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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裸体工资

  一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议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会上议了几项工作,然后罗书记宣布,由常务副县长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几个常委包括何铁夫本人都只望了罗书记一眼,没谁觉得这有什么意外。罗书记又笑了笑说,这是市委组织部临时做的决定,我也没来得及跟大家通气,不过组织上的安排是正确的,何铁夫同志对政府工作很在行,人又年轻,是非常可信的,今后大家都要配合他的工作。接着说,会议就开到这里吧,铁夫请你还留一下。

  其他常委陆续离开会议室后,何铁夫对罗书记说,罗书记,由钟副书记去政府主持工作的呼声不是很高么?他做了多年的党群书记,在通化县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主持政府工作比我强。

  事前应该跟你说一声的,可你上市里要财政调度资金去了。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想你会乐意接受这一重任的,个人服从组织嘛。罗书记说,钟大鸣同志群众基础确实不错,能力也强,但你从市里一下来就在政府,对政府工作很熟悉,很有办法,组织上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啊。何铁夫说,不知钟副书记有何想法?罗书记说,组织上已经找过钟大鸣同志了,他很拥护组织的决定。

  与罗书记分手后,何铁夫在县委大楼前的坪地上转悠了一会儿,才缓缓往大门口走去。他一直住在市委对面的武装部招待所里,家属没在身边。他原是市政府经研室一名不得志的科长,四年前市委组织部搞了一次副处级干部招考,本来对官场不抱希望的何铁夫经不住官帽的诱惑,以笔试第三名面试第四名考核第五名的优秀成绩选中,到通化县来做了一名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半年后常委班子调整,分管财贸的常务副县长的位置空缺,县里几派势力为此明争暗斗,搞得十分火热。最后市委组织部决定,由不是甲派也不是乙派更不是丙派的财经大学毕业的何铁夫来做这个常务副县长,才平息了这场角逐。常务副县长做了三年多,做得何铁夫并不轻松,刚下来时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不想这时前头显出一片曙光,原任县长任期未满就调往市政府做了秘书长。何铁夫知道,有望接替县长这个空档的,县委常委里也就两个人,一个是党群副书记钟大鸣,一个就是他何铁夫了。何铁夫想,钟大鸣的叔叔就是市委常委兼秘书长,他这个党群副书记就是等着接替就要到任的罗书记的班的,也许用不着再来过渡这个县长了。

  何铁夫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书记和县长行政上尽管是同一个级别,但县长却是副书记,组织上要重用和提拔县领导,一般只考虑书记,而不会想到县长,县长必须坐到书记的位置上才会有进步。如果罗书记任期满后,组织上有意安排钟大鸣担任县委书记,那么这个县长的归属就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这里了。果然不出何铁夫所料,罗书记今晚宣布由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这虽然不是宣布他担任县长,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宣布他担任县长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

  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何铁夫还是有些亢奋。他脚下步子快了半拍,不一会儿就来到武装部门口。门边的哨兵是认得何铁夫的,给他行了一个军礼,并朝他笑了笑。何铁夫也向哨兵扬扬手,觉得哨兵的笑容很灿烂,好像哨兵也知道他心头的兴奋似的。

  何铁夫当然无法做到宠辱不惊,当了副县长不想当常务副县长,当了常务副县长不想当县长,当了县长不想当县委书记,若是这样,还呆在这县委大院里干啥?尽管如今在政府做县长副县长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有时甚至要搞得焦头烂额,免不了让人心生厌倦,可既然已经干到今天这个份上,也就只得继续向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好在回头自省,何铁夫这几年的宦海生涯并没白过,多少有点收获,无论于己于民。

  进得招待所,径直往楼上爬去。何铁夫住在三楼。这是何铁夫为图安静作的选择。上到三楼,走廊上竟然一片黑暗。平时走廊上的灯连白天都是亮着的,如果他何铁夫不把灯熄灭,是再也没人愿意多此一举的。大概是灯泡坏了的缘故。何铁夫也不去多想,借着远处高楼上投射过来的微光,往东头走去。

  到了最东头的房门口,何铁夫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然从黑暗里晃出两条人影,将何铁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遭遇了歹徒。

  “何县长”。黑暗里一声软甜如饴的女声。旋即头上的灯也亮了。何铁夫回头,原来是政府办的打字员于小丽,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何铁夫也认得,是她的丈夫,在财政局一个什么股里工作。

  何铁夫一边开门,一边说,小于你找我?于小丽说,我们刚从武装部一个熟人家里出来,估计你们的常委会也该开完了,特意上您家来看一眼。何铁夫让他们进屋,于小丽往后面一缩,忙说,何县长先,何县长先。何铁夫只得自己先往门里迈。

  三人落座后,于小丽用那双水汪汪的媚眼瞟了瞟何铁夫,说,何县长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感到孤单么?何铁夫说,天天上蹿下跳的,哪里来得及孤单。于小丽说,何县长是个事业心重的男人,政府的人都对您评价很高呢。

  何铁夫望望于小丽夫妇,心想他俩跑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来说两句奉承话吧,就问,你们有事吗?于小丽嗲声嗲气地说,何县长您也是忙惯了,一到您这里来就要有事,没事就不可以来了?倒说得何铁夫不好意思起来。

  又说了会儿话,于小丽站起身来,嘟着好看性感的嘴巴说,好了,我们也不影响领导的休息了。一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她丈夫就慌慌张张地从夹克衫里搜出一包东西,放到刚坐过的沙发上。然后两人往门口退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何铁夫说,拿了东西去追,两人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

  何铁夫只得作罢,回到房里。打开包一瞧,是两条芙蓉王香烟,市场上要三百多块钱一条。何铁夫心想,他们送这么贵的烟干什么呢?

  把烟重新扔回到沙发上,何铁夫进了浴室。热水澡泡得他很痛快,一身的困倦似乎也消失得没了踪影。常委会上罗书记宣布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何铁夫就有了一种想跟谁聊聊的愿望,从浴缸里伸出手来,拿起壁上的分机话筒,准备打个电话。一时却不知该揿什么号码好了。何铁夫脑壳里晃过这几年比较谈得来的一些同僚的身影。可有些想法能跟他们说么?

  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董小棠来。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感情一直很好,平时何铁夫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常常喜欢跟她聊。可自从到通化县来任职后,不知是太忙还是别的缘故,何铁夫跟董小棠谈得越来越少了。是呀,官场上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想跟她说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呢。

  何铁夫仰着头,目光在扣了塑料板的热雾迷蒙的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于小丽,今晚她带丈夫来干什么呢?如果不带着她的丈夫,说不定还真会跟她聊上一阵子哩。

  放下话筒,走出浴缸,何铁夫又想另一个人来。那也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做左舒青,中学时低他三个年级的校友。那年月文学还很红火,何铁夫和他的文朋诗友组织了一个命名为山径的校园文学社,左舒青因为诗写得很漂亮,就很自然地进了文学社,投靠在何铁夫的麾下,两人开始了一段纯真而富于浪漫的友情。只是不久何铁夫就考上大学走了,之后给左舒青写过几封信,都被邮局退了回去。后来才听说左舒青随父母转学到了现在的通化县。许多年后,何铁夫通过副处级干部的考核后,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想到哪里去,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这个离市区并不近的通化县。一到通化,何铁夫就转弯抹角,终于打听到左舒青的下落,她在通化一中当了老师,而且已是三岁孩子的母亲。尽管如此,当何铁夫来到左舒青前面,发现她依然不减当年的青纯靓丽,许多年前那份异样的感觉又在他身上燃放起来,他知道自己还在暗暗地喜欢着这个女人。

  一串十分熟稔的数字开始在何铁夫脑袋里跳跃。那是左舒青告诉他的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何铁夫第一次接触这串号码时就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可何铁夫一次也没用过这个号码。何铁夫懂得如今自己的位置特殊,是不允许跟左舒青有太多瓜葛的。他一直压抑着心里头的愿望,强迫自己不去与左舒青交往,尽管何铁夫接过左舒青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时,就在左舒青眼睛里读到了她的一份真意。今天何铁夫碰到了这一生中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也许他有充分的理由给左舒青去个电话了。

  何铁夫揿下那串数字。话筒里立即传来长长的嘟音。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对方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何铁夫正要开口,里面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声音:喂,喂,你是谁?

  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有几分尴尬,不声不响地放下了话筒。何铁夫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心虚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个时候电话猛地震响了。何铁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双眼瞪着电话机,让它响了好几声,才把话筒提到手上。是财政局长龚卫民打来的。何铁夫好想骂几句该死的龚卫民,你的电话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打过来。

  不过何铁夫并没骂出声,而是换了一种平和舒缓的口气说道,老龚是你呀。龚卫民说,何县长,听说你们刚刚散了常委会。何铁夫说,这不,我才进屋。龚卫民说,您要主持政府全面工作了?何铁夫说,谁说的?龚卫民说,什么事瞒得过我龚卫民?我跟您去市里要调度资金的时候就知道了。何铁夫说,怪了,我怎么直到刚才罗书记发了话才知道呢?龚卫民说,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嘛。

  何铁夫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这个全面工作不好主持啊。龚卫民说,县长调走后,政府的工作不是一直由您在主持嘛。何铁夫说,那只能叫做维持,因为没正式明确我的职责,我没有压力。龚卫民说,何县长啊,您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龚卫民能够给您出力的,一定为你出力。何铁夫说,这我清楚。这样吧老龚,明天上午9点左右,我俩碰个头,就这个月的工资问题合计一下。龚卫民说,好,我到白云山庄去等你。

  二

  第二天是星期一,何铁夫仍像平常一样,一早就来到办公室,叫政府办陆主任把几位副县长喊拢来开个短会,把当前急于要处理的事情布置一下。县长调走后已经半年多了,政府要正常运转,何铁夫这个常务副县长都是这样布置工作的,只是当初罗书记并没要他主持全面工作,而是说政府的事情暂时由他牵头。主持工作和牵头,字面上看去似乎相差无几,但实际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因此平时这些副县长们可没有今天这么迅速整齐,不是张三迟到就是李四缺席,总是士气不振的样子。

  而从今天各位的态度和眼神中,何铁夫已经看出,他们早知道了昨晚常委会的内容。

  就在何铁夫正要开讲的时候,一位秘书推开门,向何铁夫报告说钟书记来了。接着钟大鸣就进了屋。何铁夫和众人便不自觉地弯了腰欲站起来。钟大鸣伸出一双手,手心向下压了压,居高临下地说,别起身,大家别起身,我说一句话就走。尔后就近坐下来,说是受罗书记之托,多此一举地给大家宣布了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事。

  钟大鸣走后,何铁夫说,其实我主不主持工作一个样,过来一段,尽管县长调离,由于大家的共同努力,政府的工作一直开展得有条不紊。今后还要靠大家齐心协力,把政府的局面维持下去。何铁夫说话向来就是这么低调。在座的副县长们包括办公室陆主任,都是在通化干过许多年的地头蛇,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深,凡事只有低调处理,并处理得当,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接着何铁夫说道,各位比我更清楚,政府的工作难就难在三子:肚子厂子票子。计划生育通过多年的强化管理,肚子的问题出得少了。而我县过去就没有多少上规模的国有工矿企业,最大的国有企业通化造纸厂目前还能维持,其他几家小型厂子尽管停机下岗的工人不少,但转产再就业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恼火的也是这个问题,没有几家上规模的国有企业,税收就上不去,财政口袋空空,干部职工的工资难得足额发放到位。而且我们所说的足额仅仅指的几个裸体工资,就是工资表上那可怜的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并没包括政策规定应该领取的人平每月15元的其他工资补贴和5元的生活费之类,至于什么出勤费、误餐费就更不用提了。这样,与外地比较,我县干部职工每月就少了三百多元的收入。我的意思是各位原有的分工不变,我呢,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财贸尤其是财税工作上。

  又议了几件别的事情,就散了会。

  几位副县长分头行动去了,只有曾副县长不想走,对何铁夫说,何县长,今年猪肉不起价,屠宰税任务恐怕难得完成。

  曾副县长分管农业,同时负责农村屠宰税的征收工作。何铁夫知道他讲的是实情,就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也清楚,你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征收吧,回头我再跟财政局的同志商量一下,一是尽快将上半年多收的粮食差价款子返还给农民,让农民手中多几个钱;二是把干部职工的肉食补贴落实下去,这样也许会使肉价有所回升。听何铁夫这么说,曾副县长心里踏实了一点,说,那我就等候何县长你的佳音了。

  曾副县长走后,何铁夫才坐到停在楼前的2型桑塔纳里,出了政府大院。看了看表,刚好9点。司机小衣问到哪去,何铁夫说了声白云山庄,小衣就方向盘一打,将车开进了左边的林荫小道。

  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白云山庄前的坪地里。何铁夫对小衣说,11:5再来接我。然后钻出车子,进了装饰古拙的白云山庄。龚卫民和预算股长小段早在那个最僻静的小包厢里等着了。这是何铁夫跟龚卫民和小段秘密办公的场所,除了他们的司机和县委罗书记外,再没别的人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通化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远远跟不上支出的增长速度,各部门各单位伸手朝财政要钱的人,整天围着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屁股转,搅得他俩不得安宁,所以只得选了这样一个秘密地点接头,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何铁夫还没落座,小段就接过他的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竹壳玻璃杯子,盛了一杯浓茶,放到他的面前。龚卫民则撕开自己的白沙,抽一支递上去。何铁夫挡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桌上。龚卫民赶紧收起自己的白沙,拿过芙蓉王,迫不及待地取一支叼到嘴上。一边说,我知道何县长今天一定会有好烟招待我们。何铁夫说,昨天在市里碰上一位早几年下海的同学,他硬要请我吃饭,我没时间参加,他就送了两条芙蓉王。

  说到这里,何铁夫暗暗好笑起来,心里说:“何铁夫你怎么了,也学会了编故事?大概是要掩盖什么,何铁夫便给自己也点了一支芙蓉王。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还是少抽,不然县长太太和我都有意见啦。

  何铁夫笑笑,从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平时他是不大抽烟的,烦恼了或高兴了,才偶尔抽上一支。而且他抽烟是不进喉咙的,所以烟子都是从嘴巴里出,鼻孔不会冒烟。做常务副县长,送东西的人自然很多,何铁夫推不掉的时候,也会接几条香烟,这样他就成了龚卫民的半个无偿烟贩,尽管身为财政局长的龚卫民从来不愁没好烟抽。

  在通化,龚卫民要算何铁夫最铁的下属了。龚卫民和何铁夫上下相差不了两岁,何铁夫刚管财政那阵,龚卫民仅仅是个不上品的预算股长。可龚卫民办事利索,脑子活,点子多,相比之下,当时的财政局长也许因为年龄偏大的缘故,就显得迟钝得多。这也是通化县的普遍现象了,中层班子都面临着严重老化的问题,下面一批既年轻又有能力的股长都压在那里。何铁夫立即找罗书记和管党群的钟大鸣副书记商量,想提一下龚卫民。罗书记没说的,但具体到钟大鸣那里就卡了壳,是何铁夫又做钟大鸣的工作,霸蛮将龚卫民提的副局长,第二年又给老局长解决了助理调研员的待遇,让他退到二线,再把龚卫民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

  这个过程,龚卫民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没碰上何铁夫,他能做到副局长的位置就挺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当上财政局长。他很感激何铁夫的知遇之恩,工作起来特别卖力。加上两人的性格、观点和工作思路都比较接近,办起事来合手,这两年的财政工作多少还有点起色。别的不说,何铁夫刚下来时,干部职工的那几个裸体工资都不能按时兑现,有时甚至一拖就是三四个月,如今尽管不能在月初发放工资,但每月的月底还是能勉强发到大家手里的。只是如今政策性增加工资的口子越开越多,加上每年都有大批大中专学生和转业军人要分配安置,干部职工的工资额一年比一年大,要保证每月把几个可怜的裸体工资发放到干部职工手里,也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今天何铁夫把龚卫民和小段约到这个白云山庄来,就是为了算一算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工资账。何铁夫说,卫民,税务那边的数字过来没有?龚卫民说,今天一上班,我就和小段去了一趟地方税务局,他们的收入任务看来没多大问题了。现在关键还是国税,年初他们就没完全接受县人大安排的收入任务,现在还差预算12多万。

  闻言,何铁夫猛吸一口烟,好一阵子没吱声。国税收入属中央财政,但对于通化这个财政补贴县来说,中央财政是根据国税收入上缴情况确定返还数额的,如果国税这一块完不成,上级财政下拨给县财政的收入将会少好几百万。而通化县国税收入一半以上来源于通化造纸厂,造纸厂要是不合作的话,今年的日子就没法过。

  何铁夫就问道,造纸厂的任务还差多少?龚卫民说,造纸厂还差8万,那个狗日的吴凤来头昂得像条卵,我和国税的人几次找他都不买账。何铁夫说,他今年的生产和销售情况好像蛮不错的嘛。龚卫民说,吴凤来的尾巴也翘得太高了,政府该派审计去查他们一下子,他们的财务混乱得很,群众反映很大。

  何铁夫摇摇头,说,不可不可,至少现在不可。现在把吴凤来弄得太狼狈,造纸厂还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审计查出来的金额要提成3%,况且闹大了,上级审计部门闻风而动,也往造纸厂派人,把资金都提走,那通化县的损失就更大了。

  龚卫民一时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也知道这个造纸厂是税源大户,事关通化县的大局,弄不好财政就要吃亏。他只好说,现在看来只有您何县长出面了,吴凤来可以不听国税的,也许会听您的。何铁夫说,有什么办法呢,也只有我去求爹爹,拜奶奶了。当即给吴凤来通了电话,吴凤来答应第二天上午在厂里跟何铁夫见面。

  三

  第二天上午,何铁夫别的事情都无暇顾及,带着龚卫民和国税局长就往造纸厂赶。

  按照常规,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找人谈工作,是用不着走出政府大院的,可造纸厂在通化县举足轻重,吴凤来作为产值和利润都还不错的造纸厂厂长,是政府有求于他,他却没有太多巴结政府的必要,所以吴凤来犯不着像其他厂长那样,在县领导面前小心翼翼。何铁夫记得他初到通化的那阵,这个吴凤来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平时见了面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是因为造纸厂碰上了一个大难题,何铁夫给他出了一马,使问题迎刃而解,吴凤来才对何铁夫刮目相看了。

  那还是前年的事情,当时何铁夫还没管财政。那一阵为了治理环境污染,上面下文要下一批不到规模的造纸厂,通化造纸厂也名列其中。吴凤来顿时急了。他知道,唯一的办法是扩大生产规模。扩大生产规模当然不难,难的是扩大规模后,产品要有出路。这时吴凤来得到国家税务总局要选择生产税务发票纸定点厂家的信息,他立即带人离开通化,跑省城,上北京,申请生产任务。在上面活动了二十多天,带去的8万元活动经费花得只剩回程的路费了,生产税务发票纸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这时不知吴凤来从什么地方得知,何铁夫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国家税务总局当处长,而且就是具体负责税务发票纸的。他立即找到何铁夫,请他往北京跑一趟,并当场拿出2万元现金,给何铁夫做活动经费。

  本来,何铁夫是不愿意帮吴凤来这个忙的,何况当时他并没分管财税工作。但考虑到通化的实际困难,如果造纸厂一倒闭,县财政就会一筹莫展,何铁夫还是答应给吴凤来,给他去试试。不过何铁夫没有收吴凤来的那2万元现金。他把那叠厚厚的钞票放回到吴凤来的手里时,本来想说,不要以为金钱就是万能的,这个世上还有些东西是金钱无法替代的。但话到嘴边,何铁夫还是咽了回去。何铁夫想,本来是要为吴凤来,准确点说为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做件好事,如果仅仅一句话得罪了吴凤来,似乎没这必要。

  何铁夫只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敢收你的大礼?吴凤来有些不高兴地说,没钱怎么办得成事?何铁夫真想说,你不是已经花了血本了么?可他只说了句,我只说试试,并没保证给你办成哟。吴凤来也就不好再勉强,收回了钱,悻悻道,那我听你的佳音,事成之后再感谢您。

  按吴凤来的理解,何铁夫不肯收钱,对这事肯定就不会上心。就是上心,在当今世上,没有钱在前面开路,又办得了什么呢?吴凤来以为何铁夫这是打马虎眼,随便应付他的,也就不抱什么希望。

  吴凤来当然并不清楚,何铁夫和税务总局的那个同学是大学里最铁的兄弟,大学毕业后,两人一个进了机关,一个考研上了北京,但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三年前听说何铁夫要下县做副县长,已经做了税务总局处长的那个同学还力主何铁夫下县,并表示今后有什么困难用得着他,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这一回为了造纸厂的事,何铁夫给那同学打电话时,那同学果然不打一点折扣就答应下来,而且第二个星期就把通化造纸厂生产税务发票纸的通知给办了下来。这样一来,通化造纸厂不但消除了停产的厄运,还扩大了生产规模,保障了产品销路。

  吴凤来也就对何铁夫感激得不得了,特意给何铁夫送来一只良种冻鸡。何铁夫知道这只鸡有名堂,但他没识破他,只是说,老吴你是知道的,我家属不在通化,我自己连饭都很少做,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吴凤来说,何县长您帮了造纸厂这么大的忙,连只鸡都不肯收,叫我怎么受得了?何铁夫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和你都是为了通化人民的事业,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拗不过何铁夫,吴凤来只得无可奈何地把冻鸡拿走了。

  望着吴凤来的背影缓缓走出武装部的大门,何铁夫知道吴凤来不会就这么放手的,转身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去,对妻子董小棠说,如果有人给家里送冻鸡来,你就原封不动地放到冰箱里,等我回去处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董小棠就打来电话,说通化造纸厂的吴厂长和一个科长给家里送去了一只冻鸡。何铁夫交代了几句,两天后趁上市里开会的机会回到家里,打开冰箱拿出那只冻鸡,将手伸进已挖空了内脏的鸡肚里一掏,立即就掏出一包东西来。原来是一把用塑料包好的大额钞票。

  何铁夫当然不是不爱钱。这世上不爱钱,还有别的什么可爱呢?可何铁夫知道这种钱他是粘不得的,尽管他曾给予造纸厂那么大的帮助。他真想把这钱交给纪检会,这样既可免去吴凤来的纠缠,同时又可博个清正廉明的好名声。但这样不是把吴凤来给彻底得罪了吗?何铁夫只得以通化造纸厂的名义,把这把钞票存进了银行,过了两个月,觉得不太唐突了,才找了一个比较适合的时机,把存折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给何铁夫送钱,当然并不只是感谢何铁夫,还另有用意。吴凤来从这次何铁夫给他办成的这件事上面,改变了过去对何铁夫不以为然的态度,觉得何铁夫究竟与通化县那些土生土长的县领导不完全相同,他有能力,人年轻,前途未可限量,能跟何铁夫搭上,以后不会有亏吃。不想何铁夫并不吃他那套惯用的从未失灵过的手段。这就使吴凤来感到很恼火,口上虽然不好说什么,可心里免不了要记恨何铁夫。

  何铁夫自然不是傻瓜,知道吴凤来这次拖着该交的税款不交,实际上是做给他何铁夫看的,意思是你何铁夫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你不买我吴凤来的账,我还不把你何铁夫放在眼里哩。他是等着何铁夫亲自去找他,他要让何铁夫知道他吴凤来分量到底有多重。

  何铁夫几个人的车子已经开到通往造纸厂的资水桥桥头。这时桥上挤满了人群,好像在看什么热闹,车子无法通过。司机小衣下去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一伙人正在往吴凤来家的小洋楼里送花圈。何铁夫感到奇怪,刚才从政府大院出来时还跟吴凤来通了手机,并没听说他家里出事,怎么现在就有人往他家送起花圈来了?

  几个人钻出车子,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厂里一伙离退休工人所为。何铁夫认得其中为头的,他在政府召开的老干会上见过,是退下来多年的杨老厂长。何铁夫走上去,将杨老厂长截住。一见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杨老厂长把举在头顶的写着“吴凤来永垂不朽”条幅的花圈放下来,愤慨地说,何县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政府和纪检会反映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吴凤来这兔崽子吃喝嫖赌,贪污腐化,家里的洋楼比宾馆还高级,却拖着我们这些老工人的工资不发,我们要用这些花圈把他的家门堵死,让他进不了屋。

  何铁夫把杨老厂长拉到一边,同情地说,杨老厂长,你们的困难政府是清楚的,我们正在和劳动部门商量对策,准备责成吴凤来尽快兑现厂里的承诺,可你们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相反与事无补。杨老厂长说,何县长啊,我们对政府尤其是对你没有意见,如果不是你给我们争来定点产生税务发票纸的指标,造纸厂早不存在了。我们只恨吴凤来狗杂种,他不晓得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今天我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何铁夫说,老厂长您是懂政策的老领导了,吴凤来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总会查出来的,而你们这样做,只会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现在中央口口声声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你作为老党员老领导,怎能带这个头呢?

  何铁夫这几句语调不高却有些分量的话,将杨老厂长镇住了,他的目光中显出了几分犹豫。何铁夫趁机又说,您老把大家劝走,就说我何铁夫表了硬态,今后大家有什么困难到政府找我,如果我不能给大家解决,再把花圈塞到我的房门口也不迟。

  见何铁夫说得这么诚恳,杨老厂长不再啰唆,走到人群前头大声喊道,伙计们,刚才何县长跟我表了态,今后有困难可以去找他,我们今天看在何县长的面上,就饶了吴凤来这一次,他下次还要与我们过不去,再找他算账!

  杨老局长本来就是这次行动的始作佣者,他又把何铁夫抬了出来,大家也就不再坚持,舞着花圈退了下去。

  当吴凤来闻讯赶回家门口时,看到的只是拖着花圈的人群的背影了。

  吴凤来也就二话不说,把该交的税款都交了,并给何铁夫表态说,争取年底再做2万元的贡献。何铁夫很欣赏吴凤来的痛快劲儿,说,你这可是给政府帮了大忙了。吴凤来说,这本来也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何县长心里有数就是了。

  何铁夫当然知道吴凤来话中的话,他笑了笑,岔到了另外的话题上,吴厂长,你们厂里的安定团结也要注意搞好,工人们包括离退休职工的待遇,能解决的尽量给予解决,不然你们厂子一乱,将影响到整个全县的大局啊。

  何铁夫这种话,说与不说看上去一个样,吴凤来并不是不懂得这样浅显的道理。可何铁夫话里的意思不在字面上,他是想告诉吴凤来,尾巴翘得太高,总有人要来踩你的尾巴的。

  这件事让何铁夫很兴奋了一阵子。他知道自己这是一种阴暗心理,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对手陷入了尴尬境地后,自己有手段把他从尴尬境地里拉出来,这比那种落井下石的伎俩更容易使人产生成就感,尽管这种手段比落井下石并没高明到哪里去。后来何铁夫跟龚卫民在一起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这事,得意地开玩笑说,要说这一次还是杨老厂长给帮的大忙哩,我们应该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才是。

  说得龚卫民会心地笑起来。

  四

  收入任务有望得到圆满解决,何铁夫那颗悬着的心就落了地。他对龚卫民说,今年的财政收支已经尘埃落定,就这个样子了,明年的财政工作如何搞,卫民你早考虑,早拿思路。过几天,我把政府的杂事处理完毕,再让罗书记主持召集常委会,听听你们的意见。龚卫民说,要说思路,早就有了,现在就可以给您拿出来。何铁夫说,别慌,好事不在忙中取,考虑成熟了,再抛出来不迟。

  由于心情舒畅,这天傍晚何铁夫推掉一切应酬,自己在家里随便做碗面条,填饱肚子,便优哉游哉出了门。他想到资水河边的利济门上去走走,那里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何铁夫好久没到那里去看棋了。

  不一会儿,何铁夫就来到河边的利济门下。门洞上方的门楼里,弈人敲击棋子的声音格外清脆。利济门实际上是旧时的一道城门,城门上的门楼背倚山城,面临资水,风光无限。尤其是到了傍晚,落霞染醉水面,归鸟上下盘旋,的确是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怪不得那些有闲的弈人们要早早赶来,占据一席之地。

  何铁夫上得门楼,眼前的几处摊子,好几对弈人正杀得难分难解。他先朝楼外的水天瞟了几眼,然后倚在楼柱上,借着水色天光,低首观起棋来。

  何铁夫喜欢观棋,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观棋。来这里散心或下棋的人,一般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县里的达官显贵是不屑于到这些场合来厮混的,自然也就没有谁认得他何铁夫,他可以暂时地做一做自由人,完全不用端着架子,来跟人周旋。这里通常下的是普及率较高的象棋,那些深奥繁复的围棋极少见得到。象棋最大的好处是棋子不多,棋盘结构简单,一眼扫过去,棋盘上有些什么子都能看清,不是一件太费目力的活动。当然要在棋盘上有所作为,不多看几步,多算几招,那就没有出路。好在这里不是棋院,棋手们不是到这里来夺金掠银捞奖金的,并不十分在乎胜负,只图一时轻松快活,那种老谋深算刀光剑影的情形极为少见。何铁夫的棋艺也只平平,但往往旁观者清,有时也能看出棋局中的破绽,兴致所至,早忘了君子观棋不语的规矩,忍不住会在旁点拨一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这个时候,下棋的人就会偏过脑壳,朝何铁夫瞄上一眼,把他看成高人,起身硬要他来一局。何铁夫也不谦让,把屁股贴到人家坐得滚烫的石凳上,与对方手谈起来。一般情况下,无论是输还是赢,何铁夫下过一盘两盘,就会把位置让给原来的弈人。他仅仅是过一下瘾,并不是要跟人争夺高下。

  这天傍晚,大概是心情格外高兴的缘故,何铁夫被人请到棋盘边的石凳上后,一连下了五六盘,还舍不得离开。而且发挥得很好,平时这个水平的对手,顶多能下个平手,就算不错了,今天竟连赢了五局。对手也憋足了劲,拉着他不让走,直到暮色苍茫,棋子都看不清楚了,才不得不罢休。何铁夫揉揉双眼,站起身来,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忍不住还要往那未收盘的棋局上瞟上两眼。

  就在这时,何铁夫在观棋君子中看到了一个熟人。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机率的确是太小了。

  这人不是别人,而是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龚卫民。

  何铁夫一边跟龚卫民往城楼下走去,一边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龚卫民说,我整整看您下了四盘棋,这四盘棋里,您三胜一负。何铁夫说,我怎么没发现你?龚卫民笑笑道,您那么专注投入,心无旁骛,怎么会发现我呢?

  何铁夫这才想起,在这里见到龚卫民,应该不是碰巧,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龚卫民说,我可不是来找您的,我是特意来看棋的。何铁夫将信将疑,说,你也喜欢象棋?水平一定不一般吧?龚卫民说,哪里,我喜欢看棋,却下得极少。何铁夫说,我也下得少,只是喜欢这象棋明来明去公平竞争的风格。

  龚卫民望望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象棋象棋,相清楚了再下的棋,可这个相字却大有学问在里面。何铁夫说,什么学问?龚卫民说,象棋看上去似乎简单,不多的棋子明明白白摆在并不复杂的棋盘上,你一着我一着地下,可是象走田,马走日,你攻我守,前赴后继,有时好像平平淡淡,实际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有时看上去已经兵临城下,其实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也许是说得兴奋了,龚卫民那双不大的眼睛,在这初夜的幽暗里发出一样奇特的亮光。他继续说道,我就喜欢这种暗含玄机,需要一定智商和韬略,才能取胜的游戏,它可刺激人的中枢神经,使人变得敏锐和机灵,变得斗志旺盛。

  何铁夫不认得龚卫民似的,偏了头瞥他一眼,心想,这个龚卫民,看来还不完全是你心目中的那个龚卫民。何铁夫就说道,龚卫民看你不出,还一套一套的,好像城府还不浅嘛。龚卫民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似的,赶忙说,哪里,我这是班门弄爷,在您何县长面前,我还嫩得很哩。

  何铁夫的猜测没错,龚卫民嘴上说自己是来看棋的,事实上是有事要跟何铁夫说。晚饭后他就开始找何铁夫,先给他房里打电话,没人接,再打他的手提,也没开机。何铁夫在通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会到哪里去呢?会动脑筋的龚卫民猛然记起有次闲聊时,何铁夫曾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象棋的兴趣,又想起资水边的利济门上,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于是出城,跑到城门上,果然见何铁夫正在酣战。

  现在他俩已经来到大街上。何铁夫想起几天前曾交代龚卫民拿下年工作思路的事,就问他,你考虑成熟没有?好久可以替你开常委会?龚卫民说,今晚如果您有空,我就去把初稿拿过来,给您瞧瞧,您觉得行了,就可开常委会了。何铁夫说,今晚有空。

  晚上何铁夫花了两个小时,把龚卫民的杰作认真看了。这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多次议过的实行公共财政的方案。说白了,以后的财政主要负责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年初把这些支出打足,其余视收入情况再定,有钱就把数字放到人大常委会上去,人大常委会定什么项目就开支什么项目,没钱就什么项目也不安排。当然这也不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异想天开,要搞什么新花样,外省一些财政比较困难的地方已经开始这样搞了。

  对这个方案,何铁夫还比较满意。账算得虽然紧了点,也就是说几乎全年的收入都算了进去,但具体细致,操作起来容易把握。何铁夫知道这是龚卫民自己动手弄的,财政局乃至整个通化县,还没有谁算得出这么精确的财政账。他打心眼里欣赏龚卫民的才干,心想,这样的角色,莫说做财政局长,就是做常务副县长甚至县长书记,能力也绰绰有余。

  何铁夫只在方案上作了几处小小的修改,就签了字,准备送给罗书记过目。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十一点,何铁夫便给罗书记打了个电话过去。恰好罗书记在家,何铁夫就出门,进了县委大院。可罗书记要接方案时,又改变了主意,说,先还是给钟书记看看吧,以后县委的工作他要多操点儿心。

  何铁夫听得出罗书记话里的弦外之音,却不好多问,只得拿了方案,去找钟大鸣。

  钟大鸣是通化本地人,在县城边上修了房子,不住在县委大院。何铁夫不想往钟大鸣家里跑,打算第二天再给他。可这个时候回招待所,肯定睡不着,干脆上办公室瞧瞧,看看有没有信件什么的,何铁夫意识到已有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灯拉亮,何铁夫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他在县委大院里待的时候少,以往每次回到办公室,桌子椅子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为此何铁夫将陆主任训了好几回,却总是收效甚微。今天不知哪位仙女下凡,竟然把办公室弄得干干净净的,文件柜衣帽架一尘不染,桌上的书报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的水壶茶杯洗得光光亮亮。

  何铁夫想,这是谁干的?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表扬。

  第二天何铁夫早早就进了县委大院。一上二楼,就见自己的办公室已被人打开了。来到门边,原来是于小丽在专心地抹着办公桌。

  见何铁夫走进来,于小丽就笑嘻嘻地说,何县长您好!何铁夫说,小于,原来是你在学雷锋。于小丽说,给领导打扫办公室,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何铁夫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于小丽和她丈夫送烟的事,就问她,小于,你和你丈夫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吧。于小丽停了手中动作,犹豫一下,才说,也没什么,就是我丈夫在财政局工作好多年了,一直待在什么权力也没有的监督股,我想请何县长您跟龚局长打声招呼,换个好点的股室。

  这也不是个蛮大的事情,于小丽怎么还要转这么多的弯呢?何铁夫就说,你找过龚卫民本人没有?于小丽说,找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他口里答应得很好,就是不见有什么动作。何铁夫说,好吧,我跟他说说。于小丽就感激地说,劳驾何县长操心了。

  于小丽走后,何铁夫叫来一位秘书,想要他把公共财政方案给钟大鸣送过去的。忽然又改变主意,支开秘书,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找钟大鸣。

  上到三楼,来到副书记室的门外时,门是虚掩着的,好像钟大鸣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何铁夫想,当书记看来比当县长有意思多了,谈话就是工作,工作就是谈话。这么想着,在门口站立片刻,觉得有些无聊,就准备离开。

  还没转身,门开了,龚卫民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一眼瞧见何铁夫,龚卫民脸上有些尴尬,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好在钟大鸣也来到门边,像是送客,见着何铁夫,很热情地把他请了进去。龚卫民还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下了楼。

  何铁夫进屋后,钟大鸣给他屁股下面塞一把椅子,说,何县长你是忙人,今天有空到三楼来走走?

  龚卫民刚才那尴尴尬尬欲说还休的样子,还留在何铁夫脑壳里,拂之不去。他心里想,这龚卫民到钟大鸣这里来做什么呢?所以钟大鸣问何铁夫话,他竟然没听到似的。钟大鸣只得又重复了一句,何铁夫才反反应过来,说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劳你书记大驾。说着把方案递上前,还做了几句说明。

  钟大鸣满口应承道,我一定看,看完就还给你。

  钟大鸣说话算话,当天就推掉别的事情,将公共财政方案看了两遍,并在上面批了几条具体意见,第二天亲自下到二楼来,把它交给了何铁夫。钟大鸣说,我看这个方案可行,我请示罗书记,尽早召开常委会定下来,明年就按这个办法搞。何铁夫说,感谢钟书记对财政工作这么理解和支持。

  何县长客气了。钟大鸣说,是你和龚卫民的主意吧,难得你们的一片良苦用心啊。何铁夫说,主要是龚卫民的功劳,我不过打了打边鼓。钟大鸣说,这龚卫民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嘛,你何县长有眼力,没看错人。

  听钟大鸣夸龚卫民,何铁夫就想,当初要提龚卫民当财政局长时,钟大鸣坚决反对,数了一大箩龚卫民的不是,是何铁夫着意要用龚卫民,声言龚卫民不当财政局长,他就不管这个烂财政,并取得了罗书记和组织部长等多数常委的支持,才终于给龚卫民下了文。

  想不到时过境迁,他钟大鸣也对龚卫民倍加赞赏起来了。

  五

  研究公共财政的方案不久就在常委会上获得通过,接着又在人大常委会上议了议,就基本定了下来。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下一步你再召集预算和行财等股室,把账算细一点精一点,做明年的预算时,就以此为依据了。龚卫民点点头说,我们立即就去行动。

  一个星期之后,龚卫民给何铁夫拿来一大把表格,说,这是全县吃皇粮人员工资细数,已经算到了单位和个人头上,按照以往财政收入1%至12%的增长速度,全县的人头经费差不多可打足了,当然仅仅是指裸体工资,至于政策规定应该发放的其他工资、生活补贴、误餐费之类,还没办法打进去。

  何铁夫眼睛盯着表格,说,那农业、城建、工业解困等切块资金,县长机动金,还有没有余地?龚卫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暂时还体现不出来。何铁夫说,这些资金以往都掌握在常委各位主要领导手里,如果明年不安排一点的话,我敢保证,你这个所谓的公共财政是无法执行得了的。而且财政收入明年就有把握按1%至2%增长么?假设只能增长5%或3%,甚至下降呢?龚卫民说,方案不是常委通过了的么?

  何铁夫斜龚卫民一眼,说道,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我装蒜?

  龚卫民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公共财政早搞得搞,迟搞也得搞,这是整个地方财政的大趋势。我的账算来没算去了,工资支出数也已经打得非常紧,几乎没有了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收了。

  何铁夫用鼻子哼了哼说,增收?你到哪里去增收?龚卫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造纸厂,每年再多交三至五百万,并不是没有可能。何铁夫说,你要指望吴凤来多交三五百万,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已是黔驴技穷。龚卫民说,我们同时还可向上面伸伸手,现在上级财政每年给我县的定额补贴是5万,如果再争取争取,达到8万甚至9万,也是有可能的。何铁夫说,可能可能,你左一个可能,右一个可能,这可能到底有多少可能?

  何铁夫把这绕口令一绕,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后何铁夫想了想,觉得下一步也只能从龚卫民说的这些方面去努力了。至少到上面去多争取点定额补贴,还是可行的。

  何铁夫觉得事不宜迟,要动作就得早动作,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带上龚卫民,先去财政厅探探动静。龚卫民马上来了劲,说,只要您何县长出面,那一定会马到成功。何铁夫说,在县里我们这些人说句话,恐怕还算句话,可到了省里,我们说句话,跟放个屁又有多少区别呢?龚卫民说,何县长您就别谦虚了,预算处童处长是您的同学,您要上厅里办事,还有办不成的?

  原来龚卫民的眼睛早盯着何铁夫的同学童学军。何铁夫说,预算处长权是有权,可权把子究竟握在厅长手里,就好像你局里的预算股长,还不处处都得听你的?龚卫民说,话虽如此,可有了您那做预算处长的同学指引,我们就有把握把厅长的工作做通了。

  接着龚卫民把自己的计划给何铁夫说了一下,何铁夫说,看来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事情敲定后,龚卫民正要走开,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道,卫民,政府办于小丽的丈夫是不是在你局里工作?龚卫民说,是呀,在监督股当股长。何铁夫说,于小丽找过你没有?龚卫民笑道,找过,怎么没找过?我知道她迟早还会来找您何县长的。何铁夫说,那你怎么答复她?龚卫民说,她的意思,想让我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腾出来给他丈夫,您想她丈夫一不会写,二不会算,放监督股闲着,无碍大局,弄到预算股来,不是要坏我的大事吗?

  听龚卫民这么一说,何铁夫相反不好说什么了,说,也没什么,我随便问问而已。

  转眼就到了深秋时节。何铁夫和龚卫民连续上省城跑了几趟,通过何铁夫那位在预算处做处长的同学童学军,跟财政厅蔡厅长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一再恳求下,蔡厅长终于答应1月下旬到通化县来视察工作。

  回到县里,何铁夫先向罗书记和钟大鸣作了汇报,然后跟龚卫民上了离县城十公里远的紫竹公园。紫竹公园不但山清水秀,还有一处宜人的温泉,是一个绝好的休闲去处。何铁夫交代公园经理,立即在公园宾馆里选一个位置好又僻静的单人套间,按广东的最新格局进行装修,会客厅的布局,大卧室里的设施弄最高档的,还要把山上的温泉接到卫生间的大浴缸里。至于装修经费,公园不用操心,财政随即会拨过来。

  该安排的安排了,该布置的布置了,何铁夫的心才闲下来。又想起利济门上的棋摊,已经好久没到那里去过瘾了,这天傍晚,何铁夫又独自出了武装部的门,往资水河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利济门,不想跟一个人遇上了。这人就是那次组织离退休工人,给吴凤来家里送花圈的造纸厂退了休的杨老厂长。杨老厂长其实并不要找何铁夫,他是没事在街上随便走走,与何铁夫不期而遇的。本来杨老厂长已经把那次何铁夫许的愿忘到了脑后,这一下看到何铁夫,又想了起来。他拉着何铁夫的双手使劲摇着,一边说,何县长好久没看到您了,我正要找您哪。何铁夫只得说,杨老厂长,您老有何指教?

  杨老厂长脸上就洇上了一股愤慨,他放开嗓门嚷道,吴凤来这狗娘养的,又扣了我们几个月的福利,而且他鬼影子都找不到,我们没法子,只好到政府去静坐了。

  闻言,何铁夫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杨老厂长,您就帮我多做点工作,要大家不要去政府静坐。我今晚就找吴凤来,你们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杨老厂长说,我们都是看您何县长的份上,没找政府,要不然早就行动了。何铁夫抱拳给杨老厂长作揖,口里说,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您老了!

  打发走杨老厂长后,何铁夫骂了一句,狗日的吴凤来,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嘛,难道硬要让人家把花圈摆到进你屋里才甘心?也没了去看棋的情绪,何铁夫车转身,抬步往回走。

  回到招待所,刚打开门,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电话里就喂了一声。何铁夫的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他还从没在电话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一听就听出来了,好像他等这个声音已经等了许久了。何铁夫说,舒青,是你吗?左舒青说,是我,我还没说话,你就听出来了?何铁夫说,别的女人给我打一百遍电话,我也许都听不出,可是你不同,你一次电话都没给我打,我都听得出来。

  左舒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找你有点事。何铁夫说,是现在?左舒青说,现在你有空吗?何铁夫说,有空,你到我这儿来,还是我去你那里?左舒青又沉吟了片刻,才说,到你那里去不好,你一个人住在招待所里,还是别往你那里跑。

  何铁夫想,她总是这样处处为人着想。就说,你还和以前一个样。左舒青说,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小孩在家里。

  何铁夫就去了一中。

  左舒青住在教室旁边的耳房里。何铁夫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她正在灯下看作业。见了何铁夫,左舒青就放下作业,给他搬凳子,倒茶水。

  这当儿,何铁夫把房子打量了一下。这是连在一起的两间屋子,里间做卧室,外间做客厅,还在墙外拼了一个小厨房。在全县的学校中,一中待遇是最好的,谁知左舒青这样的一级教师还住在这样的地方。好在左舒青收拾得很干净,给人的感觉挺舒适的。何铁夫就说,你要上课,又要带孩子,家里还弄得这么整洁,真不容易。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习惯了。何铁夫说,孩子呢?左舒青说,在里面睡了。何铁夫又问,孩子的父亲不在家里?左舒青说,我们早分手了。

  何铁夫有些吃惊,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呢?左舒青笑笑说,我跟你又没见过几次面,哪有机会向你汇报?何铁夫说,是呀,如今我忙你忙大家忙,却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连许多必要的交往都顾不上了。左舒青说,你忙是忙仕途,做了县长做市长,前程远大,我们这些穷教书的,再忙也忙不出个出息来。何铁夫说,你别挖苦我了,还什么市长,这么个小小的副县长就够我受的了,真是误入歧途啊。

  误入歧途还不至于吧?左舒青说,不过如今企业倒闭,工人下岗,税收征不上,吃皇粮的人则越来越多,你这父母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条条蛇咬人哪。

  左舒青这两句话本来也平常,可何铁夫听来却入耳得很,心想,这舒青还像当年那样理解人,不免对她心存感激。又聊了些别的,何铁夫问左舒青,那个时候你的诗写得多漂亮,现在还写吗?问过,自觉问得滑稽,如今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诗?便自哂了。

  左舒青也笑了,说,你还记得那个年代,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完,脸上竟有些愀然。

  何铁夫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觉得不早了,就说,只顾跟你闲聊,都忘了问你什么事。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主要是想跟你见见面。一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铁夫,说,这是校长放我这里的。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我是你的同学,硬要我递这个报告。放我这里两个月了,校长追问了几次。我总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找你,直到今天晚上才终于鼓足勇气,给你打了个电话。

  何铁夫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要钱的报告。便说,如今财政连工资都难保证,给单位追加经费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左舒青赶忙说,我也知道财政确实困难,解决不了也没什么,我事先就在校长面前说了的,只试一试,不一定就能解决问题。何铁夫说,当然,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尽力而为的。

  何铁夫要走时,左舒青也关上房门,执意要送他一段。学子们已熄灯就寝,校园里一片宁静。时至暮秋,天上的月亮很明朗,很豪放,给树荫浓密的校园小路播下斑剥的光影。两人忽然不吱声了,陷入沉默。似已回到十多年前那所中学的校园,也是这样的月夜,也是这样的校园小路,何铁夫和左舒青为讨论他们新写的诗,徘徊复徘徊,多么投入,多么痴情。

  一股柔情在何铁夫心头升起,他偏了偏脑壳,望望左舒青,发现她也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想着什么?何铁夫不用问也知道。他真想伸出双臂,将左舒青那有些单薄的肩膀轻轻揽过来,揽进怀抱。

  这么默默无语,来到校园门口的路灯下。何铁夫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外面的露水很重。一直低着头的左舒青这时才抬起来,依然无语地望何铁夫一眼。

  何铁夫就看见,左舒青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六

  这段时间,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工作重心,几乎就是紫竹公园那个豪华套间的装修了。隔不了三五天,两人就要上公园去看一次进度,直到完全按他们事先布置的规格装修得差不多,才放下一颗心来。

  同时一个星期要给财政厅童处长打两个电话,生怕蔡厅长改变主意,不到通化县来了。

  1月底到了,童处长终于在电话里告诉何铁夫,蔡厅长下周星期一来通化。何铁夫立即叫上龚卫民,去向罗书记和钟副书记汇报。两位都表示,一定要按最高规格接待蔡厅长。

  得到两位书记的话,何铁夫心里就有了谱。他说,县里的领导级别不够,我看应该给市委市政府报告一声,来个市领导陪一陪。两位书记都觉得有道理,就由罗书记亲自给市委胡书记打电话。

  罗书记拨的是胡书记秘书的手机。胡书记秘书一听是通化县罗书记的电话,问候几句,就让胡书记接了电话。听说财政厅蔡厅长要到通化县来,胡书记自然高兴,说,你们的工作做得好,做得好,是应该把蔡厅长请来视察视察。伍市长出国不在家,我就做主了,我和管财贸的常务副市长林志鹏同志一起出面接待蔡厅长。

  胡书记是个细心人,还作具体布置,星期一上午八点准时在市委门口集合,由他和林志鹏副市长带队,通化县几大家领导一起参加,叫上两辆警车,赶到市北面的市界处,隆重迎接蔡厅长一行。

  星期一上午,通化县几大家领导跟着胡书记和林志鹏副市长,如期赶到市界处恭候起来。何铁夫手机不离手,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跟童处长通一次话。通到第三次上,蔡厅长的车子已经到了前方3米处。何铁夫立即站到路中间,把手举过头顶,扬起来。蔡厅长的车携一阵劲风,吱一声停到何铁夫脚边。

  胡书记和林副市长跟蔡厅长在省里开过多次会,彼此熟悉,蔡厅长还没下车,两人就迎上去,将他请出来,握着手,连说,蔡厅长您辛苦了,辛苦了。蔡厅长也说,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见来了这么多的人和车,蔡厅长又说,你们这是太客气了,不必不必。口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显得非常灿烂。

  接驾的人太多,胡书记只给蔡厅长介绍了几个主要角色,如通化县罗书记钟大鸣何铁夫之流。跟何铁夫握手时,蔡厅长说,小童跟我多次提到过你,说你非常能干,税务总局税务发票印制权,全国好多地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跑北京争取,都没争取到,却被你一个电话弄到了通化。说得何铁夫心里很暖和,胡书记他们也连连点头称善,

  寒暄几句,胡书记就把蔡厅长请上了车。童处长见胡书记这么客气,就让他坐到蔡厅长的车上,自己钻进何铁夫的车子。随即,一前一后的警车鸣响警笛,十多辆高级小车一溜儿开动了,显得好不威风。

  在车上,童处长对何铁夫说,姓何的,你确实会办事,厅长要到你县里去,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替你出了面。何铁夫说,这哪里是我会办事,是蔡厅长和你有面子啊。童处长说,这也有些道理,但主意肯定是你何铁夫出的,要不我这个童字就倒着写。

  何铁夫笑笑,不置可否。

  因为是同学,两人说起话来便有些随便。何铁夫说,如今地方上的财政越来越吃紧,你们这些财神菩萨自然越来越显得神气,到了哪里,谁敢不小心侍候?童处长说,这有什么神气的?何铁夫说,就拿通化来说吧,如果财政形势好,该发的工资发得出,该办的事情办得了,我还犯得着兴师动众,跑到这里来恭候你们吗?

  说得童处长笑起来,在何铁夫肩上就是一捶,说,看来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的性情跟在大学时并没有太多改变。

  胡书记原来的意思,是要把蔡厅长留在市里吃了中饭再走的,蔡厅长听童处长说到通化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了,也就决定还是直接往通化去。胡书记见蔡厅长主意已定,只得听他的,跟着马不停蹄奔往通化。

  到通化后已是中午1点。中饭后来不及休息,蔡厅长就让胡书记和林副市长陪着,看了几家企业。吃晚饭时,何铁夫跟童处长商量,胡书记他们在这里陪着也没必要,相反还会影响蔡厅长的休息,是不是劝他们回市里算了。童处长过去跟蔡厅长一说,蔡厅长也觉得有道理,就对胡书记说,你们都是大忙人,这么守着我,我真过意不去,今晚你们就回市里去,不要陪我了。

  胡书记的事情也确实多,只客气了两句,就把罗书记和何铁夫他们喊过来,当着蔡厅长的面说,我们今晚就回去了,我把蔡厅长交给你们,哪里怠慢了,我拿你们是问。蔡厅长说,别说得这么厉害,我又不是小孩子,只要有饭吃就行了。胡书记几个满怀歉意地跟蔡厅长握过手,道过再见,当晚回了市里。

  胡书记他们走后,蔡厅长又对罗书记和钟大鸣说,你们两位和县里几大家的领导也各自回家吧,大家跟着跑了一整天,回去得太迟,夫人可不干了。说得大家都笑。罗书记说,蔡厅长难得到通化来一趟,我们陪陪是应该的,就是回去做床头柜,也很值得。蔡厅长笑着说,看来通化县的男人是经常当床头柜的,功夫一定很深的啰。不过如果因为我蔡某人而做床头柜,那我要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你们还是回去,给我留下小何和小龚,待会儿我们上街散散步,看看小城夜色。明天你们也不要来陪,这几天我们了解一下贵县的财政情况,走的时候大家再见见面就行了。

  蔡厅长的话实际上也是何铁夫和童处长的意思,他俩早就跟罗书记他们通了气的,所以罗书记他们给何铁夫叮嘱了几句,也就离开了宾馆。这伙人一走,蔡厅长这里就清静多了,何铁夫提议,到资水桥上去看夜景,几个人出了门。

  来到桥上,正是夜色正浓之时。凭栏远眺,两岸灯火如昼,河里流水哗然,波光闪烁。蔡厅长抹抹头上被微风吹散的稀疏的头发,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慨地说,还是这些边地山城好啊,长居于此,寿命都要长几年。何铁夫说,山城污染也严重起来,今非昔比了。比如下游的造纸厂,河里排放的废水,空中排放的废气,已经为害不浅。

  说时,何铁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灯火辉煌的造纸厂。蔡厅长说,是不是承印税务发票纸的那家造纸厂?何铁夫说,正是,它是我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当初上头要下这个厂子,我们才想方设法力保,不然,我县干部职工莫说裸体工资,就是基本生活费,恐怕也到不了手了。

  何铁夫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远了,赶忙刹住,换了话题说,蔡厅长您看我,现在是8小时之外,我们是来陪领导看夜景的,尽扯这些干嘛呢?这大概也是职业病吧。蔡厅长说,我下来就是听情况的嘛。何铁夫说,也不能老是工作,工作和休息要有机结合。明天再带你们到一个山好水好,没有任何污染的地方去,保证比这里强百倍。蔡厅长说,我们可不是下来游山玩水的。何铁夫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知道蔡厅长可是仁智之士啊。

  这话让蔡厅长听着舒服,指指何铁夫,笑道,你这何铁夫,好会说话。

  在桥上转了一圈,几个人进了桥头一家名曰情未了的娱乐中心。蔡厅长开始不肯进去,在腰上捶了捶说,坐了一天车,腰都竖不起来了,还是回去休息吧。何铁夫说,那里面就是消除疲劳的地方,我们想去里面轻松轻松,您不去,我们怎么有理由去?蔡厅长才勉为其难地说,你这么说,我只好陪陪你们了。跟着走了进去。

  先要了一个大包厢。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何铁夫请蔡厅长去蒸桑拿。蔡厅长说,桑拿房里缺氧,我受不了。一旁的龚卫民说,里面还有盲人按摩。童处长也帮腔道,蔡厅长有腰肌劳损,按一按,说不定还见效。蔡厅长就骂童处长,好呀,你出卖我,看回厅里我给你颜色瞧。然后起身跟着何铁夫走。蔡厅长也确实有腰肌劳损,这是何铁夫事先在童处长那里了解到的实情,不然他就没把握请得动蔡厅长了。

  桑拿室里没有外人,好像是专为蔡厅长准备的。服务人员见客人来了,立即给桑拿房开了蒸汽,何铁夫和蔡厅长就脱光衣服,只在下身围了条毛巾,钻进桑拿房。蒸了不到五分钟,两人就出来了,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泡够了,何铁夫就叫过服务员,快去请按摩师,老板泡好了。服务员说声好,几步迈出了桑拿室。

  按摩师很快就移着细步进来了,果然是位盲人。服务员又跑过来,把蔡厅长从浴池里扶出去,用干毛巾给他揩干身上的水。服务员牛高马大,力气也足得很,到得按摩台前,伸手在蔡厅长那发福的腰身上只一托,就把他托到了按摩台上。盲师那骨格清奇的大手就伸了过来,缓缓地在蔡厅长的身上运作起来。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后颈,说,客人后颈高隆,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蔡厅长笑笑,不吱声。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肩膀,说,客人肩宽背厚,这样的主儿,逢乱世拥兵百万,如今是太平盛世,也一定拥金过亿啊。

  蔡厅长这下心里乐了,不觉偏了头瞥盲师一眼。盲师说,你别看我,我说的话难道还有假不成?蔡厅长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看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蔡厅长就把话岔开了,说,你这里很清静的,平时客人也不多吧?盲师说,平时这里热闹得很呢,今天据说是要来大领导,保安在门外挡着,这里才这么自在的。

  蔡厅长这时呻吟起来,唤道,对了对了,就在这里,重点再重点。

  离开桑拿室后,蔡厅长跟何铁夫夸奖道,不错不错,这盲师不错,我在省人民医院做定期保健按摩,那名医还没这盲师按得到位。想不到在通化这样的边地,还有这等高人。何铁夫笑道,蔡厅长才是高人呢,拥金过亿。蔡厅长指着何铁夫笑道,小何你这东西,肯定是你跟盲师透露的。何铁夫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盲师还真懂骨相,一摸就准。

  两人说笑着回到包厢里,这时童处长他们正在破着嗓子吼叫。何铁夫一瞧,里面多了个女人,竟然是政府办的于小丽。何铁夫说,小于你怎么也来了?于小丽说,我到情未了来看一个朋友,听包厢里唱歌的声音像是龚局长,推门进来一瞧,果然是他。

  说到这里,于小丽望一眼龚卫民,继续说,龚局长要我陪省里领导唱两曲,我就不走了。何铁夫说,好好,你的歌是我们政府系统最棒的,多唱几首吧。顺便把她介绍给蔡厅长。于小丽也主动,伸手跟蔡厅长握了握,就点了一首歌,要和蔡厅长唱。蔡厅长推脱不了,就接过话筒,跟于小丽唱起来。唱的是流行一时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唱罢,于小丽瞟着蔡厅长说,蔡厅长典型的男中音,比任贤齐富有男人味,好像是哪所音乐学院毕业的。蔡厅长说,我是乱吼的。于小丽说,情未了的舞曲也是非常棒的,蔡厅长这样的艺术型人才,舞肯定是一流的,我请蔡厅长到厅里跳一曲吧。龚卫民说,蔡厅长您不知道小于的舞,我们通化找不到第二个,保险您跳了一曲,又想第二曲。

  经不住鼓动,蔡厅长只得跟于小丽去了外面的舞厅。

  直到12点多,几个人才尽兴离开情未了。路上,于小丽向何铁夫请假,说她几年没休公休假了。何铁夫说,这段时间事情也不多,你就休几天吧。于小丽道声谢谢,又跟蔡厅长他们说了再见,跳上一部出租摩托先走了。望着于小丽坐的摩托箭一般远去,何铁夫心想,莫非于小丽今晚跑到情未了来,就是为了向我请公休假的?

  这时只听蔡厅长说道,这个小于不错,舞跳得好极了,我本来是不会跳舞的,经他一带,也跟得上舞步了,我好像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好老师。龚卫民说,明天我们再到这里来,我负责去请她。蔡厅长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专程来通化跳舞的。

  七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早,何铁夫正准备上车往宾馆去,政府办陆主任匆匆跑到武装部来,堵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何县长不好了,不好了。

  大清早的就有人说不好了,何铁夫心里老不高兴,没好气道,何县长怎么不好了?何县长还站在这里没死。陆主任说,何县长您没死,可曾副县长这时不一定还活着。何铁夫一听,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只得刹住步子,耐心听陆主任说明原委。

  原来昨天下午曾副县长在离城十里的城南乡检查屠宰税收缴情况,了解到乡旁边的落叶村农民不肯交纳屠宰税,就带上乡里的书记和乡长一帮人,到村里去动员交税。结果跟村民们发生冲突,村民们扣下他们的小车,将曾副县长挟持到村里一个秘密地点藏起来,扬言政府不减免屠宰税,他们就不交车放人。县公安局长闻讯,亲自带上一卡车的干警,开到村里,和村民们对峙了一个晚上,曾副县长还没出来。

  何铁夫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他给龚卫民打了个电话,要他先去宾馆打蔡厅长他们的招呼,他有急事要去处理,恐怕要中午才回去得了。然后上车出了城。

  赶到落叶村时,真枪实弹的干警们还堵在村口,村里的墙头屋尾都站满村民,一个个拿着鸟枪木棒。何铁夫走到干警们前面,吼道,把枪给我放下!站在你们前面的是什么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干警有的开始收枪,有的还在犹豫。何铁夫不耐烦了,又骂道,有种的继续把枪举着,看我回去端不端你们的饭碗?这样大家的武器才都放下了。

  接着何铁夫转身,一边往村里走,一边高喊道,乡亲们,你们抓错了人,该抓的不是曾副县长,而是我何铁夫,县政府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对不起大家,我现在就把自己交给你们。

  在场的人,包括公安局长和干警们,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顿时都傻了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今的老百姓跟政府的关系那么紧张,曾副县长已经落入他们手中,现在何县长又自投罗网,这如何是好?那边的村民也蒙了,这个何县长也怪,先是让警察把枪放下,接着又自己送上前来,难道他就不怕死么?

  这时只听何铁夫又破开嗓子,喊起来,农民兄弟们,这都是政府失职,我向你们陪礼道歉来了。我清楚,现在猪肉价格连续下降,我们还要来收你们的屠宰税,而该补给你们的粮食差价款,又迟迟到不了你们手里,如果换了我何铁夫,也会像你们这么做的。告诉你们吧,政府已把粮食差价款拨了出来,之所以没及时到达你们手上,是因为中间有人做了手脚,我们已经掌握情况,正在查处做手脚的人,如果过几天不把这家伙揪出来,并把差价款补给大家,我何铁夫誓不为人!

  何铁夫一席话,让村民们的心有些动了。他们觉得何铁夫的话还诚恳,手上的鸟枪和木棒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下了。何铁夫又说,村长在么?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有几个村民就说,这不关村长的事,是我们自发干的。何铁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现在有两样东西,一是我本人,另外是我后面那辆小车,今天你们是要我留下,还是把车子留下,由你们选择,先把曾副县长换出来,回头抓了这次隐瞒拖欠粮食差价款的罪犯,再来取今天留下的,好不好?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这时站了出来,说,我们村长到广东打工去了,村上的事情基本上由我说了算。我们是久闻你何县长大名的,据说你还是一个好官,今天我们相信你一回,把曾副县长放了,如果你不能兑现你说的,到时再找你的麻烦也不迟。说着,他向后挥挥手,有人就把曾副县长送了出来。

  临走时,何铁夫果真把自己的小车留在了落叶村,他向村民许诺说,两个星期后再来取车。然后搭公安局长的车回到县城。

  从出城到回城,前后才一个多小时,所以何铁夫赶到宾馆时,童处长他们才起床。童处长说,昨晚睡得迟,早上起不来。又把何铁夫拉到一边,轻声说,厅长很满意昨晚的安排,你们离开宾馆后,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夸你呢。何铁夫说,还不是全靠你从中撮合。童处长说,哪里哪里,是老同学你能干嘛。

  吃过早餐,蔡厅长提出去财政局看看,一行人离开宾馆。见何铁夫自己没车,要去坐龚卫民的车,童处长就把何铁夫拉到他和蔡厅长的车上,问道,今天你的车哪去了?何铁夫说,通化财政穷,搭你们的车可省点油费。蔡厅长说,真的?我可还没见过你这样会打算盘的县长。童处长说,他的车八成是了卖了钱,给干部职工发工资了。

  到了财政局,楼上楼下地转了几处,又到会议室听龚卫民汇报了一阵工作汇报,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中饭后,几个人直接上了紫竹公园。

  进得公园,满目都是青山绿水,蔡厅长赶忙叫司机把车停下,从车里钻出来。其他人也下车,陪蔡厅长步行。蔡厅长赞叹道,多好的山水啊。随即口中念道,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何铁夫说,我说了,蔡厅长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山水的,没猜错吧。又指着路旁的溪水道,这就是山上流下来的温泉,蔡厅长在这里泡几天,保证您乐不思蜀,不想回去做厅长了,到时童处长回去搞宫廷政变。蔡厅长说,厅长算个什么?如果我那个厅长可换取你这紫竹公园,我一定换。

  十多分钟后,几个人就来到温泉边上的公园宾馆。走进装修一新的豪华套间,蔡厅长就诧异了。高贵的红色地毯,发亮的红木沙发,典雅的席梦思大床,华丽的吊项,还有进口大彩电和大冰箱等,应有尽有,无一阙如。还有与卧室差不多大的卫生间,里面的桑拿房,按摩台,大浴缸也齐全得很,让蔡厅长叹为观止。何铁夫这时就站在蔡厅长旁边,他伸手在墙上按了一下,浴缸的四周立即吱吱吱喷出水来,那水冒着腾腾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卫生间。蔡厅长走上前,伸手在水里一试,水是热的。何铁夫说,这水可不是烧出来的热水,公园里没有锅炉可烧。蔡厅长说,这就是温泉?何铁夫说,当然是温泉,矿物质丰富得很哩。蔡厅长叹道,就是省城的星级宾馆也没见这么气派排场的。

  很快安顿下来。何铁夫几个陪蔡厅长在套间外的会客室里打了一会儿扑克,接着到餐厅吃晚饭。晚饭过后也不安排别的活动,让蔡厅长泡温泉,泡个足意。蔡厅长泡够了,开门正要进卧室,何铁夫把他挡住,说,蔡厅长您到按摩台上趴着,按摩师来了。蔡厅长回头一瞧,昨晚那位给他按摩过的盲师仿佛从天而降,摸索着走了过来。

  头两天,蔡厅长一直是在大套间里泡温泉,泡过后,盲师给他按摩,按摩过后,几个人陪着打扑克。有时也到山上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到第三天傍晚,龚卫民提出,外面的露天大温泉池子每天这个时候换水,大家可陪蔡厅长去那里一起泡。蔡厅长点头说,我也不能老一个人在套间里享受,这样要脱离群众了。

  大家走出宾馆,一起进了刚换过水的露天池子。这里的最大好处是水面宽,水深的地方高过人头,可以像在河里一样,来几个狗爬式或剪刀式。蔡厅长自小在长江边长大,水性不错,当即来了个仰泳。白胖的身子并不中看,速度和姿势却还可以,博得众人的一片掌声。

  泡了一会儿,池边下来两个穿着泳装的女人,其中的一个竟然是于小丽。何铁夫有些纳闷,怎么这于小丽又出现了?不过于小丽过来打招呼时,何铁夫还是很客气地跟她说了声,小于是你啊,你怎么到了这里?于小丽说,平时领导也不带我出来玩玩,我只好趁休假,自己出来走走。又跟龚卫民点了点头,于小丽便往蔡厅长和童处长那边游去。

  童处长早就看到了于小丽,对蔡厅长说,厅长您看是谁?蔡厅长的眼睛就亮了,对于小丽说,小于你不是仙女下凡吧?于小丽说,厅长处长你们好!蔡厅长的目光在于小丽身上叮住挪不走了,说,小于你真是好身材啊。于小丽那修长的双腿就在水里优美地摆了摆,甜甜地说,我知道厅长这是挖苦我。

  从此每天傍晚换完水后,几个人就会出现在露天大池里。自然也包括于小丽在内。后来何铁夫和童处长他们借故泡温泉累人,就把蔡厅长交给于小丽,由她单独陪蔡厅长上大池里泡温泉,他们几个继续留在宾馆里聊天或看电视。那位盲师当然也没走,仍然一天三次给蔡厅长按摩。

  其他时间也打牌,不过已改成麻将。这是于小丽的主意,她说什么年代了,还打扑克,打麻将才有味道呢。蔡厅长就听了于小丽的。基本上是蔡厅长于小丽童处长和何铁夫打,龚卫民偶尔替一替何铁夫。不打大的,五一二,一炮五元。蔡厅长和于小丽赢得多,童处长和何铁夫总输。何铁夫说,我和童处长智商低,不是打麻将的料。于小丽说,智商低的人情商高。蔡厅长忙附和说,是是是,童处长一出门,他夫人就老不放心。

  又泡温泉,又搞按摩,又打麻将,一个星期不觉就过去了。蔡厅长的腰脊劳损似乎好多了,疼痛感明显减弱。这天麻将正酣,蔡厅长忽然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真是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我们也该下山了。何铁夫说,人生百年,难忘温泉,我们就别走了。

  说着话,手上一颗麻将牌掉到了地上。何铁夫勾着头去地毯上拾牌,无意间瞥见蔡厅长那只胖脚正在于小丽白嫩的腿上摩挲着。

  何铁夫赶忙把头抬起来,心想,明年通化县的裸体工资有着落了。

  八

  送走蔡厅长他们后,何铁夫就在常委会上提出来,立即逮捕粮食局局长,因为是他拖着财政拨过去的粮食差价款没发放给农民,才闹出落叶村事件,而且他本人也从中捞了好处,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开始既管着党群又管着政法的钟大鸣不同意,说,要抓就连落叶村的人也一起抓。何铁夫说,法不责众,何况理在村民手里,不抓粮食局局长,我们就不好交差,还要出事的,到时被绑架的就不只是曾副县长了,恐怕我何铁夫和你钟书记也在劫难逃。反正我的车已经交了出去,现在把我也交出去吧。这样罗书记才表了态,抓了粮食局局长。何铁夫又到粮食局坐了两天,守着会计把粮食差价款一笔笔拨到乡里,要乡里赶快造册,发到村民手中。

  然后何铁夫亲自去了落叶村。那笔粮食差价款陆续到了村民手上,村民们也听说何铁夫已经把粮食局局长抓了起来,所以对他非常客气,都说上次抓人不对,何县长怎么处置他们都没意见,并表示屠宰税保证一分不少地交给政府。何铁夫很感激这些通情达理的村民们,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村民自然也理解何铁夫,他的小车开出村子时,大家还恋恋不舍地送出村外好远。

  落叶村的事情能有这个结局,何铁夫还是满意的,所以在回县城的路上,何铁夫心情有几分舒畅,和司机小衣开玩笑说,小衣啊,我是怕你下岗,才跑这一趟的呀。小衣也笑着说,我下岗算什么,如果何县长您亲自下岗了,那就麻烦了。

  说笑着,车子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可正要进县委大院的时候,何铁夫的手机响了,是政府办陆主任打来的。一听陆主任的声音,何铁夫背上就发麻,因为陆主任的电话总是凶多吉少。果然不出所料,陆主任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是:“何县长,又出事了,你现在在哪里?何铁夫不好气地说,你别管我在哪里,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主任说,龚卫民龚局长被人砸烂了脑壳,正躺在人民医院里,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何铁夫闻言吃惊不小,问陆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主任支支吾吾的,好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铁夫就没了耐心,关了电话,让小衣把车开到医院去。

  好在龚卫民的伤并不重,额头上虽然脱了一层皮,却并没伤着里面。龚卫民告诉何铁夫,是外贸公司的职工砸的。外贸公司原来叫做外贸局,属行政部门,由财政发放工资,前几年转体出去,成为公司体制,财政便不再负责工资。由于经营不善,连连亏损,职工半年多没领到工资了,就跑到财政来,说是财政局把他们分出去的,要求恢复过去的体制,仍然由财政发工资。龚卫民解释说,他们转体是省委省政府下的文件,与财政何干?也许是说话的口气粗了点,对方也起了高腔,混乱之中,不知谁在龚卫民头上来了一下。

  说到这里,龚卫民笑笑说,革命就是要流血,一流血对方就退了下去。一旁的段股长却仍是一脸的愤怒,对何铁夫说,何县长您要做主,把这事摆平,他们连龚局长都敢打,其他的财政干部今后还敢出门?龚卫民朝段副局长摇摇手说,这没什么,比起人家半年多没领工资,吃饭都没保障,我这点小伤算什么?何况当时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不好追究。

  见龚卫民并无大碍,何铁夫也就放了心,安慰他几句,准备离去。龚卫民又告诉何铁夫,财政厅的文件下来了,给通化县每年追加了5万元定额补贴。何铁夫闻言,高兴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加上原来的5万元,通化县每年可享受上级财政整整1万元的定额补贴,基本上占了通化这个贫困小县可用财力的四分之一。龚卫民一脸灿烂,说,没有何县长出面,将财政厅领导请到通化来,哪有这么好的效果?

  一高兴,何铁夫就想起一个人来,对龚卫民说,这件事这么圆满,除了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和财政部门的精心组织安排外,也还有于小丽的一份功劳啊。卫民你说,于小丽丈夫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龚卫民说,我打算申报小段当副局长,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让出来,给于小丽的丈夫,不知何县长您意下如何?何铁夫说,你不是说于小丽的丈夫不会写,也不会算吗?龚卫民说,可以学嘛,他人又年轻,什么学不来?

  恰好上面给通化县的县领导来了两个免费去昆明和北海疗养的指标,常委会上定人时,罗书记认为何铁夫和龚卫民是通化县的有功之臣,提议由他俩去。钟大鸣几个觉得有道理,表示赞同,最后就定了他俩。何铁夫和龚卫民觉得这一段安排蔡厅长这个行动,日夜不停地操劳,神经高度紧张,放松一下也好。结果龚卫民去了北海,何铁夫上了昆明。

  在昆明一个山庄里呆了几天,何铁夫想起县里的一些事情,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正准备提前回县,忽然在山庄里意外碰上造纸厂的吴凤来和他厂里的销售科游科长。他乡遇故人,何铁夫就有种亲切的感觉,尽管他对吴凤来一直有点想法。

  何铁夫就问吴凤来,怎么上昆明来了?吴凤来说,全国造纸行业订货会在昆明召开,我们是特意赶来的。何县长您怎么也来了?何铁夫说,我疗养来了。吴凤来摇摇头说,疗养?您会来疗养?我才不信呢。何铁夫说,只你当大厂长的天南海北地到处走,我却不可来疗养疗养?吴凤来说,疗养好久?何铁夫说,已经来四天了,明后天就走。吴凤来说,走干什么?我们的订货会已开了一天,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陪你去西双版纳看看吧。

  何铁夫想,平时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也没个空闲,如今出来了,那么急着回去干什么呢?何况这也是跟吴凤来交流感情的好机会,你既然在通化干,就要跟吴凤来这样的角色搞好关系,这对工作也是有帮助的。何铁夫就说,好吧,你吴厂长盛意,我要推辞,显得我不地道,我就留下来陪陪你吧。

  第三天三人飞了大理。开支当然全由吴凤来出,县长跟厂长出门,还没有要县长自己掏钱的先例。从大理飞回昆明后,何铁夫去宾馆拿了行李,又跟吴凤来他们飞到重庆。从重庆上船游三峡时,吴凤来见何铁夫手上的提包质量差,式样旧,就说,您这包也该扔了,到了武汉我给您买一个真皮的。到了武汉,吴凤来还真地买来一个又漂亮又实用的真皮提包,亲手交给何铁夫。并把他原来那个旧包抢过去,搜出里面的手机证件什么的,一扬手,把旧包扔进了长江。

  武汉没啥好玩的,三个人立即登上飞机,两个小时回到了市里。吴凤来借故家里事多,当天和游科长回了通化县,何铁夫想起好久没跟老婆孩子见面了,回了家。

  晚上,何铁夫在客厅里跟女儿争抢电视频道,董小棠在房子里给他清理东西。忽然董小棠在里面叫道,铁夫你进来一下。何铁夫进到房里,董小棠手上拿着吴凤来送给他的那个真皮小提包,里面的东西已被抖出来,抖得满地都是。何铁夫不知董小棠要干什么,问,你没在包里发现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么的吧?

  董小棠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递给何铁夫一个存折,说,这是什么?我刚才在包里发现的,平时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么多存款。何铁夫接过存折一瞧,竟然有1万元存款。存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银行。

  何铁夫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吴凤来跑到昆明去,并不仅仅是开订货会,同时也是奔他何铁夫去的。

  九

  一个小小贫困县,一下子省里增加了5万,造纸厂又超收2万,两项加起来整整7万元,这年的财政账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门各单位上政府和财政局要欠拨工资的,要欠拨业务费的,要欠拨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面伸手要来而县财政无法拨出的戴帽资金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农贸市场赶场一样,何铁夫和龚卫民根本不敢待在县政府和财政局,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跟电影里的李向阳一样。今年县政府和财政局安静多了,何铁夫和龚卫民也不再到处打游击。袋里有钱心不慌,他们从容得很,事先就将过去欠的账列出一个明细表,分轻重缓急,一项项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拨了出去。还补发了半年的政策规定该发而财政一直发不出的干部职工的生活补贴。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余钱,县委几个常委提议当奖金发给干部职工,因为大家好几年没领一分钱的年终奖了。何铁夫顶着不发,他说,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已经习惯不领奖金了,他们都是些好干部好职工,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政府和财政的难处的。我们也不能忘了氮肥厂水泥厂几家厂子的下岗职工,应该给他们发两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也让他们过上一个像样点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对,也就只得依了何铁夫。全县上下就到处传言,何铁夫是个好官清官,头脑清醒,办事能干,不仅能从上面弄得到大钱,还处处考虑干部职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难,这样的能人,不应该老做常务副县长,早应该做县长做县委书记了。这些话传到何铁夫耳里,他并不往心里去,可其他县领导听了,就不怎么舒服了,撇着嘴说,原来何铁夫是在哗众取宠,好像全县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我们都在吃干饭。

  有了点钱,全县的党代会也如期在县城隆重召开。会上选举产生了新一届县委常委。罗书记市里另作安排,不在候选人之列,钟大鸣、何铁夫等九人当选。何铁夫得的几乎是满票,要他当县委书记的呼声很高。可分工的结果,钟大鸣做书记,何铁夫为副书记,并明确为代县长,只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会一开,就可选为正式县长。代表们对此多少有些不满,但这是市委的决定,而何铁夫也有一个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哄了,党代会圆满结束。

  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刚上任县委书记的钟大鸣亲自跑到武装部招待所,找何铁夫谈工作。何铁夫正在房里看一份材料,见钟书记驾到,忙起身敬烟倒茶。一边说,钟书记啊,我正要去拜访您呢,您倒先来了。

  何县长我们谁跟谁呀。钟大鸣说,如今罗书记要走了,全县的担子就完全落在你我两个的肩上了。何铁夫说,我凡事听钟书记您的安排,积极当好您的副手。钟大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县里的工作,最难弄的还是政府这一块。何铁夫说,有您钟书记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就足了。钟大鸣说,何县长是能干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绰绰有余。这也是全县上下都公认了的,这次党代会选举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铁夫望一眼钟大鸣,心想,今晚钟大鸣到我这里来,就是来把这句话说给我听的?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在哪里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为得票多就自以为了不起,当不当书记不是以得票多少来定的,而要由上头说了算?转而又想,钟大鸣还不是这类浅薄之徒,他一定还另有企图吧。

  何铁夫的分析没错,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钟大鸣终于说了他真正想要说的。钟大鸣说,何县长你的担子越发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个把助手?钟大鸣说的当然是实情,自何铁夫主持政府工作以来,政府一直空着一个副县长的位置,何铁夫同时做着两个人的事,政府增加一个人手,很有必要。

  何铁夫于是说,过一个多月不是要开人代会了吗?到时补选一个副县长就得了。钟大鸣说,为确保选举顺利,我意思现在就给你安排一个县长助理,明确为副县级,到时副县级干部当副县长,代表们的工作好做些。

  钟大鸣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铁夫还不好反驳。却不知他要安排什么人。何铁夫只得附和道,钟书记考虑得真周到。钟大鸣说,只要你支持,我想就这么定了。何铁夫说,人选呢?钟大鸣说,给政府安排人,我想还是由你这个县长来定。何铁夫不免暗想,钟大鸣肯定早就有了人,只不过做个样子给我看罢了。就说,人事安排是县委的事,政府听县委的。钟大鸣说,你就别推了,提个人选出来吧,你觉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来。

  何铁夫自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龚卫民。但当初提龚卫民做财政局长时,钟大鸣都极力反对,如今若提他的名做县长助理,人代会再选副县长,钟大鸣卵睾子不要跳脱?何况此时的钟大鸣已不是彼时的钟大鸣,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铁夫也就懒得开口,随他钟大鸣定谁。钟大鸣又说,何县长你提吧,我尽量满足政府的要求。何铁夫说,还是钟书记你提吧,我心里好像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钟大鸣就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个圈子。最后钟大鸣在屋中间站住了,用手在额头上敲了敲,试探着说,你看你手下的龚卫民怎么样?

  这一下,何铁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龚卫民这三个字会从钟大鸣的嘴巴里冒出来。

  下达龚卫民做县长助理的文件,第三个星期就到了何铁夫手里。当然龚卫民财政局长的职还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为何铁夫所赏识的龚卫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给自己做助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何铁夫就是高兴不起来。也许是龚卫民偏偏是钟大鸣提的人选,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何铁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当龚卫民跑到政府来向何铁夫报到时,他显得有些冷淡,有种爱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铁夫面前特别随便的龚卫民变得局促起来,在他办公室坐了不到两分钟,就借口还要回财政局处理点事,起身出了门。

  看着龚卫民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何铁夫就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十

  吴凤来突然被检察院所属的反贪局弄了去。听说反贪局已经掌握了吴凤来贪污巨款的确凿证据。

  通化造纸厂是个副县级架子,吴凤来是副县级干部,以往政法机关要办这个级别干部案子的时候,政法委书记先要跟常委通个气。可对吴凤来,他们却来了个先斩后奏。这让何铁夫很气愤,在常委会上发了一通火。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本来是要研究春节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事宜的,不想何铁夫一进会议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声吼道,真是无法无天,起码的规矩都不要了,一个堂堂的县级干部,就这么被弄了进去,常委连半点口风都没闻到。其他的县级干部你们全部弄进去,我没半点意见,我还少负责几个人的工资,可吴凤来是造纸厂的厂长,吴凤来进去了,谁去缴这1多万元的税款!

  何铁夫说的是大实话,在坐的常委,包括政法委书记和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都张着耳朵听着,吱声不得。何铁夫也是特意说给他俩听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火气,放低声音说道,有人大概以为我跟吴凤来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们同流合污,一路货色,可哪个不知道,我为了催吴凤来的款子,跟他斗过好多,我又何尝不想换一个听话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县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么?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接着又要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上级财政的定额补贴款要下半年才调得出,其他的税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靠造纸厂提前交了税款,给我们发放工资,现在把吴凤来弄了,厂里的纸销不出去,销出去的纸也要不回货款,看你们拿什么发放这两三个月的工资。

  说到这里,何铁夫还是没法刹住,继续道,也许有人以为就我关心人代会,因为要代表们给我投票,那么今天就做个决定,人代会不要开了!如果说我想当这个鸟县长,我***就是你们的孙子!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基本上就是听何铁夫发脾气,什么事也没研究成,1点刚到就草草收了场。事实上,如今办什么事情都与钱有关,吴凤来被抓,造纸厂瘫痪,政府少了个主要财源,上级财政的补贴款按惯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拨下来,财政一时拿不出钱来,就是研究也没用。

  只是何铁夫心里清楚,脾气他是发了,但钱的事还得他去解决,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资和人代会的开支要筹措拢来。他决定还是跟龚卫民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何铁夫就打龚卫民的手机,手机没开。打他家里电话,电话老占线。何铁夫想,电话占线,大概龚卫民在家,反正他家离武装部也不远,于是出了武装部,朝龚卫民家里走去。

  龚卫民住在他老婆单位的工商银行宿舍里,五分钟不用就到了。从传达室经过时,差点与低着头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纸厂销售科游科长撞个满怀。何铁夫说,是游科长哟,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游科长说,我到龚——只说了半句,就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销社彭主任家里谈点工作,谈到这个时候。然后慌慌地出了传达室。

  望望隐入黑暗中的游科长的背影,何铁夫心里暗想,这游科长怎么慌慌的?莫非他与吴凤来的案子有关?

  龚卫民果然在家。他惊喜地把何铁夫迎进屋,亲切地说,何县长您好久没上我家来了嘛。何铁夫说,是呀,你忙我也忙,只顾忙去了。何况你也在政府任了职,天天见面,有事在办公室里就商量了,想来也没借口呀。龚卫民说,何县长,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您这么说,我可不好受。

  何铁夫不免在心里说,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么好受。过去他俩走到一起,从来就没客气过,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就变了一种味道。

  何铁夫也没去多想,只说,你的手机不开,电话又老占线。龚卫民说,刚才我正在给童处长打电话呢,费了好多口舌,他才答应春节前给我们调度2万。何铁夫说,2万发一个月的工资还差一大截呢。龚卫民说,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银行,金库里还有2多万,如果把上年结余的那几十万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资可以保障了。何铁夫说,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节,春节一过就进入三月,正是人大会召开的时候。龚卫民说,万一没别的法子,只好动用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了。

  说到这里,龚卫民便不吱声了。何铁夫说,国债转贷资金谁敢动?这是用于水利建设的专项资金,是总理放下来的,文件规定什么时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龚卫民说,那春节前我俩去趟财政厅,向蔡厅长伸伸手,请他们春节前再给通化调度点资金过来。何铁夫说,看来也只好走这条路了。省里只要有钱,也许是会调一点给我们的,反正我们有指标在他们手里。

  从龚卫民家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没出传达室,何铁夫就碰上供销社彭主任从小车上下来,正要往里走。何铁夫猛然想起刚才碰到的游科长,他不是说跟彭主任谈工作吗?彭主任这个时候才回来,他谈什么?这时彭主任也看见了何铁夫,立即喊住正在掉头的司机,要送何铁夫回武装部。

  “才几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铁夫说,“彭主任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彭主任说,到市里开了两天会,这才回来。哎,我去开会之前,可是向您县太爷报告了的,您忘啦?何铁夫这才记起,前天彭主任确实到政府办当面跟他报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脑壳,说,你看我这记性哪去了。

  县城不是大都市,进入农历十二月,机关里的人早忘了用公历记日子,都掐着指头,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该过年了。见了何铁夫和龚卫民,只有一句话,要过年了,哪天发工资?钟大鸣也对何铁夫说,大年初十就报名开人代会,那几个裸体工资还是想办法发出去吧,大家也好过个像样点的年,到时有情绪来开会。

  是呀,一月份的工资勉强发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过年的工资却还没有着落,何铁夫和龚卫民自然比谁都急。没法子,两人只得在一起商量上财政厅拜年的事宜,巴望财政厅能在年前给点调度资金。何铁夫说,除了给蔡厅长和童处长拜年,别人还考不考虑?龚卫民说,预算处那位具体经手拨款的阮科长,是不能忽略的。何铁夫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的。龚卫民说,一人送两条大中华和两瓶茅台,怎么样?

  何铁夫想起上次吴凤来给自己送冻鸡的事,就说,一个人送一盒茶叶吧,就是市面上那种书本一样大小的1元钱一盒的云雾茶。龚卫民说,何县长您这不是开玩笑吧?一盒茶叶也想要回调度资金。何铁夫说,谁开玩笑了?

  龚卫民突然明白过来,笑笑说,还是何市长这个主意好。

  要讲发,不离八,何铁夫和龚卫民选的日子是农历一十八。这个时候离过年还有十二天,财政厅愿意给钱,年前还可以发到干部职工手里。当然头两天就给童处长打了电话的。童处长在电话里说,你们不要来,农历十二月还没到,财政厅宿舍区就装了两台监控摄像机,传达室也配了保安,外来人员都得接受检查。何铁夫说,没关系,我又不去给你送礼。

  也是因为同学关系,童处长才不好推辞,说道,你们一定要来,不要自己进来,我去外面接你们。何铁夫说,一切照你的指示办。

  听童处长把今年财政厅说得这么森严,何铁夫干脆连司机也不带了,自己动手开车。中午就到了省城。两人也不急着找人,白天见人不方便,于是去一个日场歌厅听了一下午歌。听完歌出来,已是黄昏,只见地上白皑皑铺了一层不厚的雪。龚卫民说,这才像一个过年的样子。何铁夫说,是呀,就要过年了。

  说着,何铁夫不觉鼻头就有些酸酸的,心想,如果不是作这个鸟官,这个时候也该和老婆孩子一起购年货,考虑如何过年了。能够理解的,说是为全县干部职工那几个裸体工资奔波,不理解的,还说是我何铁夫想巴结人大代表呢。这么想着,何铁夫捏着鼻子往地上一擤,竟然擤出一把血丝来,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这是怎么?何铁夫说,没怎么,可能有点心火。然后上车,打响马达,朝财政厅开去。

  快到财政厅了,何铁夫把车子开进一个偏僻的巷口,然后下车,一边向财政厅靠拢,一边从提包里取出手机给童处长打电话。隔财政厅还有1米的地方,就见童处长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加快步伐迎了过去。童处长说,要你们莫来硬要来,这样的天气不是受罪么?又说,摄像机就装在大楼顶上,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监控范围。

  经过传达室的时候,保安自然又是一阵盘问,好在他们仅仅提了一个手提包,又是童处长领着,才顺利过了关。到童处长家里坐定后,见没有外人,何铁夫就从包里取出一包云雾茶,递给童处长,开门见山说,这次来就看望你和蔡厅长,还有那个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你和蔡厅长的茶叶是一样的,阮科长的打五折,你觉得行吧?童处长说,你们这样,是要让我们犯错误不是?何铁夫说,我们老同学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龚卫民也在一旁说,您看我们司机都不带,何县长亲自驾的车。童处长说,我已跟蔡厅长说好,争取给你们调剂点资金出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下个星期就可到达通化。龚卫民说,还要我们来一趟么?

  童处长想了想说,本来你是不用来了,但年底到了,我的应酬也多,弄不好会忘了你们的事,你来一下也好,还可守着处里把钱拨走。

  从童处长那里出来后,两人先去了管拨款的阮科长的家里,然后再上蔡厅长家。厅长夫人很热情,赶忙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给两人倒了热茶。蔡厅长则说,离开通化后,还没见过你们的,都好吧?两人忙点头说,好好好,托厅长的福嘛。蔡厅长说,是到省城来购年货?何铁夫说,年货也购一点,主要是来看看厅长,您对通化这么关怀,通化人民没齿不忘啊。

  说着,何铁夫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放到茶几上。厅长仍是一脸的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坐在对面的厅长夫人脸色却跌了一下,但她也是见多识广之辈,立即又笑容可掬了。

  从蔡厅长家出来后,何铁夫把着方向盘要往宾馆里开,龚卫民说,赶回市里去吧,也就两个小时的路,您也好久没和嫂子团聚了。何铁夫说,你这家伙!心里却很受用,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小巷。

  十一

  晃眼又是一个星期。为了确保省里的资金及时到位,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你还是上一趟财政厅吧,没准那姓童的家伙还真把我们的事给忘了呢。

  龚卫民走后,何铁夫天天给他打电话,问钱什么时候到。开始龚卫民总说,别急,童处长答应了,过一天两天就办。过了两天,何铁夫又给龚卫民去电话,龚卫民说,童处长说好了,明天就给我签字,你还耐心等一下。何铁夫想打电话给童处长,知道人家年底忙,而且龚卫民正在找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又过去了两天,还没见资金拨下来,何铁夫心里骂了句,这龚卫民怎么搞的,平时他办事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嘛,这回到底怎么了?只好又给他打电话。却老拨不通。最后拨通了,没讲上两句,又断了。何铁夫正急得跳脚,龚卫民把电话打了回来。他说,阮科长到乡下去了,他每年都要提前给父母去拜年的,可能要去几天。何铁夫说,等他回来再拨款,途中至少得两天,不是年三十了?钱怎么到得了职工手里?

  龚卫民在那头沉吟片刻,说,反正这个钱会拨下来的,是不是先借用一下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何铁夫说,这个钱谁敢动?动了上头要派人来追查的。但想想,省里的钱反正落不了空,只好先拿那笔钱应一下急。何铁夫便指示财政局段副局长调用那笔国债资金。段副局长提醒何铁夫道,这是明令不能挪作他用的专项资金,龚县长又不在家,而且他还是财政局局长,他不签字,我不敢动。何铁夫火了,吼道,还用你来给我宣讲政策?龚县长不在,何县长在嘛,何县长签了字算不算数?

  龚卫民是等县里的工资发完之后才回到通化的。他还是没把资金拨回来。向何铁夫汇报时,龚卫民说,等阮科长从乡里回去,银行已经关账放假了,不过他答应,春节一过立即把款子拨下来。何铁夫也懒得跟龚卫民理论,说,你们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回了市里。

  春节放假三天,加上前后两个连着的大礼拜,共有七天。何铁夫是初七那天回到通化的。初十开人代会,他必须提前两天把政府一些事情安排好,然后集中精力开好大会。这个会对他来说,的确意义不同一般。当然当不当这个县长,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将这个官做下去,又去做什么呢?

  同时何铁夫还对违规拨走的那笔国债转贷资金放心不下,得催龚卫民快点到省里去,将调度资金拨回来,好把窟窿补起来。所以一到通化,他就去了龚卫民家。龚家人说,龚卫民已经上了省城。这样,何铁夫才放了心。

  可何铁夫没有想到,初八那天晚上,何铁夫已经睡下好久,反贪局几个人敲开了他的房门。说实话,何铁夫知道他们迟早是会上他屋里来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彼此都熟悉,平时是常见面的,所以他们对何铁夫还算客气。为头的姓周,他是检察院的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周局长说,何县长,我们是为吴凤来的案子来的,根据他的招供,有件事想到你这里来取证。

  何铁夫知道他所谓有件事指的是什么,指指墙上的石英钟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要取证,难道非得这个时候来取吗?周局长说,对不起,何县长,干我们这一行的,深夜两三点找人是经常的事,这是我们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还请你理解和原谅。何铁夫说,你们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周局长说,何县长,难道一定要我们先开口吗?何铁夫说,你们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们指的什么?周局长说,何县长你是知道我们的政策的,你先开口和我们先开口,其性质和结果可不一样。何铁夫不耐烦了,大声道,姓周的,你别神气,我至少现在还是通化的代县长。周局长说,你是不是代县长,这与我们办案没多大的关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铁夫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犯了哪一条?

  这周局长也沉得住气,依然是不愠不火的样子。他说,何县长你回忆一下,吴凤来是不是曾给过你钱?何铁夫说,给过好多?你捐的是哪一次?周局长说,你硬是不肯说,我替你说,十万元,我大概没说错吧?

  你没说错。何铁夫懒得跟他们绕圈子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往周局长面前一摔,说,你们看看,吴凤来的钱都在这里。周局长打开存折,见里面曾经存过十万元人民币,可那十万元人民币已经取走。周局长冷笑一声,说,何县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想用这个一分钱都没有的存折来哄我们?何铁夫说,我麻烦你再往后面翻翻行吗?

  周局长就往后面翻了翻。他看到了存折的内壳里面用浆糊粘着一张事业性收费收据。收据盖着通化一中财务科的红印,上面写着今收到通化造纸厂校庆捐款拾万元整的字样。

  第二天,整个通化县就传开了何铁夫被抄家收审的谣传。传得非常神,说吴凤来为了让何铁夫减免他的税款,一次就给了何铁夫五十万元的贿赂,何铁夫拿着这笔钱,带上政府办的于小丽飞了云南,又飞重庆,潇洒快活如神仙。还说反贪局的人去抓何铁夫时,他正和于小丽睡在床上,两个人都一丝不挂的。又说何铁夫给了于小丽不知好多好处,否则她怎么会跟何铁夫上床?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直到两天后人代会如期召开,何铁夫端端正正坐在了主席台上,这谣传才不攻自破。

  然而好运并没因此而降临何铁夫,第三天就要开始选举的时候,何铁夫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撤了下来。原因当然已不是收受吴凤来的贿赂,而是何铁夫动用国债转贷资金的事,被人捅到了市纪委,市纪委当即下来查实,何铁夫白纸黑字在国债转贷资金的拨款单上签着自己的大名。还是看在何铁夫是为了发放工资,而没有别的不可告人目的的份儿上,才免去了刑事责任,但他县长候选人的资格那是非取消不可的。只好按程序,紧急召开人代会主席团会议讨论,临时确定县长候选人。

  讨论来,讨论去,刚从省里调资金回来的龚卫民被推举为候选人。

  十二

  何铁夫准备离开通化县的头一天,吴凤来到武装部来看望他。吴凤来是何铁夫县长候选人资格被取消的第二天放出来的。何铁夫把那个空白存折和贴在存折里的那张收据一并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心里很不好受,说,何县长,这十万元,我并不是有意要害您啊,是您使造纸厂起死回生,让全厂的职工有碗饭吃的,可您却从没得到过我们的半点好处,我和全厂的职工都过意不去啊。而有些人没给厂子办过半件事,却从我们那里弄了不少的好处,我心里服吗?可我要说别人的事,说那些从我手里拿走几十万上百万的贪官,他们不听,也不让说,硬要我交代和您的问题!这十万元钱尽管我早就知道您以纸厂的名义捐给了一中,但我在他们面前也不说半句,我让他们自己来找你,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老吴你别说了,我了解你的好心。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我不明白的是,这十万元钱你不说,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吴凤来说,这还用说,是那姓游的狗杂种说出来的。原来我还不知道,他跟钟大鸣和龚卫民他们是一伙的。

  提到龚卫民,何铁夫想起了什么,等吴凤来走后,给童处长打了一个电话,问调度资金怎么春节后才到县里?童处长有些奇怪,说,这是怎么搞的?龚卫民到省里的第一天,手续就办好了的,不信你还可以问问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何铁夫说,阮科长年前不是回乡下去了么?童处长说,哪有的事,春节前那么忙,阮科长一直在处里上班,哪里也没去。

  何铁夫无言了。他突然觉得胸闷,气促得不行,喉咙也堵着,差点儿憋昏过去。最后一口恶血从口里喷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瓷板砖。

  何铁夫在通化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其实并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心火过盛所致。也没告诉家里,这个星期是左舒青闻讯过来打的招呼。出院那天,左舒青还把何铁夫接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左舒青说,铁夫,你要离开通化了,以后上我家去的机会就不多了。

  左舒青搬了新家,三室两厅。左舒青告诉何铁夫,这是一栋教授楼,也就是要有高级职称的老师才住得进来。何铁夫将左舒青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说,蛮好的,你几时评了高级?左舒青说,我还没评高级,这是校长照顾的,校长说我为学校做了贡献,让我提前搬进教授楼来。何铁夫说,你做了什么贡献?左舒青说,你给了十万元嘛。何铁夫就笑了,说,这是造纸厂的钱,怎么算到了我的头上?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左舒青还拿来了一瓶红葡萄酒,说,稍微喝点没碍事的。端酒杯的时候,何铁夫没见左舒青的孩子上场,就问,孩子呢?

  送到我妈那边去了,今晚我们慢慢喝两杯。左舒青把杯子举起来,柔柔的目光抛向何铁夫,说,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学校组织的一次篝火晚会,当时我们喝的就是这样的红葡萄酒。何铁夫说,记得记得,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它是人生的最大财富。

  说着,两人的杯子一碰,一杯酒就下了喉。何铁夫就觉得奇怪,平时在外面喝了那么多好酒,什么茅台五粮液剑南春之类,常常喝,却从没觉得像今晚这酒这么好喝。何铁夫就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心想,到通化来,什么也没得到,可却找到左舒青,而且喝到了她的酒,我何铁夫不也就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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