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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抗战时期国统区流通的货币叫法币,俗称中国钱。陆从骏调入黑室时月薪为二百法币,负责保安工作的处长老孙为一百二十法币,一般的普通职员为三十法币。当时法币对美金的兑换率为七比一,即当时黑室一个普通员工的月薪为四美金多一点点。即使黑室一号人物陆从骏,堂堂一个师职少将,月薪也不到三十美金。而海塞斯的年薪是多少呢?

  一万美金,相当于陆从骏的二十八倍!

  换言之,海塞斯的身价是当时二十八个中国师级少将军官的总和。

  这不禁令人好奇,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国民政府要如此不惜重金把他请来……难道他就是那个被世人传诵的“美国破译之父”赫伯特·亚德利?

  是的,他就是亚德利。

  亚德利到中国时,山本五十六的作战计划里还没有轰炸珍珠港的方案,那是三年后的事。当时美国和日本是协约国,用一本九十六页厚的白皮书缔结了两国的中立条约。亚德利为中国披挂上阵只能定义为“民间行为”,是一个国家和一个业已失业的破译家的一桩生意,埋名隐姓是必须的。在他为中国黑室秘密工作期间,先后用过包括“让·海塞斯”在内的六个假名。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旅程,我终于到达了香港。为了避免被日本人认出和暗杀,我用的是一个假名——赫伯特·奥思本,而且特意取道欧洲而来。自从我出版了《美国黑室》一书后,因为书中对日本搞的阴谋诡计做了揭露,我在东方已上了黑名单。所以,请我去拿“中国黑室”俸禄的中国当局,只好将我偷偷运进中国……

  多年后,亚德利就这样开始回忆这段生活,写了一本叫《中国黑室》的小册子。不乏有人对这小册子横加指责,骂亚德利是个“虚荣的人”,因为他“以写小说的方式”记录了这段生活,“完美地塑造了自己”,贬低、污辱了他身边的所有中国人,对个别令他有好感、不想贬辱的中国人——比如陈家鹄,以“只字不提的方式”冷漠处置。有众多的资料表明,亚德利在重庆期间至少和五位女性(三个中国人、两个外国人)先后有过“非凡的关系”,但在他的回忆中,他摇身变成一个“坐怀不乱的圣贤君子”。亚德利一生“著述颇丰”,但文字的真实性令人忐忑。破译大师把自己的一生变成了“密码”,让后人费尽心机去猜测他文字背后的真实与虚伪。

  作为开天辟地的一代破译大师,有关亚德利的生平资料如今遍地都是,过去的秘密被时间的阳光穿透、照亮。美国作家詹姆斯·班佛是记者出身,作品多以情报机构为题材,对亚德利的身世、经历深有研究。一九八三年,被美国国务院禁令锁在抽屉里四十余年的《中国黑室》小册子终获解禁,可以公开出版。班佛应出版社之邀泼墨写了序言,详细记述了他了解的“美国破译之父”。文章从美国国家安全局起笔,旁征博引,追古思幽,足见作家对情报领域涉猎之深和与亚德利先生之“过往甚密”:

  在华盛顿以北二十英里、占地超过一千公顷的米德堡里,坐落着自由世界最大的情报机关——美国国家安全局。这个由杜鲁门总统在一九五二年秘密创立的机构,默默地将全世界的私人、商业、外交和军事通信传递到一个“秘密城市”。“城市”由十二座安保森严的钢筋水泥庞然大物组成,其中,行动总部大楼即将成为仅次于五角大楼的全联邦政府第二大独立建筑物。

  行动总部大楼的内部可能是地球上电脑密度最高的地方,电脑所占的空间不是以平方米计算,而是以公顷。在这里,每张薄薄的镭射光碟存有数以亿计的数据;上千公里的磁带构成了豪尔赫·路易斯·波黑士笔下的无穷图书馆,疯狂地加密和记载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知识和资讯。

  为了还原这些复杂的密码,国家安全局使用了CRAY-1这样尖端的计算机,每个记忆体每秒可以传送高达三千二百万个词语(相当于两千五百本厚的三百页的书),以及可以将这些书以每分钟两万两千行的速度印到无限长的纸卷上的镭射打印机。在不久的将来,国家安全局的科研工程组将会实践那些听起来很奇怪的概念——约瑟夫逊结逻辑、磁性气泡、模拟光学计算、声光互动电荷传送器,等等,使得一秒钟内可以进行一千兆个操作。

  然而,在远远早于有CRAY-1诞生之前,甚至早于国家安全局成立之前,就有一个很有远见的年轻人开始进行了类似的工作,他拥有的只有一个敏锐的头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亚德利。

  在沉闷的密码与破译世界里,亚德利绝对是一个色彩鲜明、活力十足的人物。他的奔放不羁,与修道院的工作环境格格不入。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他出生于印第安纳州西南部一个名叫沃辛顿的小镇,年轻时的业余爱好是扑克,后来他能破解外国密码的天赋很可能得益于此。事实上赌牌或许没有破解外国密码那么神秘,但绝对不比那个更容易。除了竞选学生会主席、编辑校报、担当足球队长以外,他经常流连当地一个叫蒙提的酒吧,向“咸佬东”和“磨蹲山”学两招儿,或者在沃辛顿的其他十来个酒吧和三个桌球室操练他的副业:赌牌。

  高中毕业后亚德利去了芝加哥大学。但一年之后辍学,他回到沃辛顿,子承父业,做了一个铁路报务员。很快,他不能忍受这个日复一日收发货运时间、客运订单的单调工作。一九一二年,二十三岁的亚德利放下电报钥匙,登上了一列开往华盛顿联邦车站的火车。

  抵达华盛顿不久,即十一月十六日,亚德利又开始读起了电报。不过这次他的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印第安纳平原,而是白宫南草坪的网球场:亚德利在国务院找到了一份每周十八点七五美元的差使,当上了外交通讯的电码译员。在电报机与共鸣器断断续续的低鸣中,亚德利开始惊叹到底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电码译员,每天复制和翻译大量的机密文件,因为他知道其他国家也同样在加密外交电报。他突发奇想:美国政府为何不雇用破译员,专门破解其他国家的密码呢?

  不久,亚德利从国会图书馆里借阅了几本有关解密的书籍后,利用国务院的电文开始练习破译。他惊喜地发现,他可以在两个小时内破解一个由特使豪斯上校发给威尔逊总统的私人电报。既然他可以这样轻易地破解美国的密电码,他确信自己也可以破译其他国家的。于是他起草了一份文件给他的上司大卫·萨勒曼,一表心意。萨勒曼吃惊之余,找来其他的加密电报做试验,亚德利无一例外,都轻易破解了,从而为他赢得了崭新的人生。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亚德利被从国务院调到陆军部,组建军情八处(MI-8),专门负责密码破译工作。亚德利很快向情报破译部门证明了他的重要性,并从上尉升到少校。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宣布停战的一年多时间里,军情八处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总共破解外国政府一万零七百三十五条电码。战争结束后,亚德利奉命留在法国首都组建一支附属于“巴黎和会”的美国密码破译小组。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八日,亚德利回到美国,开始争取军情八处能在和平时期继续其破译工作。他递交了一份备忘录,建议成立一个以他自己为局长的密码局,编制大约是五十个破译员,预算为十万美元。几天后,国务院及陆军部同意共同出资成立这个机构。五月二十日,这个后来被广泛称之为“美国黑室”的部门问世。在历经多次重组和演变后,这个机构最终成为今日的美国国家安全局……

  巩予炎和罗荔丹的译笔实属上乘,但无法改变亚德利多舛的命运。随着哈伯特·胡佛入主白宫,任命保守的享利·史汀生掌管国务院,亚德利辉煌的事业步入了尽头。新任的国务卿以“绅士从不偷阅他人信件”为由,永久性地关闭了美国黑室,把亚德利当不良分子丢在了社会上。这是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从这一天起,亚德利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对此情况,詹姆斯·班佛依然不乏了解:

  一九三六年,一系列的小冲突似乎暗示世界即将经历又一次的大战:德国把军队开入了莱茵非军事区;佛朗哥在西班牙举起了叛乱的大旗;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给美国驻法大使的信中写道:我们不得不承认欧洲现在的形势,这比我们有生之年的任何时期都要黑暗。

  在亚洲,一九三七年,日本入侵中国,七月底攻陷北平和天津;随之而来的是对上海的狂轰滥炸,以及南京大屠杀。随着中国国民党的领导人蒋介石带领他的军队后撤,并将首都移到遥远的重庆,他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美国人的同情。罗斯福总统很同情他,但是总统有许多顾虑,不想触怒日本导致报复,所以美国政府的支持仅限于向走投无路的中国提供武器。

  在技术含量与日俱增的战争中,蒋介石发现他急切地需要情报,特别是电码情报。他要求中国驻华盛顿大使去了解行内最有才华但也最臭名远扬的亚德利,能否再次在破译日本密码上创造奇迹。这时的亚德利定居在皇后区,他对投机地产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他的脑袋怀念着密码的挑战,他的双手渴望着破解答案。当中国助理武官肖勃少校问他是否愿意到重庆时,他兴奋不已。但是,他仍然精明地将工资抬高到每年一万美金,才接受中方的邀请。一九三八年九月,在与肖少校多个月的秘密接触后,亚德利化名为一个叫赫伯特·奥思本的皮草出口商,悄然离开美国,踏上了中国之旅……

  二

  一分钱一分货,你如此高昂的身价,又是委员长钦定的“贡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是凡人。非凡之人自然要给予非凡的礼遇,所以杜先生要亲自接见,要送国礼(郑板桥的画和蜀锦),还要送车。

  同时,非凡之人也要接受非凡之要求,行非凡之大事。所以,第一次见面,杜先生在给足海塞斯面子之后,回到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开始给海塞斯下达任务:

  “尊敬的海塞斯先生,如果您不是陆所长的属下,您就是我最珍贵的客人,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无礼不成敬,为了表达敬意,什么样的礼节我都会尽到,陪您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我都乐意,且保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但现在您是五号院的栋梁之材,擎天之柱,换言之即是我的战友,最最重要的战友。现在保卫武汉的战役正陷入白热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快守不住了。武汉是我们的战略要地,那里有汉阳兵器厂等一大批军工厂,我们必须给他们创造一个转移和撤退的时间。

  如果撤退不下来,大批军工厂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今后我们持久的抗日战争就无从谈起。所以,委员长已经下了死命令:必须再坚守两个月,六十天。”

  海塞斯同样面色严肃地望着杜先生,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杜先生接着说道:“我刚从前线回来,形势非常严峻啊,敌人已经纠集了九个师团、三个特种旅和航空兵,共计重兵二十五万,从长江两岸和大别山北麓,向武汉包抄而来。我方虽已调动一百三十个师,近一百万兵力准备死守武汉。但是战线太长,敌人神出鬼没,防御遭到极大的挫折。现在,马当、湖口两要塞在敌人海陆联合进攻下已经失守,武汉已处在六路敌军的包围中,势若累卵,危在旦夕。能不能坚守两个月,就看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六路敌军谁可能最先向武汉发起攻击。我们只有明确知道了敌人的进攻步骤,知道了谁先谁后,才能集中兵力,以多敌寡,进行严防死守,才可能拖住敌人。告诉我,您行吗?”

  “给我时间,我相信可以的。”

  “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海塞斯笑了,“将军阁下,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爱开玩笑。”杜先生异常严肃,伸出两个手指,“两天,我最多再给你加两天。”

  “也不行,两周差不多。”

  “不,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你也没有退路。”杜先生目光炯炯,死死看着对方,坚定地说,“你必须行,不行也得行,因为拜托你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泣血流泪以望苍天的四万万中国同胞!”

  海塞斯想,好吧,既然你已经不给我退路,那么争辩也没用,就答应吧。答应了,他又马上想,这些人真愚蠢,做的梦都戴着傻瓜帽。他嘴上答应只是权宜之计,因为他没工夫跟这群蠢猪啰唆。

  当然,他也很清楚,如果运气好,他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完成任务的。所谓运气,有些是上天给的,是遇到的,有些是自己去找来的。这么短的时间,遇是不行了,遇是要时间的。守株待兔就是遇,碰上了就是运气。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他只有去找。

  去哪里找?

  报库,那里堆积着数以万计的日军电报,有的是从长沙带来的,有的是最近抄到的。回到五号院,他吩咐助手阎小夏去报库调来进攻武汉的日军各部最近一个月的电报流量情况,要求他制成一个敌军电报流量进程表,自己则去分析科调走了他们的分析日志。

  破译处下面设有四科一室,分别是:破译科、分析科、计算科、资料科、报库(室)。中心当然是破译科,其他都是围着它转的。分析科就是冯警长的义妹马姑娘生前的供职之地,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她留在日志上的笔迹。日志上共有五个人的笔迹,包括刘科长,还有那个把木桶想象成男人的钟女士。海塞斯用了两天两夜,总算看完了八本厚厚的日志。他看完最后一本日志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一点多钟,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分析日志给他的信息和助手阎小夏给他提供的围攻武汉之日军各部最近一个月的电报流量反映的资讯情况基本上是吻合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他可以下个冒险的判断。所谓冒险,是因为这判断缺乏技术面的支持,但三天或者五天的期限怎么可能指望得到技术面的支持?这是没有退路的进攻,孤注一掷也好,断臂求生也罢,他别无选择,也就有了唯一的选择。他用十五分钟拟了个情况报告的大纲,给助手留了言,丢在桌上,准备回去好好睡个觉。下楼后,在走廊上遇到了值夜班的钟女士,两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交臂而过。

  突然,海塞斯回过头来,对钟女士说:“很抱歉,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

  钟女士一脸惊讶和慌乱,眼前的教授是他的领导,她报以微笑,但心里很是紧张,心想一定是自己哪一天的日志记错或漏掉了什么,“对不起处长,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日志……我……”

  “你的日志写得很好,”海塞斯笑道,“我发现的是你身体的秘密。”

  “……”

  “你身边没有男人。”

  “……”钟女士觉得心跳加速。

  “我身边也没有女人。”海塞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同情一下。”

  “……”钟女士一下脸膛绽红,她有把木桶当成男人的想象力,但面对一个洋人上司却缺乏相似的想象力。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想象力,只需要行动。海塞斯像对老情人一样,举手放到她烧红的脸颊上,抚摸着,“你脸红了,像个少女。你应该年过四十岁了吧,但是我敢肯定,你的乳头仍然像少女一样粉红,比这脸蛋也还要红。”

  这就是海塞斯发现的她身体的秘密。

  事实确实如此,几分钟后海塞斯带她上楼,在他豪华的大办公室里,脱下她的衣衫,指着她的乳头说:“你看,我没有说错吧。”钟女士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乳头竟是那么红,那么玲珑,那么坚挺,似乎从未被人碰过。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钟女士也许是五号院第一个领悟到海塞斯身上有神性的人。她也是海塞斯在重庆秘密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只是好景不长,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最后因被陆从骏发现而告终。

  陆所长把钟女士当做垃圾扫出五号院,这也意味着海塞斯不可能在五号院内碰到第二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保住了蒋微等姑娘身体的安全性,但是后遗症其实更大。相对于黑室的安全而言,一个女人身体的安全太微不足道了。再说,陆从骏也不是从部属身体的安全考虑而“杀一儆百”的,他是担心教授因色而乱,耽误了工作。他把教授当做中国人来看,把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包括他自己),都看做是一台破译机器的零件。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用海塞斯的话来说:机器是干不了事的,只有人才能干事,而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禁欲,意味着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外力关闭起来,甚至是被切割掉。陆从骏无疑同世界上除海塞斯等寥若晨星的天才之外的所有人一样,并不知道破译密码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大脑一瞬间的灵光乍现,而是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汗毛孔,都要彻底灵动起来,张开,闭拢,呼吸,燃烧,灵魂出窍,随风随雨飘散,接天接地聚汇……

  这天晚上海塞斯没有回宿舍,直接在办公室度过了一夜。他还是第一次和东方女人做爱,钟女士快速而频繁的高xdx潮,在高xdx潮时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的极度痛苦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刚黎明时,在海塞斯的睡梦中,钟女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衫,走了,留在她脑海里的是办公室的豪华,地毯,沙发,躺椅,靠垫,大办公桌,大茶几,高靠背皮椅……各种大小不一却都精致、有趣的摆设。

  其实,豪华谈不上,至少在海塞斯看来是这样。连一盏水晶吊灯都没有,谈什么豪华,扯淡!办公室最大的特征不过是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板报、图表;门口是一块小黑板,提示日程备忘用的;正面墙上,正中,有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了各种数据、公式;左面墙上挂有一幅小型作战平面地图;右面则是一幅地形图。黑板边上,还有一幅电报流量进程表格,有“军01号-11号线”等标注,反映的是武汉四周敌人最近一个月电报流量的情况。

  上班了,助手阎小夏推门进来,他没看到沙发上有人睡着,也根本不可能想到,大手大脚地收拾着办公室,把海塞斯吵醒了。后者有意咳嗽一声,把前者吓了一大跳。

  “你没回去睡觉,教授?”

  “几点了?”海塞斯睡眼惺忪地问。

  “快八点了。”

  “我才睡两个小时,你应该让我再睡两个小时。”

  “你今天要去给学生上课的。”

  “啊,”海塞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今天有课?你昨天该提醒我。”

  “写着的呢。”助手指着记事小黑板说。

  “完全乱套了,”海塞斯摇着头说,“不过我的思路似乎是清楚了。”指指桌上那一沓文案,“你瞧,我把敌人的21师团揪了出来,他们可能要打头阵,我已经给你拟好了大纲,你马上把这些整理出来,写成报告,报给陆所长。”

  “是吗?”阎小夏脸上准确地表达出内心的惊喜,“怎么揪出来的?”

  “你不会以为是我破译了什么电报吧?”海塞斯认真地看着他。

  助手的回答让教授失望了。

  这是海塞斯进入黑室的第五天,他对助手第一次生出了失望的情绪。同样的问题,一个多小时后,有人轻轻松松给教授道出一个满意的回答,海塞斯对助手就更失望了。失望的阴影将被时间越拉越长,越放越大,因为那个人的光芒将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三

  这个人就是陈家鹄。

  在培训中心主任左立的眼里,陈家鹄是令人失望的,而且不是“一点”,是“极度”。这天,陆所长陪海塞斯上山来,海塞斯去上课了,所长被左立带到了办公室,左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数落陈家鹄的不是。他拉开抽屉,找出两封信,递给所长,“你看,又是他的信,才来几天信就写了好几封,而且都是‘密电码’,还是你去处理吧。”

  陆所长接下信,塞在衣袋里,“我已经让海塞斯破了他的‘密电码’,无关秘密,不会有事。”

  “但我总觉得他这人有事。”左立摇着头叹道。

  “什么事?”陆所长静静地望着对方。

  左立沉吟道:“怎么说呢,按说他来得迟,应该比别人刻苦才行,可是……我看他比谁都放松,每天晚上他寝室的灯总是熄得最早,早上别人在晨读,背资料,他倒好,不是爬山就是跑步,搞得跟个运动员似的。至于上课嘛,几个教员都反映他极不认真。敢在课堂上给自己老婆写信的人,还会认真吗?我看他最认真的事就是打理自己的头发,时刻都搞得一丝不乱。”

  陆所长听罢默然不语,他想,陈家鹄会不会在耍他:你请我来总不是为了当摆设看吧,我不行怎么着?我能力不行,思想品质也不行,我不求上进,我跟你捣蛋,你拿我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把他放掉。这是无赖的做法,他会耍无赖吗?陆所长陷入了谜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陈家鹄真不了解。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走出门,往教室那边走去,很远就看到海塞斯高大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海塞斯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一个复杂的数学演算公式。跟第一次的西装革履不同,今天他换上了一身休闲便装,人显得随和了很多。如果你眼睛够尖,仔细看,盯着他后脖颈的左侧看,会发现一根长长的头发,挂在左耳朵上,像个倒钩似的,沾在脖子上,钻进了衣领里。毫无疑问,这是钟女士的头发。

  写完公式,海塞斯转过身来,讲道:“大家知道,数学是科学的哲学,密码技术作为一门应用科学,数学是它的父亲。上堂课我讲了,在密码世界里,真相都是被绝对掩盖的,隐藏的,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找到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用数学的语言来说,很简单,即一个公式:X≠X。这是密码研制者的终点,却是我们破译者的起点。从起点到终点,从本质上说,只是几个数学公式而已。但从理论上说,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这几个数学公式对破译者而言永远是个谜。现在我想问大家,这X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能回答出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冷不丁说话了,语气多少显得有点随便,“这是对正数无限大的求证,正常情况下,X永远是变数,不可穷尽。它代表了我们今后的命运——正常情况下,破译者是无法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破译密码的。”

  海塞斯双眼一亮,会心而笑,“不过有时候,我们又似乎很容易看见敌人的秘密。”说着海塞斯刷刷几下,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以武汉作为战场的作战草图。

  海塞斯指着草图跟大家讲解,却没有从草图开始说起,他说到了天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二者之间具有欺骗性,即变数。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实际的天圆地方论,以及永恒性,即无限。这样的属性实在太像一部密码了。我们在地球上,从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的规律,最起码得出了天体是运动的结论。所以,即使不知道它们如何运动,这样的发现也足以给人类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同样,通过表象发现秘密,在很多时候,都是破译密码的第一步。你们要相信,无论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难的,但往往都是最关键的。”

  海塞斯这才转过身,再次指着黑板上的草图道:“这是一幅X城被围攻的战场草图。你们看,城市已经被ABCDEF六支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城外的兵力对比非常悬殊。这样一座汪洋中的孤岛,随时都有被海水吞没的危险。所幸的是,洪水也许不会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如果能够预先知道这六支敌队谁最先发动攻击,集中力量将其击破,也许就会迎来胜利的转机。”

  海塞斯顿了顿,又接着说:“要知道这个秘密,若能破译敌军密码当然是最好的,但又谈何容易?不过,这并非唯一的办法,比如派出侦察兵深入敌人前哨‘抓舌头’,或者混入敌军探听虚实,甚至到后方去了解敌军的供给情况等,都可能给你答案。但是,这不是我们能干的事,我们能干什么呢?我们在无法破译敌军密电的情况下,能从什么角度去判断敌人进攻的先后呢?我想听听各位的思考。”

  大家都拧着眉头思索起来,教室里一片静默。最后,还是陈家鹄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海塞斯:“敌人的电台我们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说,“但我们破译不了密电。”

  “我们控制电台有多长时间?”

  “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为什么?”

  “要分析电报流量变化,至少需要这个时间。”

  “好,我给你这个时间。”

  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那就分析ABCDEF六军的电报流量,一般先进攻的部队电报流量往往会出现异常,要么是急剧增加,要么是急剧减少,甚至无线电静默。”

  海塞斯埋着头,走下讲台,好像并不是往陈家鹄走去,但最后却停在了陈家鹄跟前,对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这是猜测,那么你能告诉我,这猜测胜算的几率有多大?”看陈家鹄想站起来,海塞斯单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着说,我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只有六七成吧。”陈家鹄耸耸肩膀说。

  “这比例太低了,”教授双目如电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声音也变得热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这要看你能再给我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至少一个月以上的所有电报的分析日志。”

  “在没有破译密码的情况下,日志有可能无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现在给你信息。”

  “这要看是什么信息,”举目看着高高在上的教授,陈家鹄觉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志提供的信息和电报流量出现变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么,比例可以相应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来捏着一个粉笔头,这会儿他把粉笔头潇洒地抛出去,抛了个优美的弧线,一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对着陈家鹄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让我非常满意。”他说着转身往讲台走去,一边依然对陈家鹄说着,“上次我曾说过,你可能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现在我想你不会是最差的,应该是最好的。下课!”

  四

  刚才陆所长和左立一直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这会儿散步回来,看见下课了,学员们都在教室外围着海塞斯闲聊,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独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着陈家鹄的身影,发牢骚,“人家都在跟教授交流,他又跑了,可能又回去写信了吧。”

  所长犹豫一会儿,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掏出刚才收下的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递给左立,让他喊林容容过来。左立心领神会,晃着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过来,向所长汇报陈家鹄,说得天花乱坠。

  林容容说:“别听左主任的,所长,他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林容容说:“他是不太用功,所长,可以说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说:“所长啊,你没看他是怎么背资料的,就跟我们看书一样,翻到哪儿记到哪儿,翻看个一两遍就全记住了。一本敌人军官花名册,我背了半个月才勉强记住一半人名,而他只看了一遍,就滚瓜烂熟了。人跟人不一样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机还灵光,简直是过目不忘。”

  林容容说:“请所长相信,我的话没有丝毫夸张,你如果去问教授,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比我夸得还要厉害。现在教授的课我看只有他听得懂——赵子刚也勉强还行,但跟他还是没法比。我觉得他以前一定接触过密码,他自己也说看过一些相关的书……”

  林容容给所长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陈家鹄,这个陈家鹄更接近他想象或者说他愿意想象的陈家鹄,所以多少安慰了他虚空的心。半个小时后,在回去的路上,在车里,海塞斯又给陆所长提供了一个他认为的陈家鹄,真正彻底安慰了所长。

  海塞斯对陈家鹄由衷地欣赏与喜爱,直到上完课后,他跟陆所长一起坐车下山了,还在他心里荡漾着,还在他脸上弥漫着,就像一颗明亮晶莹的水珠,在他浓黑的胡子上欢快地跳荡闪耀。有一阵子,他望着车窗外秀丽的景色,哼起了美国乡村音乐,嘭嘭嘭的,喜形于色,就差手舞足蹈。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嘛,教授。”

  “是吗?”

  “您的眼睛告诉了我。”

  “哦,原来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除了高兴,你还看到了我什么?”

  “还有吗?”

  “看不出来吧?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诉你,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我们有约定的。”陆所长严肃地盯着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窝边草?”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别紧张,是个男人。”

  “谁?”

  “陈家鹄。”

  “他怎么了?”

  “很优秀。”

  “是吗?”

  “是的。”

  “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夸他?”

  “没有做什么,要做了什么那就是你来夸了。”

  “没做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夸他?”陆所长故意套他话。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海塞斯认真地说,“但你相信我好了,你已经找到了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帮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陆所长的车,司机是老孙。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了陈家鹄“十有八九”的安慰,还是被钟女士的“痛苦”滋润着,心情甚好,跟所长相谈甚欢,让陆所长心里像灌了蜜糖似的。心里高兴,话就多,天南海北,说东道西,话赶话,越赶越多。话一多,时间就长了翅膀,比车轱辘还转得快,口沫纷飞间,车子已经开进止上路五号大门,停在前院的办公楼前。

  “继续开。”陆所长吩咐老孙,“我不下车。”

  “你干吗不下?”海塞斯问。

  “我找你有事。”

  “还是谈陈家鹄?我谈得够多了,没有了。”

  “你没有我还有呢,开车。”

  “不,你下车。”海塞斯赶他下车,“我要休息,你也该回去看报告了。”

  “什么报告?”

  “我的报告,”海塞斯说,“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写的,现在我想他应该给你交上去了。事关武汉作战方案,你快回去看,回头我们再交流。”

  还有这好事!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陆所长乐颠颠地跟海塞斯道了别,下了车。车子继续往后院开,开进后院,停在破译楼前。海塞斯刚下车,侦听处杨处长即匆匆赶出来,说有情况,要他马上去他们那儿看看。

  五

  杨处长,单名路,侦听处之长官,中等偏高个头,宽肩膀,长方脸。他的轮廓和陈家鹄有点挂相,包括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跟陈家鹄都有点形似状像。轮廓相似的人其实很多的,让陈家鹄来说,他会给你一个百分之一的比例。据说,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轮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万分之一了。用数据言说是为了准确,但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不准确,比如这些数据,无法当数据用,只能当形容词用,本质是达意不写实的。

  杨处长领着海塞斯走进侦听楼,后者立刻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蒋微正在指挥几个人一起抢抄一份“险报”,电波声像游丝一样缥缈无形,飞来荡去,时断时续。蒋微是领班,有点小组长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宽宽大大的,遮盖了她饱满的胸部,海塞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多看她一眼,像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

  杨处长带海塞斯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后者正在分类电报,动作麻利,样子忙碌,一看就是电报流量很大。

  海塞斯扫了一眼电报,问杨处长:“哪来的电报,这么多?”

  杨处长说:“6号线和6A号线的。”

  小伙子对海塞斯说:“6B号线今天也发了六份电报,都给你送过去了。”

  海塞斯听着,嘴角浮出了笑容,“6”字头的电台都是21师团的电台,他就想看到他们这么热闹的样子。他想起陈家鹄的“十有八九说”,问杨处长:“‘十有八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杨处被问得莫名其妙,愣在那儿,张口结舌。其实海塞斯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十拿九稳的意思是不是?处长阁下。”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心情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办公室,助手阎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经去过侦听处,喜滋滋地跑来向他汇报说今天21师团几条线的电报流量都出现了放量现象。是报喜的意思。海塞斯听了不以为然,只问他:“报告交上去了没有?”

  “交了。”

  “交了就好。”海塞斯说,“电报继续放量,说明我们的报告正在向真实的敌情接近,你就等着受表扬吧。”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表扬的人来了。陆所长没想到海塞斯这么快就完成了杜先生交办的任务,捧着报告闯进办公室,喜笑颜开,声音高分贝,样子像恨不得要上来拥抱海塞斯,“教授,你这么快就破译电报了?”

  海塞斯退开一步,平静地说:“我没有破译任何电报。”

  陆所长一怔,惊愕地望着他:“没有破译电报,你怎么判断出21师团要打头阵?军中无戏言,没准的事我们不能随便上报的,这可是个大情报啊。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儿戏。”

  “我不需要破译电报。”海塞斯指着办公桌上那一堆新来的电报说,“你看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惊人。我想敌人的发报机一定都发烫了。”

  “这会不会是个假象,有意在迷惑我们?”陆所长不禁有所疑问。

  “你说的‘迷惑’需要两个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边用剪刀剪着雪茄头,一边说道,“第一,敌人知道我们在侦听他们的电台……”

  “这很有可能,”因为关系实在太过重大,陆所长顾不得礼数,失敬地打断他,“我们在长沙也有侦听基地,现在报库里有一大半资料都是那边转过来的。”

  “我知道,可我还没说完呢。”海塞斯点了雪茄,猛抽了一口,接着说,“第二个前提,我们已经破译敌人的密码,并且已经被敌人发现。只有这样,敌人才可能借力打力,发些假电报来迷惑我们。可实际上敌人根本不会这么高看你,我们确实也没有破译敌人的任何密码。再说了,如果是作假,他们并不需要发这么多电报,不但不需要,还会有意控制数量,因为多了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现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释就是它确实有那么多话要说。”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规定,有百分之七十的胜算你就应该上报。”

  陆所长点点头,看着海塞斯,“那我就上报了?”看海塞斯没答理他,又自语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确定,是立功还是受罚,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教授,这第一张单子,最好还是给我立功吧。”

  海塞斯从胸前掏出一个十字架,举在所长面前,“那你就对它祈祷吧。”

  陆所长小心地抚摸着十字架,像摸着一个宝物,一个价值连城却又容易破碎的宝物,“这就是你们敬拜的耶稣?对他祈祷是不是很灵?”看教授点头称是,他真想祈祷,“可我还不知道怎么祈祷呢,要我跪下吗?教教我吧教授,我愿意向他祈祷,只要他给我抹掉那个百分之二十。”

  海塞斯看他当真的样子,把十字架塞入衣服里,嘲笑他:“对不起,我只负责教人破译密码,如果要教你祈祷,还得另加薪水。”

  陆从骏想,你一年的薪水已经够我一辈子挣的了,你还嫌少,看来耶稣是教人贪婪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美国人,另一个基督徒,正在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与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这一天,虚伪的基督徒的真实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陈家鹄。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陈家鹄在一个山胳肢窝里,空中的飞机都找不到,荒郊野岭,地图上没标注,邮册里没地址。那是一片被人为刻意包裹、藏匿之地,如世外桃源,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在某种特别的机缘巧合下才能闯入。

  此刻,陈家鹄正在宿舍里研究敌21师团的资料。海塞斯在下山前曾专门来他宿舍,单独跟他聊了几分钟,聊的都是美国的事情,两人都去过的地方,都看过的电影。他们没有共同熟悉的人,海塞斯觉得这有点不正常,因为两人其实是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的:数学界。海塞斯有理由怀疑,他的学生没有完全说实话。

  “我想我们需要时间来互相了解。”海塞斯这样告别了他欣赏的弟子。

  吃午饭时,左立给陈家鹄转送来一只档案袋,里面装的是敌21师团的基本资料和一些在前线战场缴获的敌部文件。这是海塞斯下山后让老孙送上来的,资料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是海塞斯用英文写的。陈家鹄完全可以直接把它转换成母语:

  我明显地感觉到你不愿意跟我谈过去,谈美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谈谈敌人吧。我对日本的军情和文化所知甚少,你在日本多年,也许可以当我的老师。据可靠消息,大兵压境,四面楚歌,武汉守不住了,但又必须拼死抵抗至少一到两个月。我决定立刻展开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工作,望你能够尽快熟悉这些资料,以利商讨。别跟我说你没有从事破译的经验,你可以欺骗你身边的官僚,但骗不了我。也许我们该交个朋友,做你的朋友我自信是合格的。

  亚德利即日

  这可能是亚德利在重庆期间唯一一次签署真名。这个名字确实让陈家鹄感到震惊,早在日本留学时他就从导师炎武次二那里听说过此人,知道他曾经破译过日本的海军和外交密码,因而在日本“臭名昭著”。导师站在一个数学家的角度对他有一个学院式的评论:没有他,美国的破译科学不可能有今天的前端,至少要拖后十年才能起步。为此,刚到美国时,陈家鹄曾有意识地关注并经常得到他的不少消息,他出版的几本书,比如《美国黑室》《金发伯爵夫人》《日本红日》等,他都看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被日本人痛骂、歧视、诅咒的“美国英雄”,在美国却一点也没有被奉为英雄的感觉,甚至美国安全局的人经常组织文章在媒体上骂他是个“酒鬼”、“大嘴巴”、“失信之徒”、“吹牛大师”等。开美国先河的“破译之父”怎么就得罪他的祖师爷?对此,詹姆斯·班佛也有研究结论:

  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美国黑室被永久性地关闭。对于亚德利来讲这实在太糟糕,他不但失去了工作,而且恰遇股市大跌,经济大萧条让每一个美国人都囊中羞涩。他只好收拾包袱,离开大都市,回到自己的老家沃辛顿。但是,印第安纳州的小镇更不需要破译家,身无分文、还要养家糊口的亚德利一度几乎到了绝境。这时能做的事只有一件:把在“密室”的经历写成书,出版挣钱。

  在纽约出版社乔治·白的帮助下,亚德利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一九三一年四月及五月期间,故事的三个节录在《星期六邮报》上发表。同年六月一日,博士美林公司出版了《美国黑室》一书。这本书稍后成为美国文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书之一。公众争相购买《美国黑室》,评论家对它也高度评价。有书评人称它为“第一本由美国人撰写的、最具轰动性的关于大战后秘史的作品”。

  华盛顿政府冷淡地否认了亚德利的故事。但私下里,官方却大为震怒,他们敦促官方采取法律行动禁止此书发行,但法律不予支持,更让他们恨透了亚德利。亚德利尝到了甜头,大胆展开了一个新的计划:他决定把华盛顿裁军会议的故事作独家著述,包括公布那些截获取自东京和其谈判代表之问的电文原件。在一个名叫玛丽·斯塔特。克露斯的业余作家的帮助下,亚德利在两个月内完成了九百七十页的《日本外交秘密:1921-1922》。

  这下,乔治·自出版社被吓坏了,他们不单拒绝出版该书,其总裁查班斯还通知司法部,举报手稿含有许多日文电报原件。这令国务院大为紧张。在国务院的要求下,陆军部派出三个官员到沃辛顿要求亚德利交还所有官方文件。亚德利的回答是:我并没有任何损害美国政府的文件。

  政府最终还是成功地阻止了亚德利出版此书。在亚德利把手稿送交麦克兰公司后,纽约助理检察官托马斯·杜威得到了该公司总裁乔治·勃莱特的协助。美国联邦法院执行官在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将手稿从麦克兰公司带走。出版社协助政府查禁自己的书,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这次行动却是联邦政府有史以来,第一次以安全理由充公一份手稿。直到四十六年之后,《日本外交秘密》的部分内容仍被列为机密。

  为了防止亚德利再次爆料,国务院努力通过了一条法例,将出版使用官方外交密码编写的资料列为犯罪行为。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亚德利继续他新的事业——写作。他从写实作品转向写小说,将事实和创作糅合在一起。在他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金发伯爵夫人》里,华府密探局的主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揭发了一个美丽的德国间谍。《星期六文学评论》写道:亚德利先生不但熟悉间谍素材,也是个讲故事好手。

  六个月之后,亚德利又完成新作《日本红日》,小说再次以一个国务院年轻雇员和美丽的中国女性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最终揭露了日本征服满洲的阴谋。一九三五年,亚德利取得了进一步的成功,他将《金发伯爵夫人》出售给米高梅影片公司,并兼任技术顾问,搬上大银幕,电影改名为《相遇》,由威廉·鲍威尔、罗莎琳德·罗素闻和恺撒·罗密欧等明星主演……

  虽然陈家鹄不知道这些背景,但是导师炎武次二对他的评论,日本政府对他的痛恨,他几本小说中反映出来他的经历和才华,以及他对自己没有丝毫遮掩的欣赏等等,这一切,都使得陈家鹄对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感激这种相逢。他已经朦朦胧胧预感到,此人将会成为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自己生活的肋骨。他对自己即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缺乏好感,但如果必须要担当此角色,他觉得和他一起出演一定是最理想的。现在他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脑海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他在自己的牙齿上安装了窃听器。

  他不知道,这个“他”,是他自己,还是他过去的导师——炎武次二,还是现在的这个美国专家——海塞斯——其实他叫亚德利。

  五

  海塞斯知道,比谁都知道,即使他的判断百分之百的准确,也只能帮助前线部队打一个有备之仗,他们可以相对机动地集中兵力,暂时抵挡住敌人先头部队的进攻。但要真正帮助部队打赢仗,击溃来敌,还是要破译密码,了解敌人的布防、兵力,进攻时间、方式,武器装备,突破地点等等。从现在武汉的形势看,要完全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对集中,力争打出几个漂亮的防御战,令敌军生县,放慢大举攻犯之步伐。所以,海塞斯回到办公室后不久,便收集了一些敌21师团的军情资料,给陈家鹄送去。他决定要下手破译敌21师团的密码,急需一个真正能助他开动脑筋、尽快进入状态的帮手。海塞斯明白,尽管自己曾破译过日本的海军和外交密码,但对日本陆军的情况所知不多,尤其是当下,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是的,他毕竟已经离开破译界十多年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同行者,来给他驱散“常识的黑暗”,“旅途的孤独”,以及“孤独可能导致的盲区”。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个陈家鹄,炎武次二的学生,一定从事过高难度的破译工作,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

  当天晚上,陆所长拿着一个讲义夹来找教授,一进屋就被屋子里浓浓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他用讲义夹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看来你得改抽中国烟,你那玩艺太猛了,搞得这儿跟前线似的硝烟弥漫。”

  海塞斯吐出一大口烟,笑道:“这说明了我在工作,而且状态良好;什么时候你进来发现这里空气清新,那就意味着我要请医生了。”看陆所长手上捏着个满当当的讲义夹,问:“这是给我的吗?”

  “对。”陆所长走上前,把东西递给他,“杜先生给你弄了些资料来,他对我们提交的报告很重视,已经转给了武汉大本营,但武汉方面认为,敌21师团初来乍到,好像不大可能打头阵。”

  海塞斯冷冷一笑,一边翻看资料:“按照他们的逻辑,我也不该这么快做出这么大的判断,因为我也是初来乍到啊。”

  陆所长小声道:“杜先生的意思……”海塞斯知道他要说什么,抢自道:“我应该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给出百分之百的保证是不是?”看陆所长点头,他站起来,不满地说:“要我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破密码是猜谜语,睡个觉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估计要多久?”

  “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条件。”

  “你需要什么条件?”

  “如果以三两天为限的话,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所长双目放光,等着他提供法宝。

  “去敌人的机要室里偷!”海塞斯将手里的资料一丢,摊开手,斩钉截铁地说,“也就是说,你根本不需要我!”

  陆所长无言以对。

  海塞斯用两口烟雾缓和了一下情绪,解释道:“你要知道,情报收集是多渠道的,我们提供百分之八十的保证已经够高了,然后他们应该以此为据,去多方收集情报,最后作出判断。他现在指望我们自我验证,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岂不是天方夜谭?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短时间内我不可能破译任何密码,我不是神,神在这儿。”海塞斯拍拍胸脯,说的是十字架的耶稣,“只有上帝才有这本事,说有光就有光,说有什么就有什么。”顿了顿又说:“杜先生是不是看这次我按时给他递交了报告,就以为我会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可能的,告诉你这是两回事,分析敌情无非是知识和经验的套路,而密码,破译密码,则是一门科学,不但庞大,而且深邃,它需要日积月累,需要探索发现,它是苦苦思索和等待之后的灵光一现。可你们呢?没有十月怀胎就想抱金娃娃,做梦吧。再说了,我的报告还没有得到证实呢,他不是有异议嘛,我不是也留了百分之二十的余地在那儿。所长阁下,请你不要异想天开,你们不切实际的心情会破坏我接近灵光的感觉的。”

  海塞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神,事实上又把自己当做了菩萨——难侍候的菩萨,否则凭什么一句话不对路,就对顶头上司大动肝火。不过,如果他要预料到他对敌21师团打头阵的报告在三天后将被证实为真,他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大情绪了。是的,他的情绪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心中焦虑,毕竟这是他到黑室后做的第一单“生意”,他害怕出洋相,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再优秀的演员,如果刚登台就出洋相,以后的表演肯定会备受影响。

  相反,当三天之后敌21师团率先发动进攻,成全了他的首单“生意”,让他赚到盆满钵盈,开张大吉——都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似乎也就预示了他今后的表演会好戏连台,精彩纷呈。

  在陈家鹄看来,教授在讲台上的表演确实是好戏连台,精彩纷呈,每听他一堂课,陈家鹄都感到内心有一部分被点亮。翻译的水平很一般,对那些英语水平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懂的学员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但对于在美国待过几年的陈家鹄来说则没有任何影响,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听懂教授的每一句话,翻译的时间成了他反刍、品咂、消化教授原意的空隙。所以,陈家鹄听海塞斯的课,决不会漏掉一个词。每一句话他都听一遍,思一遍,他觉得也值得他听一遍又思一遍。

  这天,海塞斯上山前得知,敌21师团确以实际行动捍卫了他报告的真实性,几天来的焦虑被驱散一空,云开天晴,心情特别好,神采奕奕,精神气十足,声音格外洪亮。他已经不再浮于表皮地给学员们讲密码的玄奥神秘,而是给他们讲起了密码的实质。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说,人难免是要犯错误的,比如吃饭,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们每天都要吃,‘吃饭的技术’早已烂熟,闭上眼睛照样可以吃。可是谁吃饭又从来没有丢过筷子,没有丢过饭粒?没有这样的人。由此可见,机要员加密和解密也好,报务员发报和抄报也好,总是难免要出错。有错就要更改,改动的地方就是一个补丁。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补丁就是破绽,也给我们的破译带来了机会和突破口。所以,虽然密码有理论上的牢不可破之说,但实际上密码又纷纷在被破解,这就是因为密码是人在使用,而人总会出错,会留下补丁,露出破绽……”

  “那么,拿到一份密码电报,应如何来着手破译?这就是技术,是知识。对一个破译师而言,技术和知识是最次要的,也是最容易掌握的,对你们这些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来说,我半堂课就可以把全部知识讲完。是这样的,在初步考察密码电报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判断它是用什么样的密本加密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在密码电报中找出高频码组,即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几组电码,还要找出数字最小的码组和数字最大的码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判定那本用来加密的密本是由多少单词和短语构成的。比方说,我们在一份密码电报中找出了下面这些码组——”

  海塞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字样:

  高频码组42659

  数字最小的码组0038

  数字最大的码组55936

  随后,海塞斯侧过身,指着黑板继续讲道:“这三组数字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我们要找的那个密本,应该由大约六万个单词和短语组成。因为,这里的最大码组是55936。”

  “这么大的密本啊。”不知是谁,有人这样轻声惊叹。

  “不,这还不算是最大的密本。”海塞斯说,“在我所知道的密本里,特别大的会含有十万条以上的单词和短语呢。”

  除了陈家鹄外,其他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海塞斯知道他们被这数字巨大的密本给吓住了,便安慰似的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说:“不过,请注意,任何有经验的密码工作者都‘心中有数’,一个密本,其实只需要一万个词条就足以表达任何意思了。这里有一个窍门可以利用就是,对那些不常用的词、不常用的人名和地名等等,就只用密本里的字母单独拼写出来即可。要是这本密本里有音节的话,也可以用音节拼写出来。”

  学员们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一些,静静地点头。

  此时海塞斯已神采飞扬,挥舞着手说:“我以上的话说明了什么呢?就是说,我们可以假定,我们现在要破译的密本很可能就只有一万个常用字,而其余的五万个码组则是代替专有名词、常见词语和句子的。大家请注意,如果有五万个码组代表短语和完整的句子,那么就说明在同一份密码电报中,出现重复码组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这样的一个定论是要说明,一旦在电报中发现不断重复出现的码组,它们很可能会代表一个固定的含义,这个固定的含义有时是指一个完整的意思,有时也可能是指一个常用的音节,或者是指从某本书的某一页开始,等等有规律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作出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我们要找的密本是一本顺序密本。也就是说,它的单词在密本中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而与它们对应的数字码组也是按照数值大小的顺序排列的。那么请问,什么样的一本书最具备这样的一种顺序呢?”

  学员们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陈家鹄。

  陈家鹄对大伙说:“别看我,东西就在你们眼前。”说着指了指教授放在讲台上的字典。

  海塞斯笑了;“对,这肯定是一本字典这样的书。其实,所有的密码就是给你重新编写一本字典。”

  这天,海塞斯又来上课,又玩起故弄玄虚的那一套,进了教室二话不说,直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密表和密本,就像时间和空间。随后步下讲台,像个巫师一样边走边说,面无表情:

  “黑夜降临,万物沉睡,朦胧的黎明也在向你们招手呢。天开天阖,明晦交替,这是神的意志和秘密,凡人不可企及。”与其说是在授课,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时间是流动的,空间是固定的。但是归根结底,空间也是流动的,因为空间和时间就像皮和肉一样无法割裂。流动的时间让固定的空间也跟着变化、流动起来。今天我又要把你们带到一个新的时空,我的意志和秘密是专门为你们的企及而设计的。”他晃晃手上的几页纸,一一分发给每一个学员,“是学生总要接受考试,今天我就要考考你们了。这是一道数学迷宫题,原理来自芝诺十五岁时的灵光一现。”

  接着,海塞斯给学员们讲起了芝诺那个“灵光一现”的故事。芝诸在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曾经考他,从他们家到外婆家有五公里路,他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走,需要走多少时间。芝诺答是一个小时,父亲给他了一颗糖吃,因为他答对了。十年后,等他十五岁时,父亲又拿这个问题问他时,他知道这下如果再答是一个小时肯定要挨骂。因为,很显然这回父亲考的再不是他的算术能力。父亲是在考他的判断、分析、思辩等多方面的能力,他需要找出另外一种答案来博得父亲的嘉许。最后,他告诉父亲:他永远也走不到外婆家。父亲想当然地替他回答了原因:因为外婆已经去世,外婆家已经不存在。这事实上也是父亲要的答案。父亲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就是要儿子打开思路。但年少的芝诺说:不,父亲,你这是偷换概念,不是在用数学说明问题。父亲哈哈大笑说:那你用数学来说明一下。他根本不相信,这还能用数学来解释。芝诺说:我可以把五公里一分为二,然后又把一分为二的五公里再一分为二,这样分下去、分下去,可以分出无穷个“一分为二”,永远也分不完。既然永远分不完,你也就永远走不到。芝诺正是这样创造了他流芳百世的悖论学。几百年后,有人以芝诺悖论为据,研制了世上的第一部数学密码——无字密码。

  讲完芝诺的故事后,海塞斯告诉大家:“这道题就是我根据无字密码的原理做成的,你们解了这道题,从理论上说也就等于破译了这部密码。当然,这是最初级的,以你们现有的知识,应该都可以解破。如果你连这道题都破不掉,那么对不起,我建议你自动退学。这仅仅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智慧,虽然他是天才,但说到底,也仅不过是一部初级教学模拟密码而已。”

  要求有两点:一、必须独立完成,可以查阅资料,但绝不能互相交流,二、只有三天时间。就是说,等教授下一次再来这里上课时,大家都应该交卷,否则以零分计算——换言之,你已被淘汰,可以回家了。

  海塞斯说:“当然,我欢迎你们早交,‘越早越好。在答案无误的情况下,交卷时间越早,得分越高。”

  林容容问:“交到哪里?”

  海塞斯指着放在讲台上的一只上了锁的小木箱,“这里。等一下我会把它交给左主任,让他保管。你们在交卷之前要找左主任签字,注明你破题的时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都清楚了,好,下课。”

  学员们都起身送海塞斯走,只有陈家鹄不闻不顾,不起立,不再见,没有任何表示。他在干吗?正聚精会神地趴在桌子上看着那道题,仿佛已经潜入到它深幽玄奥的世界里去,尽情纵横徜徉。

  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智慧竟能令陈家鹄如此痴迷?这共实并不让人意外。老饕好肉,老餮好酒,不是只好香肉、美酒,但凡只要是肉是酒,都能令饕餮深陷痴醉,难以自拔。陈家鹄就是数学世界里的饕餮,少年芝诸创造的数学模型,尽管并不繁复,但对陈家鹄而言仍不失为一道精致小菜,抑或一杯醇香美酒,不尽兴品尝,焉能罢休?海塞斯见他如此有兴,更是生出心有戚戚的知己感来,连走出教室的脚步都带着三分欣慰三分微笑。

  六

  海塞斯走进办公室,将那只小木箱交给左立。左立在靠墙边的一壁档案柜旁,找了个地方安置它。陆所长觉得放在那里不合适,左右看看,问左立:“这些柜子有没有空?”左立说:“你的意思是放在柜子里?”

  陆所长说:“还是放在柜子里为好。”

  海塞斯却不同意,他四周看了看,最后走到门外去,要求把小木箱钉在门口的墙壁上。他解释说;“这样,今后如果他们对我的课有什么意见和要求,还可以随时给我塞条子。”

  左立说行,就要去找人把它挂起来。陆所长说:“你急什么嘛,没有人这么快来交卷的。教授你说是不是,今天晚上之前有人来交卷就不错了。”

  海塞斯说:“只要是在明天早上之前交卷的,都可以得满分。”

  左立嘀咕:“要在半夜里来跟我交卷,我就麻烦了。”

  陆所长说:“我倒希望他们今天晚上都挨个来跟你交卷,折腾你一宿不眠。”

  “不可能。”海塞斯说,“今天晚上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来交卷。”

  “谁?”

  “陈家鹄。”

  正说着,有人敲门。海塞斯首先反应过来,把指头竖在嘴巴上,低声说:“你们信不信,肯定是陈家鹄来交卷了。”陆所长和左立根本不信,这才下课多长时间呀,也就十来分钟,他陈家鹄再是数学博士,再有破译天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题做完了。

  海塞斯见他们满脸疑色,便诡秘地笑笑,大步走到门背后去,突然哗的一声拉开了门。陆所长和左立看,门外果然站的是陈家鹄!

  海塞斯问他有什么事,他递上卷子,“我来交卷。”

  陆所长和左立不觉惊得目瞪口呆。陆所长不仅仅是惊愕,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惧怕——他怀疑陈家鹄交的是一张白卷,以此来表明他的无能,为自己最终被淘汰出局大造声势。所以,当海塞斯拿着卷子回到屋里时,他连忙催他快看。海塞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很快看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样,”陆所长急切地问,“能得满分吗?”

  “你说的满分是指多少分?”海塞斯问。

  “一百分啊。”

  海塞斯摇摇头,“那他不是满分。”

  陆所长一愣,“怎么,有错?”

  海塞斯慢悠悠地说:“错是没错,但不是满分。”

  陆所长急了,“既然没错,为什么又不是满分?”

  海塞斯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明天早上之前交卷可以得满分,他提前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难道不应该给他加分?我看再加个一百分也不为过。”

  陆所长禁不住破颜而笑,重重地在海塞斯肩上捶了一拳,“教授先生,你这关子可卖大了,可把我卖到猪圈里去了。”海塞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接他话,而是自语道:“可以下个结论,他以前一定干过这行。”陆所长说:“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是没有,日本陆军省曾经希望他去干,但他没有接受,拒绝了,所以才去了你们美国,因为他把日本政府给得罪了。”

  没有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海塞斯想,目光落在窗外。窗外的天空里伸展着一枝树叶金黄的枫树枝桠,两只山雀从高空中飞落,停在树枝上,你追我赶,上下翻飞,叽叽喳喳,顿时派生出一份山中野趣。他突然想起,昨天夜里钟女士给他背过的几句诗:

  我一生最大的梦想

  放下枪。拿起锄头

  和一箭之地,战斗

  狂热地信仰太阳和雨水……

  钟女士的丈夫曾是张治中手下的一个团长,去年淞沪战争爆发后,他是第一批阵亡者,遗物只有两本诗集和一本记满了他自己诗作的笔记本。从那以后,钟女士爱上了诗歌,一年多来她已经把那些诗都读得滚瓜烂熟,随时随地可以背出来。这让她枯燥、单调、苦闷的工作和生活平添了一份诗意和浪漫。当海塞斯把她揽入怀里后,她觉得这是自己一年来生活在诗歌中给她的回报。钟女士给海塞斯背过好多诗,其他的他都忘了,独独记牢了这首诗,是不是因为近来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战斗”太激烈的缘故?所有事情太激烈了都会令人心生厌倦,想逃避,想放下“枪”,拿起锄头,归于山野。

  确实,最近海塞斯的心思全扑在敌2l师团的密码上了,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它的气息,偶尔也瞥见过它倏忽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它。它随风而来,随风飘散,如梦似幻,亦真亦假。这天晚上海塞斯一如既往,吃过晚饭又去了办公室对着一桌子的电报苦思冥想,脑海里却一再浮现陈家鹄的影子。很奇怪,开始他想给陈家鹄打个电话聊一聊,后来临时改变主意,决定上山去看他,便卷起桌上所有瓷料。连夜开车上山。

  海塞斯没有将他的来意跟陈家鹄明说,只是将一大堆资料和电报扔给他,淡淡地说:“你看看这些东西吧,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一聊。”

  “这么多?”陈家鹄看着一大堆东西,“看来你是不准备让我睡觉了。”

  “该让我睡一睡了,”海塞斯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陈家鹄床上,“我已经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

  “那你睡,我去教室看吧。”

  “不,”海塞斯顺手从床头柜上抓过一张报纸看,“你以为我真能睡着?睡不着的,我要跟你说事呢。”

  但报纸没看完,海塞斯已经睡过去,酣畅的呼噜声从他半张的嘴巴里一串接一串地溢出来,像屋外山野里的松涛声,绵绵不绝,訇然不息。陈家鹄怕吵醒他,便抱着资料去了教室,等他离开教室时东方已经发亮。中途,蒙面人两次来偷偷看他,第一次看到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闭目遐想,时而嘿嘿自笑,像个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疯汉;第二次看到他埋头奋笔疾书,像在给阎王爷赶写生死状——天亮前必须抄完。

  入秋了,山上的夜凤已见寒意,陈家鹄离开宿舍时,怕风吹开门,专门从外面扣上了搭链。当然没有上锁,这样如果海塞斯醒来,照样可以从窗户里伸出手来开门:窗户和门框只相隔一米远。这会儿陈家鹄回来,看搭链还扣着,知道教授还在做梦。搭链本是轻轻扣着的,但经夜风再三的推搡,现在已经扣死,陈家鹄在解搭链时,搭链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把梦中的海塞斯吵醒了。

  “几点了?”海塞斯坐起身,双手揉着睡眼问。

  “天快亮了,”陈家鹄开了灯,“你该下山了。”

  “看来我是睡了一大觉。”灯光让海塞斯扭过头去,对着后窗。他发现,朦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着,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适应了灯光,回过头来,看看熬了一个通宵的陈家鹄,走上前问他:“怎么样,是空手而回,还是满载而归?”

  陈家鹄递上几页稿纸,“我有个方案,但还需要演算来证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了一下,点头说:“1比25000,演算量并不大嘛。”

  “你现在有几个演算师?”

  “刚来了两位。”

  “那也要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时间我给得起。”海塞斯继续看着那些稿纸,“就怕你文不对题,浪费我时间。现在先给我几分钟时间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会对你的方案提出问题。”

  问题很明显,陈家鹄似乎是小看了鬼子,把对方密码锁定在业已“退役”的指代密码上。“你为什么认定它就是一部单纯的指代密码,”海塞斯的眉头紧锁不展,“难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码已经落后了,淘汰了,现在军事上已经很少采用它了?”

  指代密码是德国军队在一战时期广泛使用的密码,当时效果很好,但德国战败后指代密码的一些关键技术被一一公开、推广,它的神秘性消失殆尽,落毛凤凰不如鸡,它的价值一落千丈,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基本上被军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认为,日本作为崛起的新一代军事强国,还在沿用这么落后的密码体系,理论上说不通的。“你的判断让我怀疑你对当前世界密码发展状态缺乏了解,就像你们的中医没有摸清病人的脉搏,”教授不客气地说,“据我所知,日本从明治维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学,推行科技革命,现在,他们在科技层面上一点也不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那么请问海塞斯先生,”陈家鹄反问教授,“现在哪个国家的军官还喜欢随身佩着一把军刀?你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这个民族的守旧和创新同样卓绝:他们一手拿着世上最先进的枪,另一只手也没有丢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问,占领了理论的制高点,令海塞斯暗暗窃喜。显然,陈家鹄做此判断,不是因为无知。“可是在我看来,敌21师团是新组建的部队,武器精良,配备的密码也应该是先进优良的。”海塞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历史,他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全部过去。”

  陈家鹄摇摇头,“其实你比我知道,当大家都这么想时他却不这么做,逸本身就是密码的一部分。关键是,如果它确实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码,我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它,等我们破译了,仗早就打完了。所以,那条路我们可以放弃不走,因为走了也是白走。”

  后面那个说法太形而下了,遭到教授嘲笑,“怎么拿出一个赤脚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觉得太低级了吗?你最后一下犯了两个毛病:妄自菲薄、投机取巧,它会影响我对判断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论’就落实在这上面,我想也许没有演算的必要了。”

  陈家鹄不作更多的解释,只言一句:“去试试看吧。”

  海塞斯说:“当然,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恕我直言,我并不看好它。”

  陈家鹄笑问:“如果我对了呢,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个奖赏?”

  “你需要什么奖赏?”

  “带我下山去见见我的太太。”

  “如果你对了,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现在我该下山了,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我呢也不想让孙先生派人找我。他们不准我单独出门,可允许我的车自由出入,真荒唐。你们中国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们认为只有司机才会开车,哈哈哈。”

  海塞斯哪里知道,其实老孙已在山上陪了他一夜。事实上,昨晚他的车子引擎声一响就被老孙盯上了。车还没有开出院子,还在院子里打圈时,老孙的车子已经在外面路口恭候了。因为是从外面开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方面老孙是老手,比如现在他就在车里等着,只要你海塞斯的车子引擎声再次轰然作响,他又会率先出门,先为你开道,到了山下再转到你后面,断断续续、若即著离地跟着你回家。

  七

  分析员是破译师的二传手,演算员则是破译师的检验员。打个比方,破译密码犹如是在一座森林里找一片特定的树叶,破译师根据分析员的报告,综合分析,作出判断:这片“树叶”在某一棵树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树,树叶不多,破译师当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来看,去求证。可如果是棵大树呢,枝繁叶茂,树叶多如牛毛,破译师哪有时间去一一翻看、求证?演算员就是帮他干这活的。

  森林里树木众多,确定“哪一棵树”显然是最关键的,只要“这棵树”找到了,找对了,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树叶”。现在陈家鹄已经确定了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叶不少,需要演算员来帮助求证。演算员的配备标准是一名破译师配两名演算员,黑室发展到最兴盛时演算员多达十七名,现在只有两名,是父子俩,姓王,父亲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年近四十。

  这天晚上陆所长来看海塞斯,一进破译楼就听到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心里一喜,循声而动,闯进了演算科,见父子俩正算得起劲,忍不住打断老王,“怎么,教授来灵感了?”老王说:“是的,我的手就等着教授出灵感呢。”

  “怎么样?演算量大吗?”

  “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现在已经排除小一半了。”

  “哦,那还是很快嘛。”

  “我们一天都没休息,”儿子说,“晚上还准备干它一个通宵。”

  “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体。”

  父亲笑道:“只要教授的方案没错,我们再累也值得。”

  儿子也说:“是啊,只要谜底就在这二万五千个旮旯的一个里面,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累的,值啊。”

  陆所长点点头,转身走出演算室,往楼上走去,噼噼啪啪的算盘声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好像背后都是给他的鼓掌声。同时,他也想这声音实在太大了,会影响其他人工作,他得赶紧处理这个问题。

  海塞斯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似在苦苦推敲什么,嘴上叼着未燃的雪茄,对陆所长的进来毫无觉察。陆所长走过去,给他点燃烟,幽默地说:“别人废寝忘食,你连烟也忘记抽了。”

  海塞斯吸一口烟,抬头看他一眼:“我是抽得太多了,想少抽一口。你来干什么?你帮不了忙的,来了就是打搅我。”

  陆所长笑道:“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海塞斯说:“你想让我休息,可楼下的两只算盘不让我休息,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已经算过了快一半了,但还是没有证实。我在想,不知是我的运气不行,还是我的判断有误。”

  陆所长趁机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我真想问问你,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你是怎么得来的?”

  “这就是我的判断。”

  “如果判断错了呢?”

  “那还用说吗?错了,就是他们演算完了也没有一个结果。”

  陆所长来了兴趣:“如果判断没错呢?是不是他们这样算下去,就可以找得到谜底了?”

  海塞斯说:“那叫密钥,解开密码的钥匙。这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

  陆所长故意逗他:“你是怀疑你的解说能力,还是我的理解能力?”

  海塞斯不耐烦地说:“我是没时间跟你啰嗦。”

  陆所长却在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显出很有诚意的样子:“我是借机想让你休息一会儿。跟我说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塞斯盯着他,“你真想知道?”他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只密码箱,扔在陆所长面前,“这是什么?见过吗?”

  陆所长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只保险箱吗?怎么没见过,我也有。”

  海塞斯指着箱子上的密码锁说:“这个,你有吗?”

  陆所长凑上前去看:“这是什么?”

  海塞斯解释道:“这就是这只箱子的锁,跟你那个挂锁不一样。这是德国麦克斯公司最新推出的密码箱,用的是数字密码锁。你看,这里有三个数字,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密码,是不可能打开它的,可是我知道它的密码,我一下就能打开它。”说着在锁上转出三个数字,那箱子果然就像安了弹簧似的,嘣的一声弹开了。然后海塞斯又关上箱子,抹乱锁上的数字,交给陆所长,请他将它打开。陆所长鼓捣了好一阵子也未能将箱子打开,不禁抬头问海塞斯: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像你的箱子,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一样。我这个锁你不知道密码也是打不开的。密码是多少?比如说我设定的是123,OK,那只要将这三个数字分别拨到123就行了。如果密码是你设定的,我虽然不知道,但我其实也可以试得出来,无非就是在000-999之间,也就是1/1000。但我们面对的密码和它不一样的是,它——你现在看得到是三个数字,如果看不到呢?”

  “你首先要判断它有几位数?”

  “对,如果你位数判断错了,一切都无从谈起。破译密码,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步:判断它的位数,级数。这个所谓的1/25000就是现在我对21师团密码级数的判断。”

  陆所长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海塞斯又继续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运气够好的话,甚至第一道演算就能解开它。现在演算已经过半还没有解开,可以说我的运气不够好。但是你想,只要我没判断错,答案肯定在后面的一半中。当然,如果我判断错的话,两万五千道演算全部算完也不会有答案。那样的话,我只能重新下判断,重新去找,那就麻烦了。”

  陆所长笑道:“你不是信上帝吗?我为你祈祷,愿上帝与你同在。”

  海塞斯突然很生气,瞪一眼,厉声道:“你们中国人就是粗鲁,什么东西都拿来开玩笑!我警告你,今后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说罢拂袖离去,令陆所长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难堪、惊惧。

  有两个人真正遇到了足以一生难堪的时刻:赵子刚和吴华。

  第二天,海塞斯来上课,陆所长把赵子刚和吴华从教室里叫了出来。吴华垂着头,没说什么,似乎认了。赵子刚却很是不解,追着陆所长问:“为什么不让我上课?”

  “你不需要上课了。”所长低着头,边走边说。

  “为什么?”

  “你被淘汰了。”

  赵子刚急了:“你们搞错了吧所长,一定是搞错了,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冷笑:“你是解了题的……”

  赵子刚抢白:“就是,左主任可以作证,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霍地停下脚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你是解了题,你不但自己解了题,还帮别人也解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华被开除是因为无能,他没有如期交卷,可赵子刚则不同了,他是因为无耻。赵子刚其实是继陈家鹄之后第二个交卷的——只比陈家鹄晚了不到一天,十七个小时,且答案正确漂亮,被教授评为“上乘之作”。不幸的是,事后他被林容容专门为他挖的陷阱彻底丢翻,上乘之作于是乎被一笔勾销。

  事发在前天晚上,即赵子刚交卷的当天晚上,林容容从左立那儿再次领到任务,让她去“老戏翻新戏”。夜深人静之时,林容容披挂上阵,嘴唇涂得红红的,辫子当然要解开,要长发飘逸。脚上趿着土鞋,像个狐狸精一样,敲开了赵子刚的房门。

  “哟,是你啊。”赵子刚又惊又喜,“有事吗?”

  “怎么,不欢迎?”林容容嫣然一笑。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赵子刚连忙将她往屋里请,热情有余。但毕竟男女有别,赵子刚请她入屋后,没有关门。没想到林容容主动回过身去,把门关上了。林容容要扮演狐狸精呢,关了门,刹那间,人变了,颔首低眉,都郁寡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不起,我想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赵子刚关切相问。林容容的悲苦似乎一触即发,突然捂住脸抽泣起来,搞得赵子刚一时手足无措。“别……你别哭……”赵子刚慌忙地安慰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嘛……别哭了,这样不好,人家听见了多不好,你”“你到底怎么了?”林容容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说,被赵子刚问急了,猛一擦脸上的泪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做不出来!”

  “什么做不出来?”

  “那道题,我解了好久都没解出来,我快要疯掉了……”

  “啊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这事……这也值得你哭呀,不就一道题嘛?”赵子刚面对陷阱一无觉察,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觉察。

  林容容眼泪汪汪的,噘着嘴说:“做不了这道题要走人的……我不想走,走了,就……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说着欲盖弥彰地含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羞涩地看着赵子刚。

  刚才说林容容是老戏翻新戏,事实上,就在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在陈家鹄面前演过一次了,结果惨遭奚落,陈家鹄以豪言为盾,拒她干前,壮语做矛,击溃在后,击打得她落花流水,一泻千里,乖乖认输。不知是因为故伎重演,林容容的演技长了,还是赵子刚心智顽愚’,意志薄弱,总之他就这么上当了,在狐狸精的眼泪和诱惑面前败下阵来,把自己的“上乘之作”拱手相送。

  一切就这样板上钉钉,无可挽回,赵子刚送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更是自己的前程。在这个连一只狗都知道忠诚和保密就是生命的地方,他居然置若罔闻,将“生命”抛在美色之后,实属无耻之徒,令所长感到有种受辱的气愤。“不争气的东西!”陆所长愤愤地呵斥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干我们这行必须死守铁的纪律,须臾不忘,生死不变,你明知故犯,顶风作案,我可以叫你去坐牢!”

  这天刮的是西北风,教室坐北向南,所长的骂人声被轻易送人教室,正在上课的海塞斯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遗憾,遗憾,一个十五岁的芝诺就撂倒了你们两位同学,真是令人遗憾啊。不过,这很正常,在海德堡,我曾经也给德国空军开办过这样一个班,入学时有十五人,最后毕业的只有六个——还不到一半。这六个人以后至少又有一半以上将终生碌碌无为,能够建功立业终将寥若晨星。这就是破译事业的残酷性,你们也许无法适应它,但必须面对它,接受它。”

  此时包括林容容在内,海塞斯面前只剩下四个学员。人是少了一点,但教授不会因此心慈手软,他还要继续设卡,继续减少。“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天的课程是先讲解上次的试题,完了我要布置新试题,继续筛选你们。现在我要请你们中的一人上来讲解一下他的答题情况。”

  请的是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众目睽睽之下,陈家鹄不知是得了神游症,还是有意为之,自始至终不予搭理,一充耳不闻。海塞斯只得走到他面前,敲着桌子对他说:

  “喊你呢,没听见?”

  “听见了。”陈家鹄如梦初醒。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哦……对不起……”陈家鹄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其实……也没有可对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闲话不说了,要言归正传,让我们回到密码世界里嘛,在神奇的密码世界里,陈家鹄肯定不是陈家鹄,所以我置之不理。”

  说得大家都发笑。林容容笑得最露骨,笑声银铃一般飞出了窗外;海塞斯笑得时间最长,笑声始于他,止于他。海塞斯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讲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什么?以什么还什么?”

  “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者李建树说。

  “对,”海塞斯点点头,说,“我喜欢这种幽默,带着笑容的智慧,使人开心发笑,不像密码界的智慧,深藏不露,暗无天日,变形变态,使人窒息,叫人发疯。有人说混迹在密码界的人都是疯子,我要告诉你们,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我在美国经常去唐人街听贵国的京剧——那是你们的国粹,但我常去听它倒不是因为它是你们的国粹,而是我在舞台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一个男人装扮成女人的样子,捏着鼻子尽情唱着女调花腔,身心投入,如醉如痴,有种冲破天空的狂热精神,有种酒神迷狂的状态。这个样子就是我的也是你们今后的样子。密码的本质是反人道,反科学,反真理,反自然,真人假唱,声东击西,指鹿为马,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凡此种种,都使世界变得更加复杂,使人心变得更加黑暗迷乱。所以,也许我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懂得幽默,要学习从迷狂中抽身而退的本事。”

  这堂课也被“幽默”了,旁枝斜出,课程被一度搁浅。当海塞斯准备向大家布置试题时,蒙面人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在咚咚咚的钟声中,海塞斯不紧不慢地打开保密箱,从里面抽出一沓试卷,对大家说:“这又是一部教学模拟密码。最早的密码只有空间,没有时间,比如达·芬奇的密码筒,亚历山大的羊皮书,包括上一次测试你们的密码,都只有密本没有密表。密表技术的应用使密码变得更加复杂,是密码直接向深奥的数学迈进的一次革命。今天的密码研制也好,破译也罢,都已经离不开数学家的智慧了。你们在向试卷发起进攻时,不要忘记使用数学家的智慧。也许它又要令你们损兵折将,但这没办法,密码世界里拒绝低智的人,就像运动场上拒绝老弱病残一样。一个体育教练通过测试你的骨骼和肌肉来选拔运动员,我们就靠这些东西测试你的智慧来选拔你。”

  最后,海塞斯又重申考卷要求:“还是老规矩,一、必须独立完成,不能互通有无,通了就是作弊,就是作案,就得走人——赵子刚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二、时间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下个礼拜的今天。我不希望等下个礼拜我再见到你们时,这试卷还在你们谁的手上,那样的话,我也只好请你走人。这很残酷,但也很公平。这是个筛子,是金子还是沙子,我靠它来分辨。”

  午后,阳光灼灼,人都在午休,院子里空空如也。

  陈家鹄从宿舍里出来,到左立办公室前,往木箱里丢进了第二份试卷。烈日下,潮湿的大地变得温暖、酥松,空气中新添了一种腐朽的气味。日光直射,所有窗玻璃都有一种妖气,仿佛阳光无法穿越玻璃,均被挡在户外,屋子里的一切因而显得幽暗,深奥,有一种不祥的暗示。陈家鹄在回宿舍的途中,无意又有意地发现,蒙面人躲在窗洞后在窥视他,那张蒙面黑脸在妖气的玻璃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妖魔、诡异……

  八

  这几天,黑室是由“筛子”组成的:海塞斯是筛子,在筛他的弟子;小周是筛子,在筛惠子,演算科的王氏父子是筛子,在筛海塞斯的破译方案,陈家鹄是筛子,在筛蒙面人;陆所长和老孙也是筛子,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筛一筛萨根的底牌……到处是筛子,人人都在筛,在选,在分辨,在等待。

  当陆所长在重庆饭店二楼的咖啡厅被绝望的等待折磨得心绪凌乱之际,五号院的演算室里,日夜不息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终于筛出了一粒“金子”。这无疑是王氏父子俩包括所有黑室人孜孜以求的一刻,惊心动魄的一幕——父子俩十指如飞,将满盘珠子拨得上下跳蹿,左右翻飞,噼啪作响。可突然间,儿子手下的那些上蹿下跳的珠子纷纷归入原位,乖乖地趴着,静静地躺下,不跳了,不动了。

  ——算盘归零了!

  儿子猛地怔住了,他出神地看着那些像羊儿入圈一样安安静静躺下的算盘珠子,突然大声喊,只喊出一个字:“爸!”

  “怎么?”父亲转过身来看,顿时瞪大眼睛,“归零了!”

  “归零了!爸,成了!我们成功啦!”儿子激动万分,声音都在发抖。

  父亲看着算盘,将信将疑,“不会错吧?”这一问问得儿子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演算是不是出错了,脸上的惊喜像阳光下的水汽一样,瞬间流失无影。这就像所有大喜大悲突然降临时,人都会产生幻觉,幽幻迷惘,要下意识伸手掐一掐脸颊,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真的是活在现实中一样。

  “那我再打一遍吧。”儿子说。

  “我也来。”父亲说。

  这倒是个好办法,让时间倒流,让算盘重复刚才的路程。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算盘可以。父子俩同时演算起来,一时间演算室里又响起了噼噼啪啪声。因为谨慎,两人都放慢速度,力求无误。不到半个小时,几乎在同一时刻,父子俩双手都不动了,都定格地悬在了空中,那些刚才还忙忙碌碌的算珠子,都静静地躺下了,如前所述,如出一辙。

  消息传到楼上,海塞斯当即抓起电话给陆所长打。院里的电话,渝字楼里的电话,家里的电话,都打了——自然不可能找到他。怎么可能?这会儿,陆所长还在咖啡厅里苦苦守望着嫌疑犯萨根先生呢。他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到五号院,当他走进院子后,迅速闻到一股火药味,那是刚才有人放鞭炮了。

  这是个载入史册的时间,黑室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海塞斯找不到陆所长,直接给杜先生打去电话报喜。杜先生闻讯当即带了一头烤乳猪、三脸盆卤肉、两缸米酒,直奔五号院。得知陆所长还没有归队,他当场任命侦听处杨处长为负责人,责令他迅速设宴犒劳大伙。理由?当然不能明说。说什么呢?杜先生临时编出一个理由:给海塞斯过生日。这个理由不错,破译处首开其张,喻其为“生日”,恰如其分。

  一时间,食堂像着了魔似的红火起来,喜庆起来,酒香,肉香,笑颜,铺张的杯盘,喜气的场面。杨处长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挂鞭炮,问杜先生可不可以放。照理是不可以的,但人高兴了做点稍稍越轨之事也无伤大雅。杜先生从海塞斯嘴上拔下他正在抽的雪茄,递给杨处长,后者拿了雪茄就去食堂门口点燃了鞭炮。鞭炮的响声有点像放大了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此时陆所长已经离开咖啡厅,踏上了回单位的路,他的嘴里也是噼里啪啦的——他在骂大街呢。

  随着敌21师团密码的告破,众多无字天书的被精准释读,日军21师团犀利的进攻遭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有效阻挡。先头部队出兵不利,迫使敌人变得谨慎,放缓了大举进犯的速度,日军一个月内攻下武汉的企图连同他们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粉碎,从而为武汉大批军民和国防厂所的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海塞斯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又是受勋又是加薪。然而,他知道,这个功劳其实并不属于他,真正该受此勋领此赏的人是陈家鹄。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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