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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同 正文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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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棠看不见承明说话的神态,但能听出他的口气。

    “他心悦殿下”这五个字,他说得很认真。

    他原也不玩笑,教书、答疑都是一板一眼。出口即是,落笔为证。

    隋棠锤着发酸的后腰一笑置之,道是时辰不早,要回去了。

    承明并不多言,正欲起身帮她唤来侍女,不想蔺禾跑了进来。

    “结束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巧。”女郎气喘吁吁,深秋时节跑出一身汗,鬓发黏湿,步摇摇曳,“承明,下个月就要冬狩,我让淳于诩挑了两匹好马,去看看!”“

    不必,在下不参与冬狩。”承明整理好书籍,转身同隋棠拱手拜别。

    隋棠持弟子礼相送。

    “哎……”蔺禾又一次碰钉子,望着青年背影跺脚。

    “今日长泽堂的小膳房炖了野鸡子,七妹一起。”隋棠搭上兰心手腕,边走边邀请她。

    “还吃甚,我都气饱了。”蔺禾余怒未消,然看见隋棠又想起一事,顿时起劲道,“三嫂,钱斌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虽说隋棠不在乎钱斌死活,然骤然闻起,还是愣了一下,“你怎知晓?”

    “晌午我缠着淳于诩挑马,廷尉府来人告知这事,政事堂关着门,自有淳于诩接了,我便晓得了。”蔺禾看了眼隋棠,“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按理早没命了,不知道怎么竟然能拖二十来日的!”

    隋棠搭在兰心腕间的手紧了紧,兰心安慰道,“死便死了,让他欺辱公主!”

    “嗯,我就说二十日都让他多活了。”蔺禾本因蔺稷之故也不喜欢隋棠,然她帮忙救了何昭,她便从心底感激。这厢隋棠在青台打了钱斌,蔺禾就愈发喜欢她,这会也上来扶她,“不说他了,我饿死了,三嫂赏我碗鸡汤。”

    隋棠笑笑,与她同回长泽堂。

    野鸡汤鲜美醇香,肉质紧致入味,隋棠用得有些多,午后歇晌胃里胀疼,全吐了。食多而吐,传出去脸都丢尽了,隋棠不许传医官,只说吐完舒服许多,晚膳少用些便罢。

    恰逢蔺稷着人传话这晚又需宿在书房,晚膳也在前衙用。隋棠便胡乱用了两口粥,早早上榻歇息。

    【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

    鸡翅木,钢铁弦,琵琶身中声又闷。

    咚——咚——

    隋棠仰躺在榻,耳畔萦绕着蔺禾的话,脑中回想的是半月前青台曲宴的事,人有些失眠。

    场景愈发清晰,她甚至摸了摸臂膀,似还有当初举琵琶挥掷的酸乏感。手从臂膀滑下,搁置眼前,将手心翻作手背,又将手背翻作手心。她看不见自己的手,最后只贴上面颊,却觉面上腥气黏腻,忽就抖了一下,整个人缩了起来。两手交互攥着,扣在一起。

    半晌,呼出一口气,唤来侍女要水喝。

    “天愈发冷了,殿下少用些,起夜冷。”兰心将她胸前散乱的长发捋顺拂在身后。

    隋棠用过水,心静了些。

    暗思这个世道,想活命难免要沾血,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沾上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活的她都不怕,还怕死的?

    隋棠扯来被子掖好,闭眼督促自己快睡。但神思清醒没有睡意,后来不知何时睡去的,只记得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是某一年的漳河畔,银河横天,流萤点点。

    她握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在一间屋中熬汤药。屋子破烂,屋内也杂乱不堪,散发着男人腐朽又油腻的味道,让人呕心欲吐。但隋棠好性儿,耐心也好,一边翻看医书,一边按照上头的方子往锅里投入各类草药。

    夏日的夜里,大火煎沸,热汤滚滚,女郎被熏得满头是汗。隔着腾腾水汽,拐间榻上的男人熬不住病痛还在骂骂咧咧催她。她擦着汗,手中蒲扇放慢速度,书上说要汤水熬开后要改为文火,药效才能得以完全激发……

    梦境断断续续,她睡得不怎么踏实,翻了两个身,终于才有些睡沉了。

    然长泽堂烛火寥寥,政事堂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尚有七八人分坐两侧,在等蔺稷下达最后的指令。

    钱斌作《锦衣赋》表明心迹当日,蔺稷见他被欢喜冲昏头脑,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八字都听不出来,便知晓其人基本不堪大用。只因姜灏求情留用,便趁势生出了一个思路。

    天子嫁公主入司空府,打破了原本诸侯间的格局。在如今的五路诸侯中,自己成了唯一一个同天家联姻的诸侯。其余四路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旁的不说,增派暗子或是唤醒原来在洛阳城内外的暗子,以图接近司空府,或行刺杀之举或行探讯息之策,都有可能。

    本来,如常防御便好。

    但是蔺稷习惯了主动,喜欢先发制人。恰逢钱斌入眼,便计上心来。

    是故从那日起,蔺稷命人哄抬他的文章诗词,点名让他主持青台曲宴。

    而文章大成,青台指点,还未过而立便即将入仕尚书台。除了出身稍逊,怎么看都是当年姜令君的轨迹。

    这般落入世人眼里,蔺稷不咸不淡的恩宠,正是对钱斌隐藏的欣赏和考验。一旦考验通过,钱斌当鹏飞千里,直上青天,成为他的心腹。

    如此青年才俊,又正好丧妻无伴,自有想借此搭上司空府这艘楼船的人蜂拥而来,其中少不得有各路诸侯的暗子奸细。

    甚至为盘活这步棋,蔺稷抛砖引玉,派人给钱斌送女。一来,他可在钱斌府中按入眼睛,二来也给那些暗子提供接近钱斌的路径。

    果然,在钱斌纳的三房妾室中,除了一个本身便是司空府暗卫营的人宋氏,其余的康氏、王氏身份都不简单。

    康氏明面卷宗载:襄阳人,年二十又三,擅刺绣,不通笔墨骑射,乃大司农发妻之族妹。朔康二年夫战死,婆家不睦,后携女投奔族姐,寄居洛阳至今。

    宋氏在暗她在明,且本就是被算计入局,故而防不胜防。宋氏略施计谋便发现康氏易容,精武,且水性极好,乃细作无疑。

    蔺稷原打算放长线,以备后用。未想到钱斌心急至此,做出青台之举;更没料到隋棠刚烈,直接将他架起逼他抉择。至此,长线钓鱼已然无望,只得提前收网。

    而钱斌出事,身为他的妾室自然担忧,后宅女流要么伤神垂泪,要么求人救命。身为暗子的二人,则要么等待命令要么自行脱身。

    起初风声不定,自然都在等待,后来局势明朗,钱斌辱公主罪该万死后,康氏便意图连夜脱身,结果被宋氏逮捕,撕下面具。

    用刑之后,招架不住吐出同伙,原是金江南地益州邬悯的人。

    于是,蔺稷一面派人清缴暗藏在洛阳城中的益州暗子,一面教唆康氏攀咬大司农李峰。

    结果只是将康氏扔到了李峰面前,还未等其开口,李峰便双膝着地,连番辩解求饶。直言只要能保他全家性命,当即可向天子乞骸骨(1),临了还推荐了蔺稷座下属臣担任此职,亦将超过八成的家产全部私赠与蔺稷。

    大司农掌一国财政,握国库钥匙。然李峰家产也就是一个九卿大臣的俸禄外加天子赏赐和各地的一些孝敬,满打满算一年能有个二十斤金。其在位八年,凑整算他二百斤金。另外算上祖上分得的家资,妻房嫁妆等总共顶天了也就一千斤金。

    然他赠与蔺稷八成家产便有一万斤金,蔺稷也不问来处,东谷军缺的便是银子,遂照单收下,容他阖家回籍存活。

    至此,蔺稷凭钱斌一妾摧毁了邬悯暗探,收九卿之一的大司农位予自己人,同时给军队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给养。

    之后便是王氏。

    她本是内史杨云府上的歌姬,如此送给钱斌。然她为歌姬之前,七年间已经侍奉过三个男子。

    往前倒,分别是右扶风凌松之妾室,武都郎中令韩伟之妾室,金城长史严亭府上之歌姬。

    而她十四岁出现在金城郡前,一直生活冀州,乃冀州邺城人。

    将她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的路线划出,就发现此女行迹十分诡异。一个生活在东北道上的冀州女郎,突然在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道凉州金城郡,然后又一路往东,数年间为权贵转手相送,直达洛阳。最后准确无误地到达即将成为司空心腹的钱斌手上。

    她的卷宗没有半点虚假,逮捕康氏时,她甚至出手襄助,一身功夫展露无疑,后直接服毒自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她从冀州来,冀州卫泰在。

    她是卫泰的人。

    这厢自暴身份赴死,她得一解脱,卫泰失一暗子,然最为难的却是蔺稷。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先后历经金城长史严亭、武都郎中令韩伟、右扶风凌松、内史杨云,姑且不论钱斌,就前头四位,本人或者府中内眷奴仆都有可能已被王氏渗透,充作暗卫。

    如果说青台曲宴之后的前五日,政事堂封门,是蔺稷在想完整的击破康王两人的法子。那么后面至今二十余日,则一直是在清查为王氏所接触的四人延伸出去可能成为暗子的人数。

    经过三轮分析排除,已经从最初的近两千人,缩剩到如今的七百人。其中内史在洛阳京畿,王氏又在他府上呆了三年,是十年间待的最久的一处。所以所涉人员亦是最多,有四百余人。

    “阿兄,我的意思还是先将完全确认的二十五人除掉,其他留下慢慢监控。”蔺黍转着茶盏,顾虑道,“这毕竟是在洛阳京畿,一下杀掉四百人其中还涉及九卿之一的内史,兹事体大,到底不是在我们自己军中。”

    “四公子提到军中事,便该知晓就是司空大人当年疑百人而斩两千者,方得震慑之威,军心稳固。”属将蒙烺乃蒙乔族兄,持反对意见,“若是司空觉得在京畿杀四百人太过显眼,影响不好,属下尚有一择中的办法。”

    蒙烺顿了顿,“这四百人中知天命者过半,七岁往下者三十人。我们可恕知天命者,他们年长可让天收,然垂髫稚子来日方长皆是变数所以断不可留。再去除已经确定的二十五人,如此只杀五十五人。剩得三百余人,作监控处之!”

    “这法子可以。”

    “的确,既清了确定的人数,也绝了未来有可能成长起来的势力。”

    “即刻便实行吧,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

    “我赞成!”

    “我也赞成!”

    ……

    清缴五十五人,这样的数目只需暗卫营即可。故而这会暗卫营首领郑熙看向蔺稷,征求指令。

    蔺稷自晚间开始这场加议会,一个多时辰内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沉默无声听诸人意见,以手为笔在案上留痕。

    【“前面便是冀州城,攻入邺城王宫,杀了卫泰!”】

    【多少年了,北地东西分峙,如今九州一统!】

    【司空,此战许我为先锋,我部来攻城!】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部,打西北道五州,从来都是我部为主力……】

    【蔺稷,你以为你赢了吗?且再待三日,洛阳城必乱。你不信,你且看看她们是谁!】

    【隋棠,母亲,七妹,淳于诩……】

    【你以为你的军队便坚不可摧吗?你回头看看吧……】

    蔺稷垂着眼睑,手指落回洛阳城。

    【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要杀我们?】

    【蔺贼,你目无君父纲常,枉顾人命,视人如草芥,如蝼蚁,会有报应的!】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哎,这推来演去都有顾忌。还不如当初在青台上,应了蔡汀之言,射杀长公主,我们直接……”

    “蒙辉!”蒙乔厉声呵斥,这是她比她小两岁的胞弟,去岁开始带在身边听政,原已经多次告诫少言多听,但还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的不对吗?要是当日直接反了,死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计较这三五十个。死了就是运气不好,死了也活该,我是觉得——”

    “闭嘴!”蒙乔以目示意侍卫,将人拖了出去,“三哥,我回去会严厉教管的!”

    蔺稷抬眸冲她笑了笑,转头问郑熙“少了五六十人,你处监控可会轻松些?”

    郑熙原是等暗杀的指令,忽闻这样一问,愣了愣略带叹气道,“司空知道的,暗卫营在精不再多。专作监察的原本就只有一百八十人。眼下我们监控四百人,是向东谷军借了人手的。是故少去五六十人基本与没少无甚差别。”

    他顿了顿,“所以清缴之后,还是需要司空指令,对于剩下的三百余人该如何监控。是战时一级监察,还是平时二级监察?”

    蔺稷从座上起身,眺望外头冷月清辉,夜风从窗牖灌入,寒意已经刺骨。

    这个时辰,重帘榻上,厚衾被中,睡梦沉沉,当时最适宜的。

    “你带队,蒙烺辅之,通知各点位就地处决。立时,全部。四百一十三人,不得见明日辰光。”蔺稷终于下令,“另,翌日清早着人快马奔赴扶风、武都、金城三地,命那处监控的暗子按名单清除之。”

    堂中人各自领命离,唯剩淳于诩倒去凉茶,换来一盏热的,递给蔺稷。

    “绕了一圈,耗了一个晚上,还是最初的决定。”淳于诩欲合上窗牖被蔺稷抬手止住,顿了顿道,“这不像你。”

    “人活一次不易,总归是条命。”蔺稷接了茶盏,感受盏壁上那点温度,目光却落在无尽深夜中。

    淳于诩颔首,“乱世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道理你十年前就明白。但你今日的犹豫,怕是杂了旁的缘故吧。”

    蔺稷用余光扫过他,低眉饮了口茶。

    “殿下因何而来,你我都清楚。但她只闻你之恶名,不曾历经你之手腕。如今近在身侧,四百余条人命,转眼没了。你怕殿下知晓后接受不了,恼怒你,怨恨你,甚至仇视你?你怕她纯真良善,与你不是同路人,可对?”“

    还看出什么了?”蔺稷的目光始终留在黑夜中,任由逆风拂面。

    “你、动心了。”

    蔺稷持盏的手微顿,侧首看淳于诩。

    淳于诩笑道,“钱斌旁的不说,青台曲宴上着实给了你一个摆脱殿下的契机。你若不喜欢她,大可以借她当日举止做文章坏她名声,摆脱这桩姻缘。可是你没有,不仅没有,还直接弃了钱斌。钱斌是不堪大用,但洛阳高门、朝野上下,他们的眼里可都是以为相比隋家公主,钱斌更得你心。结果,完全反了!”“

    所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淳于诩点向方才议事处,“譬如蒙乔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将将她那胞弟论起长公主,她若手头有针线,大概能当场把她弟弟嘴巴缝起来。”

    蔺稷笑笑,将水饮完。

    这一笑,便是默认了。

    淳于诩虽料到这番结果,但这会得人亲证还是心惊,“情滋味我没历过,不懂你这不到三月的时间,是如何从连大婚都不愿回就发展到了心动的地步。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世人都知道了你动情于殿下,殿下许会成为众矢之的。换言之,你把你的软肋告诉了所有的敌人。”

    淳于诩给他续上茶水,提醒道,“你的敌人,包括殿下本人。”

    “所以,淳于大人的意思是——”蔺稷接了茶,等他下文。

    “要么请老夫人为您纳妾,后院收些人,给殿下挡一挡,且当是你一时兴起后抛之脑后。要么您抽挥剑斩情丝,左右不到百日,你动心还不至于动生死。自然你若不忍心下不了手,属下可以代劳。”

    蔺稷定定看着面前曾施恩救回的人,是真真一颗报恩为他的心。

    “到底要如何,你给个话!”

    “这之前我以为你只是精通相马,今日发现你也极通人心。还由你代劳!”蔺稷玩味得重复最后五字,这会心情纾解了些,当真笑了起来,“劳你费心,但你说的那些都不必了。我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心悦殿下,我若将她藏着掖着,别说外面的刀山剑海,便是后院之中七妹顽劣起来、阿母苛刻起来,到时还来一堆瞧着被我厚宠的妇人,那岂不是谁都能磋磨她一把。而且也难保前衙政事堂中还有如淳于大人这般打着一心为我的旗号、转头就下手的人。”

    说这话时,蔺稷忽就想到前世。

    前世他明明说了,保隋棠,然而最终保下的依旧是孩子。彼时他曾想要惩罚当日接生的所有医官臣奴,甚至有段时间也怨责过在里头主事的母亲。但是细想,责任最大的还是自己。他们原与钱斌无异,都是从平日点滴里,揣测他的心意罢了。以至于聚水成海,到最后即便他说的是真话,他们也只当是他不愿做恶人而说的反话。

    夜风一阵阵吹来,蔺稷面色有些苍白,“至于软肋,我若养她如金丝雀,又迷于金丝雀,那确实是软肋。但若我教她训她如凤凰,那她可以获得冲天的力量,习得涅槃的本事。如此她便不是我的软肋,而是可与我并肩齐飞的羽翼。”

    话至此处,淳于诩自不好再多言,然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是公主,是大齐的公主。”

    “得失我命!”蔺稷这会转过身来,用茶盏与他碰过,“倒是你,近水楼台,日后记得多献殷勤。哪日我落她手里了,她念着你往日厚待许能绕你一命。”

    淳于诩闻这话有些生气,也不喝那茶,“话说到这份上,那你再给我解个惑吧。便是那日青台上,你说“拖下去”,若殿下没有及时接住你的话,侍卫去拖她你要如何?你那会是不是还再犹豫,并不是十分愿意护她的?”

    淳于诩乃大宛人。大宛自献天马、送王女和亲,世代受大齐支配。初时还好,小国上供得大国庇佑。然后来大齐国力难支,便没少侵略蹂躏此等番邦国度。是故说到底,淳于诩对这位大齐的公主多少有所抵触。他与许多受肃、厉二帝倾轧残害的大齐臣子一样,希望这块土地能迎来新的主人。

    然待蔺稷话语吐出,淳于诩只得颔首笑叹。

    蔺稷说,“如果彼时殿下接不上我的话,自有姜灏会帮她接上。”

    是了,早在月前,他便通过何昭将姜灏这支人脉拱手相送了。

    “本是康庄大道,你非得走成羊肠小径。我处便罢了,你想想蔡汀、戴瑛一行……”淳于诩抽了口凉气,左右不是眼前事便也懒得多言,只与其一同眺望外头夜色。

    一轮冰冷明月慢慢被浓云遮去,许久方又缓缓露出面颊,面上不似前头皎洁,还留有残缺薄云,灰烬殷殷。似这苍凉寒夜里,溅在尸身上的斑斑血迹。

    “你且先想想怎么面对你的公主吧!”淳于诩端起那盏被蔺稷敬过的茶,端起又停驻,“你借一个钱斌,抽掉了她弟弟两个九卿重臣,吞掉八千斤金补给亲兵,在京屠杀四百人……我要是公主,我能和你同归于尽!”

    “话从你口中出来,如何这般难听?”蔺稷捏着眉心。

    “主要我从公主角度出,可不就是你做事难看吗?”淳于诩本欲丢下已经凉透的茶,然蔺稷目光定在茶上,他便如他愿饮干了。

    窗前就剩了蔺稷一人,他观天上月,见她一层红过一层,最后成为一轮血月。

    血月下,乱葬岗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对应卷宗名单,一个个名字划去,一具具尸体堆上去。

    滚油火把投掷,遂成一片火海。

    ……

    熊熊火焰里,人|骨架倾塌,滚下两具尸身。

    一个是年迈的男人,身体已经被焚毁大半,烧焦的破烂衣料粘在凹陷的脸颊上,面目模糊。

    另一个是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断气但没有闭上眼,乌黑的瞳仁又圆又大,定定看着她,似要将她吞噬。

    天很黑,火焰渐熄,漳河上水雾迷蒙,夏日的风湿热无比。被吓到的少女跌跌撞撞,沿河一路奔逃……终于扑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抬起头,但看不见面前人。

    “殿下,可是魇住了?”蔺稷拍抚隋棠背脊,低声慰她,“没事了,起来醒醒神。”

    隋棠喘着气,从蔺稷怀中退身,转头望向窗牖处,眼前白茫茫一片,“晌午了?”

    蔺稷颔首,拣过巾怕给她拭汗,“本想来同你一道用早膳的,见你梦魇厉害,遂把你唤醒了。”

    隋棠回想梦中景象,待气息平顺了些,方道,“孤闻钱斌死了?”

    “你消息倒灵通。”蔺稷瞧她虚白面色,顿了顿道,“他府上查出些旁的事,久问不答,廷尉府用刑,他熬不住,咬舌自尽了。”

    隋棠抬眸,一双不聚光的杏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起来更衣,今个早膳有汉宫棋,是道很落胃的面食,好吃但繁琐,一会臣喂殿下。”蔺稷未想旁处,给她唤来侍女。

    隋棠点点头。

    然临到用膳,隋棠还是没忍住,抬手推开他送到面前的汤匙,“钱斌死因乃头骨碎裂,血溢脑腔,是死于孤之手。你为何骗孤?”

    “谁与殿下说的?”

    “廷尉府消息送来时,政事堂闭门,孤当比你先知晓。”

    淳于诩和蔺禾。

    蔺稷转瞬想到这连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叹气搁下碗盏,“该死之人,怎样死原也不重要。殿下到底头回遇这等事,难免心中纠结……”

    蔺稷没再说下去,隋棠一时也不曾接话。

    屋中静了一瞬,她想起漳河的旧梦,想起青台上的钱斌,半晌道了声“多谢”。

    蔺稷笑她客气,抬手将她散落在耳畔的一缕青丝拢好。

    隋棠指了指碗盏,又道,“孤饿了。”

    话落,身子温顺倾来,咬过男人喂来的一枚枚绵软鲜美的汤饼,含笑的眉宇慢慢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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