一层卵石,大如小房,小如大斗,匀匀称称,皆呈白灰色,遥望似一盘炒豆。一年四季,溪水终日从石间流过,抛出一天潺响。初春时节,苗鱼在石缝窜动,箭般射来射去。螃蟹爬在石上晒暖,为争一块朝阳卵石,时常斗打得天昏地暗。入六月,白日水草茵茵,青色挤满石间空档,不见流水只听响,盆底则是草地的一窝鸟蛋;夜间,青蛙仿佛归林雀群,全都攻山霸垒,各占卵石一块领地,眼瞅着扣般星群,鼓噪得山响林鸣。也许,这儿是天下奇景一绝,才有了人住,有了乱石盘小小一村。乱石盘人虽不多,却是寨子沟总人数的一大半,构成了天下一隅,也就自然成了一方国度,因而有了朝廷三爷,有了宰相六伯,有了皇后四婶……有了初九、十九、二十九的一月三朝会。

    今儿,是六月初七。

    山里昼短夜长,太阳出得晚,沟外世界已日升数杆,乱石盘东的豹子岭上,才略微透出一线红亮。朝廷三爷喝了孙女小娥起早熬的补药汤,神情依然苦戚。这汤他喝了整一年,往日药一入肚,身上就会精神,如立刻小了几岁,可今日,起床大半晌,脸上乱纹里,还是堆满烦愁。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许多,黑发在头上彻底消失了,一头短短银茬,原来还硬硬立着,今日一抹,全都倒了,也没了原先那银白亮白,变得灰灰的,如冬季伏在山上的干白草。他茫茫灰坐床头,瞅一眼床里墙上挂的老线枪,心里悠地生出一股凄然的怨恨。早先,乱石盘的女子都往沟外嫁,有了娃的女人,只要外面世界的男人一勾引,也舍家弃口往外跑。有年,遇灾荒,村里有十一个媳妇离了乱石寨,到寨子沟外寻了野男人。那当儿,他才临三十岁,一膀子气力,种地能拉一张犁,两眼枪法,左眼打猎右眼还射跑兔,光景并不差,可媳妇说进城办年货,一去不回头,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村。他知道她在城里有了野男人,就日日对她留下心。一天,他去打猎,对她说一天不回,却在村外蹲到半晌折回身,回家正赶上媳妇卷衣物要离村,一见他,慌了手脚,扑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

    他在门口怔一会儿,把猎枪往门后一靠,坐在门槛儿上,问:“你说,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媳妇沉默一会儿,答:“哪儿都对起了。”

    “那你跑啥儿?”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离开这儿。”

    “外边的男人……比我强?”

    “不强。他家是镇上的,日子好。”

    “就为这?”

    “就为这。”

    “死心了?”

    “你要不叫,我就去打发他走……他在村外崖口等我哩。”

    “我见了……”

    他双手抱着头,盯了媳妇大半晌,到末了,把手从头上卸下来,慢慢说:“心死了……你就走吧……”

    媳妇没有走,她站起来,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认认真真打量他。

    “你走吧。”他往门槛一头挪了挪,让开路说,“拦住人,拦不住心。”

    媳妇拍拍裤上的土,挟起包袱说:“我每月回来侍候你十天,也顺带看看娃,这都和那人讲好了。”说着,媳妇最后瞅瞅屋里的摆设和床上睡的娃儿,就从他让开的路缝挤出门,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只在门槛上扭过身,盯着媳妇的后影,脸上很平淡,就如媳妇不是永生离开他,而是要上山采木耳、刨草药,去去就回来,目送一程就行了。可当媳妇走到那皂角树下时,他突然一侧身子,取过门后的老线枪,照原样坐着拧过身,从口袋取出一个火香头,点着,极小心地插入炮勾孔,端起来,枪托顶着肩,闭上一只眼,把枪机勾下了……

    线枪的散弹从媳妇的后心入了五脏,未及哼一下,她就死去了。村人听见枪响,老老少少都出来,围着他媳妇呆站着。他放下线枪,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到村头上,瞟一眼死了的媳妇,又瞟一眼全村的女人们,突然大声说:“寨子沟的女人再往沟外跑,这条沟就要断种了!大伙儿都看着,日后哪个女人想离寨子沟,就和我女人的结果一个样!”

    女人们脸都吓白了。

    从此,没有女人再敢离沟了。

    寨子沟的男人们,大半都能讨下女人过光景。

    寨子沟能正常繁衍人世了。满沟男女,从此也把他当成沟主敬。终于有一天,为了方便生计,安排农活,组织村人集体打群猎,派人出沟采买日用品,就有人提议选“沟主”。

    他当选了,于是,就有人唤他“朝廷三哥”了。

    解放后,寨子沟成了“乱石寨生产队”,他当队长,人们在沟外叫他队长,在沟里叫他“朝廷三叔”。沟外世界三年大灾时,沟里日子好,没有“大跃进”,也没有“大炼钢”,人们衣食丰足,就开始叫他“朝廷三伯”了。再过几年,外面派仗打得房倒屋塌,沟里人全是贫农,没有一个地富反坏右,日子平静得像是一潭水,就又有人叫他“朝廷三爷”了。是个生产队,就该有队委会;是个生产责任组,就该有组长、副组长、会计、保管啥儿的。自然,朝廷降生了,皇后、宰相、七官八吏也都该出世。也就出世了。寨子沟是独立的一隅天地,解放将近四十年,乡干部没有一个到过乱石盘。县、乡地图上都没有乱石盘这个自然村。这也好,岁月年年流,日子动荡得大船搁浅小船翻,沟里人却解放前各种各的地,解放后依旧各种各地,一向没有啥儿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社会主义集体化,丰收了不交公粮,歉收了不吃返销粮——山上的东西背不下山,山下的东西背不上山。谁家从山下抱个小猪养大了,不回家杀掉吃整猪,腌咸肉。到眼下,沟里人还不清楚计划生育是啥儿意思。登记结婚,由朝廷三爷点下头,宰相大伯写个婚据,就堂堂正正入洞房。有了娃,偶尔有人想起报户口,就跑到四十七里外的大队部——如今改叫村委会,只要说是寨子沟的人,村干部不问话,笔一动就把户口安上了,就算天下的合法人口啦。

    这里的大至婚丧嫁娶,春种秋收,集体钻山射獐,派人出沟购买日用杂货,小到谁家羊被狼吃了,蛇爬进了被窝里,一应都有朝廷三爷吐口去定夺。这会儿,朝廷三爷坐在屋里待一阵,起身到床里墙上,取下那支柄已油黑发亮的老线枪,点上香,走出屋,把七尺枪筒对着天。

    “嘣——!”枪声沉闷轰烈,带着尖利的哨音,飞出山上森林,裹着回音传出十数里。

    望着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朝廷三爷怔着没有动。他就是这样把媳妇打死在皂角树下,女人姑娘们才安心了几十年。这几年,又有女人开始朝着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沟,后就有姑娘偷到沟外去野合,末尾连自己的亲女儿,四十多岁了,竟还要到沟外另寻日子过。他隐隐觉出来,寨子沟要败落下去了,就开始在世上没有了。乱石盘已有十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讨不到女人过日子,就要断子绝孙了。他今年七十五岁,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沟的一辈一辈人,才有了乱石盘这旖旎的小村庄。为了乱石盘,为了寨子沟,他亲手把媳妇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儿的衣服剥掉绑在树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龄时,眼看着女人都往沟外世界去,眼看着沟里小伙一个一个打光棍,从此就断子绝孙,让乱石盘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散尽了,显出一个黑森森的洞。他盯着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皱嘴唇,咬得牙帮疼。

    小娥从灶房走出来。

    “爷,今儿不到初九嘛。”

    “要收麦子了。”他说着,回屋挂了枪。

    这是三间土瓦房,虽是土,却结实。房梁既粗又直,一围难抱,檩比沟外人的房梁还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来,上上下下统体红松木,终日弥漫着松香味。房后是伐过的林子园,树桩如溪里卵石一样阵排着,呈灰黑色,一个挨一个,连成一大片,远看像是一片僵着不动的乌云。新生的杂木条,细竹般交错厮连。每每雨过天晴,劣质的黑木耳,沿着树桩的一圈皱皮,真真如耳样朝天硬撑着,仿佛在谛听大山、森林、禽兽和乱石盘那隐秘的声音。村里人,住房不讲风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墙,各户独立,均无邻居。每家的上房屋,门前一律展出一块平地来,架起一块青石板,围石板摆下几个圆木桩,就成了饭桌凳儿。朝廷三爷的石板是讲究的,二尺宽、五尺长、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围摆下八个木凳,是一节桶粗红松,均匀地锯成八截,上边涂了发亮的桐油,对称分排,太阳一出,就有八个光团照出来。

    朝议会就是在这儿召开的。

    太阳照上石桌时,宰相六伯来了。他穿一件对襟土色布衫,白裤,走路不慌不忙,起脚落脚都极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别了一支笔,卡在兜外闪出一线亮色。他原在寨子沟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为认识几个字,过年满沟人就都找他写对联,朝廷三爷就在乱石寨村指给他一架山岭,八亩沟地,让他住进了乱石盘。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爷请了安,问了身体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紧跟着,财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沟里没有别的事,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儿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账调停分均匀。最后来的皇后四婶,已四十七八了,并没人选她当皇后,只是人在沟里长得俏,会烧一手好野味,三爷病时,时常让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婶了。每每召开朝议会,她一听三爷的老枪响,也就推下手里活计,急急朝三爷家里来。

    人到齐了,都围着露天石板坐下来。

    小娥端来一盘麻油拌的旱烟叶,放在石桌当中,就挎着篮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爷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阵麻油烟,开口说了几句麦熟了、沟外世界麦场都已收拾洁净、要大家抓紧收麦的季节话,问了几句打猎的事,把烟往石桌上一磕,突然问:“沟里的女人,安生吧?”

    财官七叔叹口气:“林材媳妇说出沟看热闹,一去不回头。”

    “几天了?”

    “一月。”

    “昨天,我闺女的结果都见没?”

    “见啦。”

    “日后,”朝廷三爷硬硬嗓子说,“哪个女人再往沟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树上羞!”

    石板桌上方,烟吐得云天雾地。太阳升到了村头,光亮极强烈。三爷捏了一撮烟,没吸,瞟一眼大伙儿,眼角斜纹动了动。

    “别的呢?”三爷问罢,把手里的烟又扔在烟堆上,嘴紧紧闭下了。

    “石福硬要让他闺女嫁出沟,”皇后四婶诉苦般,一脸愁相,“彩礼都已过罢了。”

    “石福……”三爷把屁股在木墩上拧一下说,“他反了!”

    “石福家没男娃,不用娶媳妇,说闺女嫁在沟里太吃亏。”

    “他石福老了谁侍候?”

    “他说他要和女儿一道出沟过日子。”

    三爷一怔,看四婶一眼,没能说出啥儿话,喉咙里空空的,却像堵了一团干棉花,气有些不通畅。在沟里,家有孙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沟,那就违了众人心,谁家女儿也不会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沟了,那男娃才有准找到女人过日月。可石福没有男娃,用不着别家女儿过门来,这就难办他。过一会儿,朝廷三爷吸了一袋烟,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脸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烟,半晌都没吐一句话。看大伙儿都不言声了,他抬眼朝大伙儿瞟一圈儿,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婶脸上不动了。皇后四婶回他一眼色,轻轻咳一声,六伯收回目光问:

    “三爷,小娥多大了?”

    “十七。”三爷问,“咋的?”

    六伯说:“小娥也没哥没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妇,把小娥立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闺女嫁出沟。”

    三爷心里猛一震,犹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爷身子一晃,烟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还没找……”

    “找着快。”四婶说,“满沟小伙子,选就是了,还不容易呀。”

    朝廷三爷盯着四婶那张不退俏丽的脸。

    别人都望着三爷那张透着病黄的脸。

    四婶看着前边很远的地场,像是要把话说得不经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儿。

    六伯一听四婶说三豹,一副很着急的样,连连摆着手,“三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灵气……”

    四婶说:“三豹也不丑,虎虎实实。”

    默一会儿,三爷问:“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龄还相当。”

    “三豹不识字,”六伯说,“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爷:“小娥才读了两年书……”

    六伯:“你就这个独孙女,还是在沟里好好挑一个。”

    四婶:“我都替三爷拨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爷:“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说,看小娥了。”

    三爷:“小娥也好说……又不能听她的。”

    四婶:“这就行了。”

    “那……就这定下?”

    “定下吧……”

    “啥儿时……出门?”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这时,太阳当顶,热起来,光线极亮堂,空气连个尘星也没有。一群山雀飞过来,落在门口栗树上,立刻有几滴鸟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财官七叔吸的烟是用纸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个细烟头,看着桌上的稀鸟屎,抬起脚擦了擦,然后说:“三爷,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妇过日子……”

    四婶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烟,淡淡道:“七弟说的是,三爷还是再想想……”

    三爷不言声,烟吸得嗞嗞响。空气很闷人,人仿佛被烟雾淹死了,极静。这时,戏老旺戴个草帽,遮了半拉脸,唱着从村外走回来,朝着这议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着进村了。

    鼓打三更半夜寒

    樊梨花在绣楼泪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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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我许给丑夫小杨凡

    八月中秋下订礼

    我命薄如纸可咋办

    ……

    戏老旺走远了,唱声在他身后悠悠飘过来。三爷听了那唱,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对大伙儿说:“都别参言了,就这定下来,年内把小娥嫁出去。”

    三爷下了决心,谁也无话可说,就都站起来,伸伸腰,活动活动膝盖,想要走。小娥赶巧急急火火从房后山上小路跑下来。她脸色白白的,汗从额门往下流,一过房角,就慌不迭叫:“爷!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儿全都一冷惊。

    “喝了几个?”四婶抢着话儿问。

    “六个。”

    “咋样儿?”

    “满脸血红……”

    人心都凉了。刺青梅是寨子沟独有的药,《本草纲目》上都没记,热性,有毒,适量熬汤大补,过量就大毒。朝廷三爷每天熬的补药汤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气喝六粒。六粒,脸溢血。不用说,早已没救了。

    惊吓在朝廷三爷脸上冷凝了一会儿。他缓过那口气,突然对着大伙儿道:“死了……死了好!她还算有骨气,知羞耻,没丢我的脸——你们回去把我的话传到各户里,哪家闺女、媳妇想要嫁沟外,都和我闺女一样儿,死了也不能进祖坟!”

    宰相六伯、财官七叔、皇后四婶……都没接话儿,脸上都凝着一层淡淡的白。

    从乱石盘水滩吹来一股风,凉凉的,带着腥草味。麻雀轰一下飞起来,径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围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闪出发红的光团儿,斜斜黑到屋墙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侧林中的枯叶霉烂气,经太阳一蒸晒,散开来,浓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着,盯着爷,一层灰色在脸上飘动着,眼如山上的亮石样。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灾难、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没有了,留在眼里的仅仅是对爷的胆怯和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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