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啦
在上世纪中期,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华人在北美的生存状况,那应当是:举步维艰。
他们多聚居于北美各大城市的唐人街,生活和经营各种事务都依靠唐人街的同乡互助会保护,凡有t争执冲突多半也不会找白人警察法院,亦由同乡互助会主持公道。
在同乡互助会的保护伞下,华人们得以互通资源,在陌生社会里建立庞大的人脉金钱网络,逐步在北美社会里立足发展。
那时的同乡互助会亦有一个俗称——帮派。
而陈家就是其中主事的佼佼者。
尽管陈家在富人圈子里是除了名的家教严格,陈家人也总是展现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形象,但他们骨子里的强势、狠厉和不择手段才是保护陈氏家族至今屹立于财富巅峰的原因。
王山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误判了陈书淮的态度——从一开始,陈书淮就没打算给他体面,他也不想用体面的方式解决。
另一种惊恐慢慢爬上他的面容。
陈书淮态度依旧温和,“王先生,我是个文明人,你别紧张。今天找你来,只是希望我太太不再为这件事情困扰。”
“原、原来姜律师是您太太?”
这个消息推翻了王山一切计划的基础,他惊恐得几乎已经不能思考,脸上下意识赔上笑,原本生出的几分底气彻底散得无影无踪。
陈书淮将烟从唇边拿开,也笑了笑,“怎么?您也觉得我高攀了?的确,在我太太面前,我可从来不敢说不。就像这件事,她希望用正规的渠道解决,我也只好听她的命令。”
说罢,他站起身站在王山面前。
王山连忙起身,却被按住了肩膀,陈书淮示意他好好坐着。
“王先生,不过我想你也可以理解,男人知道自己的太太被欺负后,有些失控也是正常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山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陈书淮一身摄人的气势,如黑云压顶般罩在他身上,王山一时竟手脚冰冷,失去了行动的力气,就这么木木地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
手背忽然升起一阵刺痛,王山的目光缓缓、缓缓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陈书淮姿态悠然,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烟头放在王山手背上碾,烟灰一点一点散开,空气中飘着一缕焦气儿。
他的语气仍然冷淡而平静:“我建议你管好你的手,眼睛和嘴,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山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捂住手背的伤处,匆匆忙忙站起来哭丧着脸,连声道:“陈总,哎哟,我真的没想到姜律师是您太太,以前也没听您提过,给您和太太添麻烦了,我对处理结果没有意见,只要您和太太能消气儿”
陈书淮打开门,让门口的保镖将王山请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保镖轻轻关上,他站定在原地,心中因王山最后那些话升起一番烦躁。
知道他和姜宜是夫妻的人的确不多。
当年他们在纽约举办婚礼,到场的除了双方家人朋友外都是各界高层,媒体不被允许参加,以至于姜宜回到国内时,周边所接触的同事客户之流根本不知道她的背景。
早前几年的时候,陈书淮知道她不爱提,心里存了几分不高兴,索性也对此闭口不谈,这才渐渐成了习惯。
人从二十岁走到三十岁,事业也随着年纪走向新的阶段,有背景的和没背景的,有人脉的和没人脉的,将彻底分流向两种道路。
陈书淮头一次意识到,是他在姜宜这段如此关键的人生阶段里缺席了。
成为他的妻子,本该能保护她免于面对灰色地带的丑陋面貌的。
但事实上却没有。
姜宜是心灰意冷地离开律所的。
他想。
也许,她也是心灰意冷地决定离开他的。
***
姜宜正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跟方秘书聊天,
“这蛋糕得尽快吃,最多放在冰箱里冷藏一天。”她说。
方秘书笑眯眯道:“谢谢太太,那我就不客气了。”
方秘书虽然时常与她联系,但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
平时方秘书劳心劳力,姜宜与他见面时总会带些礼物作为感谢,这回见面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只好把原本准备给安琪的那份蛋糕给他。
算了,是安琪没有口福,中午带她去商场里直接买一块也可以。
姜宜余光无意间看向敞开的大门,恰巧王山正低着头,被两个保镖领着往电梯的方向走。
她惊讶地起身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身形高挑的男人。
陈书淮今天也是一身裁剪得当的衬衫西装,人模人样。
姜宜离他半步之遥时才紧急刹车,一擡头,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撞,心中猛然升起一丝局促。
方秘书识趣地拎着蛋糕悄悄离开,会客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宜上一次和陈书淮见面还是在罗鹊的家里,不欢而散后,除了昨晚的意外,他们并没有任何联系。
严格来说,今天也算是她麻烦陈书淮。
“巧克力好吃吗?”
闻言,姜宜看了眼手中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下意识道:“挺好,味道很高贵。”
她刚才闲着去网上一搜,才发现就这竟能卖两千多块钱一盒,一盒只有五小块!
姜宜有意活跃气氛,可陈书淮却没笑。
他凝视着她,目光里带着某种让她看不清楚的情绪。
过了几秒,他才说:“喜欢就行。我已经跟王山谈好,他以后不会出现了。”
听他这么说,姜宜知道这事情算是解决了,也没多想,感激道:“这件事很谢谢你。”
她拿起桌面上装着小蛋糕的礼盒递给陈书淮,“谢礼给你。这个牌子的蛋糕很好吃,你喜欢的朗姆酒口味,你尝尝。”
陈书淮接过蛋糕,目光却落在姜宜身边另外的一个袋子上。
也是礼盒装的蛋糕,不像是自己留着吃的样子。
他问:“那是什么口味?”
“这个是蓝莓芝士,你不爱吃的,我送给褚期。昨天我本来在请他吃饭,就因为你忘记有没有关窗,我不得不把人家丢在餐厅。”
姜宜提起这个还是很无语。
陈书淮微微皱眉,“你请他吃饭干什么?”
“他挑中我之前在新市做的椅子送去世嘉的慈善拍卖会上,太给我面子了,我当然要请客表示一下。”
“不就是个顺水人情,有必要吗?”
“你又怎么了,吃了鞭炮吗?”姜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陈书淮面无表情道:“我也想尝蓝莓芝士。”
“行,那你把朗姆酒口味给我,我送那个给褚期。”
“我两个口味都要。”
姜宜瞪他一眼,“你找茬呢?没买多余的,我把那家店推给星宇,你让他去订就行。哦对了,我也给星宇送了一份,你别跟人家抢啊。”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偏心。”
姜宜听出几分不满意,拿起身边蛋糕袋子,好笑地看着他,“你怎么回事?以前也不喜欢吃蛋糕啊?行了,我要去上班了,先走了。”
她走了两步又退回陈书淮身边,“少抽烟,又不是二十岁的人,注意身体,拜拜。”
陈书淮转身看向她,只见她拎着蛋糕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背对他走远了。
她在轻巧地与他挥手告别。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告别,她不过只是要坐电梯到楼下上班,但偏偏那句轻快“拜拜”落在他耳中,变成了另一种意味。
变成另一种告别。
陈书淮从不认为他们会分开,从姜宜看向他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但陈书淮早就注意到她了。
他第一次见到姜宜,是她在高一升高二的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演讲。
那时他刚从纽约回到京市,在陌生又无趣的校园里,看见她扎着高马尾站在礼堂里,又土又肥的蓝白色校服也遮不住她身上那股鲜活的朝气。
她发言时,像一只春日的小鸟在枝头,朝着朝阳发出清脆又动听的啼鸣。
他在当晚就梦见了姜宜。
极其鲜明又热烈的梦,清脆的鸟鸣从离他遥远的礼堂讲台落在了耳边,他抚摸着小鸟的羽毛。
“再叫一声。”他在梦里催她。
在那之后,陈书淮借学习中文的借口,经常出入姜宜的那栋教学楼,也很快听说她拉黑所有向她表白的男生的光荣事迹。
陈书淮做事向来习惯把控全局,所以他在高中时谨慎地与姜宜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联系。
姜宜高考考上清大,陈书淮觉得自己比她还感到解脱,她约他到操场边的那棵桂树下见面的那条短信,在他眼里也成了某种录取通知书。
桂花树下,十八岁的姜宜磕磕绊绊地向他表白,他满脑子却是她那张白皙的小脸,湿润明亮的眼睛。
从那时起,陈书t淮知道姜宜这只小鸟不管飞多高,挂在她小爪子上的记号环一定、必须写着他的名字。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姜宜就要往电梯里走去。
“姜宜——”陈书淮忽然开口。
姜宜回过头看他,见他不说话,于是笑着摆了摆手,又说了句,“走啦,今天谢谢你。”
她的声音轻快又活泼,像一颗颜色轻亮的气球,晃晃悠悠飘到他心里,随后一点点涨大,在某一刻“砰”地炸开,每一块碎片都刮得他胸腔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