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晋江首发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
公主说得在理。
兰心便也没有多惊动旁人,只提笼盖布出来同迎头碰到的两个婢子言语了两句,说莺哥胀食吵闹,复置廊下,不想乍暖还寒,竟这般娇贵地冻死了。丫鬟们虽怜惜但大过年更觉晦气,便也都不再提口。
如此兰心便给处理干净了。回来长泽堂,又让奴仆侍者将外庭内院仔细打扫,以迎司空回府。尤其吩咐小膳房,多作司空爱用之物。
返身回内寝时,遇上负责外院的崔芳,说是司空暗卫传信,特给殿下的。兰心秀眉吊起,“瞧这司空办的事,要殿下怎么看?”
然待隋棠拆开信封,心中想着大不了唤淳于诩帮忙读一读,不料摸索展开信纸的一刻,嘴角不经意勾起。
蔺稷给她的这一封信并非寻常信件。乃以圆竹筒作信封,白绢为纸,寸长的细竹片为笔画粘于绢上。
上书一句话,“即日已至新安郡,暂歇一晚,明日廿七午后抵达。三郎。”
纵她眼疾无法视物,这般书信却也无需人来襄读夫妻间的话语。一些简单的字句,她读了书,摸过木字,都是熟悉的。
隋棠素指流连在“三郎”两字上,片刻将绢布小心叠好,封入竹筒中。
兰心继续指挥侍者打扫庭除,修草摆花;崔芳一应查检出入往来的人员以护长泽堂安全。
而此间知晓蔺稷具体返回的日期,最安心的当属小膳房。该备下的及时添补,该新鲜的到时再杀宰择取,该歇息歇息该忙碌忙碌,一切井然有序。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和新一年的到来,府中内外喜气洋洋。
唯有隋棠抱着垂耳立在西窗下、妆台前,心中空落落,却又觉憋闷。
夕阳落下,朔风干冷。
兰心给她披上雀裘,送来手炉。她擡手接过,怀间一松,垂耳便顺势蹦下去,一溜烟跑了。
“殿下,前院管事问您明日可要出城去,可给您提前套马备车。”
一封告知归来时辰的信件传到前衙长史淳于诩手中,由淳于诩告知朝晖苑中的老夫人,再待老夫人处的穆姑姑来给长泽堂报信,公主殿下早已将独属于自己的家书收起封存了。
时至今日,是个人都能看出,原以为如羊入虎口的公主,如今在司空府分明正当盛宠,炙手可热。
隋棠拢着手炉,宽大的袖摆轻轻摆晃,拂过案上紫檀木匣子,那处瓶中的药还不曾用完。
喂与人用,依旧足矣毒死一个成年人。
隋棠眼睑垂下,似落在那处,片刻又眺望膳房方向,隔着半开的窗牖,覆眼的白绫边角轻轻抖动。
“把窗牖合了吧。”她坐下身来,没有回答兰心的话。
但兰心觉得不管去不去,有备无患,如此便让备下了车驾。
可惜没有用上,隋棠没有去接蔺稷。
蔺稷比告知的时辰还要早一点回来,是午膳时分到的。新安郡距离洛阳城不到七十里,正常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他又归心似箭,晨起即归,自然更快些。
然策马至城郊官道的十里长亭,却又勒马停下,道是用完午膳再回去不迟,这会入府累膳房意外,手忙脚乱备吃食。
随在他身边的是暗卫首领郑熙和亲卫薛亭,闻言皆疑惑,无论何时回府,府中还能没吃的吗?
但他们都话少识趣,并不宣之于口。只听令下去,吩咐就地用膳。一时间暗子亲卫解水囊,用胡饼。
蔺稷也用这些,甘之如饴。
膳毕又歇了一会,日头早已从中偏过,蔺稷传令亲卫携物入城回去司空府,暗卫隐蔽。自己尚留长亭中。
从城郊到司空府,以亲卫的速度最多一刻钟,马车稍慢些,两刻钟。然莫说前后三刻钟,已经八刻钟一整个时辰过去,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只有入城的马蹄印,并无出城的车身影。
女郎更衣理妆,颇费时辰。
这样一想,便又过一个时辰。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滚去西边,郑熙现出身形提醒,“司空,再过小半时辰城门就要关上。”
晚风扑面,蔺稷以拳抵口咳了两声,心道不出来也对,前头背脊的伤还没好透呢!
“入城。”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离开十里长亭。
忽见女郎前世身影,她在此候他二十七日,日日从日出到日落,可焦急?可绝望?
归来府中,杨氏和蔺禾一干人等自然早早在门前候他。
这处未见隋棠,蔺稷明显忧色挂脸。恐她伤势严重,或是患了旁的疾病。这个冬日就是给她养生的,来年开春还需治疗她的眼疾,万不能出了岔子。
“三哥,殿下在长泽堂的小膳房为您准备吃食呢。”蔺禾见他神态,凑来他跟前,“这会你踏实伴着阿母,晚膳时你且回长泽堂好了,我们绝不霸着你。殿下另说了,她备好膳食会着人来请你去的,八成是要给你惊喜。”
“这会也不要他在跟前扎眼,赶紧拜见公主去。”杨氏抓着儿子搀在臂膀的手,话这般说,脚下却很实诚地往朝晖苑领去。
蔺禾的话平复了蔺稷一半心境,激起他另一半心思。
她终于亲手给他备膳食了。
*
隋棠终于亲手给蔺稷备膳食了。
但她毕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可以亲手给他烫壶酒。
暮色降临,长泽堂中灯烛灿灿。
膳食已经从小膳房依次奉上。
蒸菜、锥斗一类自不怕冷,只是还有四道时令小炒,司膳问是这会一起做了,还是先请司空过来,边吃边上。
隋棠道,“都一并奉来,再请司空。”
一刻钟的功夫,菜全部齐。
这日殿中设的位置乃夫妻对案而食,故而在厅中摆一四方案,东西朝向各一方席座,隋棠跽坐在东,西座留给蔺稷。
“传人进入来试菜。”隋棠平静道。
司空府的试菜同宫中一般无二,亦是三层试法。先银针,再象牙箸,最后以人试菜。
试菜人入内,当面依次试过,正要离开。
却闻隋棠道,“等等,还有孤烫的酒。她从身侧铜锅中取出,斟来一盏给试菜人。
那人饮下,一刻钟后无恙,随司膳离去。
“兰心去请司空,其他人都退下,司空辛苦,今日孤侍奉他。”
蔺稷来得很快,只是走下九曲长廊时遇到郑熙,遂让兰心先回了。
“我要回去用膳,何事不能明日说?”蔺稷见其神色匆匆,更是不顾规矩将他拉得差点绊倒,一时哭笑不得。
郑熙道,“属下不耽误司空功夫,仅一两句话尔。您不再府的这一月,暗卫将将回话,长泽堂两处蹊跷。一、太后来过。二、今日您送给长公主的那对莺哥死了,从死相看,是被毒死的。”
蔺稷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含笑颔首,“我知道了。”
“司空。”郑熙又拦他,“上回属下在政事堂得您分膳之恩,那膳来于长公主,确无他事。但请防于万一。”
蔺稷拍过他肩膀,“这一路辛苦,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兰心先于蔺稷回来,隋棠说,“你也出去吧,这处孤一人就好。”
兰心应是,出门时蔺稷正好跨入院来。
蔺稷道,“怎么都在外面伺候,放殿下一人在屋内?”
几位掌事面面相觑,兰心遂道,“是殿下的意思,说不需要人伺候,将婢子们都打发了出来。”
蔺稷擡眸看投在窗牖上的一袭背影,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们索性退远些,各去饮食休憩,殿下处由我照顾便是。”
两人都不要侍者,掌事们只当是不愿被人打扰,遂各领丫鬟识趣离开。
蔺稷推门入内,烧着地龙的屋子暖如春昼,转首望过来的人巧笑倩兮。
“三郎回来了?”妇人安静坐着,没有逞强起身,但一声“三郎”足以慰风尘。
“回来了。”蔺稷来她身边坐下,“伤好些没?”说着,就要掀她后背领口看下去。
挨得那样近,沐浴后的皂角味格外清新,话语也温热喷在她脖颈。隋棠贪恋他气息,又忍不住瑟缩,“冷的!晚些榻上看,好多了。”
蔺稷听话止住动作。
“用膳吧。”她轻轻推开他。
蔺稷捏了捏她手心,转身来到自己的位置。
一桌膳食,都是紧着他的口味喜好。
靠近隋棠的右手边,铜盆中还温着一壶酒。
蔺稷看看那酒,也没开口要求斟酒,只自己动手分食,捡了软烂易消化的膳食布给隋棠。
隋棠一口接一口用着,两颊微鼓,眉眼欢愉。
“我入内时,兰心说殿下特意打发了她们,我还想可是殿下慰臣旅途辛苦,要做妻子模样侍奉三郎呢?”
“孤双眼染疾,三郎好意思让孤伺候。”隋棠搁下玉箸,缓了片刻,“菜品繁琐,孤多半不知哪味在哪处。不过酒只此一壶,酒樽亦不过两副,妾奉酒给郎君如何?”
她一口一个“三郎”唤着,还将“孤”换作了“妾”,当真是寻常夫妻的相处。
蔺稷第二回望向铜盆中的酒壶,顿了顿道了“好”字。
隋棠一手揽袖摆,一手摸索执来酒壶。
蔺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持壶上案,看她摸到两个酒樽的位置,看她眉目平和将酒斟满,看她斟满后放好酒壶,看她手松开酒壶摸上酒樽,看她持起酒樽就要送过来。看她……
看她没有递给他,竟是仰头自己一饮而尽。
一瞬间,蔺稷周身血液冻结,眉心抖跳,双目充斥血色。
他设计了一个局。
从他第一次让她送膳开始,便是一个局。
他从上月开始要她往政事堂送膳,弄得政事堂到整个洛阳高门皆知,洛阳皆知便九重宫阙内也可知。九重宫阙知他二人情深意重,知隋家公主已经可以接近蔺贼的饮食。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深觉不够,便继续加码。
便是第二步,前往广林园冬狩却依旧要长公主日日送膳,以昭示他相思重,情意浓,以此让天子一派放下更多的戒心,入局中。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不久,太后便来了司空府,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搜检直入长泽堂,顺利将毒药带给已经可以随意接近决定他饮食的长公主手中。
至此,整个局设计完整。
接下来便是看隋棠的举措。
为此,他还不忘给隋棠暗示。
便是腊月十四那日,杨松的第二次传话,再度提起要她为他亲备膳食。
隋棠入司空府,定然闻过他猜忌多疑、举止谨慎的名声。以她的聪慧得杨松如此频繁显然的提醒,定会有所警觉,不会轻易相信短短四月的时间,他这样的一个人能如此信任一个和他立场对立的人,不会信任到随意用她备下的饮食,将命交付。
是故她为自保、为顺利过关,今日为他备下的饮食绝对是安全的。
她绝对不会做任何手脚。
这也是为何郑熙百般提醒后,他依旧平静如常地来此用膳之故。
可是、可是为何这会她将酒水递来却又收了回去?
难道……
蔺稷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便见得她已经将第二樽也灌入喉。
两樽都用了,是酒中有毒。
她没有看懂局势,没有听懂杨松的暗示,但又不忍害他,又无法面对亲族,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
“别喝——”
“吐出来——”
蔺稷捏住她脖颈不让她咽下,将人一把拽来身侧,一手从案上抓起一柄长柄汤匙一手送了她脖颈捏住她两颊,就要往喉咙捅去催吐。
“来人,传医官!”他冲向门口唤人。
蔺稷没有一刻如现在后悔。
他不该这般锤炼她的,不该揠苗助长,她还这样小,他可以慢慢教,可以把话掰开了说,把局势揉碎了分析给她听,不该这样局里套着局,催她思,催她想,把她逼上绝路……
他的一重目的,不过是想她看见天子对他的迫害、而他不欲计较,如此使她已经动情的心继续倾斜。
未曾想过,会将她逼迫至此。
“孤没事,松、送开,松开——”公主挣扎躲避汤匙,两手抓挠他捏着面颊的手,在手背扎扎实实挠出数道血痕,同前头虎口齿痕纵横交错。
“没有毒!”公主嚷道。
这话落耳,终于让男人松了神。
隋棠挣脱开来。
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灼灼审视目光。然隋棠足够镇定,只理正衣容,施施然回来座处,挺直背脊跽坐下来。
蔺稷盯着她,须臾反应过来,却是半晌才平复心境,“酒中无毒,殿下故意试臣的?”
“孤遗憾,此刻看不见司空神态。”女郎扳回一局,忍不住挑眉。
蔺稷一颗几欲跳出口的心重新落回肚里,这才是她。
能在青台众目睽睽下差点砸死钱斌、能在太极宫怒击何珣双倍奉还的女郎,能在前世临死前还不忘和他说出真相、摆了胞弟一道的女郎,岂会轻易就死。
就算是没有听懂杨松的提醒,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臣想问问,殿下既然已经窥破此局,今日便该什么都不做,如此顺利过关,得臣更大的信任,如何还要演这么一出?”
“孤做甚了?”隋棠的笑愈发明艳起来,“酒中无毒,孤斟酒自饮,请问孤做甚了?”
蔺稷被反将一军。
的确,小姑娘确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顽劣饮抢着喝了两杯酒罢了。是他自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满意了?”蔺稷兀自笑了笑。
他想让她的心朝他偏去,却反而让自己“因爱生怖”的囧相在她面前尽数暴露。对自己心爱的姑娘示爱自没什么,但被姑娘算计着暴露,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
“孤有何满意的?”隋棠冷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绫上轮廓明显。
半晌,缓下语气道,“你能告诉孤,你为何要做这些吗?莫说那些情情爱爱。孤不信,你歪歪绕绕这么多,这么久,心思只在此!”
他们之间,今日谈话到此处,最后一层纸已然被捅破。
果然,蔺稷擡眸看她片刻后,启口回道,“殿下那日被何珣打伤回来,臣的人便告知了大致事宜。虽不知具体缘故,但臣稍作联想便可知。多来是您说了不近天子却近臣的话,方劳何珣持黄金鞭罚你。”
蔺稷转来隋棠身侧,抚摸她右臂伤痕,“臣便实在不想再同殿下隔纸相对,不想再伪装过日子,臣要捅破这层纱。”
“但是要如何捅破?用嘴说吗?说臣知道陛下一直忌惮臣,说臣知道殿下来此乃为杀了臣?”
“然后呢?我说你否认,来回拉扯?”
蔺稷轻叹了口气,“人生漫长也须臾,臣实在不想再把有限的光阴,耗费在同殿下虚与委蛇上,更不想殿下再因臣而受伤。”
“所以,臣设此局,无非是想借此与殿下坦承相见。”
隋棠认真听着,好一会儿似消化了,终于点了点头。
的确,即便没有自己后面设计他,逼他承认设局;以她的性格,她也不会就让这事平静地过去。
因为毕竟毒药从宫中出,实实在在送到了她手上。
想来无需太久,她寻准了时机还是会忍不住有此一问的。
原本上回在太极宫中劝解胞弟时,她便已经有了摊牌的念头。不过是觉得时机还未常熟,想缓一缓罢了。
“可是,孤到底姓隋,是大齐的公主。”隋棠话里带伤。
如此摊牌,来日路要如何走呢?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蔺稷笑道,转过话头,“臣这样做,还第三重缘故。”
“第三重?”隋棠觉得他心思蜘蛛网,密密密麻麻。“是甚?”
蔺稷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拨正妇人因方才被拽挣扎而有些歪斜的步摇,“承明说,殿下课业进步甚大,臣便寻思基本课程可以听一听,该学些旁的了。”
“譬如兵法,国策。”蔺稷想了想道,“兵法三十六计,殿下已经看懂两计了。”
隋棠蹙眉。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蔺稷目光扫过四方案上的一桌菜肴,在后落在两个空酒樽上,“还有殿下今日这顿膳,叫反客为主,亦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您实乃无师自通。”
相比蔺稷这一刻的欣慰庆幸,隋棠的心情却很不好。
蔺稷把控一切,引天子如蛇出动,请太后入府送药,以此害他。
而他今日言行显然不予计较,如此让隋棠的心再度倾斜;又得以同她坦承相见;最后还顺势把她下阶段的课业给展开了。
一切都朝着他料想的发展,却偏偏漏了一处,便是他此时此刻也不曾想到的。
——隋霖送药的同时,欺骗了隋棠,将她当作一颗棋子。
而隋棠机敏,识出胞弟心思。
细究,蔺稷知晓这一重,是不是又该高兴了!
然而隋棠才与至亲聚首却遭算计,心寒别扭,数日里为那颗药更是劳心伤伸,于是这会颇有几分钻牛角尖的迁怒之势,尤其耳畔一声声皆是男人自得话语……
顿时拂袖而起,将人推开。
“不要你扶。”隋棠语带哽咽,五味杂陈,委屈尤甚,只将人拼命往外推,“回你的书房去,不许与孤同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