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商悯一向是有耐心的人,可她在等这一炷香燃烧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无尽的焦灼。时间变得分外难熬,香灰一点点落下,灰白的烟线像丝带一样连绵不断。
敛雨客的身躯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半点动静,甚至和她的陶俑之身一样没有呼吸。
商悯还探手过去确认了鼻息,又开启灵窍看了他的身体,观气术下,这具血肉之躯与陶俑之躯好像没什么差别……
终于,那一炷香燃烧过半,逼近底端。几乎是它刚烧到了三分之二处,商悯便原地打坐,大脑放空,灵魂挣脱了躯壳的束缚升入虚空。
这次她做得比上一次更加顺畅,而且很快便从迷茫状态清醒了过来。
然而环顾四周,哪里有敛雨客的魂魄徘徊?她下意识紧张了起来,从自己身体周围飘出去,以肉身为圆心向外转了一圈。
商悯穿过房屋的墙壁,行于月色之中,驿馆隔壁有人在休憩,他们在梦中发出呓语和鼾声,不需要去听,四面八方都有声音钻入她耳中,她的魂魄上有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好像真的是装饰之物了,一切景象好像直接显示到了她的意识之中……她是什么都看得到,万事万物在她面前没有秘密。
还没等她仔细感知,敛雨客的“声音”便在她身旁响起。
“拾玉,该回神了。”
商悯一震,看到敛雨客的魂魄近在咫尺,她连忙问:“找到了吗?”
“回躯体再说。”敛雨客向驿馆飘去。
魂魄与肉身交叠,商悯睁开了双眼,手指暗暗抓握了几下,待适应完全方看向敛雨客。
敛雨客回躯体的时间比她花得久,迟了几秒他眼皮才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末了他慢慢挺直了脊背,看样子适应了肉身,“找到人了,但是找到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匆忙回来。她叫我带你一起过去。”
他说话的语速先是缓慢,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恢复了正常。
商悯略感惊喜:“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还是你得休息片刻?”
“让我稍缓些。”敛雨客捏了一下眉心,似乎因长时间的出窍感到些许不适。
卜算天机的反噬和出窍所带来的灵肉分离让他脸色苍白,商悯担心道:“敛兄可要保重身体啊,咱们人族如今就你这么一个武力上能勉强扛住大妖的,要是你没了,那妖族想拿捏人族不跟闹着玩似的?”
这话说得是夸张了些,但也是商悯心中真实存在的忧虑。
敛雨客笑了一下,“放心,为了人族,我怎么也会撑下去的。”
他盘膝打坐,呼吸变得轻缓,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再度睁开双目,低声道:“可以了,我们走。”
商悯闻言立刻闭眼,魂魄一挣,从肉身中挣脱出来,升入虚空。
敛雨客的魂魄就在她身旁,这次她无心看周围的景象,见敛雨客飞向王宫的方向,她也紧随其后……可哪怕没有把注意力分向四周,四周的声音和画面亦是不断钻进她的意识里。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似乎有些“鼓胀”,像是被灌入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神思都渐渐迟滞了。
他们飞过宫墙走道,听到守夜的宫人在悄声说话。
“刚刚我碰见海棠院的姑姑,她说六公主适才又吐血了,掌宫内侍夜召医者入宫。”
“先天不足,活到现在已殊为不易,听内务府那边的张公公说王上已经命人备下了棺材……”
商悯心里一紧,望向敛雨客。
他情绪平稳,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为她解释:“寻常人看不见魂魄,她想与我交谈,也得魂魄出窍才行,这给她身体带来了一点不好的影响,她现在很虚弱。”
王宫各处的声音源源而来。
“三公主归国途中遭遇地动车马失联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咱们安都……”
“静公主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望她得先祖保佑,平安归来。”
“你可有听说这场地动死了多少人?”
“多少?”
“我那在司户一部当差的远亲听顶头的大官说,死伤者至少有三十万之巨,其中死者至少有十万……”
“三十万?!可、可咱们安都没死多少人啊!不是说地动源头在咱们这儿吗?这次地动还不如八十年前的燧远地动厉害,那次连安都都死了五万人……”
燧远是安都周边的一个县城,自从那次地动,翟国堪舆图上就没有燧远这个地名了,偶尔有商客路过附近,站到山巅还能看到近百年前的城池遗址。
“安都有先祖庇佑,不一样,其他地方没有……都说国君无德会招来灾祸,我看不然,咱们王上大仁大义,若是这般德行出众的国君都会招致上天震怒,那大燕不早亡了吗?”
“是是,”接话的小太监满口赞同,“我觉得正是因为王上大仁大义,安都才有祖先庇护,不至于像其他地方那样死那么多人……”
商悯听得心情复杂。
敛雨客显然也听到了,脸色更是古怪。
二人对视,对此不置一词,加快速度飞到了六公主所在的海棠院。
一到殿内,商悯就看见一身白袍的医者满头大汗,正给躺在机关木床上的女童施针,那看着女童比同年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
宫女太监都在旁边守着,最着急的要数挨得最近的嬷嬷。
一枚银针刺入xue位,六公主翟忆悠悠醒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了一圈,触及敛雨客和商悯所在方位时略有停顿,很快又把目光挪到了一旁的嬷嬷身上。
“渴了,想喝水。”
随着这句童音响起,殿内的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那位医者长出一口气,“暂时没事了,应当是前两日受凉发热导致惊厥,只要注意休息,喝些温补的汤药,不日便会痊愈。”
翟忆喝了口水,眼睛又闭上了。
一道常人无法看见的虚幻魂魄从她身上分离……脱离了肉身的翟忆不复病容,然而身体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并不是商悯想象中成年人的样貌。
“这便是你找到的那个孩子?武圣后人,商悯?”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商悯,眼神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一眼看透。
“是,若非她,恐怕我想找到你还要费些功夫。”敛雨客的语气与平日有细微的不同。
商悯对着这位看上去比她还要小的女童行了一礼,“见过前辈,在下商悯,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既已转世,何必再提前尘?叫我翟忆便好。”翟忆收回视线,转身向殿外飘去,“时间有限,别干站着说废话了,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
敛雨客亦是转身跟上。
商悯一愣,紧随其后。
“这些年我曾数度脱离躯壳,想打探翟襄的底细。然而虽探听到几分,可魂魄之体无法与人交谈,我肉身又被翟襄所限。于是只能等,盼望你早些来到此地。”
翟忆轻声道:“幸好,你来了,没忘记当年安排好的诸多事。”
“怎会忘记?我不就是为此降生的吗?”敛雨客笑了。
翟忆沉默一瞬,又问:“是一直睡吗?中间有无醒过?”
敛雨客平和地答:“大虞风雨飘摇之际,我醒了一次,但是并未插手世事。百圣后人人才辈出,没有我,他们一样能重建王朝。燕皇平定四海建邦立国那日,我观览了登基大典,随后就回到隐天山继续睡了。”
他垂眸算了一算,“两千余年来,我醒着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约有五年。”
“可有游览这大好河山?”
“游览过,但去的地方不多,怕看惯了风景就不想再睡了。”
翟忆长长一叹,“你受苦了。”
商悯本该在他们叙旧的时候识趣地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是她越听,心中疑惑就越多,逐渐品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翟忆和敛雨客说话,像是长辈在和小孩儿说话。这是咋回事儿,他们不是同僚吗?难道不是平辈人?
敛雨客眼神一动,见商悯魂魄刻意挨近了他们,眼中充满求知欲,满脸都写着两个字,“好奇”。
“你这后生未免冒失了些。”翟忆瞥了一眼商悯。
“前辈恕罪,同行许久,我俩平辈论交,可敛雨客他依旧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人皆有好奇心,虽然我有尽力克制,但仍不免在心中想想。”商悯无辜拱手,“想上一想也不犯戒律,听上一听无伤大雅,猜上一猜更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了,要是猜错了,谁让敛兄不告诉我真相呢?”
敛雨客轻笑起来。
连面容冷肃的翟忆也不免勾动唇角,眼神缓和了一些,“你没告诉这孩子你的来历?”
敛雨客眼中也满是笑意,“只告诉她我与圣人相关,其余并未告知。一是天机封锁,还不是时候,二是该知道的她已经知道,其余不知道的,看她猜来猜去冥思苦想,倒也有趣。”
“啊这……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等恶趣味。”商悯无语凝噎。
翟忆大笑了起来,请脆悦耳的童音响彻四周,但是这笑声中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恣意。
“敛兄不是圣人转世?”她问。
“我何时说过我是?”敛雨客笑容不止。
“你不是从上古活到现在的吗?”
“这是真的。”
“你从前是否有圣境修为?”
“当然也有。”
“好了,别跟这小孩儿打哑谜了。”翟忆收起笑意,“告诉她吧……魂魄出窍,天机封锁不再,如今我们三个,是游离于生死边缘的活死人了,律令管不到我们。”
敛雨客也端肃了脸色,慢声道:“我今年的确二十有五,却也的确跨过了两千余年,活到了今世,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商悯连连点头,“然后呢?”
敛雨客看到她求知若渴的眼神,不禁又笑了一下,“我并非行过轮回投胎转世而生……但若说无父无母,也不尽然。”
“偃圣折下神木,以巧手雕刻,为我塑骨。”他目光落在了翟忆身上。
“武圣取来化生之土,覆于骨上,化作我的血肉。”他又看向商悯,接着笑了笑,“灵圣寻访百圣,各取下他们的一缕发丝,每一缕发丝上都附着圣人的一缕神思,他们将其聚集,放到我的身上,这一步名曰:赋灵。”
“从此我有了形体,有了神智……但还没有名字。他们问我,想要给自己取什么样的名字,那时我觉得名字无关紧要,所以也就无名……后来我醒了很多次,发觉行走人世必得要一个名字,于是我从那三位圣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
“灵圣郑归客,取客。”
“武圣商雨岑,取一字雨。”
“偃圣墨敛心,自然是‘敛’。”
“初见我时,你觉得这是我行走江湖时用的假名,其实我就这一个名字。”他顿了顿,洒脱一笑,“按照话本里的话,此时我是不是得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敛雨客是也?”
商悯人都听懵了。
她磕绊了一下,望向敛雨客头顶,“那你的头发,其实是别人的头发?”
翟忆嘴角抽了一下,替他开口解释:“发丝是寄托神思之物,作用是赋予死物灵魄,不是让其生发。”
“晚辈一时诧异,说了点胡话……”商悯突然又想到一点,“敛兄落后百圣一辈,我与敛兄平辈论交,如此算来岂不是……我是我自己的祖宗?”
“唔。”敛雨客轻轻颔首,笑容满面,“好像的确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