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晋江首发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
六月廿五,鹳流湖主帐中在经过三月的小股兵甲渡江佯攻、试探、同早年潜伏在荆、益两州的暗子接洽确定后,终于决定在七月初八全面发起渡江战役。
这晚大帐中反复讨论的一件事,乃谁为渡江先锋官。
自有毛遂自荐的争勇者,蒙氏子弟最先提出要率本部兵甲前往,蔺氏族中长者尚且求稳,然如年轻一辈蔺雍等都不甘落下,蔺黍要求尤为强烈,只说待这一日已近十年,定要领东谷军踏平江南之地。还有当日归顺的西北道四州的将领,亦有跃跃欲试者。如此,先锋官只一位,争相者却有七八。
往昔这等事都是蔺稷亲往。
东谷军服他,一来是当年长安突袭卫泰重振兵甲的神威,二来是往后十余年战场上打头阵的浴血奋战,如此累下的。
只是这两年,即便蔺稷有心瞒着外界他的身子状况,但总有风声露出去,尤其历经今岁早春昏迷一事后,近身的官员或多或少也都知晓些。
他自己,总算也愿意听从医官的话,只督战,不上战,尽可能地保养自己。
为此,林群初闻这日择定先锋官会议,尤觉听诧了。来鹳流湖这数月,他还反复劝诫,尽可能不要亲身上阵,少受兵戈之伤,以免精气损耗,根基溃败。但蔺稷多来一笑置之,并不愿听……这厢变化,林群恍然,实乃长公主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孩子。
这日,最后决定由蔺愈为先锋官,蔺黍和承明为副将,姜灏为监军,领一万东谷军横渡金江,登陆益州。
先锋官的位置落在那七八位争相者任何一位身上,诸将都不觉意外。姜灏更是领监军职多时,情理之中。但是谁也不曾料到,只低于先锋官半阶的副将一职,竟会落在从未领兵征伐过的承明的身上。
如此,帐中难免出先异声。尤其是蒙氏一族,两位副将职竟一处也不曾落到。
蒙烺拱手致话,直白提出异议。
诸将也多有附和,都言承明缺少经验,这等战役用人至关重要。
“如何没有经验?”蔺稷笑道,“朔康七年,大军缺粮求救于京畿,长公主千里而来确定粮草所需,这一路便是由承明护送。其行军之快,杀敌之猛不逊诸位。今岁五月,又在我们已经开战后,奉我军令安全地送长公主来鹳流湖。这种种堪比后方协助,完成得都很出色。”
“蔺相所言甚是。”蔺黍唯恐南伐有差,精心筹备多年的战役功亏一篑,这会接了蒙烺眼色,亦开口道,“但如蔺相所言,承明之举,无论是关乎粮草还是护送家眷,都属战场后方的调度,始终不曾直面过正面战场。”
蔺稷颔首,“所以他积了后方之功,我识出他尚有前线之才,故而调遣他来正面战场,亦非直接授他正职官位,不过一个协理。且你与他同在,正好多多携带,为东谷军将领增添新血液,岂不美哉!”
蔺稷目光在胞弟面上留得长久些,话语似清风沁入他心扉,“你这些年原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难道不想带带新人?战场无个人英雄,有的是相互扶持和协助。你经验丰富然沉稳有失,承明初上战场但贵在镇定冷静。而蔺雍则最能顾全大局,同令君一武一文领御先锋全军,最是恰当不过。”
“你觉得呢?”蔺稷话到最后,又问胞弟。
“兄长说的有理。”蔺黍无从辨起,又绝确实安排妥当,遂点头称是。
蔺稷低眉笑了下,擡眸盯他一眼。
蔺黍意会,“蔺相所言在理,末将受教。”
至此诸将再无意义,唯有蒙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不过先锋一职罢了,后面有的是仗可打。”大帐中散会,诸将三三两两走出来,蔺黍安慰蒙烺。
“是这个理。”蒙烺道,“本来想着你接了先锋官的位置,且让蒙焕、蒙煊等人跟随你,这样一来帮衬你些,二来让他们也涨涨经验。你知道,他们总在我麾下,挣不了出息的前程。”
一场战役,三军中有主攻,助攻,正攻,佯攻等。虽按东谷军的规矩。战功按照斩杀的敌军人头算。然因所领任务不同,所获军功的上下限也有很大的区别。
譬如此番先锋打头阵,便是上限极高的战役。虽也很危险,但蒙烺盘算,放人在蔺黍麾下,他总会帮衬些。会将虎狼打残再扔给蒙氏子弟,让他们镀金又保证了安全。如此,比总在自己麾下,分割那一亩三分地要好些。
却不想,蔺稷将这样的机会给了承明。
承明背后的人,与其说是姜令君,不如说是长公主。
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蒙烺一时只能无话。
营帐中官员接连散去,只剩得蔺稷和承明。二人踱步出张望,眺望西边天际,漫天云霞烧成金色火海。
“我原以为我提出前往前线,蔺相会拒绝的。”承明欣赏夏日晚霞,感激道,“多谢您给我机会。”
“我初时用你,确实不曾想过要让你持刀,只想你接令君的职位,握笔即可。即便是随军征战,如同令君一般领军师祭酒职,作参军。”蔺稷的目光俨然不在天边云彩上,并不似承明般举目远眺,而是平掀眼睑,在寻人间屋舍。
流云遥远却落在眼眸,家舍近在咫尺,却关门闭户,不为他所望。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如今我想得多了些。令君那个位置,他座下其他八位侍郎都可以接任。但是掌兵征战,却唯有你。或者说,你可以出将入相,文武皆掌。”
承明闻言,有些回过味来,不禁侧首看他,吃惊道,“你是……想给殿下一支傍身的兵甲?”
蔺稷座下,如今东谷军号称五十万。然实则其中各方降军三十万,东谷军亲兵二十余万。这二十万亲兵中,十万由他直属,剩下十万分别蔺黍、蔺雍等五位族中子弟各统两万。他自然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挑出人手训练一支兵甲给隋棠,但是兵甲好寻,良将难得。那些统兵的将军对他自无二心,他在,也可同尊隋棠。但若他不在……
“蔺相放心,臣定不辜负你之意。”
“我当然放心,你就是辜负我,大约也不会负她。”蔺稷冲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实你不必非要领先锋副将一职。这场战役拉开,后头有的是仗可打。你确实无有正面交锋的经验,大可同我后续主力大军共同渡江。”
“我知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早些离去地好。作战需要静心,养身,熟悉地貌,了解敌情……都需要时间。”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一处,他没有说也不可说。
实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为避尴尬,短时间内,他总等离她远些。
蔺稷也没有再问,只见身侧男子也目落西天,却已不是方才般赏景观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间色,仿若在告别。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时,乃是三日前,去劝诫隋棠回来后。
“这个给你。”蔺稷卸下腰侧短剑,“自我十五岁兵出凉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战场,它都伴着我。伴我护己杀敌,建功立业,保我平安来去。如今我再难有上阵冲锋的机会,且赠与你。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一柄七星青铜剑,夕阳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擡手抚摸剑身,笑着收下,“天色不早,蔺相该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蔺稷归来甘园,自然还是见不到隋棠。能见到的只有董真记录的脉案医案。
她依旧孕反严重。
譬如刚刚他才入院门,便见一个侍者拎桶走出,一个侍者捧盆入内,兰心在给隋棠顺气,喂水与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医案上还载,孕期就要满六个月,胎动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惊梦,常惊厥。
的确,他在她睡熟后入内看她,她睡着睡着便会战栗起来。
……
蔺稷将卷宗合上,隔屏风看她。
若是时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说她需要时间,承明说她已经答应了会走出来。
蔺稷撑在桌案,盼时光快些留流去能让她早些消怒,又盼时光慢些走不要让他错过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们就已错过太多。
案前灯盏灭去又亮起,一日又过去。
六月廿六,蔺稷看着隋棠背影想,若是他这会就冲进去,跪地求她原谅,求她让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应该……蔺稷拍了下脑门。
她都说了,从来无人尊重她,她也无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个。
蔺稷灌了盏凉茶,低头静心处理公务。
六月廿八,夜深人静,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装作旧疾发作,她是不是就会心软,顺势原谅他?
但董真说,她如今受不起惊吓,恐有动胎气的风险。
蔺稷只好又灌一盏凉茶,伏案批阅军报。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东谷军全面发动渡江战役,仅剩八日,而这日从益州传回消息,作为先锋的第一支小分队两千兵甲已经由承明率领,首批上岸。故而这日战况分析得有些多,蔺稷留在帐中晚了些。他盘算着大约只需半个时辰就可将当日全部军报处理完,遂打算索性阅完再回甘园,毕竟公务带来带去也是繁琐。
案头灯盏“哔啵”炸开,他揉了一把有些发僵的肩膀,正欲将阅完的卷宗理好,却见隋棠的医案赫然放在案头。
她的医案脉案从来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园书房中,以供他随时翻阅。偶有不懂,他当下问过董真,或是同公务一道带来询问林群。
今日晨起,他确有昨日带回处理的公务带过来,但没有不理解的医案卷宗要带来问医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时顺手放错了。
且这份卷宗,首根竹简顶端点着一颗朱砂,尤似标记。他印象中不曾见过,事关隋棠,当下便翻阅观之。
第一章,只一行字迹: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这个蔺稷理解,就是这份医案卷宗记录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况。
当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赞她做事认真,翻过第二章。
“初十,脉平气定,胎动正常。”
“十一,血盈气旺,胎动正常。”
“十二,脉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擡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擡了擡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擡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蔺神谷!”她抓来他的一只手复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头,轻轻叹道,“大战在即,你又是这样的身子。让你受我一半时日的伤心惶恐便罢了。但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养孩子,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