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主流正常人的生活,看起来……
这个问题问出口,涂芩就看到谢斋舲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可以不回答的。”她马上补充。
这件事对她而言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所以真的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原因剖开自己。
可谢斋舲马上就回答了,他说:“是。”
涂芩一直在思考谢斋舲这个每日问题的设定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她前两天每日问题的时候问过,谢斋舲说他想满足她的好奇心,也可以拉近距离。
这个答案总是差了点什么,就像涂芩和谢斋舲相处的时候经常会有的,那种迷雾一样的悲伤感。
她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快要接近迷雾,她能感觉到谢斋舲情绪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追问,还是今天到此为止。
涂芩看着碗里面的饺子。
她喜欢吃饺子,因为这是最容易糊弄一顿的食物,碳水蛋白质和维生素都有,热乎乎的汤水下肚,胃会变得很舒服。
在今天之前她都是这么觉得的,超市里买一大袋速冻水饺,家里有葱就能饱腹好几顿。
可谢斋舲这顿饺子,让她吃出了饺子以外的东西。
原来随口说一句我喜欢吃水饺,一觉睡醒就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美味水饺,是一件会让人幸福的事。
也是她小时候曾经极度羡慕嫉妒过的事。
“你在找谁?”她还是追问了。
为了这一碗水饺,为了谢斋舲无意间补上了她小时候千疮百孔里的某一个洞。
“刘凌旭的哥哥。”谢斋舲答的还是很快。
涂芩吃饺子的手终于停了,诧异地擡头看向谢斋舲。
“老爷子一辈子没结婚,为了让刘家这门制陶手艺能有传承,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刘家家族里找有天赋的孩子。”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
“怎么找?”涂芩又开始好奇。
谢斋舲居然笑了一下:“合八字。”
“啊?”涂芩的嘴巴变成了O型。
“嗯,刘家一直都有专属的……神婆巫婆还是什么的,反正就是个瞎眼老太太,老爷子很信她。”谢斋舲吃完刘阿姨留下来的饭菜,“具体怎么选的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是神婆算出刘凌旭的哥哥会是下一任刘家家主,老爷子就把他领到跟前养着,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的,他也确实是有天赋,八岁做出来的黑陶就能薄如蛋壳了。”
黑土剧本里头这一段是完全没有的,涂芩听得入神。
“可这孩子并不喜欢做陶,十岁不到的小孩就被强迫当成了老爷子的继承人。”
“老爷子那时候是有些家底的,刘家几十年都过得纸醉金迷,败家子很多。所以可想而知,那孩子在老爷子看不到的地方,见过了很多争夺钱财的腌臜事,性格就变得有些叛逆古怪。”
“再加上还有我……”谢斋舲停顿了一下,“他不太喜欢老爷子教育我们的方式,他比我大两岁,一直都比我聪明,很早就发现老爷子把我当成他的对照组,他出错,被罚的是我,我出错,老爷子就罚他,他对这种行为很反感,说如果我和他不分开,这一辈子都会被互相牵制。”
“十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一辈子。”谢斋舲笑笑。
他眼底的悲伤再一次漫了出来。
这一次,涂芩没有阻止他,只是伸手,掌心覆在了谢斋舲的手背上。
谢斋舲又笑笑。
“所以他就走了。”谢斋舲说,“留了一封离家出走的信,再也没有回来过。”
涂芩看到的很多线索,都被串了起来。
刘凌旭葬礼上,他妈妈说谢斋舲是白眼狼,是害死她孩子的人;刘家人对谢斋舲说欺负就欺负的态度;还有谢斋舲眼底的哀伤。
本来应该是刘家继承人的天才小孩,因为不想和一个领养来的孩子互相竞争,选择了离开。
留下了那个领养来的孩子。
刘家没有了那个孩子,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所以刘景生仍然在教养谢斋舲。
很难想象刘景生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可能会悔恨,但是对谢斋舲这个人,不太可能还有除了恨和膈应以外的正面情感。
他走的时候谢斋舲八岁。
所以谢斋舲在这样的环境里送走了晚年的刘景生,留在了这个工作室里,抛弃了自己从小到大学的黑陶技艺,找了那孩子二十年。
涂芩失了言语。
“吃完了就上去休息。”谢斋舲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涂芩始终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刚吃完等半个小时再睡,睡前再量一下|体温,看不懂体温计就拍了给我。”
像没事的人一样。
“那你……”涂芩没动,“买那三套房子是为了什么?”
谢斋舲手心汗湿,涂芩感觉到了热。
“这个问题明天回答你吧。”谢斋舲说。
今天聊得太多,他需要缓缓。
这毕竟是压在他身上最终的那团乱麻,今天抽出了一个角,他却不想再往下了。
再往下,就都是死结。
“你们电视剧不是用老爷子做原型的吗?这段没有?”谢斋舲已经换了话题。
“用八字算继承人吗?”涂芩笑笑,“当然不可能有。”
黑土里的徐常平设定就是中年丧子之后一蹶不振于是技艺几近失传,再然后就是子孙里面有人站了出来,通过各种调查取证,重新找回技艺就结局了。
不过中年丧子这段,应该就是借鉴了刘凌旭哥哥那段的,因为那孩子死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十一二岁。
“上去休息吧。”谢斋舲再次催她。
他动作很奇怪,一只手被涂芩压着,另一只手本来是想把涂芩手拉走的,结果现在一直放在上头没有动。
很僵硬很诡异地把她手夹在两只手中间,歪着肩膀。
被夹在中间的涂芩只觉得热。
“……你发烧了?”她瞪大眼。
她刚才把手放在他手背上的时候,根本没有感觉到热,现在却跟把手塞进暖炉里一样,烫得慌。
“提到过去会有一点。”谢斋舲肩膀还是歪着,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赶紧松开了压着涂芩的手,也抽出了被涂芩压着的手,说,“抱歉。”
他没跟人说过这些,也没有被这样类似安慰的举动安慰过,所以一时有些沉迷。
也有些慌张。
所以撒了谎。
他发烧并不是因为提到过去,而是想到了分离。
他最终会和面前这个女孩子分开,或许是她采风结束,或许是等到她对他再没有好奇。
她总归会走的,像今天晚上,或者说她来土矿村之后的每一次独处,都是见一次少一次的。
一旦亲密度到一个她不能接受的临界点的时候,她就会离开,这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结局,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所以他从不主动亲密,等到涂芩愿意往前一点点了,他就会跟着往前。
可是,似乎还是有点太快了。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当下情绪到了,她并不会回避。
而他,近乎卑鄙自虐地享受着这种情绪,越陷越深。
他看着涂芩因为担心他发烧靠近,看着她拿了水银温度计递给他,见他不动,就拿着温度计在他眼前晃。
“没什么事。”他抓住涂芩晃动的手,“过一会就好了。”
“一个人怎么就能突然就烧起来了?”涂芩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谢斋舲发烧她见过好几次,但没有见过烧起来的过程,更没有经历过这种活人的温度肉眼可见的烫起来的样子。
“一点小问题,和老五的病差不多。”一个谎言得要无数个谎言来圆,不能提自己的分离焦虑症,于是,很多事情就变成了不合理。
可涂芩信了。
毕竟那段过去确实太惨太离奇,她觉得有人对这种记忆产生创后应激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别玩这个每日问题了吧。”她说,“你要是想说,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不想说还没准备好的话,就不要说。”
谢斋舲没说话,沉默着把温度计放到了腋窝下,对涂芩说:“你上去休息吧。”
涂芩:“……”
这几乎是在赶人了。
这人比性单恋者还要喜怒无常。
“睡前记得量个体温。”他一边赶人一边还是很温和。
涂芩:“……”
她上楼,走了两步又往下走,站在楼梯中间看着谢斋舲。
他仰面靠在椅背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体温计已经被他丢到了桌子上。
真是个神经病。
涂芩没再管他,径直回了房间。
哪怕今天晚上不欢而散,涂芩也仍然记得水饺的味道真的不错,是为她专门做的水饺。
谢斋舲也是真的惨,惨到他现在这样神经病,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
一个被扭曲着长大的人,性格肯定也是扭曲的。
她其实应该离他远一点的,这种人,做故事可以,想要发展亲密关系的话,真的不明智。
涂芩叹了口气,关了灯。
她突然就有些理解姚零零每次看上渣男的心路历程。
扭曲的人似乎真的会觉得同样扭曲的人顺眼,因为一个正常人类,在她这里是会有压迫感的。
正常人类太主流了,对她来说,主流正常人的生活,看起来反而悬浮。
***
更悬浮的是第二天一早的工作电话。
“你身体怎么样了?”章琴凑近屏幕看涂芩的脸色,“在那边是不是吃睡都不行,这项目真的是,折腾的。”
涂芩早上打开冰箱看到了一冷冻室的水饺,此刻心情还不错,所以笑眯眯地摇头说没事,这种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云云。
“不过那小伙子应该十点多就能到了。”章琴说,“我看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估计现在在半山吐。”
涂芩:“……什么?”
“给你找的助理啊。”章琴笑,“你那边的事情一个人真忙不过来,我也怕刘家人又上门找麻烦。”
“那小孩性格真的不错,来我这里试了两天工,组里的人都被他逗得不行,听说还是你们学校的,跟你算校友了。”
“他资料我昨天发你邮箱了,你看了没?”
涂芩:“……看了。”
她刚刚才点开。
一份简历,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子,叫康立轩。和她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快毕业开始实习的学生。
涂芩盯着简历上的一寸照。
康立轩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脸颊有酒窝,眼睛眯成了月牙。
怎么……
那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