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商悯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机关弩从袖中飞出。
孙映擡手精准地接住,愕然看向商悯,随后沉思一瞬,指尖一松,那机关弩被她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商悯已经骑骡转身欲奔离此地,忽而脑后传来破空声,她探手一接,勾唇偏过头扬声问:“送我?”
“送你。”孙映大声回道,“后会有期!”
她袖袍一甩,手中暗箭激射,士兵未被铠甲覆盖的面门和手脚关节处顷刻便被暗箭扎透,当即毒发。这几名燕军的死正好为商悯打开了一条脱离战线的缺口。
孙映头也不回地冲入交战的人群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商悯借孙映的掩护提枪前冲,身下的骡似乎也知道这是它唯一活命的机会,撂开四蹄撒腿狂奔。
骡无论如何是跑不过马的,商悯身后的追击也未停止,大部分燕军骑兵被这乱象缠住,但仍有骑兵注意到她。
不过片刻便有一骑兵突进到她右侧,大喝一声擡枪就刺!
商悯脑袋一矮避开这一刺,游龙青鳞枪化为细小的龙形缠绕回她的手腕上,同时她放弃控制身下坐骑,两只手趁燕军骑兵枪势未收之际一把抓上,死死钳住了枪头后方的一段枪身。
她气沉丹田,右手发力以拽,左手化掌猛击枪身。
“铮!”枪杆嗡然炸响,震颤不止!
那袭击商悯的骑兵霎时大骇,握枪虎口在这股巨力的作用下骤然崩裂,鲜血四溅,枪身脱手。
只一个照面商悯便缴走了敌人的武器。
家传枪法断龙枪“震”字诀。
商悯前世早已将一招一式练到炉火纯青,父母健在,她从不敢称自己的枪法登峰造极臻至化境,可该学的无疑都学到位了。此世,她欠缺的从不是枪法技艺,而是内功修为和肉身的力量,以及将枪法和真气完美结合的能力。
“去!”商悯一拍身下的骡。
它尖叫一声跑得更加卖力,商悯脚下一蹬飞身跃起,欲弃骡上马。
那燕军骑兵大惊失色,另一只完好的手要去抓枪杆夺回武器,可是商悯半空中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枪杆一扫再一捅,那骑兵心口的位置便被枪尾来了狠狠一下。
巨大的力量裹挟着真气灌入胸口,他口吐鲜血两眼一黑,接着马身一沉,商悯已然成功上马。
眼看那骑兵又要去拔腰间配刀,她眼疾手快两手死死扒着他的头盔固定身位,同时一个膝击痛击此人后脖颈。
“咔嚓”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骑兵去拿配刀的手软软垂下,身躯倒向一旁。商悯麻利俯身去解开了马镫子,已经变成尸体的燕军骑兵被她推落在地,沉重的身躯咣当溅起一片尘埃。
夺马成功,商悯手持新缴获的枪,轻喝:“驾!”
马儿自无不从,调整方向后向夜色狂奔而去。这是燕军训练过的战马,为了方便士兵在战时迅速牵马备战,任何一人都可以骑乘,它们相比鬼方游骑兵的马少了血性,多了服从。
临离去,商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战场。
杂役兵在惊恐奔逃,老幼民夫哭喊挣扎,燕军骑兵惶惶如惊弓之鸟,防备着十方阁的冷箭偷袭,已经没有余力顾及乱成一锅粥的民夫……更远的远处,火光燃起,浓烟伴随着浑浊飞扬的尘土滚滚而来。
是谭军。
在观气术的视野下,死气弥漫的辎重部队的气运有了变化,无数的气运光柱从灰色向着紫色转变,这变化微弱且不易察觉,但聊胜于无。
而正在赶来的谭军,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气运光柱都是灰紫交加,看不清哪种颜色占比更多……他们可能会死,不过绝不是全无生机。
商悯紧绷的下颌微松,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
她的行动是有用的。
商悯一开始就知道,她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也救不了大多数人,可是她的举动可以让原本要死的一些人不必死去。
“驾。”商悯擡头看了一眼月亮,辨认方位,随后轻夹马腹,绝尘而去。
……
“禀大将军,伤亡已经大致清点完。”亲卫垂首禀报,“我军精骑兵死者二百一十人,伤者五百余。徐将军是被人偷袭中毒身亡,尸体已经搬回来了。”
他看着苏归没有表情的侧脸,咽了一口唾沫,继续禀报:“此外,我军杀谭军四百余人,俘虏对方伤兵十五人。或许还有敌军伤兵活着,战场还未清扫完成。粮草……”
苏归一察觉到他的停顿,视线便立刻落到了他身上。
这名亲兵顶着他目光颤巍巍道:“粮草损失六成……十万民夫,死伤甚众,逃跑者甚众,更有人趁昨夜乱象反叛,袭击我军将士,这部分人大都已被就地格杀……被我军监管起来的那些,多是跑不掉的老弱病残和被临时征调的带脚镣的罪犯。”
汇报间,徐丘献的尸体已经被擡到了苏归面前。
他死状凄惨,皮肤都是紫黑色,因昨夜战况过于混乱,他的尸体被人脚和马蹄踩踏了无数遍,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盔甲和佩刀和普通将士的制式有些差别,他就和那战场上成百上千的尸体没什么差别。
毕竟是相处数载一手提拔的亲信,徐家在宿阳也是武将世家,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苏归不由沉默一息,蹲下身,指尖沾了徐丘献脸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这个口子非常细微,但紫黑色最深,毒无疑是从这里蔓延的。
突然,苏归动作停顿,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眼神落在了徐丘献身上……是熟悉的气味,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徐丘献身上不应该有她的味道,苏归一时间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商悯跟他相处的时间颇多,他身上也是沾了她的气息的,也许是她离开的时间还不够久,导致他身上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消失……
苏归寻觅那丝细微的气息,而后直起身,疲惫而轻缓地发出了叹息。
真的是商悯。
没有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丝细微的气息,是因为混乱的人群让气味辨认变得困难了。她的味道苏归太过熟悉,鼻腔偶然捕捉到了一丝,可是早已习惯了商悯的味道的他本能地将这气息忽略了。
连苏归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他到底是什么心情。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走在收敛尸体的营地里,从各种血腥味和恶臭之中辨认属于商悯的气息,果然在另外几具尸体上发现了更重的味道。
其中一具尸体脖子断了,另外几具尸体都是赤裸干脆利落地拿枪捅到了要害。
“我们缴获了此物。”
又一名亲卫呈上了刚刚搜缴到的东西,那是巴掌大的机关弩匣,里面的毒箭已经用完了。
“拷问那些民夫得知,是几名年轻武者偷袭了徐将军,其中一个领头的身高四尺余,另外一人五尺余……天色太暗,辨不出来那些人的具体样貌。”
“是十方阁的东西。”苏归拿过机关弩,指尖一摁,没有摸索就展开了武器。
他收起机关弩,“拟战报去宿阳,并告知各地边军,叫他们小心翟国十方阁,他们的弟子又出山了。”
苏归沉吟片刻,又道:“不止要小心十方阁,难保他国不会横叉一脚,既然翟国借江湖门派之力插手攻谭,其他诸侯国或许也会有一番动作。”
亲卫听得呆住了。
“翟国……”
单凭十方阁插手就断定是翟国主使,是否过于草率了?他想这么说,可是完全不敢出言提问。
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
攻谭保谭,明争暗斗,各诸侯国当然不可能完全听命于燕皇调令,可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苏归一封关于十方阁和翟国的战报送到宿阳,那么这些诸侯国的“不愿”就会被摆在明面上。
毕竟真相未明,这……不是在挑唆大燕和诸侯国的关系吗?不应该将战报如实汇报,再由宿阳那边裁定此事是否是翟国主使吗?
“去写。”苏归瞥他一眼。
“是。”亲卫垂首,领命退下。
苏归食指轻微触碰眉心,随后又垂下了手。
商悯挣脱蜃梦后折返,还参与了这么大的事,这属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难道她就不怕死?
与商悯相处许久,苏归自然知道她的性格。商悯有一个十分显著的性格特质——执着。这份特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优点,但正是这个优点让苏归头疼不已。
商悯以及她身后的武国对于攻谭是持不赞同的态度,她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挡燕军进攻的脚步。
“大将军,谭军俘虏宁死不从,不肯吐露一句情报。”有人禀报,“有人口吐大逆不道之语,言……”
这士兵支吾半晌,没敢把那句话说出来。
苏归已经凭借自己卓越的听觉听到了营地另一侧的叫骂。
“燕皇无道,遗臭万年!”
“既不肯说,那就把他们都杀了。”苏归平静道。
“老弱民夫该如何处理?请大将军示下。”
这些人很难处置。他们毕竟不是兵,身体条件使他们无法充军,但是当民夫运送钱粮也不够格,如果身强力壮,他们早就在昨夜逃之夭夭了。
留在此地,也不过是等死罢了。粮草供养军队都困难,自然也没有多余的粮分给这些民夫。
不管怎么处理,他们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区别只是死在战场上和饿死病死。
苏归擡眼,看着摆在面前的遍地尸骸,听着耳边传来的叫骂和伤兵的哀嚎,道:“杀了吧。”
“全都杀?有些带着脚镣的罪犯民夫其实还能用,不如……”
“杀了。”苏归漠然道,“留着隐患太甚,易受鼓动,乱我军心。”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苏归阖上眼帘,烈日晴空之下,脚下这片沾满了血的土地泛着无端的寒,直透心底。
但是没关系,他早已经习惯了。习惯到看见遍地的骸骨眼中也不起波澜,闻到刺鼻的尸臭也能面不改色,哪怕是下令处决千人万人乃至数十万人,他也能平静地去做。
苏归怀中的铜镜传来震颤,是宿阳的“同僚”在联络他。
多半是胡千面又在询问商悯的去向。
眼下事情繁多,苏归没有理会,平日里胡千面也知道时间可能不凑巧,联络未果后就会停下,等苏归抽出时间再与他交谈。
今日,似乎与以往不同。
铜镜连续震动数次,停下片刻后居然又开始震颤,苏归察觉到不对,避开人群返回营帐,布下结界取出铜镜。
如雾的镜面渐渐凝聚出人影来,此人虎背熊腰眉目阴鸷,还未开口便显出威武的气度。
“怎么是你?”苏归眉心皱起。
不是胡千面,是茍忘凡。
往日一向是胡千面使用铜镜灵器,现在镜子另一边却换了人。
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苏归心下有了预感。
“狗皇帝死了。”茍忘凡一向不爱说废话,“有人偷了白珠儿的蚀心蛊放进皇帝体内,引两蛊相斗,皇帝恢复神志,在寿宴上剖心证妖。”
皇帝的寿宴就在昨日白天,辎重部队之乱则发生在昨晚,茍忘凡迟了一天才告知苏归此事。
“胡千面重伤,身份暴露,不能再待在宿阳了。殿下的身份暂且没人怀疑,子翼已经进宫,目前由小蛮和小满两姐弟看顾,狗皇帝六日后下葬,届时子翼即位。”
苏归听完这番话,一缕惊色爬上他的面庞,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被这可怕的变故震得失去了言语。
茍忘凡静静等他把这些事情消化完,没有催促。
良久,苏归缓慢问:“主使者,何人?”
“错综复杂,难以言说。”茍忘凡语气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总归与圣人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回答便有些模棱两可了,试问天下哪个诸侯和圣人没有关系?能把蚀心蛊悄无声息地放进皇帝的身体里,主使者可谓手眼通天。
“不愿与我说,还是不能说?你直说便可。”苏归道。
“不是不愿,也不是不能,只是殿下有意袒护,或是与那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茍忘凡笑意冰凉。
苏归若有所思:“是子邺。”
“我也猜是他,但是殿下并未明说。”茍忘凡道,“此外,宿阳这边还出现了一位来历神秘武功了得的江湖客,他自称敛雨客,来历似与圣人有关。”
她将小蛮与敛雨客的交锋细致地讲了一遍,并着重描述了他所使用的招式。可惜敛雨客本身实力强于小蛮,只一个照面就将她切成两段,小蛮本身知道的也有限。
待讲完事情的经过,茍忘凡问:“苏归,你见多识广,对这等人物可有了解?”
她目光隔着铜镜落在了苏归脸上,话语不紧不慢,似乎也不含逼迫,以一种相当缓和的态度等待他的回答。
谭闻秋手下的诸多妖都不信任苏归,否则这种大事也不会拖了一天一夜才告诉他。
细究起来,他们不信任苏归的理由和不信任子邺的理由是一样的。他们身上流着妖和人的血,且都有一颗人的心。
他们所思所想的东西,和妖截然不同。
偶尔,苏归会觉得他和子邺同病相怜。偶尔又会觉得,众妖对他和子邺的猜忌并非是空xue来风……但的确十分可笑。
众妖忌惮他们,却不得不利用他们,以至于学会了人类前倨后恭的姿态。
苏归沉思,接着摇头:“抱歉,我不知。”
“不知?”茍忘凡反问。
“既不愿信,又何必问?”苏归回望她。
“阿弟,除了我,你是殿下手下修炼时间最长的妖,我们相处时间最长。我以为,我们总该是有情谊在的。”茍忘凡的眼神中藏着些让人难以看清的情绪,“八百多年前大虞朝覆灭,你是最直接的亲历者,那些事是你亲眼见证。今时今日有敛雨客横插一脚,昔年昔日,是否也有位‘敛雨客’插手天下乱局?对方是何出身,来自隐世家族还是上古门派,又或者有别的身份……”
苏归忽然笑了一声。
这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笑声令茍忘凡一愣,面上忍不住浮现出古怪之色。
自结识苏归以来,他几乎没有在她面前笑过,或者说苏归面对任何人都难展笑意。
很久之前,白珠儿私下里对茍忘凡说苏归简直是个木头人。
不会笑,也很难生气,不和任何人和妖深交,殿下要是有事情吩咐他,他会完成,但是别想他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命令之外的事情他一概不去做。
“阿姐。”苏归唇边第一次浮现出了那种具有莫名意味的笑意,“要是大虞将要倾覆之际也有这样的人出世挽救危局,大虞怎会改名换姓叫大燕呢?”
茍忘凡沉默了。
“你问错人了。”苏归收敛了笑,“可能你想说,也许对方的目的不是挽救王朝,而是改朝换代……可正因如此,对方才没必要直接现身。我的确不知道这样的人存在,让你失望了。”
“是我唐突。”茍忘凡道。
“殿下还有何事要交代?”苏归道,“请尽快说,我还有事。”
“你安心领兵即可,狗皇帝死了的消息传到边城,少不得要引起军心动乱。过几日,胡千面就会到谭国协助你。”茍忘凡道,“那商悯不必再找了,封锁消息,静等命令。看好郑留和宋兆雪……不要再起事端。”
“好。”
铜镜上的人影消失了。
苏归收起铜镜,出营帐时神色并无分毫变化。
可是疲惫占据了他的心神,灼热的阳光洒到他身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瞬间的茫然,听着耳边“战俘和民夫均已处决”的回报,苏归恍惚间质疑自己……这么做有意义吗?
这种短暂的茫然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奢侈,因为他内心所想无法改变他所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