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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卫东官场笔记5:反黑风暴 正文 第四章 请对手替自己办事,把对手变成帮手

    连环套

    侯卫东打完电话,走到窗前,又见到站在院中的邓家春。邓家春背着手站在墙角的灌木丛边上,此时的他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公安局长,更像一个满手泥土的花农。侯卫东干脆走了下去,问道:”怎么,还不睡?”想着这些烦心事,睡不着。邓家春这是有所指,方铁家的亲戚第一次前往沙州被拦了回来,很快又有另一批方家的亲戚带着横幅前往沙州。这一次他们改变了方式,分别乘坐客车前往沙州,到了沙州才聚在一起,在市委、市政府前面拉开了横幅。尽管这批人也被劝走了,暂时没有造成更大的影响,作为缉枪行动的指挥者,他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意外事情既然出了,推也推不掉,只能迎头而上。我们两人到成津,就是为了解决麻烦事情,既然麻烦来了,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侯卫东作为县委副书记,当然不愿意麻烦事情太多,可是麻烦找来了,他这个顶门柱子也只得顶在成津这片天地。

    邓家春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岗位是片儿警,他管的那一片儿恰好是破落矿区。打架的、赌博的、吸毒的,比别的片儿多得多。

    他年纪轻轻却不怕麻烦,天天挨家挨户串门,不久就成了矿区的地头精。以后进人刑警队,再当派出所所长,总是出现在最麻烦的地方。他,自然是不怕麻烦的。

    听了侯卫东的话,邓家春道:”我不是怕麻烦,我总有强烈的预感,方铁会成为药引子,还会惹出些事情来。如果真是有人害了章书记,按常理来说,他会对我们很警惕,这是把事情搞乱搞大的天赐良机。

    侯卫东同意邓家春的说法,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激起了他心底的勇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相信邪能压正。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说了句很久没有说的脏话,他施施然上了楼。

    邓家春听了最后几句话,很是楞了一会儿,然后是一拍脑门子,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有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作后盾,我只管放手大干,还担心个狗屁。他背着手,也施施然回房睡觉。

    第二天清晨,沙州市委门口又来了二十来个人。他们举着横幅”成津恶警杀人,天理难容”、”杀人偿命,市委主持公道”。

    这些年来,沙州市委门口常有堵门的群众,干部们也见惯不惊,看了看标语的内容,面无表情地走进大门。武警们守着岗位,只要这些人不冲击市委,他们就不管。

    市委办公室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洪昂安排杨柳通知信访办,让信访办的同志尽快处理这一起群访事件。

    给信访办打了电话,杨柳马上拨通了侯卫东的电话:”侯书记,我是杨柳,成津有人到市委群访。从横幅内容来看,还是昨天那些内容,秘书长已经要求信访办先行处理。我这是私人渠道,市委办还要出正式通知,不过很快就会出通知。又道,”这一段时间以来,省里有好几份文件涉及有色金属矿。有两份点了成津的名字,都是要求治理整顿的内容。

    成津县在沙州四个县中地位偏低,杨柳平时不太注意成津的事情,只是侯卫东到了成津以后,她就时刻关注这个地方。每当有关于成津的议题或通报,总是认真地看一看,她还复印了一些不涉密资料。

    “谢谢杨柳,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打电话,我立刻再派工作组过来。侯卫东原本想将杨柳调到县委办来工作,现在又将此念头放弃了。有个信得过的人在市委办通风报信,可以最快得到最新的消息,更有利于县委决策,这比杨柳到县委任职的意义更大。而且,经过前一段工作,他认识到需要选一位熟悉成津情况的人来当办公室主任,空降兵太多,容易与地方产生隔阂。

    市信访办天天面对的都是这种事,难免有些懈怠,别人眼中的大事,他们觉得很一般。

    信访办主任要去开会,接到电话以后,就安排副主任去处理此事。而副主任刚刚把茶泡好,还没有来得及喝,等主任离开办公室后,就抱怨道:”到信访办这个鬼地方工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抱怨归抱怨,他喝了几口茶,还是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喊了几嗓子。等到把几个用得顺手的手下聚拢,就前往市委大院。

    在方家人来信访之前,早就有一辆黑色普桑停在大院附近,等到横幅刚刚展开,此车就开了过来。

    到了市委门口,下来三个人,都穿着质地一般的西服,手里拿着提包,很有些机关干部的味道。领头的干部模样的人对方家众人道:”我们是成津县委的,明明是出了车祸,凭什么说是警察杀人?你们是诬陷,跟我们回成津,否则后果自负。

    他态度严肃,说话硬邦邦的,根本没有考虑方家人的感受,顿时如火星落在了干柴上,惹得方家人勃然大怒,将这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有讲理的,也有骂娘的。

    那名成津干部点着方家一位中年人道:”你是方铁的哥哥吧?你到汽车这边来,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方钢在弟弟方铁厂里当副经理,方铁死后,他守在矿里,并没有跟着去上访。晚上接到了方家长辈电话,把他一阵臭骂,今天凌晨天还未亮,他就带着几个人坐着客车直奔沙州。此时在沙州见到了成津县委的干部,方钢并没有太多怀疑,跟着这位干部来到了普桑前。

    那位干部原本态度并不好,单独来到车前,他却变得和颜悦色,递了一支烟给方钢,道:”我们都是成津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情好说,何必到沙州来闹事。况且你弟弟方铁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得坐下来商量后事。

    “我弟弟不能白死,县里要给个说法,交出杀人凶手,邓家春必须下课。方钢见对方软了下来,态度就很强硬。

    成津干部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这件事情,公安局确实有做得不恰当的地方。临来之前,县委给我打了招呼,有什么事情回县里来谈。县里考虑给方铁家里赔偿二十万,你们就不要闹了。

    近年来,矿上死亡率居高不下,按照成津通例,死亡一人最多赔偿三四万元。

    此时听说有二十万,方钢心动了,道:”你说话有什么凭证?

    成津干部指着普桑道:”今天为了追你们,走得匆匆忙忙,忘记带工作证了,这是县委的车,你把车牌记下来,回去査号码就行了。

    成津干部将车牌抄给了方钢,脸色突变,道:”如果你们不回县委,或是继续在市里闹,这二十万块你们一分也得不到。你们这是扰乱社会秩序,全部要被拘留的。

    方钢梗着脖子道:”我是被害人家属,凭什么拘留我?还有没有天理?市里不行,我就要到省里去上访,总得给方家人一个说法,不要认为我们好欺负。

    成津干部脸色又缓和下来,道:”我话带到,你自己考虑,如果觉得县委条件还能够接受,你就带人回成津县委,找县委办的胡海主任,他来具体和你们谈赔偿的事。

    “方钢,如果你们不想要这钱,就尽管在市委闹,你诌己想清楚,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说完之后,就上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方家众人听说了此事,半信半疑,二十万,对众人还是很有诱惑的。方钢信了八成,道:”我想这位干部说的是实话,他把车牌抄给了我,应该不会假。如果他们真要骗人,我们大不了又到市委这边来。

    方家众人还在犹豫时,沙州市信访办来到了门口,表明了身份以后,他们带着方钢等人进去做了登记,又宣传了政策。市信访办的同志原来以为这事处理起来很困难,但没有料到,他们并没有费多少口舌,方家人就离开了。

    在成沙老公路上,成津工作组紧急地赶了过来。

    昨天,第一批上访的人回到成津以后,由飞石镇政府、公安局、信访办组成的工作组向县委、县政府报告以后也就跟着撤回,并将这一批人全部送回了家,工作也算做得细致。

    飞石镇朴书记原本以为此事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没有料到方家今天一大早又组织人围了沙州市委。他接到县委办电话以后,愤怒地骂了几句娘,可是又知道此事马虎不得,便与公安局、信访办联系,急急忙忙到沙州接人。

    工作组还没有走到沙州境内,接到了沙州信访办电话通知:”方家众人已经离开了市委。

    “日他妈,这些人全是精神病。亲自带队的朴书记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侯卫东接到杨柳电话,不禁心有疑虑:”既然这些人如此通情达理,他们为什么要去围攻市委?难道吃饱了没有事情做?

    李东方远远看着市委大院,当黑色普桑离开以后,他亦掉转车头,很快就回了家。

    李太忠这位城管局长到了沙州,他搞的是无为而治,根本没有真心把自己当做城管局的一把手。在分工时,他是管全面工作,却把财务科交由排名第一的副局长分管,这就与常理极其不符。同时,将局办公室交给排名第二的副局长分管,其余业务科室他更是不想插手。这样分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李太忠实现了当甩手掌柜的目的,其余副局长手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权力,城管局众人提起新来的李局长,都要举一举大拇指。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安排,李太忠在城管局的地位就很超然,常常是在单位露个面,就溜回家里,日子倒也逍遥。

    李东方回到家里,径直走到书房。李太忠正捧着一本线装古书,放下书以后,就不停地揉着眼睛,等着儿子说话。

    “一切按计划进行,现在就等着看侯卫东的热闹了。李东方很有些扬扬得意。

    李太忠用绒布擦着眼镜,看着李东方得意的笑容,不由得哼了一声。自从章永泰死了以后,他最看不惯儿子这种自命不凡的笑容,道:”现在做的这些事最多给侯卫东添堵,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李东方见父亲冷冷的态度,道:”我是按你的安排做的这些事。方铁家里人现在正朝成津赶,我已经有了安排。等他们出了汽车站,会有人冒充县政府的人揍他们一顿。如今成津记者多,很快就会轰动全国。

    在市委面前给成津县委上上眼药,这是李太忠的主意,而在成津县汽车站打人,却是李东方的操蛋主意。

    李太忠道:”你这人做事怎么总想着动手动脚?哎,当初如果不动那人,我们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那人是个闯将,得罪的人多,容易被架空。现在送走了一个杀神,引来了一个瘟神。

    李太忠本来只是想将章永泰赶走,没有料到儿子与方杰大胆妄为,居然害了章永泰的性命。他从心底还是佩服章永泰的,自此产生了一个心结,想起章永泰就心烦意乱。

    “据我看来,侯卫东此人绝不是善茬,他带来一个公安局长,一个副检察长,来势汹汹。刘永刚和方铁的事绝非偶然事件,他这是针对老方家和李家。李太忠将侯卫东来到成津的事情一件一件串了起来,越想越是担心。

    李东方财大气粗,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着父亲谨慎的表情,暗道:”到底是老家伙了,脑袋不灵光了。”口里道:”没事,那件事做得很干净,当事人没有一个在沙州。

    李太忠手里拿着几份文件,道:”接到二叔传过来的东西,省里要开始大规模整顿有色金属矿了。李东方一惊,道:”具体什么内容?

    李太忠将文件递给儿子,道:”你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在这个社会上混,还得用脑子。你认真读一读这份文件,涉及整改内容,必须不折不扣提前完成。

    李东方认真看完了文件,道:”爸,我们几个矿要完成技改,恐怕得花上千万元。如果算上治理污染,还不止这个数。

    看着儿子脸上的不舍之色,李太忠倒没有斥责,道:”这可是一个上岸的好机会,我们按照省里要求搞了技改,治理了污染,有两个好处。一是很难达标的小铅锌矿和非法铅锌矿被砍掉以后,价钱自然会涨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技改的钱很快就会赚回来。二是拿到省里的合格证以后,我们就变成了省里挂号的铅锌矿企业。有了这些招牌,以后慢慢弄个人大、政协的常委,这才是正道。

    铅锌矿在发展之初,是由老方县长带头搞出来的。在发财效应之下,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开矿,自然免不了许多争斗。李、方两家凭着天然优势,逐渐控制了几个大矿,当然也做了不少砍手断腿的恶事。从这个角度来说,铅锌矿发展壮大本身就有原罪,李东方和方杰在这种环境之下长大,行事不免就很有些心狠手辣。当章永泰步步紧逼时,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瞒着李太忠,制造车祸害死了章永泰。

    李东方道:”我手里有三个矿,可以搞技改,方杰手里有两个矿,他是二百五,恐怕不会这么听话。

    李太忠提醒道:”你是你,他是他,以后一定要分开。如果他不想上岸,就由着他去,你一定要想办法上岸。说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一声,”东方,如果不对章永泰下手,经过此次大整顿,我们李家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现在就难说了,侯卫东是来者不善啊!

    李东方道:”爸,事已做下了,小心一点就行了。他不愿在这里听父亲唠叨,站起身,道:”我先回厂里去了,如果真要技改,就是伤筋动骨的事情,还得好好合计。

    在沙州回成津的车上,在市委带头闹事的方钢暗自琢磨:”弟弟方铁留了一个偌大的矿,也不知弟妹会不会来争。想着泼辣的弟妹,他又有些紧张,转念又想:”弟妹在家里算是一把好手,但毕竟是女人,矿上的事情她不懂,终究要靠着我。

    想起了财务室的资料,方钢暗自后悔:”县委给的二十万,我又得不到。早知如此,我应该守在厂里,方铁走了,这个厂以后就归我管,还不是由我说了算。永发铅锌矿是方铁一手搞起来的,方钢并没有股份,可是弟弟方铁既然走了,他是耗子拿起手枪有了打猫的心肠。

    到了成津站上,方家人刚下了车,就有十来个年轻人围了上来,领头年轻人笑呵呵地问了一声:”谁是方钢?我是成津县政府的。

    方钢一心以为是县政府来谈赔偿金的事情。他见县里的人自认理亏,就想多要一点钱,威胁道:”二十万少了,如果事情解决不好,我们还要上访,不仅要到市里去,还要到省里去上访。

    领头年轻人顿时变了脸,手一挥,道:”你们这群刁民,皮子痒了,给我打。他身后的年轻人如变魔术一般,从衣袖、后背等地方拿出了短木棍,劈头盖脸地朝方家人打了过去。方钢被两个年轻人夹着,接连被打了好几棒。他也有一副好身板,抢过一根木棒,正要反抗,忽然小腿一阵剧痛,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领头的年轻人上前踢了方钢一脚,大声道:”谁上访就是这个下场!,等这群年轻人离开,很快围了一大群老百姓。听说是县政府干部打了人,顿时炸了锅。有人起哄:”把人抬到县政府去,青天白日,怎么能打人,太他妈黑暗了。又有人道:”给《沙州日报》打电话,让媒体曝光。

    这时,正好几个省里的记者接到了采访章永泰的任务,经过长途汽车站。问明了情况,记者们亦是义愤填膺,很快就做了现场采访,又录了像。

    方家众人鼻青脸肿地涌向了县委、县政府。沿途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到了县委时,已有数百人之多。

    此时,县委正在开常委会,听到外面闹哄哄的一片,列席会议的办公室主任胡海就出去了解情况。

    等到胡海回来,众常委都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昨天方家诸人轻易地离开了沙州市委,侯卫东就觉得此事与常理不符。此时听了胡海的报告,他已是心里有数,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对众常委道:”方家人到沙州上访在情理之中,可是县政府在汽车站打人一事就完全不符合逻辑。当然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倒是极好。

    “此事牵涉公安局、信访办和飞石镇三个部门。信访办排除在打人者之外,这一点不容置疑。”侯卫东又道,”飞石镇是朴书记亲自带队,我相信堂堂的镇委书记不会做出这等事情。么书记,请你打电话问一问朴书记。

    纪委书记么宪就当场给飞石镇朴书记打了电话,核实了情况,道:”朴书记带着工作组正从沙州回成津,他们还在路上,公安局、信访办的同志可以作证。

    侯卫东把目光转向了邓家春和蔡正贵,他对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蔡正贵道:”蔡书记,现在就剩下公安局的嫌疑,你有什么看法?

    蔡正贵看了邓家春一眼,道:”在政法系统中,检察院和法院没有任何理由做这事。家春局长,此事由刑警队的缉枪行动引起,会不会是刑警队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所为?

    蔡正贵是政法委书记,可是邓家春亦是常委,而且是侯卫东的嫡系,他根本指挥不动公安队伍。但是公安队伍若是出事,作为政法委书记他也有可能要承担责任,这是让他最不爽的地方。

    邓家春黑着脸,哼了一声,道:”难道公安有理由去做这事?蔡书记应该对政法队伍有自信。

    侯卫东道:”蔡书记是维稳办主任,这事已经变成了群体性事件,就由你全权处理,其余同志继续开会。

    蔡正贵站起来收拾笔记本时,侯卫东又侧过身,道:”蒋县长,你有什么要求?

    自从侯卫东到了成津县,蒋湘渝行事就特别低调。听到此事,他已经隐约猜到事情真相,道:”第一,这事在真相没有査清楚之前,要先把群众情绪稳定下来,不要让小事变成大事,最后不可收拾;第二,让县医院尽快医治伤员,费用暂时挂起来;第三,要让公安尽快介入,査找幕后黑手,找不到幕后黑手,这个屎盆子就得扣在政府头上。”

    侯卫东点了点头,道:”按照蒋县长的指示办。’

    蒋湘渝能从最底层的乡镇干部爬到县长之职,极为聪明,对大势判断得极为准确。特别是接连两次向周昌全汇报工作以后,他知道侯卫东在周昌全心目中的地位,便决定全面与侯卫东合作,能低调就低调。但是,他对于方、李两家在成津盘根错节的关系还是很有顾忌,在铅铎矿的事情上,他能缩头就缩头,绝对不冲在第一线。

    两人磨合了一段时间,侯卫东已经将蒋湘渝的态度看得很清楚。对于蒋湘渝的态度,他还是很满意,但是,在公开场合之下两人仍然保持着距离,这就让常委们对两人的关系颇有些捉摸不定。

    在召开县委常委会时,县委大院门口吵声震天,一直没有停息。

    侯卫东不理会门外的吵声,脸色平静地道:”方家人是受了蛊惑,有维稳办主任蔡书记亲自坐镇处理,翻不起大浪。经济发展才是成津第一要务,其余都是皮毛之癣,我们继续开会,不要受外面影响。

    常委会在门口的吵闹声中继续召开,12点结束。

    侯卫东回到了办公室,在窗口一看,县委门口依然吵闹一片,聚集了数百人,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闲人。成津县经济贫困,县城里许多人没有事情做,变成了闲人,哪里有热闹就朝哪里钻。比如两个自行车撞了,肯定会在数分钟之内聚集数十人围观,就如快速反应部队。

    在县委院子里有数十名着装警察,与看热闹的人对峙着。

    县委办公室主任胡海进门,他手里拿着几张A4纸。这是从现场收的传单,标题是”杀人的公安局,骗人的政府”,内容是揭露成津县政府如何骗人、打人。

    侯卫东略略扫了一眼,道:”写这篇文章的人文化水平不低,文笔不错。他提起笔,刷刷作了批示:”请正贵同志严肃处理此事,査清事实真相。”

    胡海回到办公室,将传单交给了谷枝,让她送给县政法委蔡书记。等到谷枝出了门,他暗道:”侯卫东这招太极拳打得好,这个年轻人还真是老辣油滑,小瞧不得。他是章永泰时代的办公室主任,见的事情很多,对成津了解得深。听到方铁车祸身亡,就知道麻烦大了,他并不言语,只是冷眼旁观。

    蔡正贵与方、李两家关系紧密,这是不成秘密的秘密。此时侯卫东将此事一股脑地推给蔡正贵,这是以其矛对付其盾。

    胡海刚走,宣传部长梁逸飞又走了进来。梁逸飞坐在侯卫东对面,扶了扶宽大的眼镜,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侯书记,这事还真不好办。

    侯卫东好整以暇地道:”梁部长,慢慢说,天塌不下来。秘书杜兵给梁逸飞倒了一杯水,退了出去。”省委将章永泰树成了因公殉职的典型,现在各路记者云集成津。好几家记者采访了方钢等当事人,他们要求听县里的解释。梁逸飞扶了扶眼镜,很为难的样子。

    “不必太在意此事,这些记者是为了宣传章永泰而来,这是省委的任务,他们必须得执行。有少数记者素质不好,心术不正,但是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本事,也不是写了什么都能上报,他们上面还有一连串把关人。

    侯卫东当过市委书记秘书,与新闻记者接触挺多,又与王辉等人关系良好,对新闻记者了解挺深,并不怕这些记者。”当然,我们要在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不能任由方家人做负面宣传。宣传部门要主动介入,我的意见是将到成津的媒体组织起来,由蔡书记统一做答复。

    梁逸飞扶了扶眼镜,道:”要召开记者招待会?

    “对,县委、县政府的声音需要通过正式渠道反映出去。县政府承诺给方家二十万,还在客车站打人,这些事想来就很荒诞。但是群众不了解真相,如果县里没有声音,群众会选择性地相信这些话。我们必须有统一正面的声音,蔡书记是维稳办主任,此事就由他来正面应答。

    梁逸飞道:”这事,还请侯书记作个批示,宣传部才好具体执行。”蔡正贵平时很不好说话,他就想从侯卫东手里讨一个批示。

    通过公安局长邓家春和副检察长阳勇,侯卫东对政法系统现状有一定了解,想了想,道:”这件事,县委办很快就要写情况通报。我在情况通报上签署意见,具体你来执行。他半是鼓励半是玩笑道,”梁部长,越是发达地区,遇到的麻烦事越多。从这一点来说,成津现在麻烦事不少,这说明成津就要进入发达地区了。

    梁逸飞想起乱哄哄的记者们,头大了。

    中午,杜兵过来请示:”侯书记,今天中午有几个地方请吃饭,看你参加哪一桌?”

    在县里,凡是上面来了人,总是希望县委书记能出面,这也是人之常情,侯卫东理解此事。为了各部门工作能顺利推进,他能去则去,可是他的精力和胃口总归有限,天天如此,铁打的胃也受不了。

    侯卫东道:”算了,今天一家也不去,我请省报王辉吃饭。

    在小招待所,几样精致小菜端上桌子,侯卫东与王辉相对而坐,小饮。王辉略有些秃顶的脑袋在灯光下有些闪亮,仿佛是智慧之光线,又如明教之光明顶。他道:”我和章松、章竹分别深人地谈了一次。章松还是比较听我的话,这些日子暂时不会去上访。只是章竹比较偏激,又自视甚高,我没有太大把握。

    两人喝了几个小杯,王辉是那种喝酒就上脸的人,脸色绯红。他慢慢抿了一口酒,道:”我这几天都在成津采访,看到一些事情,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天是私人聊天,我想听真话。”

    王辉道:”我的判断,章松所说多半是真的。成津是穷县,可是有一群因有色金属矿而发财的富人。香车美女,打手成群,贫富差距太大,社会上对此有许多非议。永泰的责任感很强,他肯定是想改变这个状况。

    “贫富差距在现阶段肯定会存在,这没有办法。我现在能做的事,一是打击犯罪,这是县委、县政府保一方平安的重要职责。二是尽快发展经济,只有经济发展了,才能带动各项社会事业的发展。只要做到这两条,我就问心无愧。正说着,侯卫东接到了梁逸飞的电话。梁逸飞在电话里气愤地道:”有些记者太不像话了,居然暗地里拿方钢的事情来勒索县委,狮子大张口,要两万封笔费。

    问明了情况,侯卫东对王辉道:”新闻行业也应该整顿了,《岭西法制报》的记者提出要两万块钱,他们就不发今天围攻县委的新闻。

    王辉对上午的事情也有耳闻,道:”老弟,你说实话,这二十万元以及车站打人之事,是不是县委、县政府的安排?

    侯卫东嘿嘿一笑,道:”我智商也不低,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从这一件事情我们反而可以看出成津问题的复杂性,有一帮子人唯恐天下不乱。不过,他们既然肯跳出来,这就是好事。

    《岭西法制报》也真应该整顿了。

    王辉打心眼里也不相信成津县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当面问了侯卫东,更是心中有底。他给《岭西法制报》一把手打了电话:”我是王辉,现在蹲在成津。我们一起进省报,你现在是大老总,我还在一线胞材料,天壤之别啊。叙了几句旧,王辉将事情说了,挂了电话。他对侯卫东道:”《岭西法制报》的老总是我的好朋友,他表了态,只要确有其事,就让那位记者滚蛋。

    报社记者云集成津

    经过充分准备,政法委蔡正贵书记满脸严肃地来到了宣传部会议室。会议室已经来了十六七个记者,《岭西法制报》的记者也在其中。

    在岭西省,沙州市成津县是一个不为新闻媒体注意的小县城。十来家省市级媒体齐集成津的盛况,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出现了。

    在县委宣传部,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维稳办主任蔡正贵念完事先拟好的稿子,记者们就开始提问。蔡正贵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但是他准备工作还是做得比较周全。办公室为其制作了不少小纸条,想来应该能够应付记者的提问。不过,看着记者举起的手,他还是稍稍有些紧张。

    第一个提问的就是《岭西法制报》的记者。这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他问道:”蔡书记,我是《岭西法制报》的记者赵杰。据方钢所说,他们在沙州上访的时候,成津县的工作人员主动找到他们,提出赔偿方钢家里二十万,让他们息访。请问蔡书记,有这件事情吗?

    蔡正贵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这位身材瘦高的赵记者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紧追不舍道:”当时那位工作人员是乘坐一辆普桑,车牌是xxxxx。经过调査,县政府确实有这辆车,车型、颜色、车牌都相同,不少当事人都指认了这辆车。请问蔡书记,这如何解释?”

    蔡正贵被侯卫东推上了此次事件的中心,记者发问时,他暗自骂道:”成津就是一个小县城,还要开什么新闻发布会?!侯卫东真是鸡脚神戴眼镜一假装正神!,不过此时他已骑上了战马,只得凝神应付,否则就是他个人出丑。

    他道:”此车牌号确实是县政府的车牌号,不过这车最近还在修理厂修理,并没有出车。公安局正在追査冒用车牌一案。

    《岭西法制报》的赵记者问得很尖锐,问完以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提问完了,谢谢蔡书记。

    作为记者,赵杰不相信县委、县政府会如此愚蠢。可是这件事情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只有真相大白以后,县委、县政府才能洗清自己,这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操作的空间。记者招待会完成以后,赵杰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坐在会议室抽了一支烟,这才来到了宣传部分管外宣的小梁副部长办公室。

    “《岭西法制报》讲究以事实为依据,蔡书记的解释没有说清楚,比如方家人都在沙州看见了车牌为xxxxx的普桑,而蔡书记却说这辆车当时就在修理。这事不好解释,我只能将双方意见如实写出来,让群众自己去判断。

    小梁副部长看着瘦高记者道貌岸然的嘴脸,暗骂道:”就是想要钱,还猪鼻子插葱装象。”他知道如果真要以这种方式把这事捅出去,肯定会对县里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道:”赵记者,现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就把事情捅出去,恐怕不太好。”

    赵杰极有经验,继续摆大道理:”我这是尊重事实,将两方面意见都说出来,让广大人民群众来评判。两人扯了一会儿,赵杰见小梁副部长口软了,就提出了自己的手提电脑在成津采访时丢了,看能否给他配一台,并提出了型号要求。这种型号成津县没有,在沙州才有卖,市值一万七千元。

    小梁副部长不敢做主,来到了梁逸飞办公室。

    此时梁逸飞已经心中有数,他为了在副手面前保持神秘性,充满自信地道:”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你让赵记者到我办公室来,我就不信他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是个人,就得听劝。梁逸飞一席话,让小梁副部长很有些惭愧。

    赵杰神情自如地来到了梁逸飞办公室,他与基层政府打交道的经验十分丰富,只要抓住了一点破绽,一般都会有所斩获。花点小钱来遮丑,对于一级政府是很划算的事情。

    这一次成津政府陷入说不清楚的状况,这两万块钱应该没有问题,就算砍价,一万块是肯定能到手。

    梁逸飞心中有底气,看着这位自命不凡的记者便有了心理优势,他还是挺客气地让戴玲玲给赵杰泡了茶。很快,赵杰转人正轨,道:”我刚才给小梁副部长报告的事情,还希望梁部长能考虑,我们当记者的天天东颠西跑,是辛苦命。

    梁逸飞不动声色地道:”《岭西法制报》是成津县友好单位,我们合作得很好,XXXXXXXX,是蒋总办公室电话吧?我刚才和蒋总通了电话,感谢了他对成津长期的宣传报道,蒋总不错,答应近期到成津来一趟。

    梁部长所说是半真半假,真话是:得到侯卫东提供的电话以后,就以县委的名义给蒋总打了电话,感谢蒋总对成津的支持。两人聊了一会儿,感觉还挺投机。假话是:他与蒋总是第一次通话,最后一句话纯粹是为了吓唬赵记者。

    赵杰只是《岭西法制报》的普通记者,听到梁逸飞如此说,脸上表情就变了。过了半天,才讪笑道:”梁部长,此事还有些地方没有查清楚,暂时还不能发稿子。我还得去采访,不打扰梁部长了。

    赵杰出门时,恰好遇到了小梁副部长。小梁副部长道:”谈好了吗?赵杰有些恼羞成怒,道:”算了,我采访去了。”

    小梁副部长进了梁部长办公室,由衷地赞道:”还是老大有办法,刚才那位赵记者还牛得很,现在蔫了。老大,你用的什么办法?

    梁逸飞扶了扶宽大的眼镜,道:”这些记者们该硬则硬,也不能一味地迁就他们。

    等到小梁副部长很疑惑地出了门,梁逸飞就给侯卫东打了电话,汇报了与赵记者的谈话结果。

    侯卫东正在前往沙州的车上,放下电话,暗道:”这个梁逸飞,本身就是县委常委,怎么事无巨细都要请示汇报,也太没有主见了。

    在机关里,早请示晚汇报,这是迅速接近领导的不二法门。侯卫东虽然觉得梁逸飞无甚主见,可是对于其主动汇报的态度,还是挺满意。特别是在其初来成津的特殊时期,有这种态度的干部还算好干部。

    司机老耿专心开着车。侯卫东睁大眼睛看着公路两旁的风景,脑子里天马行空,想着杂乱无章的事情。

    秘书杜兵还是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其实比侯卫东只不过小三岁,但是官位的差距远远大过了年龄的差距。他在侯卫东面前很有些小心翼翼,就如当年侯卫东初次给祝焱当秘书一样。

    到了市检察院,市检察长老方破例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与上楼的侯卫东握了手。

    侯卫东初次与老方接触的时候,还是祝焱身前的小秘书,老方当时是威风八面的公安局长。数年过去,侯卫东摇身一变成了成津县委副书记,他则由公安局长变成了市检察长。侯卫东刚喊了一声”方检”,老方就打断道:”卫东,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称你为书记,就叫卫东。你就叫我一声老方。

    听了侯卫东来意,老方没有感觉意外,他算是周昌全派系的人,与周昌全接触很多,对成津的事情很敏感。他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推荐段检察长到省委党校参加县处级学习班,这是好事。不过这一段时间检察系统事情太多,段检走了,成津很多事情无法推进。

    在老方这些人精面前,假话、套话、官话、大话都没有多少意义。

    侯卫东笑眯眯地道:”到党校学习,磨刀不误砍柴工,有利于推动当前工作。

    老方没有再啰唆,笑道:”我没有意见,到时按正常程序走就行了。谁来主持县检察院的工作,县委有什么想法?”阳勇。

    老方道:”这小伙子业务能力强,为人也正,我很欣赏。只是他年纪轻,又是初到成津,其他两个副检察长多半会有意见。

    侯卫东主持了一段时间的县委工作,底气渐足,道:”革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以有利于开展工作为重,我相信两位副检察长能够正常对待。如果为此闹情绪,影响了工作,那说明政治素质还有问题,就得考虑任职问题。这句话就很有些霸气了。

    老方不以为忤,伸出大拇指,道:”乱世用重典,周书记培养的接班人,果然不同凡响。

    谈了正事,侯卫东欲告辞,老方大笑:”既来之,则安之,我约了老季吃饭,你和老季也是老朋友,怎么能走。我马上给黄书记打电话,请他一起来参加。

    活动还是安排在财税宾馆,宾馆依旧,只是换了主人。矮胖的老孔已经到监狱服刑,新主人就是爱听《桑塔露琪亚》的季海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如此,官何尝不是如此。

    三人在顶层包间闲聊了一会儿,杨腾打电话到财政局办公室,说黄子堤书记到了,侯卫东、老方和季海洋三人就一同到电梯口迎接。黄子堤笑容可掬地出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位益杨来的老相识^原益杨土产公司的易中岭。

    由于益杨县检察院的纵火案和杀人案给初出江湖的侯卫东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对易中岭此人永远保留着戒心。见到他从电梯出来,侯卫东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僵,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正常。

    “黄书记,您好。’等到老方、季海洋与黄子堤握了手,侯卫东迎了上去,微微弯了弯腰,伸出双手与黄子堤握了手。

    黄子堤与众人握手以后,指了指身后的易中岭,向老方介绍道:”这位是易中岭,从络畅走出来的企业家。他又指了指眼前几人,道,”这是市检察院方检察长,季局长、侯书记都是益杨出来的领导,我就不介绍了,你们应该很熟悉。

    季海洋道:”在益杨工作过的人,谁不知道易总大名,益杨土产公司的铜杆茹罐头当年曾经风云一时。’

    这话语意双关,既说铜杆茹的辉煌,又暗指后来的衰败。易中岭心知肚明其意,却装做听不懂,态度诚恳地道:”季局长和侯书记都是好领导,益杨能有今天的发展水平,你们可是功不可没。你们离开了益杨,是益杨人民的损失。

    侯卫东深知易中岭的底细,对其是发自内心的憎恶和警戒。

    此时碍于黄子堤的面子,没有拂袖而去,脑海里却在激烈交战:”这个易中岭,真是混蛋,但是现在能将易中岭搞掉吗?既然不能,那就正常面对。脑子里的想法如天马行空,但是侯卫东脸上还是浮现出职业性的微笑。等到易中岭伸手过来,他挺直了腰,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握了握。

    易中岭则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伸出双手与侯卫东握手,一边应酬着,一边在心里暗道:”黄子堤对侯卫东有提拔之恩,又是当权的领导,想来侯卫东应该买账。当年检察院调査益杨土产公司,是易中岭人生中的一道坎。为了应付那次由祝焱亲自领导的调查,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才侥幸地渡过了难关,还顺势由国有企业领导人变成了私营企业家。从这个角度来说,祝焱、季海洋、侯卫东等人当年都想致其于死地,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

    祝焱一系的官员在几年时间里发展得很好,祝系官员纷纷高升。祝焱由益杨县调到了茂云市,由正处到了正厅;赵林成为吴海县县委书记;季海洋成了沙州市财政局局长;侯卫东年龄最小,职务最低,却以火箭速度被提拔成了成津县委副书记。

    这些人都成为手握权柄的要害人物,易中岭是商人,在他心中,敌意和仇恨永远让位于利益。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攀上黄子堤这棵大树,有心想同侯卫东和季海洋成为好朋友。”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易中岭信奉并实践着的人生体悟。酒至三巡,市财政局副局长梁朝举着酒杯不请自来,他恭敬地给在座的各位领导敬酒。

    季海洋专心吃菜,眼光并不瞧梁朝。当梁朝过来敬酒时,他捂着酒杯道:”今天敬领导,我们天天在一起,就不用敬了。

    梁朝又劝,季海洋仍然不接招。在财政局,梁朝已成了市长刘兵的嫡系,他本身又是财政局的老同志,在局里根基很深。他表面上对季海洋挺尊重,其实暗中使了不少洋子。

    季海洋调入财政局是市委周昌全与市长刘兵相妥协的产物。他到财政局报到之前,特意向侯卫东了解情况,便对梁朝起了戒心。到了财政局,确实感到上下都有牵绊。梁朝又与刘兵关系密切,这让他工作很被动。在上个月,周昌全找他谈了话,他便寻个借口调整了三个重要科室的干部。这以后,他态度强硬起来,与梁朝发生了多次冲突。今天,他有意显一显一把手的架子。

    黄子堤见梁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抹了抹稀泥,道:”今天虽然是在财税宾馆,大家也得一视同仁,老季,别赖酒。”

    季海洋这才与梁朝碰了酒。

    吃完饭,黄子堤道:”好久没有打麻将了,今天凑起了一桌,打麻将。”他环顾身边几人,道,”我们以前经常打牌的老伙计,除了老孔,大家都还行。老孔如此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真是不应该!”

    老方道:”老孔出事以后,我们还没有在这里打过麻将,今天总算又凑齐了。

    季海洋与侯卫东以前没有资格与黄子堤和老方在一起打牌,两人都分别担任了要职,也就有资格与黄子堤、老方一起打牌了。而沙州绝大多数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资格坐在这张牌桌上。

    季海洋把一旁的服务员招到身边,道:”隔壁温度升上来没有?服务员对一把手局长自是很恭敬,道:”季局长放心,已经把温度调到了22度。

    季海洋看了看黄子堤,道:”再高点,调到26度。

    走进了隔壁房间,屋内温度已经升了起来,还有淡淡的熏香,进入其中,感觉很是舒服。坐上了麻将桌,黄子堤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我们还得按老规矩,两百块钱起步,没问题吧?

    “这是老规矩,能有什么问题。老方笑道。黄子堤喜欢打麻将,而且打得大,圈内人皆知此秘密。侯卫东底气足,无所谓,季海洋身上钱少了点,可今天是在财税宾馆打牌,他也就不怵。

    在这个房间里,易中岭没有上场的资格,他也不生气,站在黄子堤身后,有滋有味地看着众人打牌。

    侯卫东对打麻将没有兴趣,好歹应付完了这个差事,已是凌晨1点。结束时,他输了不少,黄子堤赢了大头,老方略有盈余,季海洋则成了最大的输家。

    侯卫东正站着伸懒腰,黄子堤道:”卫东,我们聊几句。

    走到隔壁的茶室,侯卫东暗道:”黄子堤带着易中岭一起到财税宾馆,难道就只是看打牌?十有八九是涉及成津什么事。

    黄子堤随和亲切地与侯卫东并排而坐,道:”你在成津,工作开展得不错,市委对你的评价很高。’

    “成津财政是吃饭财政,而需要办的事情太多,手长衣袖短,困难不小。

    黄子堤轻轻拍拍侯卫东的肩膀,道:”发展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你一定要把握这一点。周书记将你派到成津去,就是让你杀出一条血路。’又道,”成沙公路筹备得如何?

    “我与省发展银行的郑朝光董事长商谈过一次,有意向性的贷款协议,问题应该不大。”

    益杨新管会曾经得到过郑朝光的大力支持,益杨新管会发展起来以后,省发展银行收益也很不错。侯卫东当时已由祝焱秘书变为新管会主任,与郑朝光多次见面,双方有了良好的合作基础。这一次,侯卫东为了修成沙公路找到郑朝光,双方基本上是一拍即合。

    黄子堤点了点头,道:”只要有了资金,事情就好办了。他收敛了笑容,目视着侯卫东,道,”成沙公路分为几个标段?'”五个标段。

    黄子堤轻描淡写地道:”易中岭,你是熟悉和了解的。他在企业工作多年,经验丰富,现在虽然是私营企业,还是为沙州财税作了贡献。这一次成沙公路,你能不能让他来做一个标段?

    “易中岭果然是有目的。’此时,黄子堤抛出了真实意图,这就让侯卫东很为难。

    从情理上来说,黄子堤是市委副书记,对侯卫东也是青眼有加。当年如果没有他大力推荐,侯卫东不可能当上周昌全的秘书。他提出来的事情,只要不是过于违背原则,侯卫东一般都要执行。

    只是,侯卫东对易中岭此人很了解,了解得越深,警惕就越深。他想了想,在黄子堤面前打起了太极拳,道:”黄书记,易中岭以前一直从事食品行业,恐怕他对工程建设不熟悉。成沙公路建在复杂路段上,逢山开山,逢沟架桥。

    黄子堤耐心解释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易中岭下海以后,他的企业发展得很好,旗下就有一家建筑企业,资质、技术都没有问题。

    侯卫东心里格外矛盾,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含糊地道:”成沙公路具体方案还没有完全确定。黄书记,等方案确定下来以后,我一定及时过来汇报。

    黄子堤见侯卫东答应得不痛快,略为不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们是私下聊天,不说大道理,只聊人之常情。人嘛,总是要讲感情的,你是益杨出来的人,照顾益杨企业也在情理之中。

    侯卫东在心里激烈挣扎着,他还是没有同意易中岭进入成津,道:”在既定方案中,成津要对五个标段实行公开招标,到时请易总到成津来参加投标。’为了缓和气氛,他特意将易中岭的称呼变为易总。

    黄子堤斜着眼看了一眼侯卫东,道:”我刚才说的只是一个建议,你自己看着办。

    煲了一锅靓汤,正在有滋有味喝着,忽然间飞进一只苍蝇,这种感觉让人恶心。侯卫东此时就是那位喝汤之人。

    回到家,上了楼,轻手轻脚地开门,不料防盗门从里面反锁,侯卫东的手刚触到门铃,又縮了回来。他拿出手机给小佳打了电话。他的本

    意是尽量不惊动家里人,不料小佳顺手把手机放在客厅,手机便在客厅里嘶声哑气地吼了起来。

    等到侯卫东进门时,陈庆蓉已经站在了客厅门口。她睡眠不太好,刚睡下,就被手机声吵醒。来到客厅见到了女婿夜归,心里不舒服,道:”这么晚才回来,以后早点,别把小佳和小囝囝吵醒了,她最近睡眠不好。

    侯卫东知道岳母辛苦,抱歉地道:”妈,把你吵醒了。

    女婿半夜归家,十有八九是在沙州吃喝玩乐。陈庆蓉想套套侯卫东的话,道:”听说成津的路都是山路,你最好别开夜车。~”我下午就到了沙州,晚上在财政局吃饭。

    陈庆蓉心道:”果然在外面吃吃喝喝。又道:”以后早些回家,少在外面吃吃喝喝,别让家里人担心。’这句话虽然说得平淡,但是其中的不满意还是表达得很明白。

    与黄子堤一席话,让侯卫东感到特别为难,一路上,都在进行着思想斗争。此时听到陈庆蓉带着些责备的话,不是很人耳,可是陈庆蓉暗暗的指责无可挑剔,就道:”我以后尽量早些。”

    他见到家里乱糟糟的,挽起衣袖,道:”妈,我们还是得请个保姆。你专心带小囝囝,这些杂事就交给保姆来做,否则你也太累了。

    陈庆蓉见侯卫东准备做家务事,叹了口气,也过来帮着收拾,道:”你回去也说说小佳,月子病最难治,让她别急着洗脸、刷牙。这孩子,当了妈妈,脾气也不改改。又道,”这么晚了,你也别收拾了,早些休息。”

    到了卧室,小佳正在给小囝囝喂奶,她用嘴向外努了努,道:”我今天和妈吵了一架。

    侯卫东道:”我猜到了,家里乱成一团,也没有收拾。你们吵得厉害吗?小佳无可奈何地道:”观念不同,我们迟早还要大吵一顿。”

    侯卫东劝道:”妈给我们带孩子,每天这么累,你何必跟她吵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小佳很委屈地张了张嘴巴:”我接近一个月没有刷牙了,自己都觉得臭。”

    侯卫东知道,小佳和陈庆蓉母女两人在这方面的争执由来已久。

    一方认为月子里不能洗头、洗澡,因为会受风寒侵袭,将来头痛,身体痛。另一方认为洗头、洗澡益于产妇健康。

    一方还认为月子里不能刷牙、梳头发,这样做将来牙齿会过早松动及头皮疼痛。另一方则认为刷牙、梳头发促进血液循环。

    一方认为不能吃蔬菜、水果及生冷食物,会伤脾胃和牙齿。另一方认为蔬菜和水果中都含有大量的各种维生素,含有较多的食物纤维,可促进肠蠕动,有利于产后通便。

    一方认为不能下床活动,要躺在床上,这样身体才恢复得快而好。另一方认为整日卧在床上,会使食欲减退,生殖器官恢复得慢,还有可能引起子宫内膜炎、器官和组织栓塞性疾病。

    一方认为产后不能出外见风,即使在室内也怕着风,身体要遮挡严实,以防见风。另一方认为室内必须通风以保持空气新鲜。

    陈庆蓉是从自身经历得出的方法,而小佳是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两人从坐月子第五天就开始争执,而且谁也不服谁。虽然陈庆蓉数次发了脾气,小佳却仍然是我行我素。

    侯卫东惊讶地发现:”母女俩的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认为有理,就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不方便劝陈庆蓉,却数次劝过小佳。小佳坚持道:”我妈明明是错的,为什么要按照她说的做?这是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也就是对全家人负责。

    小佳不肯在这事上迁就母亲陈庆蓉,侯卫东态度很暧昧。小夫妻一起合伙瞒着陈庆蓉,依然按照书本上的方法操作。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些事情当然瞒不过陈庆蓉。陈庆蓉又是藏不住话的人,轻者念叨几句,重者便会发火。

    侯卫东把自己当局外人,不说好歹。

    小囝囝吃饱了奶水,安静地睡觉了。在侯卫东眼中,小囝囝是那么的小,睡在小木床上,鼻子还在不停地呼呼。在摇床边看了一会儿,他这才坐在小佳身边。

    “吃了晚饭,我给小囝囝擦脸,被妈看见了,骂了我一顿,说是小囝囝脸嫩,会擦坏。其实我是怕小囝囝长脂肪粒。”

    侯卫东问道:”小囝囝长了脂肪粒吗?”没有,我是预防。’

    侯卫东一只手搂着小佳圆滚滚的胳膊,道:”妈的观念是几十年形成的,未必对,却也没有大错。她好歹是你妈,你还是迁就一点,别搞得战火纷飞。

    陈庆蓉回到了寝室,把蒙头大睡的张远征推醒,道:”老头儿,侯卫东现在才回来,不太对劲儿。”

    张远征睡得稀里糊涂,道:”几点了?你还不睡觉?

    陈庆蓉生气地道:”你整天就知道睡。现在一点多钟,侯卫东才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耍了。光是喝酒打牌倒也没有什么,如果去找小姐,就麻烦了,现在社会上的人太复杂了。

    张远征翻了个身,继续睡。”侯卫东是县委书记,难道还会进那些场所?”他当了官,社会上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又特别多,我担心他在外面有女人。

    “在外面有女人,他就不回来睡觉了,快睡,别发神经病。陈庆蓉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心道:”女婿太能干也不好,还得为

    女儿提心吊胆。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省心!

    侯卫东与小佳说了一会儿话,不由得就想起了黄子堤所交代的事情。可是易中岭那一张阴险的脸总是在脑海中漂来荡去,让他心里格外不安。

    脑海中一个声音道:”黄子堤是市委副书记,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势必会得罪他,这在官场上是危险的。而且,自己能给周昌全当上秘书,他还是出了力的,现在翻脸不认人,也不太好。

    而另一个声音道:”易中岭是什么人,你很清楚。难道为了黄子堤,就要与这种人合作?与这种人合作,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要监督得好,制度健全,易中岭也不一定就会闹出乱子,不必想当然下结论。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易中岭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企业家,而是一个蛀虫。想着离奇的纵火案以及杀人案,他又加了一个定性,”他还是一个杀人犯。

    小佳已经睡熟,她侧过身,将头靠在侯卫东肩膀上,宽厚的肩头让其睡得格外安心、格外香甜。

    侯卫东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黄子堤是有头脑的人,为什么要和易中岭混在一起?不外乎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省委组织部的堂弟易中达牵线搭桥,让易中岭与黄子堤成了朋友;其二是易中岭用金钱开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关系,黄子堤与易中岭能搞到一起,两人极有可能有利益关系。黄子堤好赌、好钱,既然有这处软肋,与易中岭牵扯在一起也就不足为奇。”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侯卫东脑海中奔腾,留下一地马蹄印。

    人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关键时刻的选择经常决定着一个人的走向。

    侯卫东此时走到了十字路口,面临着一个颇为艰难的选择。早上起床时,小佳问道:”你今天上午要回成津吗?又问道,”你有心事,怎么这么无精打采?侯卫东素来不喜将工作上的事情带到家中,道:”睡得太晚,没有精神。

    小佳对着梳妆台,一边看着自己的胖脸发愁,一边道:”我妈说得也对,成津公路很险,你最好别晚上走那条路,我可不想你出事。听说成津的事情挺复杂,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你别为了公家的事得罪人。'”你放心,我有分寸。’侯卫东从后面抱了抱小佳,道,”我发觉你变成了唐僧,啰唆得紧。’

    小佳很喜欢被侯卫东拥抱的感觉,她把头靠在侯卫东的胸膛,道:”只有家里人才真正关心你,其他人都是假的。你昨天在财税宾馆吃饭,以前财政局孔局长在沙州是威风八面,各个局行都得看他脸色过日子,可是如今身陷囹圄,除了家里人,谁还记得他?”

    小佳随口之话,让侯卫东很有些感触,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还是下定决心不让易中岭承揽成津县政府的工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易中岭是一个毒瘤,宁愿得罪了黄子堤,也不能让这个毒瘤来到成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也不交危险之人。’

    侯卫东来到了市委大院。

    进了市委办,就看到周昌全新来的秘书楚休宏坐在了侯卫东原来的座位上。见到了侯卫东,楚休宏的屁股就如安了弹簧一般,立刻跳将起来,道:”侯书记,周书记在小会议室开会,他让你等一会儿。”

    专职秘书楚休宏毕业于岭西大学中文系,原来在市委宣传部工作,与侯卫东也是熟识的。此时他接了侯卫东的班,从周昌全平日的言行之中,自然知道侯卫东在周昌全心目中的地位,因此,见了侯卫东就很是热情周到。

    “黄书记也在开会吗?”

    楚休宏道:”是在小会议室开会。黄书记和洪秘书长都参加。这是短会,也就半个多小时。”他一边从柜子里往外拿茶叶,一边与侯卫东闲聊着。

    “这是新出产的益杨新茶,是益杨县送来的新产品,你尝尝口味。”楚休宏知道侯卫东喜欢茶叶,特意拿出益杨新包装的耀装茶来。

    喝着益杨新茶,侯卫东又联想起了易中岭,暗道:”益杨新茶和铜杆茹是益杨农产品中两大拳头产品,如果不是顾铁军出任益杨土产公司董事长,铜杆茹多半被市场淘汰了。易中岭这人,搞歪门邪道是有一套,却不是真正的企业家。”

    与楚休宏聊了一会儿,周昌全回到了办公室。”周书记,我今天汇报成沙公路和落实省政府关于整顿有色金属矿秩序这两件事情。目前成沙公路总体进展顺利,如今资金基本落实,设计通过了评审。成沙公路只是药引子,侯卫东简明扼要汇报以后,马上就转了话题,道,”周书记,我有一个建议,关于制度建设方面。

    “你说。

    “去年市里搞了重点工程招投标制度,成立了招投标中心,这是从源头杜绝腐败的重要制度建设。从实践来看效果很好,我建议在四个县都可以采用这个制度,既然是好制度,推广就宜早不宜迟。

    侯卫东知道周昌全十分重视制度建设,他希望将沙州市已经较为成熟的招投标制度推广到县里,用制度来婉拒说情者。尽管任何制度都具有可操作空间,但是有制度总是胜过无制度,至少在拒绝说情者时,多了―个借口。

    侯卫东这个建议搔到了周昌全的痒处,他赞道:”这是好建议,在后天的常委会上就可以研究此事,成津县作为试点,你有没有信心?侯卫东道:”请周书记放心,我一定将试点工作搞好。

    周昌全哈哈笑道:”我当然放心,你能够主动提出此事,就说明你立身甚正,问心无愧。

    秘书楚休宏坐在一边,听着侯卫东与周昌全的对话,暗道:”侯卫东真厉害,与周老大的关系好得不是一般,难怪会被迅速提拔!我一定要努力,争取向侯卫东靠拢。”

    “关于整顿矿业秩序一事,我的初步想法是以点带面,重点突破,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时,全面开花将激化矛盾。在总体推进时,不将矿业秩序存在的问题聚集和归纳,有什么问题处理什么问题。

    这其实也是侯卫东与章永泰在处理矿业问题上的区别:章永泰将有色金属矿上的问题归纳总结了一篇《关于成津县存在的有色金属矿八大问题的报告》,上报市委、市政府以后,开始集中力量大刀阔斧地整治。由于打击面太大,结果全面反弹。侯卫东则准备绕开矿业秩序解决矿业秩序,诸如矿主有枪,他就缉枪;偷税,他就査税;伤了人,则査伤人之事。总之,他不想在近期内惹来众怒。

    周昌全表态道:”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你大胆去做,我全力支持你。

    走出周昌全办公室大门,侯卫东见到黄子堤迎面而来。

    李东方要求严格执行省政府文件

    黄子堤似乎将昨夜的谈话忘记了,在走道上与侯卫东谈了两句,握了握手,进了周昌全的办公室。尽管一切都挺正常,侯卫东还是感觉出黄子堤表情中的一丝冷淡。冷淡是一种感觉,而这感觉就如磁场,无影无踪,而又真实存在。

    官场,众人拾柴才能火焰高,关系是向上爬升的重要动力,而且,官场就如女人的心情,总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多一个朋友总要多一条路,少得罪人就是官场的生存法则之一。

    黄子堤是沙州市委副书记,分量十足,又对侯卫东有举荐之恩,原本是其在市里的重要助力,如今眼看着就要失去了这个强援,侯卫东感到深深的沮丧。

    此时,对于侯卫东来说,放弃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勇气。进入了成津县境内,公路顿时便多了些起伏,侯卫东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既然下定决心不让易中岭进人成津政府工程,就不必患得患失。以后这种事肯定还会发生,必须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否则永远都只能随波逐流。

    “事已至此,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爆了这句粗口,侯卫东也就轻松了下来。

    他见到路旁有一所小学校,心中一动,又想起周昌全的交代:”成沙公路是成津发展的瓶颈,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难事。这件事情抓得好,你在成津就有了威信,否则将步步艰难。他便停了车朝小学校走去。

    杜兵跟在侯卫东身后,他握着手机,道:”侯书记,我马上通知桔树镇领导。

    “不用了……侯卫东迈开了大步,朝着小学校走去。

    沙州在前几年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各镇都大规模修了村小,负债不少。经过这次强制普九,村级小学普遍成了沙州农村最好的建筑。多数情况下,村两委会办公室就设在村小里面,占了三四间房子。

    来到了小学校,见到了桔树镇龙头村两委会的牌子。小学校里有许多妇女,都聚在了学校的空坝子里。

    侯卫东当过乡镇干部,见到这架势,就明白这是妇査。所谓妇查就是计划生育手段的一种,是从源头上控制住怀孕的有效手段。可是在岭西广阔的农村,要想搞好计划生育工作,不用上这些手段很难有效果。

    书生意气,指点江山,这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也是很爽快的事情。可是要将涉及千家万户的具体政策落实下去,就需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甚至还会背上骂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生意气这个原来的褒义词渐渐就变了味道,带着些贬义的成分,至少在沙州就是如此。

    村委会支部书记段五坐在学校大门前,抽着烟。他是一个办事踏实认真的人,每一次妇査都要亲自来到现场。今天情况还不错,10点30分不到,村里大部分适龄妇女都来到了现场。

    “看今天这种情况,妇査效果应该不错,干脆开一瓶益杨大曲。村里办招待,一般都是喝飞石镇酒厂的老白干。今天计生办来的人多,段五就准备破例喝益杨大曲。益杨大曲虽然也不是什么名酒,好歹是瓶装酒,拿来待客还是强过老白干。

    段五正在盘算着,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这是一张在县电视台里经常出现的面孔。当来人走到面前时,他终于确认此人就是县委书记侯卫东。不过他还是稍稍有些怀疑:”县委书记到村里来,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怎么没有镇里干部陪同?

    杜兵上前就道:”你是龙头村的干部吗?这是县委侯书记。”真是侯书记,我还以为看花了眼。段五热情中还带着些紧张,

    连忙让座,道,”侯书记,农村条件差,你莫见怪。

    侯卫东和蔼地道:”你是村干部?

    段五连忙点头,道:”我是龙头村村支书段五,侯书记请坐,今天妇査,乱糟糟的。

    不一会儿,参加妇査的桔树镇计生办主任以及龙头村的驻村干部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他们大多数看了《康熙微服私访记》,县委副书记侯卫东绕开乡镇干部出现在村里,就和康熙微服私访的行为差不多,只不过并没有除暴安良或者扮猪吃老虎的情节。

    侯卫东参加工作就在乡镇,懂得如何与村干部打交道。他端起段五递过来的大搪瓷杯子,狠喝了一口,又从口袋里取了一包烟,团团地散给大家。

    大家就兴高采烈地抽着侯书记递来的好烟。

    “门口的公路,县里准备重新修过,大家有没有意见?’侯卫东在上青林有过修路的经历,很重视基层第一线群众的意见。

    段五道:”修路是好事,有啥子意见。镇里开会讲了这事,村里都欢迎,这些烂凼凼确实害人不浅。”他用手在裤腿上抹了抹,又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侯书记反映,不知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有话直说。

    “我是农民,肚子里没有弯子拐子,说话直,侯书记莫见怪。’段五是很聪明的人,说话之前先作了铺垫,然后才道,”这次修路要占我们村里不少田土,这是公益事业,老百姓都支持,可是也得考虑老百姓的利益,修建收费站应该退后几百米。

    他指了指老公路方向,道:”我们村里的人主要住在小学校这一带。听说交通局要把收费站设在小学校的前面,以后村里的车进出都要交钱,村里人对此反应很大。上一次交通局来看地形,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事。

    龙头村位于大山前面,村里本身没有什么矿产,但是由于就靠着老成沙公路,跑运输的人特别多,有货车的人家不少。修公路是好事,可是设了收费站以后,进出都要交钱,这无形之中就要增加跑运输的费用,村里人反对得很厉害。

    一位围观的妇女大声道:”收费站修到小学校后面,我没有意见,我就不相信哪个龟儿子能在小学校前面修得起收费站。

    这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收费站自然是想把所有的车都堵在站内,而村里人当然不想被收费站堵住,这是利益使然。

    侯卫东目测了小学校前后的距离,也就是一千米左右,这一千米对村里影响确实很大。他道:”段书记,你的意见我知道了。回去后,我让交通局的同志下来,与村里同志一起商量,应该能拿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人群中又有一名妇女的声音:”侯书记是大官,你说了就算数,让收费站修到小学校后面去,我们全村人都支持.要不然,这个收费站就别想修好。

    话音未落,另一个妇女道:”我觉得收费站要修到前面,我们村里运菜到沙州的车多,修到后面,运菜车就要收费。

    段五骂道:”你这个傻婆娘,到一边去。

    又一人道:”不把收费站修到学校前面去,我的田土不会拿出来。一镇计生办干部一边观察着侯卫东的脸色,一边招呼起髄便发言的村民。

    两派村民激烈地争论起来。

    收费站修在学校前面,有利于运菜,修在学校后面,有利于运矿。不管修到前面还是修到后面,总有人不满意。

    在村里坐了约莫四十来分钟,侯卫东告辞。

    段五道:”侯书记,你是村里的贵客,一起吃顿午饭。为了能让侯卫东留下来,他又道,”今天妇査,我们安排了伙食。

    侯卫东从来没有想当包青天,今天到龙头村来看看是随意之举,主要目的是了解交通局和镇里对修路的动员情况。

    从今天掌握的情况来看,交通局和镇里的宣传工作还不错,至少村里的同志都知道了此事。另一方面,重修成沙路也存在着各式各样复杂的问题。沿途数十个村,龙头村的问题是个案,但是侯卫东相信,其他各个村应该都有不同的难题。

    他婉拒了段五的邀请,回到了县里。

    副县长朱兵和交通局长景绪涯已经接到了电话,在小会议室等候。

    侯卫东是县委副书记,朱兵是副县长,两人级别其实一样。但是,深知内情的朱兵自然不会将自己放到与侯卫东平起平坐的位置之上。

    两人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已经自然而然地进行了转换。

    侯卫东进了会议室,先客气地道歉:”让两位久等了。

    坐下以后,侯卫东道:”景局长,你谈一谈在修建成沙公路中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技术上的问题交给专家,暂时不谈,我们只谈实际操作中有可能遇到的问题。

    景绪涯是老交通,修公路容易出现什么问题他是了如指掌,道:”除开技术方面,最大的问题还是征用土地引发的问题。”具体一点。

    “双河镇是城郊镇,社员有种蔬菜的传统,收入可观,截弯取直以后,将占用不少良田熟土,这可能是最大的问题,还有……

    侯卫东听到景绪涯谈得很空洞,脸上就冷了些,道:”从桔树镇到双河镇,沿途二十七个行政村,具体到每一个村都有什么问题?比如,桔树镇龙头村的社员提了什么要求?

    景绪涯为了修成沙公路,从市交通局到各镇,着实做了不少工作。他只是到了镇这一个层级,对于村这一级,按惯例都是交由各镇去做。侯卫东所提出的具体问题,他确实答不上来。

    朱兵是分管副县长,见景绪涯尴尬,连忙打圆场,道:”景局这一段时间主要在跑市局和省厅,这两块也烦琐得很,上面的事情基本落实,下一步就要集中力量跑具体线路。

    侯卫东道:”工作不细.到时就要埃声叹气。我上次布置过这事,沿途二十七个行政村,每个村有什么问题,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给景局长一个星期时间,把这事细细地过滤一遍,发现较为严重的问题要提前向县委、县政府提出来。

    景绪涯背上就有了些汗水,挺起胸膛保证:”侯书记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副县长朱兵和交通局长景绪涯刚刚离开了办公室,政法委书记蔡正贵又出现在门口。他是维稳办主任,为处理方铁家人的事情,整整周旋了两天,弄得他满脸晦气。若不是他把方杰臭骂了一顿,还不能脱身。

    “这事真他妈不是人干的。蔡正贵在进门之前,在心里发了一句牢骚。

    等到杜兵给蔡正贵倒了茶水,侯卫东笑眯眯地道:”蔡书记,你辛苦了,喝茶。’

    蔡正贵喝了一大口茶,道:”目前,方铁父母的情绪基本稳定。方铁的哥哥方钢回到了厂里,他们答应和公安局商谈此事,暂时不到省、市去上访。

    这几年,上访问题成了各地政府头痛的大问题。省委、省政府将上访人数作为一个考核指标,给各地政府施加了很大的压力。社会舆论多把上访原因归结于基层干部工作水平或工作能力,众多压力之下,基层政府倾向于花钱买平安。在这种思路的影响之下,会哭的孩子就有了奶吃,这从客观上刺激了信访行业的发展。

    蔡正贵深知此事之棘手,他更倾向于用钱来解决问题,道:”方铁虽然非法持有枪支,毕竟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其行为更不至死,方家人死抓着这一点不放。另外,也不知谁将文书遗失的消息传了出去,方家人现在强烈要求查看搜査手续,以及暂扣物品的手续。

    侯卫东痛心疾首地道:”这件事情是沉痛的教训。政法队伍是保障社会公平的主力军,如果政法队伍都出了问题,何谈保一方平安?蔡书记,这方面的工作你要多开动脑筋,抓实抓细。

    蔡正贵敷衍了几句,道:”既然我们在此事上有瑕疵,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方家人补助两三万元,免得他们四处上告,扰乱我们正常的工作。

    “这个补助有没有依据?因公殉职的两位民警,也不过只有三万多一点的抚恤金和补助。方铁毕竟是违法人员,怎么能和殉职的民警一个标准?’侯卫东顿了顿,道,”而且,方家人提出的标准是二十万,给个两三万元,不一定能满足方家人的要求,还要落人口实。

    听见侯卫东反对,蔡正贵为难地道:”如果不花钱,此事会越闹越大,到时还得出钱。

    侯卫东道:”如今信访案件越来越多,此例一开,恐怕会带来连锁效应,我们得慎重。后天开常委会,你将此事提到常委会上去。

    蔡正贵出门之际,暗道:”侯卫东一毛不拔,得罪方家的事情却让我来顶,我又不是傻瓜。’他慢慢走回了办公室,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第二天一大早,蔡正贵将降血糖的药停了下来,早上又痛痛快快地吃了三两面条,外加一个大馒头。他素来爱吃面食,自从前年检査出来血糖高、血压高,他就减少面食的量。早餐就牛奶、鸡蛋和一小碗稀饭,这种饮食虽然控制了血糖,却让他对大碗吃面、大口吃馒头的生活很是向往。

    早上一顿猛吃,让他格外酣畅淋漓。

    在政法委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就招呼政法委开会。正开着会,他突然捂着头,对开会的同志道:”身体不对劲儿,快送我到医院。”

    政法委的同志们手忙脚乱地将蔡正贵送到了县医院,一测量,血糖达到了二十三,高压一百七十,医院马上就下了住院通知。

    侯卫东听说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来到县医院。听医生汇报了病情,见蔡正贵脸色苍白,委靡不振,安慰道:”蔡书记,这一段时间你太辛苦了,安心养病,别担心工作。

    蔡正贵吃力地睁开眼睛,道:”我这也是老毛病了,没有想到这个时间发作。

    虽然心有怀疑,可是蔡正贵毕竟血糖、血压高得吓人,侯卫东亲切地安慰道:”蔡书记,别挂着工作上的事情,安心养病,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等到侯卫东离开,蔡正贵暗自得意,心道:”侯卫东还嫩了些,要想让我钻风箱,没有那么容易。’

    方杰前天被蔡正贵骂了一顿,就让方铁家的人从沙州回来了。一大早就听说蔡正贵住院,来到医院时,正好与侯卫东擦肩而过。侯卫东是县委副书记,长期出现在成津报纸和电视上,在成津属于一线明星,方杰早就将其看得脸熟。

    “蔡叔,怎么就病了?”

    “你搞的那些事,县里让我来揩屁股,东颠西跑,人老了不中用了,生病了。

    方杰压低了声音道:”蔡叔,你说铁哥死得冤不冤?你们把人弄死了,还不能让小老百姓去上访。刚才我看到侯卫东下楼,搞死铁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一个外地人胞到成津来横行霸道,没有什么好下场。

    蔡正贵斥道:”满口胡言乱语。

    方杰在初出道时,是成津街上有名的打架王。当时蔡正贵还是县公安局长,若不是蔡正贵手下留情,好几次都够刑了。方杰到如今都很卖蔡正贵的面子。他塞了一个信封在床头,道:”蔡叔,你好好养病,什么事都别管。

    上午10点过,在县委大院门口,又来了一批人。这一次他们未打横幅,每个人都举着一张写了字的纸,上面写了一个字”冤”,几十个”冤”凑在一起,还是颇为壮观。

    侯卫东站在窗台上,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把办公室主任胡海叫了过来,问:”楼下又是什么人?’

    “我刚打电话问了门岗,还是方铁家人在闹事。我已经通知维稳办副主任还有信访办的同志去接待。’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通知邓家春到我办公室来。

    邓家春很快就来到了办公室。

    “这事性质早就变了,不是说服教育能解决的问题,不拿出强硬手段,他们以为县委、县政府当真软弱。家春,你有什么想法?

    这事是由缉枪而起,邓家春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主动请战,道:”我刚才到医院看了蔡书记,看来他短时期之内不会出院,这事就由我来处理。邓家春是公安局长,也是政法委员会委员,理论上归蔡正贵领导,但是这个领导纯粹限于理论之上,他向来都是直接听命于侯卫东。邓、蔡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谈一谈具体措施。

    邓家春一张黑脸越发的瘦,或者说是一张瘦脸越发的黑,他道:”这事我觉得有软硬两手,软的一手,方铁毕竟死了,左右得给些钱才能打发掉。

    为了解决此事,蔡正贵提到了要花钱,侯卫东当时没有表态。此时邓家春又提到此事,他就道:”但是这钱得讲究,不能以赔偿的名义,可以用民政救济或者其他的名目。

    邓家春继续道:”硬的一手,他们如果有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的行为,固定证据,拘留。

    侯卫东反问道:”如果他们都采取比较温和的方式,你怎么下手?

    “我让人仔细査了方铁的底细,他的直系亲属有七家人在永发铅锌矿上做事,这七家人是闹事的主力军。从这个角度来说,永发铅锌矿关系着方铁家直系亲属的生计。我会派人检査永发铅锌矿,找个理由将铅锌矿停产,看他们吃什么,还有什么劲头来闹,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侯卫东想了想,道:”思路是对的,工作还要更细一点,想得更周全一些,务必让方铁家人不能抓到任何把柄。他又问,”那一天,到底是谁拿走了搜查令、暂扣证等法律文书,查实没有?

    邓家春道:”这事若真要认真追査,会弄得刑警队人人自危,所以我不准备明査此事。成津公安局问题多,特别是中层干部普遍士气不振,疑虑重重。我要重新洗牌,在全局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动一动人,增加些新气象。

    邓家春是周昌全亲自点的将,侯卫东与其工作了一段时间,越发佩服周昌全的眼光。他推心置腹地道:”家春局长,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实施,我支持你,不过,我要提一个要求。

    邓家春抬起头,腰直了直。

    侯卫东加重了语气,道:”公安队伍是保护一方平安的重要力量,绝对不能让其被矿老板的糖衣炮弹腐蚀。你近期要整肃纪律,重树形象,必须将公安队伍牢牢掌握在手中,做不到这一点,下一步工作将困难重重。

    邓家春双眼如刀,道:”侯书记放心,几个跳梁小丑,乱不了成津的天。

    中午侯卫东回到了县招待所。公安局长邓家春在公安局餐厅吃饭,没有回县招待所。副县长朱兵到了双河镇,与桔树镇、河西镇、双河镇的党政领导召开成沙公路建设工作分析会,也没有回招待所。

    服务员春兰原本以为中午没有什么事,搬张凳子坐在门口发呆。此时见到侯卫东的小车进了后院,连忙跟着进了后院,追到侯卫东身后。她如餐厅的服务员一般拿着笔和小本本:”侯书记,今天中午吃什么?

    侯卫东住进成津县招待所以后,一直由服务员春兰照顾生活,包括打扫房间、洗衣服等等,最近一段时间春兰还开始帮侯卫东安排伙食。

    一个素菜、一个汤、一个青椒肉丝、一碗白饭,这都是侯卫东喜欢的食物。白如玉的米饭,青色的蔬菜,略带酱红色的细嫩肉丝,实在是人生享受。

    春兰建议道:”侯书记,您已经接连吃了两次青椒肉丝,今天换个花样?

    “不用了,大师傅这几样菜弄得挺对我胃口。春兰笑得很甜,道:”今天厨房买了些鲫鱼,都只有两指宽,是正宗的农村土鲫鱼,大师傅做的黄焖鲫鱼挺好吃。侯卫东被她说动了,道:”那就来一份黄焖鲫鱼。”春兰喜滋滋地来到了厨房。她是高中毕业生,在县委招待所里学历算最高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国家干部,因此,照顾起侯卫东来就尽心尽力。进了小厨房,大师傅正抄着手站在灶前,不时指点两句。见到春兰进来,大师傅笑道:”小春兰,今天侯书记吃什么?

    听说侯卫东想要吃黄焖鲫鱼,大师傅来了精神,吩咐自己的徒弟:”你去剖鱼。弄六条就行了,个头要均匀。

    春兰道:”大师傅,你动作快一点,侯书记中午还得眯一会儿。

    大师傅精神十足地道:”要得,十分钟就行了。

    春兰站在大师傅身边,看着大师傅如玩魔术一样,很快就将带着腥味的小鱼变成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黄焖鲫鱼。黄澄澄的小鱼、翠绿的葱花、白色的蒜,有机结合在一起,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侯卫东在等吃饭的时候,又将手包里的文件拿了出来。在办公室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读文件。他总要将不涉密的重要文件带回住处,抓紧时间看一看。

    省政府下发的关于整顿矿业秩序的文件,足足有二十来页。侯卫东在前几天拿到了这份文件,只是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并没有精读。刚看了三分之一,春兰就用托盘将午餐拿了进来。进门以后,她将饭桌收拾好,将饭菜摆好,这才道:”侯书记,吃午饭了。在侯卫东吃午饭的时候,春兰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四块,放在盘子里,这才离开了侯卫东的房间。

    侯卫东将文件放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看文件。省政府文件内容很多,核心有两条:一是关闭耗能大、污染重、产能低的小矿;二是对中大型矿进行技术改造。文件要求得很细,从指导思想、工作原则、方法步骤、职责分工、检察督促等诸多方面作出了细致的规定。

    省政府出台整治矿产的文件,应该是看到了全省矿产开采中出现的问题,这才推出了一份整治方案。

    章永泰推动开展的整顿规范矿业开采秩序工作,在全省都算比较早。当时县政府先后发了三份文件,这三份文件针对性强,比省政府现在出台的文件还要激进一些,因而引起了成津不少矿产企业的反对。侯卫东从章永泰的日记中记录的点点滴滴,能够感受到当时章永泰面临的压力。绕开矿产问题解决矿产问题,就是侯卫东在这种背景下提出来的处置措施。

    下午刚上班,县长蒋湘渝到了侯卫东办公室。

    蒋湘渝第一句话就是:”侯书记,这份文件你看到没有?我昨天到岭西参加了全省有色金属矿整治工作会,省里对此事要求得很严。你看成津应该如何去做?他手里拿着的文件正是省政府下发的关于整顿规范矿业开采秩序的文件。他是老成津,自然明白矿产对于成津县的意义,更明白整治矿产会遇到什么困难。

    侯卫东轻描淡写地道:”既然省政府有文件,我们只能严格按照文件执行。

    蒋湘渝从章永泰时代就一直在回避着矿产问题。这次看到省政府的文件,他担心侯卫东顺势把这个任务推到自己身上,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他毫不掩饰对此事的犹豫:”要在成津整治矿产,用一个字概括,难,搞不好就要大乱。

    “章书记以前提出要整顿矿业秩序,当时只是成津一个县在行动,现在借着省政府文件的东风,大势所趋,问题应该要少一些。当然,具体操作上要慎之又慎,要充分酝酿、充分宣传、充分准备,才能具体实施。而且,以前的策略也不用改变,还是以飞石镇为突破口,以铅鋅矿为先行整治重点。

    侯卫东初到成津时,并不想在第一时间对矿产全面开刀,所以提出了绕开矿产问题解决矿产问题的工作思路。现在省政府将整顿规范矿业开采秩序提了出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他就要借着这股东风,在社会上营造气氛,达到重点突破,以点带面的效果。

    蒋湘渝在矿产问题上向来是采取缩头乌龟政策,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他脸上就露出笑容,道:”侯书记挂帅,我相信肯定能办好此事。他又想送高帽子给侯卫东,将事情推掉,自己躲在一边凉快。

    与侯卫东商量了一会儿,蒋湘渝回到了办公室。上楼看见了李东方,心里一下就警惕起来。

    李东方在走道上,用企业家对待县长的语调和语气,一本正经又恭恭敬敬地道:”蒋县长,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我来汇报工作。进了门,他态度又是一变,用小辈在长辈面前熟悉的语气道:”蒋叔,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海鲜,你有两个月没有到我的小地方了。

    成津在内陆,山货不少,海鲜罕见。县政府有一次到南方招商,李东方也跟着去了。在那次招商会上,李东方发现蒋湘渝特别喜欢吃海鲜,于是就在成津开了一个海鲜馆子。这个海鲜馆子不大,装修好,价钱贵,但是里面卖的海鲜都是空运而来,货真价实。蒋湘渝在里面吃了不少好东西。

    蒋湘渝进了办公室,也就将县长的架子放在一边,道:”当县长是个苦差事,每天脚板忙得翻到脚背上,还是你爸好,进了沙州当城管局长,没有县上这么操劳。

    李太忠原是县政府的常务副县长,他是很强势的常务副县长,主管的工作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凡是他管的部门,没有他点头,就算是章永泰的批示都不会得到极好的贯彻。

    蒋湘渝与李太忠在乡镇搭过班子,又一起当过副县长,两人互相都了解,互相顾忌着,倒也相安无事。

    李东方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语气,道:”老头子为共产党辛苦了一辈子,现在也应该享享清福了。他这次总算听了我一回,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

    聊了几句,李东方步人正题了,道:”蒋叔,听说省政府下了整顿规范矿业开采秩序的文件,开了动员大会?

    蒋湘渝就明白了李东方的来意,他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这事,县里还没有具体部署和研究。这事侯书记很重视,成津的具体方案要上常委会。

    李东方接下来的话却让蒋湘渝吃了一惊,也很出乎他的意料。”省政府英明,我们矿产企业早就盼着这一天。现在这样一哄而上,无序开采,迟早要出大问题。

    蒋湘渝斜了李东方一眼,道:”你的三个企业在矿山企业中很有影响,看了省政府文件,有什么打算,你得说真话,否则影响决策,吃亏的是你。’

    当省政府文件出台,李太忠提出了明确意见,要借着此次全省范围内的整治,使李家的三个企业走上正轨,与其他小型的铅锌矿企业划清界限。这是大势所趋,是多赢的结果。只是,要按省政府要求完成技改,三个企业投资在四千万元左右,这让李东方很有些犹豫。但是在李太忠不容让步的坚持下,李东方接受了倔强父亲的意见。

    得到省政府文件,我就请省矿业研究设计院的专家对三个铅锌矿进行了测算,要四千六百万才能完成技改。我在这里表态,砸锅卖铁也要按省政府的要求办,只是这技改的钱也太多了,虽然多方借债,也只筹集了二千多万,缺口还很大。李东方又道,”省政府文件要求各地政府通过各种渠道积极为技改筹措资金。我在想,这个各种渠道应该包括银行贷款。现在银行对私营企业很歧视,我们根本贷不了这么多钱,这还要请县政府出面。

    李东方的表态让蒋湘渝很有些意外,这个表态有利于推动此次矿产的整改工作。蒋湘渝郑重地道:”这事涉及到全局工作,我得跟侯书记说一说。

    当侯卫东听到此事以后,也觉得有些意外,问道:”蒋县长,既然李东方愿意按照省政府的要求进行技改,我们就得鼓励,但是也得慎重。只有看到技改的自有资金以后,才能进行相应的扶持和配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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