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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四)

  挂了电话,翠烟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摔。

  周剑虽然在另一个办公室办公,却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走过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杨刚。”翠烟不想多谈。

  “说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怎么……”周剑的意思是既然没说什么,为什么生气。

  “烦。”翠烟闷闷地吐出一个字。

  其实杨刚只是打电话问候她一下,并没说什么招人心烦的事情,但是翠烟太明白这电话后面隐藏的意义了!难道他杨刚会真正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心情?他跟她什么关系?以前在岷山待那么久,做了他好几年的部下,也没见他这样殷勤过,现在却突然之间显得跟老朋友似的,这看的是她柳翠烟的面子吗?不是!他杨刚表面上是在跟她柳翠烟打电话,实际上这个电话是打给林副市长的,他是想顺着柳翠烟这条藤,摸着林副市长这颗瓜。而事实上是,她柳翠烟何德何能,能代林副市长接电话?可是,这样的电话她又不能不接,而且要客客气气地接,要显得很乐意地接,如果你稍微表现出一点不快,对方就要疑神疑鬼,在后面做一些有损于你的手脚。

  照柳翠烟以前的脾气,像这么无聊的电话,她连听都懒得听,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知道做人不能做得那么死板那么绝,该活络的时候就要活络一点,有人巴结她讨好她,那是好事,一个人当官当得怎么样,关键就是看跟他打这种电话的人多不多,多少当官的巴不得天天接到这种电话,越多越好,越多越有成就感,而她柳翠烟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能接到这种电话,那更是应该喜上眉梢心花怒放了。

  “算了,别不开心,该应付的还是要应付一下。”周剑开导翠烟。

  翠烟黯然地点点头,心里刚舒服了一点,电话又像一个发条闹钟似地叮咚叮咚边响边振动起来。一看号码,却是吴帧的,翠烟有些意外,抬眼看一看周剑。

  周剑看见是吴帧的电话,点点头说:“没事,接吧。”说完就回办公室去了。

  翠烟心想,吴帧怎么会主动跟她打电话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一般领导主动跟下属打电话,八成是要挨批评!而她又想不出自己在工作方面有什么是够得上让吴部长批评的,因为只有做了事,才会做错事,而她一直遵循周剑的教诲:少做事,多吃饭!到文化馆上班这一年来,她基本上还没独立完成过一件工作呢!

  电话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翠烟顾不上再想什么,拿起电话按了接听:“喂,吴部长好。”

  “小柳哪,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吧?一起吃饭吧。”

  “啊……”翠烟心想,今天还真是奇了怪了,先是杨刚打电话跟她套近乎,现在吴部长又主动叫她吃饭,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难道她柳翠烟现在“佛光聚顶”要行大运了?

  “啊?”吴帧见翠烟没有明确表态,于是催促她。

  “噢,没事没事!您看,一接到吴部长电话,都兴奋得不会说话了!”翠烟也学会了甜言蜜语。

  “嗯。就这样了。”吴帧挂了机。

  “好。吴部长再见。”

  翠烟拿着手机上下打量一番:“见鬼!”

  周剑又走了进来:“吴部长叫你吃饭?”

  “是啊,好奇怪哦!”翠烟一脸茫然。

  “你答应了?”周剑显得很关心。

  “答应了。”

  “哦。答应了就算了。”周剑的语调有点低沉,好像不希望她答应似的。

  “怎么了?”翠烟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没事,到时候我也会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吴部长会打电话给她叫吃饭,为什么不事先提醒一下呢?自到文化馆工作以来,周剑可是事无巨细样样替她把关的呀!

  “这样,你提早一点下班,换身朴素一点的衣服,我待会儿去接你。”周剑交待说。

  咦?这又是一奇了,跟周剑出去吃过无数次饭,他可从来没有在衣着打扮上发表过什么意见呀!

  翠烟回家换了身深黑色的套装,将头发挽了一个髻,用咖啡色的夹子固定了,这样打扮看起来就比较端庄,也比较老气,足足有三十岁的样子。

  “哎!怎么现在流行走阿姨路线吗?”陈岚正好回家,看到老婆打扮妥当的样子,两个人好些日子没有正正经经在一起说过话了,于是凑过来套近乎。

  不知道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人变得老成了,还是被陈岚伤害过?他有了戒备,翠烟很难再像从前一样跟他谈笑风生了,她整了整衣领,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吴部长叫吃饭,我觉得打扮庄重一点好。”

  有一段时间陈岚听到吴部长三个字就要面部充血的,自当上中心小学校长之后才好些了,他以为这个校长是翠烟请吴部长帮忙给弄的,既然吴部长肯帮忙,说明对以前的事情也不那么介怀了,领导都不介怀了,你一个小学教师还有什么理由想不开呢?

  “那你去吧,对吴部长多照顾着点。”陈岚以为受了人家的恩惠,心里总有些想讨好的意思。

  “他那么多部下,想照顾他的人多呢,哪用得着我费心?”翠烟有点看不上丈夫献媚的样子。

  “那你照顾着点自己,这总没说错吧?”陈岚不跟翠烟理论,只叮嘱说,“少喝点酒。”

  这样的体己话,在以前听来是暖心暖肺的,而现在听在耳里却无比别扭,翠烟抬眼看了看丈夫,闷声不响地出去了。

  周剑来接翠烟时,也叮嘱她少喝点酒。过了一会儿,又反过来说,“不过,今天想少喝,恐怕还真不行!你到时候放机灵点,我怕是照顾不到你了!”

  听周剑的口气,今天来的应该是一帮特殊的客人。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的。”周剑说。

  翠烟心想,你事先又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不能去?不过反过来一想,周剑也确实不好说。吴帧是他的领导,他能跟翠烟说叫她不要去赴宴吗?那万一传到吴帧耳朵里去了,吴帧会怎么想?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把握的,不能因为有人会提携你照顾你,就事事依赖他。况且,她跟周剑之间的关系也还没有深到可以处处依赖的地步。

  其实翠烟早应该想到的,以前去吃饭,都是由周剑通知她,而这次却是吴帧亲自叫她,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她搞不清状况,就应该找个借口谢绝,比如说生病了呀,或者是在乡下回不来呀之类,而她居然就那么贸然地答应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翠烟提起精神随周剑走进金豹宾馆。金豹宾馆是宜城最大最高档的宾馆,里面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吴帧选在这里请客,一是图个体面,二是为了方便。今天来的这帮客人都是他的私交,从广东远道而来,上了桌不喝个你死我活是下不了台的。喝完酒之后肯定还要去放松放松,到时候醉醺醺地开着车跑来跑去,外人看见了不像样。在金豹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在二楼吃完饭,直接到四楼去喝K,再到六楼休息,服务一条龙。

  酒席订在茶花厅,金豹的包间都是以花为名,什么“牡丹”啊,“月季”啊,“迎春”啊诸如此类。门牌上挂的是花,桌面上摆的是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花天酒地”吧。

  推门进去,翠烟意外地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看见了白纱纱。自跟着吴帧出去应酬以来,翠烟这是第一次在酒宴上见到白纱纱。

  今天来的不是官场上的人。一见到白纱纱,翠烟就意识到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在心里琢磨:今天的客人会比较难缠,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吴帧不会请白纱纱出马。跟吴部长打过招呼之后,翠烟抬眼往人群里一搜,果然不见林鞍的身影。是,在这种场合之下,聪明如林鞍,是坚决不会露面的。

  白纱纱笑眯眯地向翠烟招招手,示意她过去,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跟翠烟一一介绍客人,尽是什么张总啊,林总啊,余总啊,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派头。

  周剑趁个空档悄悄伏在翠烟耳边说:“说不定就是在广州街头摆个小摊,就骗我们说是什么大工厂的老板。在虹桥卖鱼的小贩还说自己是搞水产的呢!世界上哪来的这么多钞票给他们这些人缠在比水桶还粗的腰上啊?”

  翠烟嗔怪地看他一眼:“小心被领导听见!”

  两人埋头吃吃地笑,笑得白纱纱起疑,扭着小腰仔细检查裙子,该扣的都扣上了,该拉的也都拉上了,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放了心。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尽在杯中吧!”吴帧举着一个三两三的杯子,杯子里满满的都是十五年的麒麟春,“这第一杯呢,我们先一起干了,然后再慢慢喝。”

  翠烟一听这话,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刚刚坚持倒了啤酒,如果是麒麟春的话,就这么一下,她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白纱纱一向名声在外,当然得喝白的,不过照顾女人,倒了五分之四杯而已。这吴部长第一次举杯,自然非干不可。白纱纱干了,周剑也喝了满满一杯,其他客人也一一喝了,酒兴一下就浓了起来。

  剩下的就是私人时间了,众人一对一的互饮,喝了一轮,翠烟已经脸色紫红了,在座的都敬了,本以为差不多了,却见白纱纱拎着一瓶酒端着杯子坐到客人中间去了。

  “你也过去再跟每个客人喝一杯吧。”周剑破天荒地要求翠烟喝酒。以前不管跟什么人在一起吃饭,他都不忍心看她喝到红脸,而今天她已微微有了几分醉意了,他却还要她到下面去再喝一轮。

  原来今天她和白纱纱都是吴部长特地叫来陪酒的,翠烟认识到这一层,不由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既然周剑这么说了,那肯定是非喝不可了,他们作为吴帧在宜城的朋友,不能让他在外地的朋友面前丢了脸,要让他外地的朋友知道,他吴帧在宜城是有头有脸的,他是叫得动人的,是有人愿意为他卖命的。

  于是翠烟也提着一瓶酒走到客人中间去了,不过她提的是啤酒。

  女人劝酒,总比男人有效一些,翠烟虽然没有白纱纱那种软磨硬泡的功夫,但是,凭着她那一份清纯和羞怯,倒也没费多大劲儿,该喝的客人都喝了,她也不贪功,点到为止罢了。

  没过一会儿,周剑也来了,吴帧请的另外几个朋友也都过来了,一群人喝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散了席出来,翠烟感觉脑袋里轰隆轰隆的,太阳穴都好像要跳出来了。听人说醉酒的人走不成直线,她就试着照宾馆走廊里铺的红地毯边缘上走着,虽然有些歪斜,总还不至于太离谱。翠烟就安慰自己说,还好还好,不是太醉!转念又一想,醉了的人都以为自己没醉,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就这一半的量也没喝过,这会儿还以为自己没醉,一定是已经醉糊涂了!

  在人群里找到周剑,见他双目微红,看样子也差不多了,翠烟拉拉他的袖子说:“要不,我先回去了?”

  周剑摇头:“他们还要去唱歌呢!”

  “你们去好了,我不行了!”翠烟估计酒劲还没完全上来,待会儿发作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怕在人前失态。

  “不行!领导会生气的。”这是自认识周剑以来,他第一次拿领导说事。以前翠烟要去见领导的时候,周剑总会事先鼓励她宽解她,说领导没什么可怕的,领导也是人,只是分工不同罢了,要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他们。可是今天,他居然说领导会生气,可见以前的话都是为了给她缓解心理压力的,实际上领导就是领导,领导跟工作人员之间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

  不容翠烟考虑,吴部长已经带着一行人拥进了电梯。电梯内原有几个从一楼上来的小伙子,再加上他们一行十几位,且大多数都是胖子,自然就超重了。以前跟吴部长进出公共场所的时候,也遇到过电梯超重的情况,吴部长一般都会很绅士地让出位子,请别人先行,可是今天他并没有发扬这种高尚的风格,只是装作没看见似的,瞪眼看着显示屏。周剑和另外一个陪同者准备让出去,翠烟被夹在正中间,想出去又挤不出来。这时一个广东来的客人拍着从楼下上来的几个小伙子说:“嘿,我们都是一起的,你们先出去等一等。”对方哪里肯依,都板着脸装作没听见。广东人本来就不太看得起小城市的人,自从他们的地界上被划了一个圈,使他们从那种茹毛饮血的生活状态里解脱出来之后,他们就真把自己当成神了,而且是财神,以为有了钱即使到阴曹地府去也照样耀武扬威,于是掏出一打百元大钞在那几个小伙子面前甩得啪啪乱响:“谁让出去,老子给他一百块小费。”当然,在这几个小伙子当中也不乏贪财之徒,见到这花花绿绿的票子,眼睛里都快流涎水了,但是碍于面子,没人愿意去做这第一人,也就没人动手上去接钱动身出来让位。广东客人见这一招不好使,全身的酒劲霎时全部涌到脸上,只见他满面通红,目露凶光,提起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小伙子就往电梯外面扔。旁边几个广东人见状也上来帮忙,推的推挤的挤,想合力把那个小伙子弄出去,起到一个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可这几个小伙子本来也是同一伙的,且都是街上的混混,哪能任同伴被人欺负,万一传出去了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于是几个人一齐扑上来跟广东人纠缠在一起。吴帧大概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么恶劣的一步,事已至此要想制止已经来不及,惟一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尽快把这几个小伙子摆平,如果纠缠得久了,万一碰上什么熟人,那别人就会说他吴部长是官僚作风,如果被人借题发挥告到上级那里去搞他,那他就真的会被搞烂搞臭了。于是吴帧向周剑等人使了个眼色,十几个人一起扑上去,乒乒乓乓一顿拳脚,把那几个小伙子打得歪鼻子咧嘴,急慌慌逃了出去。事情终于解决了,几个广东客人很满意似地享受着缓缓启动的电梯,吴帧则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而翠烟总觉得吴部长此时的脸色跟刚进电梯时有所差异,刚进电梯时的面无表情是一种笃定,而现在的面无表情更多的是一种掩饰,是强作镇定。

  吴帧的部下在四楼订了一个巨大的包厢,十几个人坐在里面仍觉空旷,如果大家分散开来往各个角落里一待,要找个人还真不是太容易。

  经过刚刚电梯里的一幕,翠烟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将陈岚送的礼钱扔在地上的大义凛然的吴部长,跟眼下这个指使手下人殴打无辜群众的吴部长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人的多面性吧。

  “还好吧?”周剑走过来关切地询问翠烟,又指着身侧的沙发说,“你就坐在我旁边,不要到处乱跑。”

  翠烟看着周剑熟悉的脸,就是这张温柔清瘦的脸,刚刚一抬手就打歪了小伙子半边嘴。

  周剑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完完全全一字不落地读出翠烟所有的心理活动:“怎么,怕我了?”

  翠烟摇头。

  “看不起我了?”周剑更凑近一点问。

  其实,他是她的上司,她只是一个依靠他的照顾、提点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身无长物的小女人,他原本可以不这样在乎她的看法的,但是他脸上的神色显得那么恳切,似乎得到她的理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翠烟觉得自己此时没资格发表真实的看法,她一厢情愿的单纯会让周剑过意不去的。是的,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有太多她所不懂得的经历,既然她都没有经历过,那也就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谁不是经历过无数是是非非活过来的?况且,她正在步入他曾经走过的路,说不定她以后会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于是翠烟宽慰周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不起谁了。”

  周剑感激地看了翠烟一眼,轻声而有力地说:“我也是。”

  当他说“我也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翠烟陡然觉得鼻子一酸,慌忙用纸巾捂着嘴巴掩饰过去。

  这一切又哪能逃得过周剑的眼睛?他轻轻拍拍翠烟的肩:“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了。”

  听着他那个语气,像父亲教训女儿似的,翠烟的心情刚刚还有点酸涩,现在又觉得有点滑稽了,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大叔!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这女孩子,又哭又笑的,就是这点尤其可爱。周剑在心里默想着:比她漂亮的女人见多了,比她可爱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过,比她聪明的女人那更是不胜枚举,为什么自己就单单对她如此看重呢?以至于心里一直向往着她,却从未敢越雷池半步。这种既爱慕又敬畏的感觉?以前在别的女人身上还真的从来没有体味过。

  这头说着话,那边服务员进来倒了开水,端上了各色小吃,紧接着又扛了一箱啤酒上来照茶几上一字排开。翠烟一看见那箱啤酒就想直接晕死过去。

  周剑拍拍翠烟的肩膀以示安慰:“能不喝的尽量别喝,反正这里面乱糟糟一团,谁喝了谁没喝,吴部长也搞不清楚。”

  翠烟领会周剑的意思,他们来陪客,那是给吴部长面子,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赢得吴部长的肯定,所以,看得见的地方,功夫一定要做足,至于看不见的地方嘛,能混过去的就混过去好啦!这些广东客人来了这一次,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没必要跟他们真心真意怎么样。

  那边白纱纱已经招呼着客人们开始点唱了,只见她一手翘着兰花指托着话筒,一手执着啤酒款款风情地与客人对唱:

  “风起的时候笑看落花。”

  “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喝到此处,深情地将酒杯向对方举了举,二人仰脖一饮而尽,还真有几分柔情缱绻的意思。

  “……我们一起走过……”

  前面的节拍漏掉了,后面的节拍跟不上,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歌手大奖赛,谁在乎谁唱得完不完整高不高明?关键是要放松、要放开、要放纵……要灯光、要酒杯、要汗水……笑声大了就够了,酒精浓了就够了,大家HIGHT了就够了……

  柔歌自然要配曼舞,几个小姐纷纷起身向客人们抛出了妩媚的微笑,共赴舞池。翠烟不知道这些小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刚进KTV的时候明明只有她和白纱纱两个女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多出了七八个?借着微弱的灯光,翠烟看出这些女孩们脸上未脱的稚气,一个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肯定还是学生,是因为缴不起学费而走上了这条路呢?还是为了跟同学攀比吃穿住行?

  翠烟左右一看,只剩了她一个女人,除了吴部长和周剑之外,还有两个广东客人在干坐着,其实本来是找了小姐陪这两位客人的,但是他们有些自命清高的意思,看不起这些庸脂俗粉,就让那两个小姐去陪吴帧的两名部下了。翠烟看这个形势,如果再不跳舞可能就要过去给这两位客人敬酒了,于是灵机一动站起来邀请周剑。周剑摇摇手,示意她去邀请吴部长。本来按理说吴部长不会接受翠烟的邀请,那边还有两个客人在干坐着呢,他可能会叫翠烟去邀请两人中的一个,但是周剑了解吴帧,他知道,别的女人的面子,吴帧不一定会给,但是翠烟主动去邀请他,他肯定会赏这个脸的。吴帧对翠烟是高看一眼的,关于这点,周剑早已觉察到,如果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凭一个小小的文化馆馆长的身份,能在这些市长大人、部长大人们的宴会上来去自如吗?

  “怎么样?还喜欢跳舞吗?”吴帧今天表现得尤为亲切放松。

  “跟吴部长跳舞,当然高兴了,只是我不会跳,怕踩坏了您的鞋。”翠烟说。

  “哈哈,不会的,”吴帧玩笑说,“就算真被踩坏了,那它也是一双幸福的破鞋!”

  “呀!”翠烟失口惊呼,同时羞赧地别过脸去,装作没听清吴帧刚刚的玩笑话,她看惯了吴部长平时正儿八经的样子,对他这种放肆的幽默一时有点适应不过来。

  或者正如张爱玲所说,每个男人心目中都有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他们既会贪慕红玫瑰的妖艳,又会疼惜白玫瑰的单纯。翠烟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朵楚楚的白玫瑰,那么的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吴帧看到她有意回避的样子,并不觉得不快,反而更觉得这女孩冰清玉洁,需要帮助需要照顾。

  “其实跳舞很容易的,认真学一学,练几遍就会了。”吴帧不跟翠烟开那种玩笑了,亲切地对她说。

  翠烟心想:我才不学呢,万一真的学会了,那还不是跟白纱纱一样,哪里需要陪舞的就到哪里去作陪啊?我可吃不消!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敢说出来,还是甜甜蜜蜜地应付着说:“那好啊,那吴部长好好教教我!他们说初学者不能老是换老师,各人的跳法不同,教出来的步法也不一样,一下跟这个跳一下跟那个跳,到时候就哪种跳法都学不会了,所以啊,我今天就正式拜您为师,从今往后只跟您一个人学跳舞!”

  吴帧当然明白翠烟的意思,她是不想去陪那些广东客人跳舞,所以抱定他不放,哪是真心想拜他为师啊?

  “你呀!”吴帧伸手指指翠烟的额头,“我哪能教得了你哟!你比我可厉害多了!”

  翠烟自然也听出吴部长话里有话,两人就这么打着暗号,嘻嘻哈哈地跳着。

  看吴帧的样子,虽然明知道翠烟对他的客人不甚热情,倒也并不怎么见怪,翠烟就越发地胆大起来,完全不去特意找机会搭那些广东人的边了,只一遍遍拉着吴部长跳舞,吴部长休息的时候她就去请周剑。她想,吴部长和周馆长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是本地有身份的人,虽然喝了些酒,也不至于怎么样。而那边的那些广东人,摸小姐早已摸顺了手,说不定搂着她就当小姐摸起来。看那边的白纱纱不就是个例子吗?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围着她,你往我身上撞过来,我往你身上撞过去,直把个烂醉的美人撞得东倒西歪。

  “我知道白纱纱为什么天天陪领导应酬却提不上去了。”翠烟将头转向周剑悄悄在他耳边说。

  “为什么?”不知周剑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这么明摆着的事情,以他周馆长的七窍玲珑心,会看不出来吗?

  翠烟摇摇头,并不说破,只是更加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做女人真难!太保守了,别人嫌你落伍;太开放了,又被人瞧不起。”

  “做男人更难!”周剑也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本事,别人笑话你;有本事,又被人算计。”

  “你看你,争什么争?好像谁比较难谁就能得奖似的!”翠烟打趣着说。

  “得奖倒没什么,只是希望有人明白而已,希望有个人……知疼知热的。”周剑这样说着,缓缓伸手在翠烟的掌心里紧紧捏了一下。

  这是周剑第一次有意识地对翠烟做小动作,搅得她心里乱糟糟成了一团麻,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将身子转向一边,假装没注意到。

  男人往往会把女人的沉默当成默许,借着几分酒意,交杂着压抑多时的冲动,周剑有点管不住自己了,虽然明知道此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他还是忍不住将翠烟拉近了一些,在她脸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虽然是这么浅浅的一个接触,翠烟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以前跟周剑也不是没跳过舞,跳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他甚至为了救她曾经嘴对嘴的做过人工呼吸,可是,有意的行为和无意的行为传达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无意地碰在一起,就算是撞个满怀,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感觉,但是,如果对方有意地接近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也会让你全身不自在。

  翠烟只觉得面孔一阵灼热,被周剑碰到的地方像燃了一小团火。

  扪心自问,在某些个瞬间,翠烟对周剑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但是只要一想到女人的本分,想到柳小颜的日记本,她内心所有的遐想立马就会烟消云散。

  音乐还未停止,这支舞曲还要继续跳下去,翠烟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别扭得厉害,脚下的步子全乱了,深一脚浅一脚像走在无光的巷道里。她想尽力装出自然随意的样子,可是越想放松反而越紧张,眼睛都不知道应该往哪看,看投影吧,上面尽是一些穿着三点式在深海里?游的美女,而且镜头一个劲儿对准敏感部位,看其他的客人吧,他们都一个个搂着女人揉的揉掐的掐,不堪入眼。无奈之下,翠烟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衣服,而周剑则一直俯身注视着她,偶一抬头,就四目交接,好不尴尬。

  好不容易音乐声止,翠烟逃也似地奔向沙发,装着口渴的样子拧开矿泉水拼命灌。怎么办?怎么办?周剑马上就要走过来了,她要立刻做出反应,他可能会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应该如何对应?不行,不行!一定不能再跟他正面接触,随便找个什么人先聊着吧。翠烟举目搜寻,吴部长在跟客人讲话,白纱纱在陪客人喝酒,她点唱的歌还没来……翠烟拼命活动着脑子,怎样才能巧妙地避开周剑呢?

  “爱有几分能说清楚,

  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

  熟悉的乐声响起,是翠烟最喜欢的江珊和王志文,一个广东客人正捏着话筒南腔北调地唱着,翠烟顾不上多想,跑过去拿了另外一个话筒跟他对唱起来。

  “情有几分是温存,

  还有几分是涩涩的酸楚。”

  客人见翠烟主动跑上来对唱,自然是心下欢喜,一张醉红了的脸上更添两抹红晕,看上去跟一只熟透的虾米似的。

  虾米礼貌地伸出手来,翠烟看他的样子只是外交式地握握手,就也将手伸了出去,可是当她的手被他握住的时候,他却执在掌心里迟迟不肯放松了,并且将身体也靠了近来,像一条鼻涕虫似的推不掉甩不开。

  “忘不了的一幕一幕,

  却留不住往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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