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
她低着头,一滴眼泪忽然落下,却砸在了陈书淮的手背上。
陈书淮将她拉进怀里。
姜宜的脸埋在他颈项间,声音也是闷闷的:“弄脏你衣服了。”
“没关系。”
“谢谢你能赶回来。”她说。
“我也是你爸妈的儿子。”
姜宜紧紧抱住陈书淮,眼泪又涌了出来。
纵使他们之间横亘了许多问题,但她在此刻不得不承认,陈书淮是一个可以和她在父母问题上共同承担烦恼的男人。至少在这一刻,当老姜躺在了病床上,姜宜知道她只能和陈书淮分享,也只有陈书淮能够与她分享这种难言的无助。
甚至无需言语,她知道他懂的。
忽然,陈书淮的手机响了起来,姜宜回过神,迅速坐起身擦了擦眼泪,“你接电话吧。”
陈书淮却掐掉了,“工作电话,不用管。”
姜宜迟疑地问:“打到你手机上,应该都是大事吧?”
“没关系,都安排妥当了。”他温声道。
实际上,他在前一天收到陈少希的电话时正在集团开会,所幸当天还有一班抵达京市的国际航班,他为了赶上这趟飞机,从公司直接到机场,身上只带着护照和电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时间拿。
由于走得仓促,在纽约的事务也并未安排妥当,在飞机上时,邮箱里的邮件还在一封接着一封地来,手机也在持续地响着,他只来得及在上飞机前委托集团副总代为处理手上的工作,而一些重要的事务,他罕见地拜托已经算是半个甩手掌柜的爸爸陈钊中帮忙处理。
手下的人敬畏陈钊中,不想去打扰老陈总,宁愿来打扰他。
陈书淮再嘱咐了手下的副总一遍,随后换成了勿扰t模式。
七点多时,车抵达了医院的住院部。
姜宜和陈书淮抵达后,医生立刻安排了术前谈话。宋女士站在医生面前原本有些紧张,见女儿女婿来了,心下立刻踏实。
老姜躺在手术担架床上,浑身裹着绿色的无菌巾,看见陈书淮来了很是惊喜,露出个脑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姜宜凑过去跟老姜说:“别紧张啊,睡个觉就做完了。”
老姜对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紧张呢?没事噢,爸爸知道是小手术。”
医生很快把老姜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旁边是家属等候区,里面是整齐排列的蓝色塑料座椅,在墙壁的正中有一块屏幕,显示手术室病人的手术进度。
在显示屏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小窗口,窗口上头有个箭头,标注“家属谈话区”。如果手术有意外,就会有医生走到这个窗口前呼唤家属——在场的每个家属都不希望叫的是自己。
尽管老姜做的只是一个小手术,但当姜宜带着宋女士,和陈书淮一起坐在等候区的时候,那股令人惶惶然的冷寂开始弥漫到每个角落。
陈书淮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一直很凉,他的掌心反倒温热起来。
生老病死是人这一生必经之路,可姜宜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想象,有一天她要如何独自送走老姜和宋女士
她甚至想到,等有一天她的年纪大了,生病了,谁会在手术室外等呢?她希望自己在被退出病房时看见谁呢?
姜宜下意识擡头看向陈书淮,随后直接撞进了他的目光里,她下意识问:“你看我干嘛?”
陈书淮定定看了她几秒,俊白的脸上是温和的神情:“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下。”
她坐直了身体,看向墙壁上的屏幕,遮掩般将头发撩至耳后,“没事,我不困。”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姜被推出来了,还处于麻醉后半醒不醒、神志不清的状态,握住陈书淮的手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书淮啊,你这次回来得正是时候,爸爸给你做了香滑鱼球”
医生笑呵呵地说:“你家老头子精神头儿好,刚才一睁眼就开始做饭呢。”
姜宜顺口就说:“爸你先歇着吧,手术室里没灶,里边儿的肉也不能当菜吃。”
陈书淮:“”
宋女士直接往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别瞎说,中午该吃不下饭了。”
一路回到病房,老姜躺了一会儿后彻底清醒了。宋女士昨晚陪护,一晚上没睡好,陈书淮安排方秘书开车送她回别墅住,他和姜宜留下陪老姜说话。
老姜让姜宜去买两瓶水,陈书淮说:“我去吧。”
他立刻扯住陈书淮,“没事儿,你留下陪爸说话。”
等姜宜走远了,老姜才小心翼翼问:“书淮,你跟爸说实话,我这病真的只是肠道息肉吗?”
“是真的,爸,别担心。”陈书淮坐在病床边跟他解释,“医生刚才跟我们谈过,息肉已经完整地切除,已经送去做病理检测,七天出结果,如果在手术中有严重的情况,医生早就会跟我们谈话了。”
他说话语调向来沉稳,老姜听了后安心不少,舒了口气,跟他说:“不是大事儿就行,前几天我闺女儿脸上那表情,嗐,我都不想戳穿她,笑得比哭的还难看。”
“她也是担心您身体。”
老姜点点头,“我不是怪她。我家这姑娘呢,你别看她伶牙俐齿,平常雄赳赳气昂昂像只小斗鸡似的,那都是装的。”
陈书淮忍住了笑,但也没辩驳。他觉得是有些像的。
“真的。她小时候可害羞内向了,不爱说话,带她出门遛弯儿,大爷大妈都喜欢逗她,她就只敢躲在我怀里不吱声。哎哟,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还当了律师,谁能想到呢。”
老姜看了眼陈书淮,“其实我和她妈妈当初是想让她考公务员的,当律师那得多累呀,但她不听,非要当,说是你以后做生意,怕你被欺负,她做律师能给你帮忙。”
陈书淮一怔。他倒是从未听姜宜提起过这件事。
老姜还在继续说:“可最近我听说她不做律师了,这一年她状态不好,小脸儿都瘦尖了,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没事儿没事儿。所以趁这个机会,爸想问问,你们两个之间没出什么事儿吧?”
陈书淮和老姜对视片刻。
他在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老姜,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老姜苍老了不少。姜宜的眼睛和老姜的长得像,偏圆,很明亮,看人时透露着真诚的劲儿。
他喉头一滚,说:“爸,您别担心,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老姜一听,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真的啊?那我闺女儿要乐坏了,这丫头打小就粘人,跟你谈恋爱时也是,在家整天捧着手机傻乐。不行,我不能再说了,不然她回来铁定跟我急”
说者无心,陈书淮听到耳中,却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般,话哽在喉口,迟迟说不出来。
*
医院住院区的小卖部很简陋,姜宜直接出了医院往最近的大超市走。刚到没多久,收到陈书淮的消息,问她在哪里。
姜宜回了没多久,正在货架上拿水,一转头就注意到陈书淮走了进来。
陈书淮走到她身边,自觉地将她手中的东西接过。
姜宜没注意到他脸上稍显沉郁的神情,随口问:“这么快?飞过来的?”
“问了路。”
“我爸怎么样?”
“睡了,李姨在守着。”
两人走到收银台,姜宜目光扫过收银员身后的架子,随口问:“你要买烟吗?”
陈书淮:“戒了。”
姜宜震惊转头看他:“戒了?男人立志戒烟总有痛彻心扉的领悟,你的故事什么?”
陈书淮心里那点儿积攒起来的情绪被她一句话彻底击散,他面无表情道:“让开,我来付钱。”
回去的路上,姜宜没忍住问:“我爸跟你说了什么?不会又是孩子的事儿吧?”
她很了解老姜的性格,这回老姜支开她要跟陈书淮说悄悄话的打算太明显了。姜宜也不怕别的,就怕老姜有说什么不该说的,万一让陈书淮下不来台,或者又提了什么奇怪的要求,她得及时解决才行。
“没聊什么,我跟爸说我要回来定居,他挺高兴的。”
“还有呢?”
陈书淮低头凝视她,“他说你跟我谈恋爱时整天都在等我的消息。”
姜宜一惊,步子都迟滞了半拍
守着陈书淮消息茶不思饭不想这种事情,她本来立志要当成秘密带进坟墓里的。
当年陈书淮在美国一直特别忙碌,所以他有时候消息回复会变得很慢。虽然姜宜在恋爱上头时会守着手机等待他的消息,但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粘人,她在收到消息后,会极具心机地故意延迟一点儿时间才进行回复。
从恋爱战略上说,也算是给陈书淮一点危机感
“没有的事,他记错了。”姜宜斩钉截铁地说。
陈书淮把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也不戳破,转而认真地对她说:“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
“我们的事。”
姜宜没说话,两人默不作声地踏入医院的大门。
从大门到国际部住院区的病房之间是一条林荫小路,两侧生长着高大的榆木,这一会儿阳光正好,从树枝间穿过落在地面上。
她看着地面上那一块块半圆的金色光斑,想起了给陈书淮表白的那个下午。
姜宜忽然说:“京市的桂树很少,好像在别处没见过。”
在京市生活这么多年,她只见过京文附中操场边那一棵桂花树,记忆里那棵树长得特别好,桂花开时满树的金黄。
她擡头看向陈书淮,“四月的时候我回学校,你还记得吗?那棵树已经枯死,被挪走了。”
陈书淮一怔,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声音沉沉,直接明了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跟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