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
不,不是“有些”……是大大的不对!
商悯跪在地上,脑子嗡嗡响。
本体所在的西北,当然也是夜晚。
她已经杀掉了胡千面和涂玉安,面前是两头妖尸,一只是皮毛赤红如火的狐貍,一只是青灰色毛发的狐貍,此时他们已经没了声息。
其实如果他们不吃人不是妖,商悯还是挺喜欢他们的,但是世上没有如果,既然生于对立的两族,那么就必然要针锋相对。
他们两个在峪州的时候受尽了折磨,被商悯带在路上往东跑的时候,除了时不时要把他们打晕,他们并没有受到额外的刑罚。
杀他们的时候,商悯给了他们俩一个痛快,也算是用微弱的怜悯全了那虚假的师徒情谊。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会……
商悯掀开衣服,看着自己的身体躯干处出现了两枚黑色的鳞片。
这是谭闻秋的鳞片。
它们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在胡千面和涂玉安被她一击毙命的下一刻,贴在他们身上的黑色鳞片化为两道流光印在了商悯的身上。
这意味着,谭闻秋的感知从胡涂二妖,转移到了商悯本体上。
谭闻秋可以循着鳞片找到她,折磨她,然后杀了她。
白珠儿杀碧落时没有将碧落一击毙命,所以身上也没贴上鳞片,如果有,那也只能是谭闻秋亲自放上去的。
商悯趁白珠儿休息时用魇雾翻找过她的记忆,她不知道杀了妖后鳞片会转移,只是因为自己的阴狠和一时侥幸,阴差阳错避开了这个黑鳞秘法。
千防万防……失于仁心?
商悯问自己。
她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两具狐貍尸体。
谭闻秋怕手下的妖遭遇危险,所以给他们贴上了黑鳞,可是商悯没有料到这黑鳞还会随着杀妖而转移。
妖族手段诡秘莫测,防不胜防。
商悯不后悔给胡千面和涂玉安一个痛快,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是栽了。
赵国的身外化身问敛雨客:“谭闻秋的黑鳞秘法有什么办法可以去除?”
剜肉剐鳞是行不通的,她已经试验过了,鳞片和妖的妖气是在一起的,剜肉只会让鳞片转移到别的地方。
妖死了,妖气消失,鳞片才会脱落,换到人身上,就是人得死了鳞片才能摘下来。
敛雨客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恐怕只有像白珠儿那样用取巧的办法褪一层壳才能够完全除掉,蛇类等需要蜕皮的生物,应当也能做到。如果我亲自出手,可能也能找到方法,但是需要时间去试……”
“来不及了。”商悯的话让敛雨客一愣。
“什么来不及了……”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
“你赶不及从赵国跨越大半个大燕来救我了。”商悯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说,“胡千面和涂玉安的黑鳞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谭闻秋要亲自来杀我了。”
敛雨客勃然变色。
“以谭闻秋的速度,从宿阳到西北,只怕要不了几天。如果她以人形赶路,那么我的时间还多一点,如果她完全现出极速追击而来,恐怕三天之内就能找到我。”商悯的眼神像冰一样冷静。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敛雨客的话语中头一次透露出了急切的意味。
“我刚才也问过子邺了……他的回答和你的回答一般无二,但是我也赶不回宿阳找他。如果我去宿阳,大概会和谭闻秋转个头对头吧,她还要谢谢我自投罗网了。”商悯手摸上了胸口,刚想拿上金蟾和父亲联络,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愿意为人族而死……那么他会为她而死吗?
会!她不需要思考就得出了结论。
商悯从不质疑父亲对她的爱与重视,她更清楚,父亲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权力生物,他遵循着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行事的准则,实际上也有包容上下的仁心,他有大理想、大抱负,也愿意为他人付出真心。
父亲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而并不是一个适应着当今权力结构也将自己融入了权力结构的“王”。
父亲掌握替命之法,如果他知道她遭遇了这等险境,会如何做?
商悯想到了他以自己的命换苏归的命,现在苏归找到了不让父亲替命的办法,可紧接着他的孩子又遭遇了这等危机。
商悯抚上胸口的时候缓缓放下来。
“拾玉?”敛雨客的手落在她肩头。
“我不能……让父亲替我死。”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怀中的金蟾掏出来放到敛雨客手中,“若我有意外,便请敛兄用这个联络我父亲吧。将我们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为了人族而战,你可以相信他。”
“拾玉!”敛雨客表情勉强,“这是何意?望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
“交代后事。”商悯起身,眼神冷寂,强行把金蟾塞到了他的手里,“如果没有我也能拯救人族,大业无我又何妨?”
当初要决心争天下,做那开盛世的皇帝,商悯不后悔。
以身犯险与妖争斗,引来妖族忌惮,商悯也不后悔。
若不除妖,举族皆亡,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争!走上这条路,商悯更是觉得理所应当,她只是走在了一个人该选择的道路上。
如果让商悯在她死和父亲死之间选一个……她怎么可能选得出来呢?她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就让父亲去牺牲呢?
绝无可能!
爱是相互的,正因为知道父亲会那么做,所以商悯更不能让他知道。她不是在牺牲自己让父亲活命,只是在承担自己失败的后果罢了,她更不想让别人替她承受失败的后果。
就像谭桢说:“百姓死,我亦死。”失败的代价有时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弥补,有时不能。
今棋差一招,若前路唯有一死……那商悯无惧,不悔。
“一定还有办法……”敛雨客喃喃。
“或许有,也或许敛兄能够找到,子邺也能找到,到时便能绝处逢生。”商悯微微一笑,“可三日,时间太短……胜机,终究不能压在我一人身上。幸好,也做了足够多的事,那些只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几乎都做到了。剩下的,只有好好做准备。”
“苏归有无办法?”敛雨客紧紧盯着她,“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保护你。”
“我会向他寻求保护,他当然也会来保护我,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苏归解除歃血咒。”商悯平静到了极点,“什么才是目前最该做的事情,我已经明晰了。”
她面向宿阳的方向,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中带着狠意和不顾一切的决心:“趁谭闻秋去往西北之际带走子翼,这就是我在这个时刻,最该做的事情!”
……
“为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谭闻秋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但是她没有流下眼泪,哪怕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泪流成河。
茍忘凡沉默着,也默哀着。
死了太多的妖。
前几日是碧落,然后是小蛮,接着一日之间,胡千面和涂玉安也死了。
除了覆灭大虞的那几年,殿下身边再没有死过如此多的妖了。
到底是多年的同僚,茍忘凡心中也蕴藏着怒火和仇恨。
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理解殿下为什么想要彻底颠覆天柱,哪怕其他小妖觉得不颠覆天柱就这么藏在人类之间也挺好的……他们生于人族的盛世,从没见过妖类叱咤世间的模样。茍忘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托于人身,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可悲的是,大多数妖已经习惯于当一只老鼠了,他们捡拾着人类的“残羹冷炙”,适应着人类的社会规则,在人群之中完成了自我驯化,丧失了兽性。
“殿下去吧……宿阳,我替殿下看着。”茍忘凡发下誓言,“殿下离开时是什么样,回来是宿阳还是什么样。”
“好。”谭闻秋沉声道,“六日……顶多七日,我就回来。”
她离开了太尉府,飞升来到了宿阳城外,这里人烟罕至。
她向着漆黑的夜空张开了双臂,身躯鼓胀,衣物爆成齑粉。
一条身躯庞大的黑色蛟妖冲天而起,飞上了高空,她脚踩云翳,身躯翻滚,像在天空中游动的长蛇,在夜色的掩映下朝着西北方向笔直前行。
然而她到底是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自身的力量,飞到高处时庞大的压力骤然袭来,似乎她是飞行的小虫,天上有一张巨大的手掌要把它给压下来。
天柱仍在,凡是大阵之内的生灵都被限制,她显露真身已经足够冒险,力量挥洒过多就会引起反噬。
只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真身早已暴露,屏蔽天机又有何用?救不了族人,杀不了仇敌。
谭闻秋心中的怒火与仇恨无比炽烈。
从宿阳到西北,路途如此遥远,军队行进至少两月。
可如果让谭闻秋说一个准确的数字,让她答需要几天能够到西北边境,她会答,两天。
不吃不喝,昼夜不休,无地形限制。
要是解除修为禁锢,她能更快!
……
“今晚就偷走子翼……如此急?”白珠儿还算冷静。
“她现在是真走了,免得夜长梦多。”商悯谨慎地布置计划,“珠儿奶奶有信心赢过茍大人吗?”
“胜率八二开,她八我二。”白珠儿面无表情,“如果加上你,应当有六四开。”
商悯想到了一点,“茍大人早些年受的伤没有痊愈,是吗?”
“就是因为没有痊愈我们才能稳住胜率。”白珠儿冷漠道,“茍忘凡修为一千二百年,咱们俩的修为加起来才跟她一样,要不是受了伤,她一爪子下去就能把我们俩拍成肉酱。千年妖和百年妖,不可同日而语!”
商悯笑嘻嘻地蹭过去,只把白珠儿恶心得后退,她嫌恶道:“有事说事,别挨着我,哪怕在幻境我也不想。”
“好嘛……”商悯眨巴眼,“珠儿奶奶不是在很多妖身上都下了毒吗?茍大人应该也有吃那个丹药吧……”
白珠儿气息一寒,缓慢道:“你知道了。”
“知道了。”商悯笑嘻嘻点头。
白珠儿盯着她看了半晌,“她吃了。”
“那再加上那个毒,胜负是否能有五五之数?”商悯好奇问。
“有。”白珠儿面无表情。
“可以一试,那咱们把这个列为备选好了,要是茍大人对咱们出手了,那好歹会对胜负有个数。”商悯道,“她要是没发现,那自然万事大吉,要是发现了,那只能硬着头皮上喽。”
白珠儿冷漠地看着她,“你不怕我引爆你身体里的毒?你竟然没有对我要解药……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些丹药,你没有碰过。”
商悯露出了标准的狐式微笑,并不回答。
她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丹药有毒,但是商悯不是什么丹药都吃的,药方包含人的她从来没吃过。妖的嗅觉和人不一样,但是商悯接触丹药几次后可以分辨出什么丹药加了人之精华,什么丹药没有。
那些用人做的丹药,商悯从来不吃。
哪怕这具身体是妖,她也不吃,这是底线,不可逾越。
“你打算怎么把子翼偷盗出皇宫?”白珠儿问。
“珠儿奶奶怎么比我还急,在做这件事情之前,珠儿奶奶需要先把解药交出来。”商悯的声音变低了,像野兽发动进攻前的低吼,“子翼都是你来看诊,可别告诉我你没在他身上做手脚。”
白珠儿表情彻底变阴沉了。
“珠儿奶奶不要不高兴,咱们到底是诚信合作,各取所需。现在我需要子翼,奶奶总要把他全须全尾地交给我,不然,这可就是奶奶不诚信在先了。”商悯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非常完美地诠释了“笑面虎”这个形容词。
“这事儿很好商量,下毒不是珠儿奶奶的错,我知道的,你也是被逼无奈,这都是师傅和杂毛鸡的错。”
“好。”白珠儿被逼无路,只得同意。
“太好了。”商悯笑了,“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茍大人没住皇宫,现在殿下不在了,她没事儿也不会往宫里逛,前两天狗皇帝又病倒了,上朝也免了……极其幸运的情况下,等她发现狗皇帝不见,我们已经把他搞走好几天了,嘻嘻。”
离开幻境后,白珠儿沉默一会儿,咬牙切齿,不得不从肚子里掏出了解药,放在了约定的地点。
而商悯秉持着演戏演全的原则,专程带着子邺去太尉府找了一趟茍忘凡。
说要离开宿阳的谭闻秋没有离开,她还在深夜爆发出凄厉的怒吼,白小满听见这道声音不去问问不合适。
看样子谭闻秋是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往西北的……也可能是心情大恸,痛苦到忘了遮掩。
不管如何,商悯都可以确定一件事。
谭闻秋极有可能要从明处转入暗处了,不会死守着皇太后的位置不放,也不会死守着宿阳。她在这个地方得到了太多的教训,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惨败。
她仍然会掌控在宿阳,权力仍然将蔓延到朝堂上,但是,她也会做好舍弃一切的准备。
未来的她会走什么路,商悯不确定。
她只能确定自己此刻要走什么路。
“殿下自有安排,小满,你不必再夜巡了,好好守着子翼,无事不必外出……群妖各司其职,这就是你当前的职责,做好它,不要给殿下添乱。”
茍忘凡如此交代。
商悯露出费解的表情,假装满心疑惑地回到了皇宫。
谁知子翼竟然醒了。
他身着寝衣,不安地问:“小蛮在何处?”
“不知道。”商悯随意地敷衍。
“你刚才去了哪里?”子翼居然又问了一句。
商悯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对着他的脸轻轻吹了口气,子翼霎时眼皮闭合,一头栽倒。
商悯从他的寝宫里扒拉出一个大木箱子,把他整个人都给塞了进去,然后又拿出一个硬邦邦的黑球也扔了进去。
最后她合上木箱的盖子,从袖中掏出子邺倾情赠送的用于遮掩气息和气运光柱的灵物,将它封在了箱子上。
商悯看着封死的大箱子,觉得有点不妥,食指弹出利刃,立爪在木箱子上戳了一个洞,以作透气之用,免得子翼憋死。
那口魇雾足够他睡上个十天十夜。
“……希望你运气够好,我答应了姬瑯舅舅,也答应了子邺,尽量不杀你。”商悯心底说。
如果这个箱子被找到,强行破拆,商悯放进去的黑球状灵物就会爆炸……子翼只能就此还灵。
平庸不是子翼的错,但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本身就碍了很多人很多妖的事。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一生也就平平淡淡长大了,可是他是皇族人,还阴差阳错成为了皇帝。
商悯是很可怜他的,从小就作为傀儡长大,不幸的是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也生错了家……但如果他本身成为了大业的巨大阻碍,那么商悯只能杀了他。
就如面对大业,商溯可死,长阳君、谭桢可死,郑留、苏归可死,商悯亦可死。
凌晨时分,天还未亮。
负责收集恭桶将粪水运出皇城的太监来到了皇帝寝殿。
无人在意,车子上拉的并不是五谷轮回的浊臭之物,巨大的木桶套着箱子,一路行至宫外卸下,随后又有工人将其搬离……几番辗转,又被城中商客的马车运走,放置在了一间茶馆的后院。
已作易容装扮的武国暗卫崔三娘看了眼木箱子,招呼上商悯安插在此地的部下霜降和凝露二人,三人一同将木箱子搬上了货车。
霜降和凝露都是一副商客装扮,身边还带了走镖人和其他几箱大货,一群人就这么一路驾车去往城门。
早就被魇雾控制的城门侍卫草草查过,很快就放行了。
一直走出二十里远,一切正常。
她们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皇宫之中,商悯远望着子翼离开的方向,太阳xue一阵胀痛。
这几天她是在是消耗太过了,魇雾控制的至少有几十人,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商客和侍卫,她在夜晚看似随意游荡,实则是有意识地踩点,也用魇雾联络上了部下,周密的布局才有今日的顺利。
只是现在,还有一点需要考虑。
既然力求无声无息地把子翼带走,那么守着子翼的白小满就不能没有察觉。
“白小满”既然选择沉默,那么她身份的暴露就已经成了必然。
不过,还有时间……还可以再隐瞒一下。
相比“白小满”这个身份的危机,白珠儿的危机也不少。
能不能活,就看她的发挥和运气了。
如果孔朔读取了白珠儿的记忆,就会知道她投靠狐祖,还和白小满密谋带走子翼。
她可能会死,但是无所谓。
有她在孔朔身边长期收集情报固然好,如果没有,商悯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