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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拥有几百万订户的《消费者周报》刊出了一篇文章。在最近的一期中,他们专题报导了吴总房地产建设的样品屋。经过了计算机的魔术,文章掩盖了实际工程的所有缺点以及粗糙。它的大标题写的是:一个为大众阶级盖房的人。

  “你读一下。”高兴边说边指着她划了线的那些句子。“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不过更恶心就是了。”

  董丹大吃一惊。这篇文章的“作者”从董丹的文章里偷了将近七成的内容,改头换面成了自己的东西拿去发表。就算那篇文章并不能算是董丹的创作,他也花了两个晚上,从几百份的售屋传单中剪出了文句段落,又花了两个晚上才把它们拼贴在一块儿的。

  “你的原稿还在不在?”高兴问。

  “在。”董丹说。

  “我们去找那个王八蛋算账。”

  跟着高兴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步子。他心情从来没这么低落过,对于自己成了吴总的帮凶,写东西拐骗人们去买墙壁裂缝、地板带豁口、土地产权不清的房子,他感觉十分糟糕。设这个圈套他也有份,还把一个拖欠民工两年工资的罪犯化妆成了一个大圣人。

  “我不想去了。”他道。

  “那他答应给你的公寓怎么办?你也需要换一个像样的公寓了。你住的地方,我看就是个狗窝。我们去逼他履行诺言。”

  “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听着,董丹,一切由我来交涉。我会让他哑口无言,付出代价。你就站在旁边看好戏吧。”她走到她的车旁边,帮董丹开了门。“我知道他的要害是什么。”

  高兴先带着董丹去了一家百货公司。她走到男士服饰部,帮他挑了一件真皮夹克,还有一条Esprit的羊毛西装裤。把衣服往董丹肩膀上一搭,高兴便将他推进了试衣间。

  “你这是干嘛?”董丹在抗拒。

  “试穿一下。”

  “为什么?”

  “不要把设计师的标签给撕了,知道吗?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对名牌衣服上的标签可是很在意。他就靠这一套到处蒙人。我们今天也蒙蒙他。”

  他们隔着试衣室的门喊话。董丹还没来得及扣上皮带,她已经拉开门把他拽了出来。她绕着董丹走了几圈,帮他这儿拉一拉,那儿整整,涂着深红颜色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本正经地端详着董丹。

  “哟,派头不错。”她说。

  他们回到车上,董丹已经开始流汗。她让董丹开车,自己开始忙着拨电话。

  “我不能让你花钱给我买衣服。”他说。

  “你也可以给我买啊。”

  “能不能退货?”

  “闭上嘴好好臭美一下吧。”

  “可是……”

  “喂,”她已经在电话上了,“是我。你知道《消费者周报》的总编是谁吗?……太好了,给我他的电话……我这就记下来。他叫什么名字?……李?行,有个姓就够了。”

  挂上电话,她又拨另外一个号码。“是李总编吗?”她拿出活泼的声音。“你还好吗?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那个……纺织出口商的餐会……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我是高兴!你不是还要我帮你们写稿吗?怎么全忘了?”她嘟着嘴,对着话筒做出风情万种又俏皮的微笑。

  “事情是这样,我发现你们这一期房地产信息的主题文章,全是一派胡言。你们被那个姓吴的开发商给骗了。他应该被抓起来关二十年。他的所作所为,关二十年都嫌太少。那家伙是个罪犯,结果你们让他一夜之间成了英雄。我认识一个人,对他有非常深入的调查。”

  “我没有作深入调查……”董丹道。

  她把一根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上。

  “是吗?……您在哪吃午饭?”她问,“噢,没问题,我可以在您办公室等。您慢慢吃,我会自己打发时间。”连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挂上,她便对董丹大吼:“嘿,下回我恐吓谁的时候,别插嘴,行吗?”

  “他们会发现你说的不实。”

  “实不实的,对那些王八蛋来说没什么不同。”

  午后差十分一点,他们已经来到了《消费者周报》总部。那是一座气派辉煌的大楼。接待人员告诉他们,总编被吴总请出去吃饭了。在哪家餐馆?那地方叫做“三月四月五月”,以高价位闻名。总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半个小时前。

  高兴扬扬下巴,意思是叫董丹跟着她。出了办公室。她说她有一个绝佳的新点子。她自己先去那个餐馆,与此同时董丹去把那些建筑民工组织起来,带到餐馆。如果不能全弄来,找几个代表也成。要告诉那些工人,他们的老板现在正在聘新的工人,这是他们讨回拖欠工资最后的机会。她会在餐桌上假装对吴总进行采访,直到董丹把工人找来,集中到餐馆门口。在用过了昂贵的午餐后,李总编和吴总接下来可以享受一场小小的示威抗议。

  满心兴奋的高兴迈着舞步穿过走廊,往电梯走去。

  董丹刚下出租车便听到音乐声,是从工地电线杆上挂着的喇叭中传出来的一首喜气洋洋的民歌。电梯出了故障,所以董丹得一路爬到二十八楼。好在每一层楼都建得很低,只需要十二阶就能够爬一层。吴总把屋顶建得比法定高度要低,那些劳动人民房主站在这样低矮的屋顶下,会觉得自己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董丹记得对他这个阶级的人曾有过这样的比喻。他循着笑闹声的出处而去,看到一群工人正在睡铺上赌钱。没有门的厨房里传出了阵阵炖羊肉的香味。

  “你找谁?”其中一个工人问道。董丹认出来他就那一群民工的领袖。“嘿!”董丹招呼道。

  “是你呀!”民工领袖满脸微笑站了起来,“大记者。”

  “怎么样?”董丹问。他身上穿着皮夹克,让他觉得很别扭。

  “凑合。”民工领袖伸手进口袋里掏香烟。

  董丹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抽烟。

  “我看见你们现在伙食不错。”董丹嗅了嗅,笑了起来。

  “老板前天送来一卡车的羊肉,还有一些钱。”

  “拖欠你们的工钱,他都付了?”

  “没有全付清,先付了两个月的工资。可是他说只要我们完成整个工程,他立刻会把其余的付给我们。”

  老板送来羊肉和两个月的工资表示抱歉,希望大伙儿原谅他。他没有准时付他们钱是因为他在财务上出了点小小的麻烦,银行把他的贷款给取消了。当他听到这些民工没钱寄回家给老娘、媳妇儿、孩子时,他心痛不已。他答应一定会尽全力解决现在的财务困难,只要他们能原谅他,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没有他们的体谅,他只好宣布破产,这样一来,他就永远没办法付他们工钱了。这些工人们如果要自救,唯一的方法就是完成这个工程。等到他把房子卖出去,就会有钱来付他们了。待会儿傍晚会有一顿烧羊肉和红薯烧酒的会餐,象征雇主与员工的同心协力。

  “他说的你相信?”董丹问道。

  “没别的办法。”民工领袖说道。

  董丹从口袋里拍出那一本《消费者周刊》,对方吃力地慢慢读着。

  “他的口气好像他是世界最有钱的人,他说要在北京专为低收入户盖十个小区。”董丹说。“现在他正邀了周刊的总编在吃中饭,光这顿饭就值你们两年工钱。”

  原本在赌钱的那些工人开始纷纷交头接耳问发生了什么事。董丹把报纸拿给他们传阅。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民工领袖问道。

  “我可以带你们去那家餐厅。”董丹说,“当面问他哪个是真的:报纸上说的,还是他告诉你们的?”

  “我们都去?”有一个民工问。

  “那不成暴动了?警察会把我们关起来的。”

  住在别的地方的民工这时也来了。他们把窗子、门口都堵得满满的。

  “如果没超过二十个人示威,警察不会管的。”董丹说,“你就挑二十个人做代表。”

  “我可不做什么代表。”一个中年民工说着,朝后退了—步。

  “你们谁想做代表?”民工领袖问大家。

  没人回答。

  “别看我,我不是代表。”一个年轻民工说。

  “我们跑去老板一定很生气,干脆就不付钱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民工说。

  “如果他说是我们撕毁协议,不给钱了,那怎么办?”

  “那就找一个律师,上法院解决。”董丹说。

  “找律师?那得花多少钱啊?”

  “多了去了。”其中一个人说,“我有个亲戚就是打官司打穷了。”

  “你们要找律师可别把我算进去,我连孩子的学费都缴不出来!”

  “让别人把老板送上法院。我的钱还要留着当回家的旅费。”

  “如果我们不得罪老板,还是有机会把钱要回来的,对不对?”民工领袖问董丹。

  “我可不这么乐观。”董丹说。

  “就是说怎么着钱都要不回来了?”

  “你们不去闹就难了。”

  “我们不想闹。”

  “为什么不闹?那是你们自己的钱啊!妈的!”董丹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他会变得这么愤怒。

  “出了事你负责吗?”民工领袖问。

  “能出什么事?”董丹瞪着他。

  “谁知道?”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出。如果老板被我们的抗议惹火了,他可以去雇新的人来,事情如果变成那样,你能够负责吗?”

  “为什么要我负责?”董丹指着自己问道,“我是在为你们擦屁股!我要负什么责任?”

  “喂,我们去跟老板闹,对你有什么好处?”另外一个工人问道。接着他向其他人喊话:“一个陌生人跑来帮我们,他会没好处?”

  “你瞧他穿的这一身:真皮和毛料!”一个工人用他长了茧的手指在董丹的皮夹克上摸来摸去。

  “手拿开!”董丹说,“你们无药可救,一锅红烧羊肉就把你们给打发了!你们就继续让他吸你们的血,榨你们的骨头,把你们的骨髓都吸干,只剩下一个臭皮囊!”

  有个家伙推了他一把。董丹站不稳朝前一倾,两只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又被一只伸出来的脚给绊倒。接着是一阵笑声。

  坐在出租车上,董丹试着回想他最后是怎么出了那满是红烧羊肉膻味的建筑物。他被那些民工给气坏了,在没有扶手的阶梯上摔了一跤,差点一路滚了下去。他记得到了中庭时听见民工领袖在背后喊他,说他很抱歉。他知道董丹是出自好意。他戴着工地安全帽,从窗子伸出头来,对着董丹愤怒的背影,大声喊着“谢谢”。他说他很感谢董丹专程来协助他们。

  董丹拨高兴手机时手还在抖。他企图控制住自己气愤的声音,简单地向她交代发生了什么事。

  “你被轰出来了?”高兴压低声音说道。

  “不是……”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是早讲过。中国腐败的根源就是农民吗?”

  “拉倒吧。”董丹说。

  “现在不能跟你讲话。我刚在吃饭的时候访问了那个王八蛋,现在我得回包厢。你到了就直接进来,还赶得上吃最后几道菜。”

  然后她告诉他,包厢的名字叫做“牡丹亭”。

  十分钟后董丹到了饭店,被领进牡丹亭。吴总抬起眼朝董丹挥挥手,可是嘴里头仍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他的,像是一个宽容的主人在向迟到的客人招呼。

  “我的目标是把房价压在三千一平米以下。如果你建的房子都只是为那些月薪上万的人,你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建筑家。”

  “这您刚刚都说过了,吴总。”

  “说过了吗?”

  “已经说了三次了。”高兴回应道。

  吴总大笑起来:“好话多说几遍没关系,对吧?”

  “可是你重复的都是谎言。”高兴不客气地回他一句。

  吴总没有理会,反而转向董丹,仿佛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喘口气,对董丹正式地问好:“嗨,哥们儿,坐我旁边来!服务员!再给我的客人拿个酒杯,还有菜单,我还要再点几道菜。”

  高兴在桌子底下踢了董丹一脚:现在该你董丹出击了。董丹注视着正在为他斟酒、为他夹了满满一盘子菜的吴总,他看起来像是真为见到老朋友而喜出望外。

  “你今天看起来很帅呀,哥儿们。”吴总说。他举起酒杯向董丹敬酒,然后就一口先干为敬。他朝董丹亮亮杯底,满脸堆着笑。

  董丹发现自己竟然也对着吴总微笑起来,虽然并非他的本意。接着他看到了那一只巨大的翡翠戒指,他想不去看它都不行。他情不自禁地看到一个画面:一只肥胖、戴着浓痰色泽的翠戒的手指,拨弄着某个女孩的粉红嘴唇,那女孩可能就是老十的姐姐。他想着这画面,愤怒随之升温。

  “王小姐有没有让你看我送你的礼物?”吴总问道。

  董丹从他的跑神状态回到现实。

  “我叫她带你去看我答应给你的礼物啊。”他说着,一抹似乎是两人狼狈为奸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

  那意思是,他真的要送董丹一套公寓啰?跟董丹在工厂顶楼屋比起来,一套公寓简直就是皇宫,即使它墙上裂缝,地上豁口。可他能信任吴总吗?当然不能。这家伙多少次也曾经这样对他的工人做过承诺?凭他那股真诚样,他甚至可以承诺你一个共产主义的完美世界。

  “礼物?这么好啊?”高兴边说边瞪着董丹,“恭喜呀!”好啊,你已经收下一套公寓没有告诉我!怪不得你不愿意跟他当面对质。

  董丹把脸转开,只用三分之一的侧脸面对她。她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的腮帮子一阵抽搐,对方看得出那一脚踢得真疼。

  “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她边问边对吴总摆出一个迷人但不友善的微笑。

  “那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吴总说。

  “董丹和我之间从来没有秘密。”高兴说,转向董丹。“对吧,董丹?”

  李总编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看了看手表。

  “失陪了。”李总编站起身,把椅子往后一推。“我三点钟还有一个会。”

  “别走啊!”高兴说,朝他笑了笑。“你今天下午的工作安排都在接待人员的桌子上,我已经查过了。你是想开溜吧?”

  仿佛真的想要为李总编解围,吴总也站起身,伸出了他的手。“那您就去忙吧。”

  高兴从位子上弹起来,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个干净。“好好享受你那份见不得人的礼物吧,董丹。”

  在她吩咐女服务员把她的风衣送来的时候,董丹叫她等一下。他跟她一块儿走。

  “谢谢你的礼物,吴总,不过我不要。”他说着,一面朝面前的餐盘眨着眼睛,好像随时准备接受吴总一拳。他厌恶自己这么没种。他本想一拍桌子走人,却因为错估了椅子和桌子之间的距离,一下又栽回了位子上。他十分尴尬地再次爬起来,一双腿被厚重的椅子卡着,无法完全站直。“什么我都不会要你的。绝对不要。”他还想再说两句漂亮话,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跟高兴走出了餐厅,在门口停下脚,看着高兴与正要上车的李总编道别,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候在一旁。那司机把一只手放在车门顶端处,像是一个防护垫以防总编撞到头。车还没开走,高兴又走回到董丹身边。

  “嘿,哥儿们,我为你自豪。”高兴道。

  “拉倒吧。”董丹说。

  “真的。你这叫做富贵不能淫。没有多少人能抵制人家送他一套公寓,那小子就办不到,即使他已经有很多房产了。”她说。一面朝已经淹没在车海中那辆总编辑的轿车翘了翘大拇指。

  “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没看到当你们谈起礼物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副好像跟别人的老婆上床,被逮个正着似的。”她把她的风衣往董丹的手腕上一搁,便跑去街边的香烟摊。“庆祝你今天高风亮节,我决定破个戒。”

  董丹在开车的时候,高兴把她的座椅靠背放平。她说刚才她一直在等董丹当着李总编的面,揭穿吴总吃了工人薪水的事,那真的就有看头了。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什么让他改主意了呢?他在往“牡丹亭”走的途中,已经在心里头想好了可以修理吴总的一番话。可是,他没说出口。可他差点就说了;他几乎就要像戏台上人物指控白脸反派那样,伸出两个手指头指点着那个混账,嘴里振振有词:如果你真他妈那么有钱,你就不应该欠民工两年薪水。如果你真的对买不起房的低收入阶级那么同情,那你首先该同情一下自己的建筑工人。董丹自己都没发现,他又变得愤愤不平了,驾着车的手也离开了驾驶盘,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向挡风玻璃。那后来怎么又怯场了?他本来真的就要当着李总编的面揭发那家伙,让大家看看这个王八蛋的真面目,一方面扮演普通大众救星,一方面让民工们饥寒交迫。要不是已经憎恶到说不出话,他就会说的。对于像吴总那样的王八蛋,憎恨到这种地步是很正常的,不是吗?连他都对自己非常憎恶。为什么憎恶自己?董丹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假如自己人品高尚,心地纯洁,他一定会痛斥吴总的。他会以民工和自己的名义来痛斥他。但他是有私心的,他的动机毫不纯洁、毫不高尚。

  高兴扭开音乐,平躺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哀怨地唱着一首外国歌曲。

  “你喜欢这歌吗?”她问。

  董丹直觉地回答说喜欢。

  “这个女歌手一直到三十岁才被人发现她的才华。你知道她吗?”

  他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温妮·休斯顿?噢,不是。我想应该是……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忘了。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他想了一想之后,摇摇头。

  “哦,想起来了,她叫高兴!”哈哈大笑的她一下子就把脚高高地跷起来放在了仪表盘上。“假装懂音乐,被我识破了吧!”

  “是挺好听的!”董丹说。

  “我本来也可以去当歌手,本来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去做。我这个人样样通,样样不精,就是没法对某一件事情专注。念大学被开除了,因为干了太多别人看不惯的休闲活动:抽烟、喝酒、到处交男朋友,还对老师出言不逊,还参加了学生的示威抗议。不过他们把我开除倒帮了个忙。那些课程无聊得呀,真让我欲哭无泪,我压根儿跟不上。”

  董丹看到车窗外头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发送传单,上面是一张脚丫子的照片。这“脚丫子世纪”是从何时开始的?从他遇见老十之后,他开始发现,现代人对自己的脚呵护疼爱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自从再也见不到她之后,他经常发现自己对着印着脚丫子的传单陷入沉思。更让他惊讶的是,北京街头几乎走两步就有一家脚底按摩院。

  “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他转过脸去看着高兴,她的下巴高高翘向天空。

  “这话怎么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必是个完美元缺的人,才能追求真理。”她的脚开始去踢弄用胶水黏在仪表盘上的一只小玻璃天鹅。董丹希望她不要又开始向他说教,他希望她停止踢弄那只可怜的小天鹅。因为这动作令他紧张。“我父亲是全天下最不完美的人。无趣,好面子,对人不诚恳;是我们那个不正常家庭里的魔鬼。可是他是个很好的学者,当他所相信的真理遭到扭曲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捍卫。”

  董丹真担心那只小天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摔碎。她花钱买来东西,就为了弄坏它们?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一包香烟就被她毁了。近日里,他见到越来越多让他紧张的人。他们全都有一些怪癖:陈洋爱拔他画笔笔尖的毫毛;吴总弹火柴棒;李红的脚趾头总在玩珠花拖鞋。他们做这些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是为了让自己能平静。对董丹而言,他很难了解是什么事让这些人一个个神经紧绷。这些人要什么有什么:住着豪宅,出入有车,口袋有钱,还有人供使唤,吃的是鸽子舌头和蟹爪肉。

  高兴坐直了身体,放下搁在仪表盘上的脚。董丹明白今天那只天鹅的小命不会遭殃了,终于松了口气。高兴不出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他们开到了一座高架公路匝道的某一个小小行人隧道。这里有农民也有城里的居民,隧道里的景象热闹而多彩多姿。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小摊,货品应有尽有,从炒栗子到烤羊肉、烤红薯到鞋帽衣袜发饰,仿冒的Polo香水,以及LV皮包。

  他们下了车,没多久就有两个年轻女子从隧道深处朝他们走过来。这两个女人慢慢晃过每个摊位,企图跟过往男性对上目光。其中一个穿着一条紧身绣有金色图案的牛仔裤,另外一个留着又直又长的头发,一张圆脸,要不是发育过分良好,还以为是个中学学生。

  “看见了吗?”高兴拽住董丹,“站街女,最低等的。你过去跟她们说两句话。”

  “你不是说,我们的报导从老十的姐姐开始?”董丹道。

  “那你也需要了解各种各样的呀。你帮她们买几双丝袜,来几串烤羊肉,今天晚上她们就是你的了。”她在他手里塞了一些钞票。

  “不行,我做不到。”

  “你不需要跟她们做,你只需要跟她们聊,问她们从哪儿来,家里有多少人。”

  “咱们明天再开始好不好?我今儿没准备。”

  “那就上去跟她们问个路。”

  “再等等,高兴……”

  “要不就上去问问几点钟,告诉她们你要赶飞机,她们最喜欢外地出差的男人。你的口音听起来够土,她们准会认为你不知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高兴边说边在他背上一推。

  他走进隧道,朝那两人移动。她们走起路来有着同样的姿态,重量在两只腿上移来移去,所以当屁股往左时,腰部就往右。现在他来到站街女郎身后约五步的地方。他转过身去看水果摊,故意拖延。一阵车潮呼啸从隧道一头的端口涌过,整个空间立刻震动起来,尘土飞扬,桥下景色变得乌烟瘴气。待会儿他要买给她们的羊肉,佐料里也就多了灰尘这一味。他还要送她们落满尘土的丝袜,和她们进行尘土飞扬扯淡,问她们生活有多么不幸。再走两步,他就要开口对她们说“喂!”了。他看到被她们体重压歪了的高跟鞋鞋跟,还有蔻丹斑驳的脚指甲。“悲惨”假如有个形态,它未必就是驼背瘸腿或面黄肌瘦;它可以是一个身材较好的女人命也不要地卖弄姿色。他恨这些可怜虫,她们又让他的心情瞬间恶劣起来。假如他不知道她们的存在,他会快乐得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他在罐头厂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的简单生活。他从前是多么开心又满足地在工厂上下班,那时候他不需要靠挖掘别人的惨剧挣钱。

  那两个女孩感觉到他在对她们注意。穿绣花牛仔裤的那个向前走了几步,腰肢左摇右摆,看样子想要故意跟他来一个肩擦肩。一会儿从她身边擦过时,他就得跟她说话。说什么好呢?说她走路的样子丑陋得不忍目睹?

  “二十。”

  直到他已经跟她错身而过,他才问自己:我没有听错吧?二十?那是价钱吗?还是她的年纪?她绝对已经年过三十,所以一定是她的价码。对于他们可能展开的关系,她单刀直入毫无遮掩,担心见不得人纯属多余。二十元。比起几串烤羊肉贵不了多少。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转身朝隧道口走去。那一头的端口是一片苍白的午后,车辆呼啸而过。如果高兴敢挡住他,他一定会给她一拳。没有比赤裸裸的“二十”这数字更惨绝人寰的了。为生存出卖自己,不过只值几串烤羊肉的价钱。

  高兴一直跟着他走出隧道,咯咯笑不可支。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董丹。跟她没感情你还真没法做那事儿。”

  他只是一直盯着来往的车辆。

  “慢慢来,总会遇上一个让你心动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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