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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 正文 第50章

所属书籍: 春山赴雪

    第50章第50章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

    除夕?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

    经过林夜告知,雪荔才后知后觉:是了,那时候,应该是除夕。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对人们不感兴趣。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睡了好多日。

    有时候路过的人,以为她是乞丐,打赏她一点铜板,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雪荔无聊了,就吃一吃。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

    那时猪彘不如。

    猪彘尚知生死,有感知,她什么也没有。

    当有一日,她睡在城隍庙中,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

    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总之,她茫茫然地进了城,看到千万家灯火。

    她在雪地中独行,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

    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说服自己上山。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

    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

    她得到了什么呢?

    隔着时光,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

    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继续上山;半年后的雪荔,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

    她凝望着坟墓,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

    雪荔动也不动。

    顷刻间,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

    林夜拔身迎出,黑色袍衫在夜风中一掠,将她护到了身后:“阿雪,当心。”

    雪荔目不转睛。

    她眼中倒映着月光与星火,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

    他步履轻盈,如凌波踏水,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落在她鼻端。

    少年徒手运掌,手掌拍人,身子腾空。

    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林夜手掌撑地,就地扑躲,做僵死状。敌人从另一方向再袭,林夜翻身跃起,旋转一圈。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却都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

    明月皎洁,少年的身法凌厉而漂亮。

    黑袍飞扬间,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飘落如卷浪,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

    他在这一刹那,沐浴月光,杀气弥漫,再一次变成了雪荔不认识的陌生少年。

    飞叶袭向眉目,雪荔静目而望。

    他明明不喜欢动武。

    他先前剜心之伤,此时未必好全。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撒娇说痛,指挥她为他忙碌。

    他明明知道,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

    林夜、林夜……

    雪荔朝前走。

    她眼中只盯着林夜一人。

    黑夜中,骤然喝声响起:“住手!”

    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丛丛树影后,月光散落,步出一个黑斗篷中年男人。

    而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

    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他暗道不好时,雪荔伸手扶住他。在他诧异时,雪荔朝他气脉中输送了一段内力,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

    林夜看她。

    雪荔则看向走出来的斗篷男,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

    斗篷男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微长的脸。

    男人神色很复杂,盯着雪荔:“是你啊。原来你来南宫山了。”

    雪荔问:“你是谁?”

    男人:“……”

    林夜在后忍笑。

    他摸鼻子,稍微自得:怎么说呢?他有时候,真的忍不住得意,自己能让阿雪记住自己是谁。

    阿雪天天“林夜”“林夜”地喊他,比旁人亲昵的称呼,更让他欢喜。

    坟墓前的对峙,雪荔的直白,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

    他早已习惯了雪荔的风格,言简意赅介绍:“你从浣川赶往光州,在光州渡口御敌。当时你在庙中给你师父磕头,我趁机偷袭你,你带我离开。”

    雪荔恍然:是有这么会儿事。

    雪荔:“你到这里了啊。”

    那人无语:“我本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自然会出现在这里。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解你身上的疑点,你没去吗?”

    雪荔想一想:“我正在去。”

    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他在帮我。”

    林夜眨眼:他既不知道雪荔在找风师,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他怀疑雪荔早忘了这件事,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

    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

    他眉眼弯弯,生得俊俏而讨喜,然他站姿笔直,身法极好。

    黑衣男看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不禁怔了一怔,心里觉得古怪。

    黑衣男强迫自己不要问,不要看。

    如今多事之秋,“秦月夜”自家的事已经格外乱,他压根不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

    黑衣男轻飘飘看眼雪荔:“我听说了你在襄州的风采。你杀了冬君啊……春君震怒。”

    雪荔回答:“春君不是一直在怒吗?”

    黑衣男:“……”

    他竟然反驳不了。

    他叹口气:“总之,你当心些吧。我最新得到的情报,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让夏君来对付你了。四季使中,夏君主杀,他的刺杀……也许连你也躲不了。”

    雪荔点头。

    雪荔道:“我引走了大部分人,你猜到我要上山,在这里拦我?”

    黑衣男:“山下那手段,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我便将计就计,让人下山,装作被引走的模样,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上山……那个位置,你们应该没发现。”

    雪荔问:“那么,打吗?”

    黑衣男嘴角抽了一抽。

    黑衣男没好气:“打什么打?你连冬君都杀了,丝毫不讲过去情谊,我们这几个人,哪里是你的对手?”

    雪荔:“不一定。我如今受了些伤,没有好全。打起来,你不一定……”

    林夜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林夜冲陌生人笑:“真是的,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哈哈。诸位大侠都是英雄好汉,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肯定不会以多欺少对不对?”

    黑衣男:“……”

    他目色古怪地看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仍是猜不出这郎君的身份。

    黑衣男只道:“如果是旁人来,我自然不让。可是你来……徒弟拜见自己的师父,有什么错呢?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南周不太欢迎我们,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我便下山……等等,风师的信,当真是自己写的吗?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

    而林夜睁大眼睛,面不改色指天发誓:“当然是风师亲自写的啊。你们楼主没了,‘秦月夜’群龙无首,风师要当楼主呢。你们还不快去辅佐?晚一点,春君说不定就上位了。”

    林夜煞有其事:“几位兄弟,听我一言,谁上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站错队啊。”

    杀手们:“……”

    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偏偏这人对“秦月夜”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

    南周一行,让黑衣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玉龙楼主没了,雪女叛逃,冬君死在雪女手中,和亲队中的杀手们,也失去了联系。

    宣明帝交给“秦月夜”的任务,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

    “秦月夜”,还会有未来吗?

    这样想来,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

    他领着人手下山,去投奔他自己都迷惘的未来。

    他唯一的信念,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他并不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想要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

    临下山前,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问雪荔:“你知道‘秦月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们明明只是一个杀手组织,为何掺和进朝廷之事,进退两难?”

    雪荔在自己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片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回答黑衣男:“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取名的源头,应该是‘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但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

    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带着人手默然下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林夜站在雪荔背后,垂眼沉思:奇怪,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这诗,可是将士思乡、寄托故情之句。

    玉龙楼主,怎么偏偏选了这样的名字?

    雪荔转头来看林夜。

    林夜扬着小白脸:“怎么啦?我思考一下你们‘秦月夜’的楼名,冒犯到你了吗?你都不算楼中人了。”

    雪荔看着两手空空的林夜,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铁锹呢?”

    林夜:“……”

    他惊呼:“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

    雪荔:“……”

    林夜讨饶:“我落在那个官寺屋顶上了,怎么办?”

    雪荔:“……你自裁谢罪吧。”——

    自裁,自然是开玩笑。

    次日,官寺的人扑灭火海,爬上屋檐寻找闹事少年的踪迹时,会在屋顶上找到两把铁锹。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把铁锹的用途。

    今夜,林夜苦哈哈地拿着“问雪”,开始挖土。

    他心中为这把可怜的匕首默哀。

    它不过是一把削果子的小刀,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既被雪荔拿来杀人,还被他今夜拿来挖坟。

    林夜挖坟间,雪荔就在一旁看着。

    林夜不断偷看她,盼她中途反悔,盼她意识到挖师父坟不好,盼她怜惜他、不要让他浪费那点血去救一个死人……林夜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希望玉龙楼主已经死透了。

    他沉思间,听到雪荔开口:“你为什么救我?”

    林夜专心挖土:“啊?”

    雪荔:“就刚才,为什么挡在我前面。你应该知道,那些人,不会是我的对手。”

    林夜随口:“手抽了呗。”

    雪荔抿唇。

    淡青色的发带覆着他的乌发,一同落在他的漆黑衣衫上。他露出的白色里衣被土埋了一半,雪荔坐在旁边的树下,看到他低垂的侧脸,微颤的睫毛。

    他的睫毛好轻,被风轻轻一吹,就在抖动。

    林夜发丝落在他脸上、肩上,影响他挖土进度。他便停下来整理一下发丝,余光看到雪荔始终盯着自己。

    林夜别过眼,心不在焉:“没什么啊。就是觉得,你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他沉默一下,轻声:“我不愿意让别人在你伤心的时候,欺负你。”

    他擡起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也不算动武啦。那些人没动真格,很快被那个首领拦住。我没怎么动用真气,我没事。”

    说话间,他咳嗽一下。

    一口血落到他掌心。

    林夜顿时尴尬地将手背到身后,懊恼地擦了一擦。

    雪荔心间一颤。

    林夜无所谓地朝她笑一笑,眼睛琉璃一般剔透光华。他有些不愿她看到自己的狼狈,又觉得一把“问雪”,想挖出棺椁,不知得猴年马月。

    林夜朝雪荔建议:“阿雪,不如你睡一觉吧?睡醒了,我就挖好啦。”

    雪荔怔一下,摇头。

    她轻声:“你身体不好,我得看护你。”

    若不是林夜说亲手挖师父坟不好,她此时都不会让林夜干活。

    林夜佯怒:“说什么呢?我年轻力壮,哪有身体不好?我好得很。你,快去睡觉。我命令你——难道离开了襄州,你就忘了我有多任性多难搞了吗?”

    雪荔默然。

    她并未体会到林夜的一腔善意,她只是习惯性地顺从他。

    她坐在树下,闭上眼,灵敏的耳朵,仍能听到沉闷的“笃笃”挖土声。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在少年手中匕首和土屑不断交错间,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于是,再入梦境。

    再入梦境的雪荔睁开眼时,愣了一愣。

    她习惯自己的梦境飘着无尽的飞雪,连日的山雾,散不去的冷气。

    她习惯梦境的冰冷刺骨,师父的可望不可及。

    然而这一次,雪荔第一次在梦中看到草木葱郁,四季如春。

    没有雪。

    有风,有日。有花,有草。

    雪荔怔然旁观这梦境中的陌生环境,听到有人唤她:“雪荔。”

    雪荔听到自己奶声奶气:“来了。”

    她提裙奔跑起来,踩过草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路过湖泊时,雪荔趁机朝湖中望了一眼:梦中的女孩儿粉腮玉容,跑动间双髻晃动,脸上尽是软肉,眸子清澈微圆。

    她此时还没有长出日后的杏眼,她满脸稚嫩天真,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雪荔奔跑向前方,前方柳树依依,一青衣携一半大孩子而立。

    青衣自然是师父,孩子看着十岁左右。雪荔盯着梦中的孩子,迟钝地、怀念地看着对方的一眉一眼。

    被带回的人青涩,目有郁色。孩子初来乍到宛如刺猬,靠在青衣身旁,警惕地看着跑来的幼女。

    这是……这是宋挽风小时候的样子。

    雪荔听到玉龙告诉她:“日后,新来的孩子和你一样习武。你比这孩子入门早,不要欺负人。”

    雪荔听到自己青稚的应声。

    而她此时才想起:这里是南宫山,不是她日后和玉龙居住的雪山。

    梦境这段,是玉龙有一日,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孩子。

    玉龙早年,带着雪荔和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许久。

    雪荔自小被玉龙带着,宋挽风是后来者。

    长大后,宋挽风总是开玩笑地说:“师父更亲小雪荔,不是很亲我。不然,为什么师父不教我‘无心诀’呢?”

    “无心诀”,是宋挽风的一个遗憾。

    宋挽风习了一段时间“无心诀”,雪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日,玉龙突然叫停,不让宋挽风继续研习精进。

    此时金州与南宫山,都是北周地盘。

    日后,照夜将军会在他十四岁时收复金州,让南宫山成为南周地盘。

    南宫山是玉龙的故土,从那时起,北周杀手想送玉龙魂归故土,要与南周交涉。杀手们因此,颇有些厌恶照夜将军。

    而在梦中这段时光,北周人可以自由进出南宫山。

    雪荔应该在南宫山长到八岁,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三年。宋挽风虽比雪荔大五岁,但宋挽风入门晚。虽宋挽风坚持叫雪荔“师妹”,但玉龙和雪荔都不曾承认过。之后,他们跟着玉龙一起,搬去雪山。玉龙到雪山后,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杀手楼创立十年,威震武林南北,成为北周宣明帝一把暗刀,直到玉龙死。

    如今想来,玉龙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南宫山的那段时间,是他们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在南宫山时,雪荔开始入门“无心诀”,她的感知开始一点点剥离。

    当时也许发生了很多事,当时也许有过争执,然而如今想来,雪荔只朦朦胧胧地记得:玉龙总是坐在山巅前,望着云雾缭绕,不知在看什么。

    梦境中的幼女雪荔,没有日后那样清冷寡情。

    她总依偎在玉龙身上,总是跑去找玉龙。

    她问玉龙:“我能下山玩吗?”

    玉龙:“山下是北周和南周的战场,你不要离开我的视野。”

    过一段时间,雪荔又跑去问:“他们说,我是你的女儿,是对的吗?”

    玉龙站在山巅前,背影缥缈朦胧,被渡一层薄薄山雾烟气:“上山打猎的人说的吗?你是我捡来的,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子。”

    雪荔似懂非懂,半途加入的宋挽风习惯了山中岁月,过来领不懂事的师妹:“师父,我带她去打坐,不打扰你。”

    过年的时候,师徒三人在半枯的柳树下用膳。

    玉龙始终清冷,玉龙教出来的雪荔,也不食人间烟火。二人都没有“热闹”的想法,但新来的宋挽风,带着许多烟火气,将山下的习俗带来南宫山。

    宋挽风笨拙生硬地讨好着冷淡的师父,稚嫩却残酷的师妹。

    十岁大的孩子在灶房准备了一桌饭菜,在除夕夜红着脸,磕磕绊绊地感激玉龙收留自己。

    孩子又自作主张,看一眼一旁托腮的小女孩儿,害羞道:“我也会照顾好师妹。”

    小雪荔如梦初醒,偷喝玉龙杯盏中的酒液,被刺得一激灵。

    玉龙朝她望来,雪荔乖巧坐好:“没看到就不算偷。”

    宋挽风被她逗笑。

    要用膳时,宋挽风拦住她,说道:“要许愿的。”

    许愿便许愿吧。

    山下万千灯火,烟火照耀凡尘人间,升至寰宇。寰宇间绽放烟火,山下百姓家中放出的五彩缤纷的火花,映照着山中师徒三人的面孔。

    年仅五岁的雪荔双手合十,认真许愿:“我愿,和师父、宋挽风,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

    宋挽风同样许愿:“我愿,和师父、师妹,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不分离。”

    玉龙沉静地看着他们。

    雪荔偷偷睁开眼看师父。

    宋挽风小声催促:“师父,你也许愿啊。”

    “砰——”

    山下的烟火爆竹声大,雪荔和宋挽风没有听到玉龙的声音。两个半大孩子相依着去看半空中的烟火,讨论着山下的热闹——

    “咣——”

    匕首声碰到硬物,沉闷的声音,将雪荔从梦中惊醒。

    林夜趴跪在坟墓边,她醒来时,他身边堆满了小土坡。林夜察觉到雪荔醒了,头也不回,唤道:“阿雪。”

    挖到棺木了。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的光砸下来,落到坟墓旁的柳树上。柳树长青,蓊郁叶飞如女子长发。雪荔仰头看柳树,一瞬间,想起了一事——

    她和宋挽风跟随玉龙离开南宫山的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教雪荔杀人。

    那时雪荔过于年幼,玉龙教的杀人方式,日后她不怎么会用,但雪荔幼年时,是用过的:襄州城中真冬君之一,死前所用的机关术。

    雪荔在幼年时,跟随玉龙学过。

    雪荔离开南宫山时,曾做了一个精密的机关布置。

    时隔多年,她几乎忘了。此时——

    一阵风起,山坡更低一些的地方枞木摇晃。枝叶间银光闪烁,与太阳炽烈的光交错,密密如云,不辨真假。

    林夜伸懒腰打哈欠,侧身望来。

    初醒的少女眼中清明,一瞬间拔身而起,修身纵行,一掌朝他拍去。

    那一掌中的猎杀之意,让林夜周身冰冷,生起“她要杀我”的念头。

    可他不肯信。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掌法朝他拍来,他闭上眼,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他整个人被雪荔扑倒。

    少女撞来,二人在地上滚一圈。身后,“噼里啪啦”巨响声不断,溅起火星子——林夜挖到边缘的棺木盖板飞出,如一道厚实大门,挡住暗器。

    林夜迷离间睁目,雪荔抓着他腾身跃起。

    她用掌法震起棺木,用棺木挡住从某个方向袭来的暗器。脚下密密扎满荆棘一样的尖刺,无从落脚,雪荔攀上树身。

    她不记得自己幼年时设了哪些机关,但那时她个子小,机关不会在高处。

    往高处走,才能躲开。

    雪荔肩头被尖刺划伤,她因久违的痛而顿了一下。林夜猛地抱住她腰身,转身避开一暗器。他摘花飞叶,飞叶成器,砍向那段机关。

    雪荔回神间,带林夜伏跪到了柳树间的枝木上。

    林夜靠坐在树桩上,她趴伏在他怀中。雪荔低头,林夜侧头,二人齐齐向下方看——

    棺板被掀开,棺材被打开了——

    棺木中的尸身已经死了半年,可是颜色鲜妍,宛如生前。没有腐烂,没有尸臭。

    更让林夜瞳眸瞠大的,是那张脸——

    面容普通,眉目俊逸。双手盖覆,闭目安然。

    然而再怎么安然,再怎么生动得宛如生前的一具尸体,林夜怔怔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雪荔——

    “玉龙楼主是女子?!”

    清晨的日光与暖风,照在枝叶斑驳的柳树上。

    柳树密叶簌簌,浓密枝木托着二人。雪荔俯看着尸体,林夜仰望着她。

    妄念。

    他跟着她来挖坟,本做好看到一个糟老头子尸骨腐烂的模样。他想看到白骨森森,想劝说自己红艳易老,时光催人,再美丽的皮囊都会死去。

    他不应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可是,这里不是白骨。

    楼主尸身不化,楼主不是他以为的男子。

    清晨树木枝叶间,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的少女。

    他的心跳声蓬勃有力,他的妄念如藤杂生。他对自己的警告,被风吹开:

    命运是否递下暗示。

    命运是否,护他妄念?

    在林夜杂念丛生、看雪荔看得出神间,他听到雪荔清寂的声音:“这不是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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