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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同 正文 第65章

所属书籍: 与君同

    七月廿八傍晚,蔺稷带隋棠去这处的百通长街散心。

    他原不想出来的,毕竟天子的死士还未揪出,但架不住隋棠吵嚷。都说妇人孕中心绪起伏大些,他算是见识到了。

    第一日还好,许是歇晌后再“歇晌”,真的累了。用过晚膳后,一夜睡到天明。

    然初二开始,妇人精神头十足,从晨起就念叨要去长街。蔺稷讲理不成,哄也没用,隋棠就想出去。为此熬到他傍晚回来,直接便吵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隋棠闹了起来,蔺稷不敢惹她,但也拦不住她哭泣。本想她哭一会许就好了,便也由她去了。不想妇人孕中流泪,一半为情绪之故,一半乃身体变化之故,开了头根本控制不住。这日半夜时分,还能闻她委屈呜咽声。蔺稷白日顾着军务,夜间得隋棠这般,难免起了两下高声,后又愧悔却已来不及,直被赶出寝屋。

    新月之下站了半夜不得入内,遂只能重卧书房。

    婢女们侍奉隋棠日久,都认她慈心柔肠,翌日进出往来嘀咕,多言蔺稷的不是。

    如此僵了数日,七月初八渡江战役开始,首先是船只的查验和连接。

    先有用于指挥的楼船二艘,高耸入云天,装载兵戈和粮草,乃为主将调度指挥使用。

    再有斗舰一百,乃中型主力战船,各载士兵一千,两舷设有垛墙,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发射箭矢。

    其次是艨艟一百,乃船身蒙有生牛皮,各载兵士三百,能够抵御箭的攻击,用来保护斗舰和作冲锋之用。

    四为走舸两百,是一种速度较快的轻型战船,可各载兵甲五十,主要用于对敌军进行骚扰性作战,同时又作通信、传令、侦察等任务。

    如此浩浩荡荡列于江面之上,铁索连舟,蓄势待发。

    蔺稷完成此项公务,已是三日过去。待一切安排妥当,再派斗舰三十,艨艟三十,走舸五十艘,按先锋蔺黍发回的军报进行跟进、进军益州时,这日已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不宜外出,正好修养一日。

    七月十六,蔺稷再次向隋棠赔罪,哄她出来同游。

    夏日长街人|流如沸,两边店肆开门吆喝。又因不在都城,这处没有宵禁,故而夕阳隐去便又是一番华灯摇曳的景象。

    蔺稷于南伐初战安排得妥当,如今又得妻子开释,自然身心放松些。隋棠则磨人拿乔了半月,这会如愿以偿,且值胎相稳固之际,身子算不上过重,便也玩得忘乎所以。

    一连数日,黄昏时分,蔺稷从鹳流湖回来,便换上马车与她同往长街。他们鲜少在外用膳,多来从长街西头往东头走上一遍。

    经过一家丹青店,进去赏一会画;隔两个店铺是一家首饰店,他们也会入内逛一会;之后是一家茶馆,他们在这处二楼定了个雅间,每日都会过来听书小半个时辰。如此再逛回去,经过对面的酒肆,偶尔会买上一坛酒,或者向酒肆外的小贩买一串糖葫芦。之后便挽臂携归。

    数日来,都是这般,很规律。

    约莫正是过于规律,被人摸透了作息。

    廿八这日,两人如常上茶馆二楼雅间听书。他们虽不在外用膳,但毕竟是在茶馆之中,茶还是用的。

    这日用过不久,隋棠便有些不适,未几歪入了蔺稷怀中。蔺稷才要说话,亦觉头晕眼花,心下顿感不妙,掷杯盏于地,正欲唤来暗卫救护。然相较于暗卫散布于楼下人群中,这二楼由何珣的死士乔装的小二、侍者离他们更近。转眼便抽刀拔剑亮出兵戈,寒芒闪过就要直取二人性命。

    却见得方才已经昏厥的妇人眸光骤然亮起,外袍脱去露出棉花枕头伪装的肚子,如此衣衫棉枕在她发力的手中皆是暗器,直甩刺客眼前。于此同时,前头头晕无力的男子也在瞬间精神抖擞,腰间软剑如长蛇,跃入战斗中心。

    二人点足起身,一人如鸟飞掠,一人如鱼挺跃,不过数招便解决了二楼的刺客,待定身收刀,方露出真实面目,乃易容的崔芳和郑熙。

    原是从初二夫妻吵架,到月中和好共游,不过是蔺稷一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一楼被引出的刺客显然也明白了此间局面,正奋力厮杀。然这间茶舍早在当日承明发现端倪后,蔺稷计划起,除却这处老板,其他杂役、小二都换作了东谷军暗子营的人。而七月以来,更是按蔺稷要求,凡隋棠来时,则由他包场清客,无有旁的观众。实乃为保护百姓之举,免伤无辜。

    是故此刻,一楼大厅两派人厮杀地血流成河。

    毕竟是天子精心择人训练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崔芳和郑熙一行人乃提前布防,但还是少不得一番折腾。

    索性,动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便全部就位。死士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弓兵压阵,很快束手就擒。

    然郑熙在二楼观战,却道一声“不好”,这处刺客清点乃三十人五。但按照这段时日的追查,这批死士潜伏于甘园方圆五里的于、徐、方三个村落,只是不清楚到底三处均有还是藏于其中一二处,只确定有人数六十五人。

    眼下三十人不知所踪。

    遂当即派人前往者三处进行搜查。

    深夜之中,兵分三路。

    郑熙带人前往于家庄,待人手入村时,他尚且吩咐莫要惊动百姓。却见几家灯火骤热亮起,或是白发老媪,或是独身寡妇,或垂髫稚子等皆是老幼妇弱手无缚鸡力之人,皆跪来他马前频频磕头。

    一说,“知晓我儿偷窃,然所偷粮草钱财都为了给老婆子治病,求官爷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将东西都交出来,交出来!”

    一说,“妾夫君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阿兄帮衬,他前日打了人,我们认,我们去赔罪!”

    还有孩童也磕头,“是我缠着阿英叔要学骑马,他才想去鹳流湖营帐偷马的,但我们去眼睛士兵来去威严,实没敢偷,再不敢了!”

    ……

    郑熙一时如坠云雾,只看见他们口中“我儿”、“阿兄”、“叔叔”乃至更多让村为之求情的人,都默声或立门边,或站廊下,或扶老翁老媪身侧。

    月光惨白,照出他们借力欲起的足,并指成刀的掌,和望向他时极具挑衅的眸。

    “你们有何要求,皆可商量!”郑熙本能反应乃他们劫持村民。

    不过二十死士,前头远程监测,只能断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不好完全确定为何人。如今见得面目,便都算是废子,再无潜藏之用。纵是放他们回去,也无妨。

    “我有,我说。”其中一个松开老媪,一副憨厚模样,颤颤巍巍走过来,“我阿母年迈,无人照料,还望官爷——”

    “停下,就站在原处说话。”仅剩半丈地,郑熙以鞭呵他。

    “官爷你听我说,你醒醒好……”那人却如常人见官差惶恐般,充耳不闻,只一边乞求一边扑向郑熙处,掀起眼皮的眸光中杀意四起。

    郑熙软剑抽出,一剑封喉。

    “啊——我儿——”老媪眼中倒映月光,面上溅上血色,扑来那死士身前,捶胸痛苦,“老婆子一生孤苦,年老得了这么个好儿子,他有错你们抓他便是,如何要取他性命啊!我儿——”

    郑熙一时看滴血的剑刃,亦被怔住神识。死士当是要行暗杀之举,如何半点没有反抗?

    这思虑间,只闻另外三四个死士亦同前头一般,一边近身一边求饶。郑熙脑海中电光火石惊起,正欲勒马传令让手下撤开,到底来不及。

    夜黑月冷,又是几道刀锋冷芒,几腔血流喷洒,尸身伏地,哀声四起。

    有百姓索性抄起扁担,提起柴刀,或要自保,或要报仇。被还有剩下的十余死士带头,竟都冲向郑熙一行。

    郑熙所领分队百人皆为暗子,面对对面连死士在内的三四十人,原是胜券在握。但也正因对面多为百姓,且过半都是妇孺,一时难以动手。

    然稍作退让间,人群里的死士便直取暗子性命,不过片刻,暗卫营已有五六人命丧贼人之手。暗卫营中暗子原与死士无异,都是拼命格杀的主,如此见血,本能还击。尽管郑熙同副手多番阻止,然不过片刻的厮杀,这处所有维护死士的百姓都接连倒入血泊中,唯有一声声“蔺贼鱼肉百姓”,“东谷军不辨是非,堵人之口”,“蔺稷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在天地间回荡……

    而于家庄剩余百姓闻得动静,本是或近或远围观,这厢见此场景,闻此声音,有与此间百姓沾亲者,不禁同生愤恨;即便无亲也为多年同村毗邻人,可谓唇亡齿寒,则恨中生恐。

    一时间不知哪个先有了反应,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紧。却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蔺贼之手,能逃去何处?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丝生机。

    郑熙收刀,匆忙发出信号,又叫村外东谷军暂且围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俩村亦是如此。

    子时过半,蔺稷在甘园收到三处暗卫首领发来的一般无二的情报,未几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个时辰前已经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蔺稷给她腰腹上搭了条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惊醒,睁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无事,郑熙他们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们。”蔺稷将她手放在腹部,冲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来。”隋棠摸了摸肚子,听话合上眼睛。

    郑熙一行自然没有回甘园,等蔺稷的是情报后的事宜,问他如何处置?

    这厢天子死士入鹳流湖,行刺杀之举自然是真的,然还带着更大的目的。

    蔺稷想过他们会将人手分作两半,于百里长街茶馆的刺杀定不会倾巢而出。尽管近一个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证就天衣无缝。对方极有可能也是将计就计,若是茶馆的刺杀失败,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们便来甘园行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敢行刺守卫最牢固的地方,如此胜算极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惊了长公主的胎,分散蔺稷心神,扰乱他于南伐的心思。

    蔺稷想他们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难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没有来攻击这处,而是做了更让他进退两难的事。

    按照三处情报回复,再显然不过,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挟持了民众为人质,乃自他们入村,则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处,甚至帮扶鳏寡老幼,同他们处出了感情,使民众成了他们的保护盾。而今夜之举,民众又成了他们的矛,他们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郑熙等人的刀剑之下,混乱中甚至还杀了村民以陷害,就是为激起民怨,毁蔺稷名声,动摇东谷军军威。

    三十余个死士混迹在三个村落三十余户人家里,这厢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计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两百活人……

    蔺稷目光落在地图上,只闻滴漏滴答,时辰纷纷过去。忽得一记扬声,乃丑时至。丑时便是鸡鸣时刻,鸡鸣过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头高照。

    等待复命的三位副首领默声以待。

    滴漏在潺潺细声良久后,又起一记高声,乃丑时过半。

    蔺稷终于阖上眼,抬手做了个“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属下分往三个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雾叠层,不见天日。

    唯有刀剑亮,鲜血流,热油起,最后火光冲天,白骨成烟。

    廿九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以这三个村庄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八个村落,两个县,近千户人家,四千多人口,陆续得到讯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现疫病,为控制疫病扩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经服药致死、生火焚化,可医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经由东谷军另设营帐安置。故而,所见三村之烟火余烬,不必理会,不必生惧,生活如旧。

    讯息于这日午间传遍八村两县,至蔺稷午后在营帐中歇晌,各处平静如斯,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一场差点危及南伐战役的动乱昼夜间被平定,自该庆幸。然蔺稷伏案睡去,并不轻松。

    夕阳敛光,营帐内寝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气浓重,弥成团团稀薄白雾。

    伏在长案上的男人只让人瞧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走近了才看见他单手横案作枕,头卧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却因眉宇深锁,愁绪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现出若有若无哀色。被满屋旃檀香掩盖,又熏浓。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来而又散,散而重弥,似他心头绞痛,一阵有一阵无。

    隋棠放下烛盏,将一旁的旃檀香掐灭。回来捧起了他那只捂于心口的手,撸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间的大陵xue。

    一炷香的时辰,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过来。

    “妾在此有一会了,蔺相防范实在差了些。”隋棠闻他呼吸平缓许多,指尖发力戳了下他的大陵xue。

    “我不适,你还这般闹我。”蔺稷蹙了下眉拍开她的手,自个拂下衣袖,“旁人轻易入不了大帐,更近不了我身侧。主要,我嗅到你的气息了。”

    “帐外遇到怀恩法师,他与我说了。后来林群也过来回话了,说你没有提前发病,就是这段时日太辛苦。昨个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着男人从她掌中将手抽回,有些恼道,“让医官看过病,且抓紧歇下,何必再见怀恩。”

    “我与他论经,静静心。”蔺稷伏案太久,手足发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边无奈道,“知你不喜欢他,下次不让你们撞上了。”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生厌。”隋棠坐了一路马车,腰背泛酸,这会坐不住只站着撑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头瞧他。

    “我如何?”

    “你这样一个人,怎会爱好佛法,同怀恩这等方外之人结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还是雾蒙蒙、甜沁沁的绕人心扉。妇人乌发黄裳,髻上腰间皆以白玉作缀,豆灯烛火里,清丽似高枝盛放的玉兰。

    “许是前世的缘分。”蔺稷顿了片刻,低声吐出话来。

    隋棠腰间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蔺稷问。

    “天都黑了,你说去哪?”

    蔺稷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案头一点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独她明亮而已。

    “我还没问你,昨个让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归?”隋棠踱近他身侧,居高临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扰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说话。”

    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庞的流云广袖,却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语。

    “今日我不来,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这处了?左右也是我前头说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来回跑。”

    蔺稷低笑了一声,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说妇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发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残烟未尽,我看见便明白了七七八八。”隋棠揽袖捧来烛台,绕过长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图上,看着那三处村落,又看三村后头的其他村庄,眼中亦含悲悯,“那两百余人自是无辜,但若放他们离去,定是怨声载道,流言如滚球而起。最先乱的定是八村两县,而后是就近的丽阳郡,和安郡……他们或逃或反,直接影响南伐的进度,若是只影响也就罢了。但他们还会成为旁人的刀聚势捅来,到那会你再还击镇压,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隋棠在黑暗中同蔺稷眸光接上,回来方才的位置放下烛盏,一点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视线纠缠中,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伸手抚他发顶,“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温暖,若是放在平日,蔺稷已经握来贴面蹭上去。然今日却没有动,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离了她手心,低下头去。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类事,不是没有做过,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什?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

    “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随粮草一道来的,说是代母后来看看我。闻我有身孕了,送来两本佛经说是月中躁气重,越来可惊醒理气,再让姑姑摸一摸孩子,且当她抱过了。”隋棠睁开双眼,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来,“姑姑说她挺好的……”

    “来日,有机会再见的。”蔺稷安慰她道。

    东谷军破洛阳,若是天子献降,皇室宗亲自当被妥善安置,她们母女是有相见之日。

    “当初我来洛阳,她在宫门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项钏,途中遭刺杀,弄丢了。更早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副手钏,里面置了寸香。我说喝药可以一了百了,那样好的东西不该染了污秽,但阿母说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愿意给他生儿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遗憾……”隋棠侧身来,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实很想她……”

    蔺稷想起前世,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她的无奈,但她是爱你的。”

    隋棠哭了一场,心绪便缓了过来。鼻涕眼泪都蹭在蔺稷袍摆,只道累了,想睡觉。

    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鹳流湖大帐,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着蔺稷与他闲话。

    “儿子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或者,这会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医官已经诊断出多半是个男孩,蔺稷欢喜了好久。只是蔺稷欢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缘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个孩子回来了,能容他好好养着他,弥补他,如养他母亲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说,他会像谁?”

    “整体像你,纤瘦高挑,口味也像你,爱吃甜的。细节处像我,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颗月牙胎记……”“

    浑说什!说的你见过一样”

    隋棠打了个哈欠,推了推他。

    蔺稷会意,起身扶起她,让她侧身朝里。

    “都说有孕了口味会变,我连习惯都变了。”隋棠拉过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这样也很好,我喜欢。”蔺稷臂膀揽过去,似鹰护雏,将惜爱的人都拢在羽翼之下。

    ……

    时间不经数,转眼便至十月。隋棠的产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时候,蔺稷便已经不再去鹳流湖营帐办公,只每日让人将军报卷宗送来甘园。

    晨起处理军务,之后便是查检隋棠医案,清查已经择定的侍产的医官、稳婆和一应侍女。

    前头,杨氏来信,说要过来照顾隋棠生产,被他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之后杨氏选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过来,也被他安置在别处,只重新挑拣。

    隋棠虽不喜杨氏,但还是觉得蔺稷此举过了些,委婉地劝了两句。

    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没有旁的意思,回去会给她解释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说,看你那样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这样的念头闪过,她生了一身汗。只当孕期多思便也懒得再想,一切由他去办,不再多话。

    初六这日,蔺稷军务有些多,午后没有没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处理公务。

    隋棠躺下时腹中闷胀,便有些了感觉。

    许是她常日看医书,又或许是闻董真讲多了,只觉小腹阵阵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经历过一般。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临窗阅卷的人,想唤他,又觉还早没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抚打圈圈,没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着?”一连几次侧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隋棠又缓过一阵抽痛,向他招手,“让兰心备水,我想沐浴。”

    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闻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吗,何时开始疼的?”蔺稷跑过来。

    “就半个时辰吧,还早。”隋棠继续道,“我要沐浴。”

    蔺稷应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给她沐浴。

    净室水雾缭绕,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处顿下,那样大的一个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颗眼泪落下来。

    隋棠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明显感觉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叹了口气,“你一会给我出去。”

    蔺稷不说话。

    蔺稷被赶出产房时,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时。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阵痛了五个多时辰后,便破了水。

    虽然这会,她已经面无血色,虚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医官和产婆都道,至多一个时辰便能生下了。

    却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时刻,竟折腾了许久。

    隋棠痛出了重影,只觉眼前人事走马观花,她想快些生下孩子,但又半点不想再费神用力。

    耳畔声声催着她。

    要她“咬咬牙”。

    要她“再忍一忍”。

    要她“撑口气”。

    她的神思涣散开去,她咬牙过的日子还少吗,还要她怎么忍,她不想撑口气……这样疼,她早就想散了这口气!原是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她,亦无人需要她!

    不是的,过往日子难捱,但是她被珍惜过,爱重过,她有朋友老师,她的母亲记挂她,她的夫君爱她如生命……

    她怎会不愿意咬牙撑口气!

    她努力睁开眼,辨清今是何夕。

    “三郎……”她凄厉地唤出声来。

    唤出来才是对的,为何不敢唤他?方才几番张口,想的都是什!

    这不,一唤,人就踢开门进来了。

    她攥着他的手,将他皮肉都抠破,依稀听得一声婴孩的哭啼,很是响亮。方安心陷入无尽昏沉中。

    是个儿子。

    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和他母亲一样爱吃甜食,也辨不清眼睛是否长得像他父亲。但有一点蔺稷很确定,他看见孩子的左胸,长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他看了他片刻,回首亲吻他还不曾苏醒的母亲。

    医官说母子平安,隋棠昏睡只是体虚累急之故,至多晚间便醒了。

    孩子出生在黎明时,隋棠也是彼时开始昏睡的,睡一日正常。

    蔺稷颔首,在屋中陪她。

    然晚间至,月亮爬上柳梢,隋棠没有醒。

    月落日升,有一天开始,隋棠还是不曾醒。

    蔺稷唤了医官,医官诊脉一切正常,只说再等等。

    才两日,又流了那样多的血,她疲懒,自然睡得久些。蔺稷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隋棠都没有醒来,蔺稷逐渐崩溃。

    前世,她就是生完孩子,方一睡不醒,再未醒来。

    “殿下一切安好,那为何不醒来?”

    第五日,蔺稷召了医官会诊,再难压心绪,提声斥问。

    因就在寝屋外间,孩子被吓得惊哭起来,诸人亦束手无策。

    乳母慌忙抱起孩子安抚。

    “抱去殿下处让他哭!”

    襁褓婴孩哭得撕心裂肺,蔺稷喘了口气,缓声道,“抱去耳房吧,或许是饿了。”

    “你们继续想法子!”

    他回来榻前,握上隋棠暖意流转的手,伏在她胸膛听她如常跳动的心脏,“我和孩子都在,你为何不醒来?”

    日影偏转,一日又要过去。

    安静得针落可闻的屋内忽起一点声音。

    “三郎……”

    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卧在床榻小憩的蔺稷抬起头,却见到一副些许陌生的眼神。

    他定睛细看,又也觉得熟悉,但来不及细想,只为她的醒来而欢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吻她五指,话语哽咽,“你要吓死我了。”

    “别怕,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双眼中神色几经变化,眉宇间悲喜若隐若现,终成一抹隔世的欣慰。

    隋棠睁开一双漂亮的眼睛,将他锁入她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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