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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天刚下过一场与隆隆雷声并不相称的小雨。

  雷声把街上的忙人和闲人都提前赶回了家,平时嘈杂的大街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显得越来越空洞、平静。但没有下足的雨却使空气中更多了一份溽热、黏稠、潮湿,仿佛伸手摸得着,抓得住。他穿了一身对这种天气而言明显是太热的军装,默默地穿过狼藉的市街,拐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在进入小巷之前,他不经意地看见一只褐色小鸟在灰暗的天空中一掠而过,短促得让他怀疑不是一只鸟,而是一颗流弹。

  小巷窄又深,一眼望去,空空的,了无人影。有几棵高大、苍劲的桉树和泡桐,从两边的高墙内伸出来,把灰暗的天空遮掩得更加昏暗。雷声从高远的天空中传来,沉闷、乏力,更像是远处的炮声。一阵风过,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几片落叶迎着他飘落。他下意识地躲开它们,仿佛飘落的是被炮弹炸落的飞沙走石。

  这是一九三八年六月的一个傍晚,他的记忆深处烙着太多有关战争的阴影,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此刻他在重庆,这里已经成为陪都,也许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想到他能先于他人来这里,并且几天前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辗转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至极。

  自鬼子在杭州金山卫登陆后,他和妻子相继离别了上海。他妻子带着孩子一直躲在湖南乡下,他则随部队撤退、撤退。从上海到南京,到安庆、九江、武汉、宜昌、酆都,沿着长江一路西撤,最后到了重庆。

  撤退也可以叫逃跑,他们不停地逃跑,逃跑。

  哪有这样打仗的?人死得比蚂蚁还要多,却寸土不保,打一仗丢一个地方。他曾在镇江郊外亲历了一场狙击战,回顾起来总想到一个词:溃不成军。那一天,生和死对他来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最后能够死里逃生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他捡了一条命,却没有丝毫庆幸的感觉。他觉得这场战争胜负已定,没有悬念,南京必将失守,国人的江山和命运将不可避免地坠入可耻又可怕的黑暗中……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国破家亡,在劫难逃,侥幸不死只能是加倍地痛饮苦水而已。想不到时隔半年,他还能过上这种日子,每天穿着周正的军装出入国家最高的军事部门,有权有职,有吃有喝,生死无虑,下班有车坐,回家居然还能回到爱人身边,享受家的温暖和男女之乐。

  现在,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踩着日久无人清扫的落叶。他觉得难以相信,这条幽暗、狭长、安静、肮脏的巷子深处,竟有一间屋子,是他的家。

  若不是横生枝节,不要五分钟他即可回到家。但事情说来就来,阻断了他回家的路。一辆黑色小车,比他晚一分钟驶入小巷,车轮哗哗地碾过落叶,小心翼翼地朝他驶来,越来越近,近到一定程度,又似乎减慢了速度,匀速跟着他。

  他注意到后面有车驶来,回头看了看,见是一辆高级小车,礼貌地往一边靠了靠,继续往前走,步子却在不紧不慢中稍稍放慢了。他在等待车子追上来,超过他。

  车子理解了他的好意,鸣了一下喇叭,提速冲上来,却没有超过他驶去,而是紧急又霸道地停在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等车子停稳,四扇车门中的三扇被同时推开,钻出三个蒙面的持枪汉子,恶狼般扑上来,刹那间已将他牢牢架住。其中一人把冷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腰上,小声地喝道:

  “别出声,跟我们走。”

  “你们要干什么……”他接受过的专业训练,使他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还能够保持冷静。

  “少废话,快上车!”

  “你们抓人要问问我是谁,”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冷静比较满意,“你们抓错人了。”

  “错不了,就是你。”另外一个蒙面人,有点黑老大的感觉,得意地对他说,“你姓陆是不是?陆上校嘛,我们抓的就是你!”说着他迅速用早备在手上的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他呜呜地叫,似乎在说:你们是什么人?

  黑老大不理会,推他一把,“上车,老实一点。”

  他不肯走,挣扎。但越挣扎,架押他的两个人就越发用力,几乎令他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其中一人十分孔武且粗暴,双手像老虎钳子一样厉害、无情。一只手生生地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在他臀部发力,猛地一顶一托,他的双脚顿时离地,人像一个包裹一样被塞进了车门。

  嘭!

  嘭!

  嘭!

  车门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引擎以最大的功率怒吼。

  车子狂奔而去,卷起一地落叶,纷纷追着车子扑去,又纷纷散落在地。

  没有谁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除了一只当时正在围墙上游走的狸花猫。这必定是一只野猫,在隆隆的雷声中无处安身,慌张地游弋于墙头。它对着飞速远去的黑色车影,叫了两声:喵、喵。

  二

  是什么人绑架了他?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值得别人如此铤而走险?

  最后一个问题,不妨借用他首座的话来说。首座姓杜,人称杜先生,听上去好像是个大知识分子,其实是个玩刀子出身的人,统领着一群像刀子一样危险又嗜血成性的人,包括他。他称杜先生为首座,后者称他为贤弟。几天后,两人首度相逢,问答如下——

  “首座怎么会选择我?”

  “当然是因为我了解你。”

  “可首座您并不了解我。”

  杜先生笑道:“我怎么不了解你?知汝者莫如我。需要我证明一下吗?”说着,不疾不缓,从容有力地背诵道,“贤弟陆姓,单名一个涛字,十九岁就读南京高等军事学院,成绩优异,毕业后被保荐到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军事侦察,同行六人,唯你毕业,令人刮目。鉴于此,归国后委以重任,直升素有‘国军第一师’美称的第八十八师侦察科长。翌年调入国防部二厅二处,升任处座,时年二十五岁,乃国防部第一年少处座。同年十二月,你与苏州女子秦氏喜结良缘,次年令郎陆维出世。卢沟桥事变前,你一直任上海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上海沦陷后,你一度转入地下工作,任军统上海站站长,为营救抗日将士建有奇功。今年年初,由杜(月笙)老板举荐,委员长钦点你赴武汉大本营任应急处处长,干得好啊。武汉军情告急,迁都事宜摆上日程,三个月前你又得重任,作为国民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特派员,为即将迁都事宜赶赴山城。几个月来,你尽职尽责,为迁都大业建功卓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目前全部的履历。”

  那天阳光明媚,但陆涛上校眼前一片黑暗,因为他戴着黑色的眼罩,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黑暗中夸张地鼓了鼓掌,道:“先生真是博闻强记,我陆某佩服至极。”

  杜先生看看车窗外明媚的阳光,亲自为他摘下了眼罩,笑道:“不该你给我鼓掌,该我为你鼓掌。你的才能,你的忠诚,你的理想,都将为你赢得最大的回报。你的前途光明一片啊,就像这阳光,明媚动人。”

  陆上校眯着眼看着眩目的阳光,不知由来地感叹道:“先生的美言,令我受宠若惊。”

  杜先生爽朗地笑道:“如果说刚才说的这些事确实让你觉得‘受宠’,那么你不会介意我们再来点‘若惊’吧。当然,你放心,只是让你‘若惊’,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那天陆上校头上还包着纱布,伤口不时隐隐作痛。他抚摸着伤口说:“我发现自从与先生相处后,我老是心跳不止。看来我是注定要陪你玩下去了,人生百态变化无常,什么滋味都得尝尝啊,那我也不妨尝尝这‘若惊’的滋味吧。”

  “不要说玩,”杜先生伸手指了指他的伤口说,“这不该是玩的代价。”

  “先生不但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未来,莫非还知道我这伤的来历?”

  “你被人绑架了,事发在几天前你下班回家的路上。”

  “那么先生也一定知道是什么人绑架了我?”

  “这个嘛,你不久也会知道的,无须我赘言。”

  准确地说,这场对话是在陆上校被绑架后的第五天下午进行的,地点是在杜先生锃亮的黑色福特轿车上。大约半个小时后,陆涛上校将再次看到五天前绑架他的三个人,加上他们的同伙:一个长得很有些姿色的年轻女子。

  三

  五天前,三个家伙把陆上校塞进汽车后,就给他蒙了头罩,捆了手,然后带他兜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几个回合兜下来,他傻了,东西南北不分,城里郊外难辨。当车子开进一个院子,他听闻四周很安静,以为是到了很远的山上,其实就在他们单位附近。

  院子古色古香,青石黛瓦,高墙深筑,假山花径,古木参天,看上去有种大户人家的骄傲和威严。敌机已经多次光顾这个山城,街上残垣断壁四处可见,然而这里秩序井然,幽然如初,有一种唯我独尊的自负,仿佛眼前的战争跟它无关。

  门是沉重的铁门,深灰色,很厚实,子弹是绝对穿不透的,只有炮弹才可能摧毁。迎门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栋楼屋,呈直角布局;大的三层,小的只有一层,墙体都是青色的石条,坚固如碉堡。

  他们把他关在那栋小楼尽头的一间屋里,门外没有安排人看守,却有一只人高马大的狼狗,毛色黑亮,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对着门呼呼地喘气。黑色的头罩让他失去了眼前的世界,但耳朵分明是更加勤劳了,灵敏了,他几乎能从狼狗的喘气声中,分辨出狼狗的大小和品种。这是一只德国巴伐利亚狼犬,他以前在上海当军统站站长时曾用过一只,他知道它除了灵敏的嗅觉外还有良好的听觉,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喷嚏声。塞在嘴巴里的毛巾让他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但他还是尽量用鼻子哼起了小调,目的是为了让门外的狼狗熟悉他的声音,以便在夜里可能逃跑时对他放松警觉。

  要逃跑,当然得首先解除头罩和捆绑。手被反剪在背后,麻绳一公分粗。是先解除头罩还是先解开麻绳?他选择了头罩。因为他迫切想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如果是一间插翅难飞的铁屋子,即便解了麻绳也无济于事。而且,头罩只是笼统地套在头上,口子敞开着,要弄下来似乎并不难。他准备找个地方去解决头罩,黑暗中碰倒了一张椅子,引得外面的狼狗一阵狂吠。

  狂吠安定下来时,他已经知道怎么来解决头罩了,他把椅子移到墙边,扶手顶着拐角,椅子基本上像长在墙体上一样稳当。此时,椅子的一只脚已经变得十分听话,远比他捆着的手听话,他跪倒在地上,把头低下来,通过头的移动,调整方向,让椅子脚钩住头罩的口子。这一步很关键,对他来说却并不难,他很快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个简单的机械运动,大概连门外的狼狗都能完成,更不可能难倒他。就这样,他轻而易举地把头罩从头上卸下来,让椅子去戴它了。

  卸掉头罩,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快乐。他马上发现,关押他的这间屋子似乎是一间专业的禁闭室,室内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只马桶外空无一物,窗户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圆洞,狭小,而且加了四根铁栅栏,栏间距也许可以让一只猫自由出入,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出入不了的。

  窗洞里盛着一团朦胧的白光,预示着夜色即将降临。他的目光从窗洞里退出来,耷拉下来,最后落在黑糊糊的马桶上。他知道,这不能帮他任何忙的,它是象征,是暗示,是威胁。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使用它,他就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上去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结果,又引得狼狗一阵示威。

  狗叫能给他带来好运。当狼狗的吠叫再次安定下来时,他已经在为可能的逃生努力了。原来马桶的拎手是根不细的铁丝,铁丝头略有刃口,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他有信心用它来磨断该死的麻绳。手自由了,铁丝和椅子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他自幼习武,二十岁入军统,接受过种种逃生和克敌训练,只要给他机会,即便赤手空拳,对付几个绑匪和一只狼狗他是有信心的。他想象着等他磨断了绳子后可能出现的逃生机会,心里顿时热烈并紧张起来。

  但是,没有机会。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先是狼狗欣喜的支吾声,然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然后是放肆的开锁声,然后是雪亮的灯光(开关在门外),然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女一男。女人年轻,漂亮,神气活现,像只刚下了蛋的母鸡,进门就咯咯地叫。她发现他头上的罩子已经套在椅子脚上了,冲他放肆地冷笑道:“身手不凡嘛,不愧是漂过洋镀过金的。”

  他还在适应突来的亮光,没有答理她。

  男人矮壮,圆脸蛋,圆肚子,像只木桶。他迈着方步径直走到墙角,从椅子脚上抽出头罩,把玩着,说了一句日语。女人翻译:“听不懂吧,他问你,如果我们再迟来一会儿,你会不会把绳子也解了?”

  他适应了光亮,呜呜叫,要求对方拔掉口里的毛巾。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点点头,她就上前一把揪掉了毛巾,喝道:“放老实点儿,不要叫,叫也没用。”

  男人拍一下她的肩,示意她退后,同时用一种类似口吃的语调和生涩、可笑的口音指责她:“你对我们陆上校这么凶干什么,他是我用四轮大轿请来的大救星,是来帮我做事的,知不知道?”

  女人诺诺地退后。

  陆上校想说话,却仿佛也口吃了,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出声,好像毛巾还在嘴里。男人显然对这种感受很有经验,依旧用那种类似口吃的语调和生涩、可笑的口音安慰他:“有话慢慢说,陆上校,都是我的失职啊,让你受这么大委屈。”说罢,对外面吆喝一声,一个小年轻便送来剪刀。

  男人接过剪刀,熟练地给上校松了绑,并请他去隔壁屋里坐。陆上校不走,因为他要说话。他终于可以说话了,但似乎还不能说高难度的话,只能重复。他说的是嘴巴被堵之前说过的一句老话:“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男人呵呵笑,不语。女人有点自以为是,又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人?我嘛,翻译。他嘛,自然是我的主人哦,山田君。山田君要找你问点事情。小事情,都是你张口就来的小问题。走吧,山田君请你去隔壁屋里坐呢,你也需要喝点水吧,那边有。”

  陆上校瞪她一眼:“听口音,不像个小日本,怎么,当上汉奸了?”

  女人气得挥手要动粗,山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日语训了一句,回头又绽开笑颜请上校去隔壁屋。上校开步往外走,发现走廊上除了一只虎视眈眈的狼狗和刚才送剪刀的小年轻外,还有一个腰间明显别着枪的中年人,人高马大,神色阴郁冷漠,有股子深藏不露的杀气。鬼知道周围还有什么人?上校思忖着,停在走廊上。

  女人凑上前,对着他后脑勺说:“快走。别看他现在对你这么好,如果你不满足他,他就会用这把剪刀剪断你的脖子。”

  山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一边带头走进隔壁屋。女人推着他往前走,一边翻译着:“我的主人说,他希望跟你交个朋友。”

  上校走进屋,看到办公桌上放着香烟和茶杯,茶杯冒着热气,似乎等着他去喝。屋子的另一边,靠窗的那一头,摆着一张大台桌,桌上摆放着一盏煤油灯和一些刀具、皮鞭等刑具,分明是在警告他: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

  山田迈着像山鸡一样的步子,慢吞吞走到桌前,款款入座,顺手把香烟和茶杯往对面的空椅子方向推了推,示意陆上校坐下。

  “过去坐吧,”女人推了他一把,“放聪明点儿,有话好好说,说了你就走人,还可以带走一堆钱。”

  上校过去坐下,问山田:“你想知道什么?”一边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你抽烟的,”山田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抽根烟吧,压压惊。”

  上校接过烟,又丢回桌上,“这是你们的烟,我不抽,我抽自己的。”他从身上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又问山田,“你想知道什么?”

  山田说,女人译:“你知道些什么?”

  上校把弄着水杯,笑道:“我知道的多着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变之阴阳五行,数之九流三教,乃至飞禽走兽,柴米油盐,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感兴趣。”女人抢白,她显然没把自己当做翻译。

  “那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问你的当然是我们感兴趣的,”山田笑嘻嘻地说,“比如你锁在铁柜子里的X—13密件的内容,我们就很感兴趣。”

  “什么密件?对不起,闻所未闻。”

  “X—13密件!”女人咄咄逼人地警告他,“我们知道你手上有这个密件,说,是什么内容?”

  “我要说不知道呢?”上校反问她。

  “那说明你不识相,要我们动刀子见你的血!”

  “见了血还不说呢?”

  “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以为像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

  “我怎么了?我现在可以叫你死,也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你已经生不如死了,人模狗样,一条母狗而已。”

  两人唇枪舌剑,置山田不顾。山田倒也好,任凭他们吵,不置一辞。直到看女人受了辱,要发作,才出面压住了女人,笑嘻嘻地对上校说了一大通,要求女人翻译。女人不情愿地收起性子,有气无力地翻译道:“山田君说了,你好像不想跟他交朋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告诉你吧,不要考验他的耐心。你没长眼睛吗?外面有两个人等着进来呢,你最好不要见到他们,他们比那只狼狗还要凶。”

  上校冷笑道:“请你告诉你的山田君,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不需要忍着性子对我笑,让他把真面目拿出来吧。你们有工夫耗,我还没有性子陪你们啰唆呢。”

  山田听罢,拉下脸问女人:“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看样子他其实是听懂了的,只不过不想直接发作,要过渡一下。听了女人翻译后,他觉得应该发作了,转身从台子上操起一把尖刀,对上校怒吼一声,把刀子钉在他面前,拂袖而去。

  女人对上校说:“你完了,准备吃苦头吧。”言毕朝外面喊,“来人!”

  两个打手应声而现。女人吩咐他们:“动手吧,交给你们了。”

  两人一齐扑上来,粗暴地将上校按倒在椅子上,要捆绑他。上校想反抗,但力不从心,那个大块头膂力过人,一举一动都压制着他。他断定,此人就是下午把他扔上车的那个家伙,这是一个高人,内功气力都在自己数倍之上。转眼间,上校已被捆绑在椅子上,像只任宰的猪,无效地挣扎着。

  女人从墙上取下鞭子,递给大个子,却对上校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上校的目光落在鞭子上,默默吸了口气,准备受刑。

  女人一个眼色,大个子手上的鞭子呼的一声飞过来。上校本能地一扭身,连椅子带人翻倒了,同时也躲开了鞭子。紧接着又一鞭子追过去,这一回已无处可躲,鞭子抽在背上,上校忍不住惨叫一声。

  女人说:“我再说一遍,现在说还来得及,别不识相!”

  上校怒目圆睁,看着她,猛然朝她吐出一朵口水。那口水居然像子弹一样,远远飞过去,正正地击中她的脸颊,可见上校身手不凡,是有功夫的!

  女人的反应比中弹还恐惧,她本能地弹跳起来,尖声高叫:“给我打,狠狠打!打死他!”然后捂着脸跑走了,像有人摸了她的下身一样。

  四

  入夜,高墙深筑的小院静静的,偶尔传出上校的惨叫声。因为静,叫声更显得突兀、惨烈,以致拴系在门卫房前的狼狗都似乎受到惊吓,躁动不安,呜呜地呻吟不已。沉沉的夜色下,四周的一切有影无实,有声无影,院子空洞得轻飘飘的,仿佛不在人间,在地狱。

  作为党国的特工,军统的干员,陆上校曾经多次像这样,为了撬开一张牙关咬紧的嘴,把人打得鬼哭狼嚎,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关键是在这里,重庆,这儿现在是陪都,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敌人太猖狂了。逃出去的信心就像身体一样,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开始等待死亡,用死亡来捍卫尊严和忠诚。

  死亡以昏迷的形式出现,所以“死而复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只需要对着脑门浇上一桶冷水。上校醒过来,得到的不是生的喜悦,而是再一次受辱和考验。女人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摇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喊:

  “嗨,英雄,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要告诉你,现在说也还来得及,起码可以保住你的狗命。”

  也许她怕他又朝自己吐口水,说完快速地退开去,站到山田身后。

  上校抬起头,久久地看着她,当他相信自己已经无力再朝她吐口水后,他尤其需要找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回击她。上校说:“只有你这种贱货……才把狗命……看得值钱……”他并不满意,因为嘴巴受伤了,肿了,说得吞吞吐吐,像个懦夫。

  女人哈哈大笑,“死到临头还嘴硬,真是大英雄啊,可我知道你的嘴马上就硬不下去了。你看,这是什么?我的主人要请你吃点好东西,这可是从美国进口的,很贵的哦。”

  上校看见山田张开的手掌心里,盛着两粒红色的药囊。

  “把它灌下去!”山田一声令下,两位打手立刻动手,把两粒药囊强行塞入上校嘴里,并把一杯白酒强行灌入他的喉咙。

  山田虽然矮,但面对软在椅子上的上校还是显得居高临下。他的语言和句式似乎都受了女人的影响。他说:“尊敬的大英雄,告诉你,你马上也会变成一条狗的。”说罢,带三人一齐离去。

  一个小时后,四人又来。没有开灯,而是点旺了煤油灯。昏浊的灯光下,只见上校为了强迫自己不睡,竟然掀倒了椅子,贴墙倒立着,人蜷在椅子上,像一只被倒挂的大虾。他的双目圆睁,但神光全无,有点睁眼瞎的意思。

  女人一看这架势,有些着急地对山田耳语:“这要弄出人命来的。”说着,几人一起将椅子扶起,让上校坐正了。上校莫名地哈哈大笑,像梦中人的痴笑。

  “你笑什么?”女人问。

  “我回家……飞来一只大鸟……天怎么黑了……好黑……好黑啊。”上校困倦地打着哈欠,语无伦次地说着。

  山田对女人耳语一下,女人即说:“是的,你回家了,你是从单位下班回家的。几天前,你在办公室收到了一份绝密文件,是不是?”

  “是……”

  “是什么文件?”

  “是……那个……那个……你是谁?”

  “我是你的保密员,小林。处长,我是小林啊。”

  “小林……小林……你是小林……”

  “对,我是小林。处长,你怎么喝醉酒了?”

  “我喝多了……我们回家……”

  “好的,我等一下就带你回家。现在局长要我问你,你收到的X—13密件说的是什么事,他等着我回话呢。”

  上校突然睁开眼,仿佛醒了,厉声骂她:“你这个卖国贼……你让我吃了什么……”接着又迷糊过去,耷拉下脑袋,喃喃地自语,“我们回家……我喝多了……”

  山田摇摇头,示意女人继续催眠。

  女人低下头,俯在上校耳边开始轻声地念,声音颇为温柔又有节奏,“天黑了,风止了,鸟回家了,上树了,睡觉了……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上校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念:“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外面在下雨,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X—13密件呢,在哪里?”

  “烧掉了……”

  “干吗要烧掉?”

  “绝密文件……看过都要毁掉……我记住了,当然要毁掉……”

  “你肯定都记住了?”

  “一个字不会漏的……我受过训练,过目不忘……”

  “那你记得它说的是什么吗?”

  “说……它说……说……”上校突然昂起头,形同常人,冷笑道,“它说你是个卖国贼!少来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我早玩腻了。你看看,那是什么——”

  几人都看见,就在刚才他倒立的地方有一摊脏物,显然是他吐出来的。

  山田恼羞成怒,掏出手枪,抵着上校的脑门吼:“死啦死啦的!”

  上校不为所动,淡淡地说:“快收起来吧,走火了可不得了,我死了你们找谁要货去啊?”

  “你要怕死就给我老实回答问题!”女人冲上来帮腔。

  “No!No!No……”上校潇洒地说起了洋文,“我怕死,当然怕死,但我更怕当走狗。你是条母狗,白天跟着狗汪汪叫,晚上还要当婊子被狗日,活着有毬意思!”

  太放肆了!女人一脚踢翻椅子,骂骂咧咧地从山田手上夺过手枪,抵着上校的脑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敢,”上校临危不惧,“当然敢,亡命之徒嘛,有什么不敢的。”

  女人气疯了,啪的一声拉开枪栓,真要动手,被山田一把拉住,呜里哇啦地教训了一通,很凶的样子。当然,人死了还能说什么,他现在是不想说,不是不能说。一枪毙了,报销了,就是不能说了——不能说和不想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只要“能说”,就有可能“想说”。

  五

  不说就是死,这就是他当时的处境。

  可怎么能说呢?上校很明白,不说,死的只是他一个人,说了,死的可能是很多人,而且,他虽然活着,却将生不如死。因为说了就是卖国贼,是汉奸,子子孙孙都要背骂名的。

  这笔账不糊涂啊,谁又敢糊涂呢?不,坚决不能说!当时上校确实是这么想的,宁可碎尸万段也不当卖国贼,不做鬼子的狗。但谁也想不到,他已经准备赴死,老天爷却不让他死。事实上,这是个阴谋,上校面对的不是生和死的折磨,而是灵和肉的考验……

  天亮了,他们把他拖回隔壁的禁闭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纸和笔,还有两个金元宝。即使在黑暗中,金元宝依然散发出一团暗红的光芒,像团火炭似的,仿佛是烫的。不需要他们告诉,陆上校也知道,只要他在桌子前坐下来,留下X—13的密件内容,他就可以带着金元宝走人。金元宝的样子其实有点像心脏。就是说,他们想用“两颗心”买他一颗心,成交了,他可以带一条命出去,即使外面天塌下来,凭着这两个金光灿灿的家伙,他照样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他选择了死。令人起敬的陆上校,他把纸和笔以及两个金元宝一股脑儿都扔进了马桶,并且对它们撒了一泡尿。他还试图想屙一泡屎,但屙不出来,怎么都不行。

  顺便提一下,膀胱和直肠是两个不同脾气的器官,恐惧会让小便失禁,大便却会因此躲起来。他在德国受训时,教官教他们怎么抗拒恐惧,其中有个方法就是:捏住耳垂可以增加膀胱的自制力。膀胱会出卖你的恐惧,比如小便失禁就说明你内心极度恐惧,可要克服它其实也不难,只要捏住耳垂就可以。耳垂上的神经是控制膀胱,包括性冲动的,后面这一点可能很多人知道。上校记得,在读中学时有一天一个同学曾问他,如果在大街上突然有性冲动,那东西翘起来,下不去,挺丢人的,怎么办?他不知道。那同学告诉他,只要反复捏弄耳垂就行,就能“偃旗息鼓”。

  确实是这样的,年轻时他曾多次试过,反复捏弄耳垂会抑制性冲动。

  话说回来,原以为他把金元宝扔进马桶又会招来一顿毒打,结果一整天都没人来理他,只有一个说苏北话的老汉给他中午、晚上送了两餐饭。老汉对他很客气,送来的饭菜也很好。他是已经准备死的人了,对吃饭没兴趣,可老汉一句话让他胃口大开。

  老汉说:吃吧,吃饱了还有可能逃走。

  他太想逃走了,一相情愿地把他的话当做一种好意和暗示,好像对方有可能要帮他逃走似的。不过,等他把饭菜吞下肚后,他又担心起来,怕老汉骗他,饭菜里面是下了药的。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可以说,这也是他在他们手上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如果以一百分计,这也许要扣掉五分。百密一疏,一疏其实就是百疏,因为五分又可能扩大成五十分,甚至是两个五十分。如果对方时时处处不见失手,是一百分,满分,百密无疏,无懈可击,那么他的一点点瑕疵都可能被放大又放大,无限放大,直至要掉他的命。所以,尽管只有一个错误,但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的职业必须是“密不透风”的,百密一疏也不行。

  当他意识到饭菜里面有可能下毒后,他曾试图把它吐出来,但当时他的肚子太饥饿了,饭菜下去后转眼即被汹涌的胃酸吞食,变成血液和蛋白质,扩散在血管和肌体里,任凭他怎么想办法,用手指抠喉咙也好,用拳头捶胃部也罢,都没有用。后来证明中午的饭菜里没有下药,所以晚饭他迟疑一番后又吃了,想的是晚上也许有机会可以逃跑。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那个苏北老头,还一门心思在饭菜里找“家伙”:纸条、刀片、铁丝、钥匙、尼龙丝……他在经历了午饭的虚惊后,更把老头的话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结果,晚饭入肚后不久他便沉沉地昏睡过去:浓烈的睡意像饥饿的胃酸,把他训练有素的意志一口吞掉,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昏睡居然把他倒霉的过去和以后隔开了,等他清醒过来后,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首先,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尼龙纹帐,牛皮凉席,绣花枕头,枕头边飘来阵阵香气,让他的鼻子一下凸出来,又轻又爽,像抹了清凉油似的。他循着扑鼻的香气侧目看去,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子。

  什么人?!

  他一下惊醒,迅速坐起身子。

  女子见他醒了,嗲声嗲气地扑倒在他怀里,一边色情地抚摸他,眼角眉梢都堆满了下贱和淫秽。他马上作出判断,这是一个妓女!他推开她,仓皇地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要问你啊长官,是你来找我的,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是第一次来吗?”

  不用说,这儿是妓院。

  可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他问自己的记忆,记忆里一片空白。问她,她也不知道。“我来之前你就躺在这里了,一直呼呼地睡,我都陪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是不是喝醉酒了,但你身上又没有酒气,你是怎么了?”她说。

  他问:“外面有人吗?”

  她说:“你要找什么人?”

  他说:“送我来的人。”

  她说:“我不知道是谁送你来的,现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这么迟了,都睡了。”

  他问:“现在几点了?”

  她说:“你手上不是戴着表,还问我?”

  清晨的天光泛亮,但他还是无法看清时间,那时的表不像现在一样,有夜光的。他问她安排她来这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她牢骚满腹地说:“鬼知道,你的人像鬼一样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玩个女人嘛,有什么可神秘的。”

  她看他穿上衣服要走的样子,着急地上来拉住他,“怎么,你要走?”他让她滚开,她反而蛮横地挡住他的去路,“钱呢?你还没给钱!”

  他说:“是谁喊你来的你就去找谁要钱。”

  她说:“他们都走了,我去找谁要钱。”

  他说:“那是你的事,反正我身上没钱。”

  她威胁他:“那我就这么光着身子跟你走,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这么一走了之的,门外面一定有几条狗盯着他呢,让他们去对付她吧。所以他没理她,一把推开她,夺路而走,出了门。她还真的跟出来了,惊惊乍乍的,好像就怕人不知道她光着身子。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等人冲出来拦他,结果一路走去,不见一个人影,声音都没有。已经凌晨四五点钟,妓院也安静下来了,楼上楼下见不着一个活物。就这样,他们像一对冤家,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地从楼上下来,穿过大堂。最后,他都已经拉开大门,转眼就要走掉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拦他。唯一拦他的只有她,嚷着要钱,要钱,要钱。

  没办法,他只好摘下手表给了她。这手表是上校在德国买的,贵着哪,要论价至少可以睡她一个月,而他其实连碰都没有碰她,显然是让她占了大便宜。她拎着手表,乐颠颠地回屋去了。他不相信那些人会让他走掉,他们一定在门外守着,汽车里,或者猫在哪里。他等着他们出来抓他,押他。可没有,真的没有。出门没有,走过一条街也没有,两条街还是没有,回了家依然没有,仿佛他真像是去逛了一趟妓院。

  这事情他怎么也想不通,直到见到了杜先生。

  六

  杜先生是一号院的人,又是三号院的后台老板,马上又将是五号院的背后老大。当时重庆有四大秘密权力机构,俗称“四院”。一号院当然是蒋委员长的,二号院是汪精卫的,三号院是一号院的“暗室”,四号院是二号院的“密室”。这四个院落在行政编制上是找不到的,但它们可以左右、影响诸多大小事务,国家的、党务的、军事的、行政的,无处不受它们的制约。当时陆上校是三号院的人,该院对外称是国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主任由杜先生兼任,常务副主任姓傅,是个中将——可见级别之高。陆上校是该办公室第三处处长,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事务,说白了,是帮助委员长私人找寻异己力量的。

  几个月前,陆上校在赴任该职之前,曾接到杜先生的电话,但人却从没有见过。在陆上校的想象中,杜先生应该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因为他的声音即使在电话上听起来依然震耳欲聋。但事实上,杜先生怎么看都是文弱的,个儿不高,块儿不大,戴眼镜,发谢顶,迈小步,抽纸烟,穿布鞋等等这些,都是知识分子的样子,朴素的知识分子。

  这一天,是绑架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陆上校刚从医院回到家,他的副官小许就驱车上门把他接走了,说是局长要见他。局长就是常务副主任,三号院的实际头脑,可能是副主任的称谓和他行使的权力有点不吻合,太文绉绉了,私下里人们都习惯喊他局长,不带姓的。为什么?因为他姓傅,又因为名义上杜先生兼任着局长,叫他傅局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傻。

  到了单位,陆上校在车里就看见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停在他们的办公楼下,位置特殊,和上峰局长的专车并排停在一起。

  上校问:“那是谁的车?”

  副官答:“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没看到这辆车,说不定是哪个大人物的,看来今天不光是局长想见您哦。”

  副官说着笑笑,他的主官却笑不起来,他阴沉着脸,回顾着连日来发生的奇怪事,心里有点忐忑。车停了,他没有马上下车的意思,对副官试探性地问:“我的事,这楼里大概人人都在念叨吧。”

  副官如实说道:“嗯,大家都在猜测绑架你的到底是哪一路人。”

  上校没好气地说:“当然是鬼子。”

  副官讪讪地笑:“是,我也跟大家这么说。”

  可如果是鬼子,又凭什么好好地放人了?陆上校想,这是个问题,他将不可避免地面临各种问询,自己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的,因为他自己对这次遭遇也感到一头雾水。也许,局长紧急召见他,会告诉他一些情况……他这样想着下了车,看着熟悉的办公楼,竟然有些陌路的恍惚,双腿有些发软,迟迟迈不开步子,好像是置身于异地险途。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局长办公室。

  局长站在桌子旁,正对着他的座椅在低声说话。仔细一看,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着脸,低着头,从上校的视角一时看不到他的正面。不过,从局长难得一见的谦卑表情和口气来看,此人来头不小。

  上校上前,一个立正,报告:“局长,我来了。”

  局长迎上来,看看他的伤口,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不等上校做答,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看看他,说道:“他们下手真狠啊。”因为个子矮,他站起来也并不显得高,但高人一等的派头是明摆着的,他目中无人的目光,他底气十足的声音,他反剪着双手的样子,他的金丝眼镜,他的平底布鞋,他的纹丝不乱的稀疏的头发。

  局长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此人的目光,一边对上校笑道:“还不赶快行礼,不认识吗?杜先生。”

  如雷贯耳!

  上校连忙一个笔挺的立正,声音洪亮地喊道:“首座好!”

  杜先生面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陆涛,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幸会,幸会。”

  上校毕恭毕敬地说:“首座过奖了,陆某不才,请首座多多赐教。”

  杜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你递交的工作报告是我最喜欢看的,有东西,文笔也是一流的。我们边走边说怎么样?”说着,开步要走的样子。

  上校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杜先生看看局长,笑而不答。

  局长脸一沉,训他:“杜先生让你走,你跟着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问的。”

  杜先生回头对陆上校笑道:“走吧,我不会绑架你的。”言毕,率先走出去。

  陆上校犹犹豫豫地跟着,心里有种火星子噼噼啪啪冒开来的感觉。他听出了首座的弦外之音,他预感到,首座要带他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笑话,那地方怎么能用普通的“重要”二字来形容?事实上,没词儿可以形容!偌大的中国,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陆上校还不配知道地址,所以他跟杜先生上车不久即被戴了眼罩,离开时也是同样的待遇。和几天前的绑架被蒙头不一样的是,戴眼罩不是吓唬人,不是搞阴谋,而是神秘,是程序和待遇。国人四万万,国军四百万,有此待遇者不过几十人。这天下午,年仅三十三岁的国军上校陆涛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蒋委员长。

  像在梦中一样,委员长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衫,趿着黄色软皮拖鞋,手里捧着一块产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脏的大红鸡血石。在他面前踱了两圈步,说了两句话,不到一百个字,会见就结束了。话少,但信息量大,一句顶一万句。第一句话落地后,这个国家多了一个新的秘密机构:五号院。第二句话出口时,陆上校已经摇身变为少将,一方之主,五号院的大管家。

  临别时,委员长把那块心形的大红鸡血石和一个暗红的檀木底座一并送给他,对他说:“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办公桌上,记着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干你的事,只有一种情况下你可以对我变心,就是这块石头变色了。”

  陆上校接过石头时身子不由得矮了一下,仿佛这块石头重有千斤。他清楚地知道,当他接下这块石头时,自己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必须隐姓埋名的人。他从此有了莫大的权力,但也有莫大的责任。这个责任需要他用一生去完成。

  总之,杜先生跟陆上校唱了一出诱人的苦肉计,他吃了一顿打,经受了灵与肉的考验,结果是得了个大便宜:官升二级,成了五号院的实际头脑,像傅将军之于三号院。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号院将有一个全世界通晓的别名,听上去阴森森的,黑糊糊的,叫“中国黑室”。这不是一个凡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天才的角斗场,负责侦听和破译日本高级军事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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