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从牡丹变成了迎春花……
工作室又是一片狼藉。
涂芩到矿土村才十几天就已经遇到两次这样的场景,都是同一件事,差不多的人。
两次她都陆陆续续听到了一点对话,在她这个外人看来,全是很匪夷所思无法理解的对话。
他们把谢斋舲当成没钱了或者心情不好了就可以随意上门打砸的出气筒,他们当着谢斋舲的面毫无顾忌地侮辱他,只因为他是他们家从小养大的,必须得忠心的孤儿。
谢斋舲逼急了才会还手。
但是每一次都只是把他们打出去,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仿佛那些不合常理的辱骂和轻视都是应当承受的。
谢斋舲三兄弟一直站在院子里,谢斋舲在原地站了一会,进了院子把被这帮人踩烂的还没有全干的水泥地上的薄膜都撕开,拿了锤子过来打算敲掉重做。
“哥,九点多了。”金奎忍不住想去拦。
金五抓挠着手指,跟在金奎后面。
“你明天回墨市。”谢斋舲看了眼金五已经开始起红疹的脖子,“走吧,下午老赵那边给我电话了,你去看看。”
金五嗯了一声,也拿来一把锤子。
刘阿姨在屋里跺脚,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屋收拾去了。
“没事了,你也上楼休息吧。”谢斋舲跟涂芩说,“抱歉。”
也不知道在抱歉什么。
涂芩看着他,他就很快别开眼。
涂芩在屋檐下站了一会,拢了拢匆忙下楼随手拿的披肩,上了楼。
谢斋舲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了,才丢掉了手里的锤子,出了门。
他今天也陪陈洪喝了两杯啤酒,酒意倒是没上头,就是心里的憋闷被放大了,刚才踹刘进的第一脚,他是想冲着胸口去的,他清楚自己踹出去的力道,如果踹到刘进的胸口,今天就得麻烦隔壁县的民警了。
但是这一脚真踹出去,他却收了力道对准了刘进软塌塌的肚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第二拳出去,他仍然想要同归于尽,却又被陈洪拉偏了方向。
想要同归于尽这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旋了好多年,他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知恩图报那么忍气吞声,他忍下来,是因为那个孩子。
他总得找到那个孩子,才能离开。
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对那孩子的五官都开始模糊,他开始怀疑那孩子临走时跟他说的那句你要等我回来是不是其实是自己臆想的,八岁孩子的信念和坚持,在过了二十年之后,剩下的全是空茫。
所以,他心底盘旋的同归于尽的念头,就开始有了明确的实施步骤。
刘家养了他也教了他,那么,他可以把命还给他们。
同样地,刘家对他的侮辱和践踏,也一样要给他一个交代。
既然他们不死不休,那就同归于尽,把刘家现在唯一一个还能赚到钱的刘进弄死,真正地画一个句号。
让刘家那群败家子失去经济支柱,永远都记得他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今天晚上,怒意上头的时候,他觉得就在今天吧,虽然今天老赵给他打了电话,跟他说隔壁市有一条新线索,能证明当时那个孩子是从国道线去了隔壁市,之后再在国道上拦了一辆货车走的。
这几年类似的线索很多,每一条听起来都很靠谱,可没有一条是真的。
所以,他当时是真的觉得,就这样吧。
就这样结束。
不应该怀抱希望的,一个十岁的孩子,最大的归宿不是客死他乡就是被人贩子带走,想着他能实现承诺回来找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
刘家早就已经给那孩子办了死亡证明,这个世界上相信他还没死的,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真的一脚踹过去,他却换了方向。
听到金五说涂芩就在楼上的时候,他甚至就卸了力。
这几天的平和美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美好的东西,很容易上瘾,他甚至已经习惯练土间隙休息的时候,回头就能看到涂芩远远地坐在小矮凳上,有时候托腮看他,有时候拿着相机看着镜头,也有时候盯着笔记本电脑。
任何时候跟她说话,她都会回应。
他一直都觉得她很有意思。
她那些小怪癖很有意思,只要手空下来,她就会摩挲着她那个玻璃杯子,有时候摸着摸着想起来她现在是在陶艺工作室,就会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下面继续摸。
和她说话很有意思,她其实很容易走神,他说得无聊了,她就会按下手机的录音键,睁着眼睛发呆。
她以为她做得很隐蔽,但是她每次发呆的时候,脸部肌肉会放松得像是要睡着,特别明显。
她有很多这样生动的小动作,吃到自己喜欢的口味,会不自觉地晃腿,睡眠不太好早上起来有起床气,他几次清晨回工作室,哪怕只是推铁门的时候很轻的嘎吱声,过两分钟都能看到她冷着脸下楼,冷着脸跟他说早,然后僵着脖子坐在窗边,把脸贴着玻璃杯发呆。
所以这几天他干脆都是翻墙进院子的,然后就能看到她惊讶的表情,错愕地嘴巴张成一个O。
有时候两人距离很近,他就能闻到她身上白麝香的味道,很纯净柔软的味道,像是用古早肥皂洗过晾晒过的棉质布料。
那么柔软的人,会问他累不累,会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教他抽烟,烟味却是让人呛咳到无法接受的薄荷陈皮。
他沉沦的速度甚至都没让他有挣扎的时间。
意识到不对,是她今天问他的那个问题,那个只有那孩子问过他的问题:你喜欢做陶吗?
这是个他连想都不能去想的问题,小时候一旦思考,接下来就是无止尽地惩罚,冬天跪在鸡棚里,夏天跪在院子里,春天秋天则闷在水房里洗一个月的泥。
一日三餐都得蹲在院子后头的旱厕旁边吃,不能上桌。
老爷子用这样的调教告诉他,这不是他应该想的问题,他救了他的命,代价就是得一辈子帮刘家人干活,做那孩子的陪衬。
那孩子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金奎金五不会问,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赚到钱的方法,他们需要钱,他们每年都要投入大量资金去找孩子。
陈洪不会问,陈洪能这么帮他,除了一点看着长大的后辈的感情外,就是因为他会做黑陶。
做陶是他活下去的基本,没人问过他喜不喜欢。
所以他也没料到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居然能瞬间应激,这是他发烧以来的最迅速的一次,吃饭的时候丢了筷子落荒而逃,在村长家里吐了天昏地暗,躺在那个木板床上迷迷糊糊睡到陈洪给他打电话,他才发现已经日落西山。
他做了一个下午的梦,梦里都是回头看到涂芩的样子,她仰着头看着窗外,她木着脸抱着玻璃杯消化起床气,她笑意盈盈地给他递烟。
而他,在同归于尽前,换了踹人的方向。
老村长看到谢斋舲闷头进屋,问了一句:“饭吃的怎么……”
结果话说到一半,住了嘴,谢斋舲进屋,拿了拳套又出了屋。
“……又要打啊?”老村长很意外,“娃儿你下午还发烧呢,晚上是不是还喝了酒,你这身体是不想要了啊?”
“一会就回。”谢斋舲走了两步,又把兜里的一袋东西放到村长桌上,“刘阿姨给你做的肉饼,很油,就给你拿了两个。”
“你悠着点打!”老村长拍他。
用的都是方言,发音很硬,听起来像是在吵架。
谢斋舲挥挥手,大步迈向后山。
这几天雨下得少了,金奎和金五两人已经把山石和泥土清得差不多,穿过那条土路,有一个小礼堂一样的破败村公所,里头放了他们三兄弟搭建的拳击台和一些练搏击的道具,沙袋沙包假人之类的。
打半个小时拳,再抱着假人来回抱摔几回合,谢斋舲在初春的夜里出了一身汗,仰天躺在拳击台上,冲着天花板急剧喘气。
他不敢去想他一整个下午梦到涂芩的那些画面,以及自己醒来的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对涂芩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从欣赏变成现在这样的,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的结局——涂芩是个性单恋者,为了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甚至去挂了个精神科的号。
那医生跟他说,可以把这个词理解成一种性取向,有人喜欢异性,有人喜欢同性,而性单恋者,就只喜欢单方面情感。
性取向,是很难改的。
他非常戏剧化非常恶俗地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他有分离焦虑症,或者说,他被迫患上了分离焦虑症。
当初那孩子走了以后,老爷子对他进行了长达两周的拷问,不允许他睡觉,逼着他回忆那孩子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冬天泡在冰水里逼得他发高烧,想要在他说胡话的时候获得一些那孩子失踪的蛛丝马迹。
本来这样的苦难没办法到头,幸运的是他的精神在两周的拷问后被彻底毁掉,无法完整说话,畏光,癫痫,休克。
最后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长达半年,在里面认识了金五。
最后是老爷子用尽各种方法都找不到那个孩子,才把他接回家,因为刘家除了他,没人能做出完美的黑陶。
从那之后,他就无法再接受分离,分离这件事在他这里,和那十四天的身体煎熬以及日后每一天的心理煎熬加一起划上了等号。
今天刘进提的老爷子弥留那天,他在鸡棚跪到天亮,老爷子让他把刘家家规背诵八百遍,让他永远守着刘家,刘家如果倒了,那就是因为他收养了他那么一个丧门星。
老爷子是凌晨四点多走的。
屋里传来哀嚎声的那个瞬间,他再次癫痫,休克。
救他的人是陈洪。
也是那次之后,他开始神奇地发烧,但凡遇到有分离场景的地方,都会引起这样的生理反应。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确诊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病名,叫分离焦虑症。
听起来并不可怕,但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提病情相关的事情。
而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性单恋者。
谢斋舲侧身拿过手机,点开微信。
他很少用这个聊天工具,这微信是金奎逼着他建的,然后传给了很多客户,他被逼着每周发朋友圈广告,弄烦了,就给自己搞了一个很中二很不适合当工作室老板的名字,金奎才终于消停了一点。
这微信里头,涂芩是唯一一个没有工作关系的联系人,最后一次联系是他搬离幸福小区,问她什么时候在家,他想把那个陶瓶送给她。
他现在再次点开这个聊天框,看着上面涂小草的名字看了很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微信头像,从牡丹变成了迎春花,可能是为了符合节气。
她总是有这种很隐秘的幽默,看得人会心一笑。
谢斋舲在上面敲了一行字,没怎么犹豫就发了出去。
然后锁屏,屏息盯着天花板。
他今天没有和刘进同归于尽,所以,他想向涂芩讨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