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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三)

  9

  柳小颜真的要和“赔总”结婚了,姨妈亲自把请帖送到翠烟手里,两眼泪汪汪的,不过不是感激之泪,而是一种终于熬出了头的辛酸。

  “唉,我们家小颜吃了那么多苦,总算有个好归宿,翠烟哪,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翠烟心想,我还能做什么打算呢?在感情的问题上,我是个一败涂地的人。这样想着,心底不期然地闪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当她仔细去分辨那影像时,不由得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闪现在她脑海中的人居然会是郑涛。

  刚想到郑涛,市长办公室就打来电话通知翠烟,郑市长下午要带几个外县领导到剪纸村去参观,让她准备准备。

  翠烟一挂电话就立刻联系周剑:“喂,周局,郑市长下午……”

  她还没说完周剑就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

  “那我先过去做一下准备。”

  “我陪你一起去。”

  翠烟不由地心头一暖,有周剑在,她就像吃了定心丸:“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我开车过来接你。”

  “还是开我的车去吧,你那破家什跑不起速度。”周剑调侃她。

  “谁说跑不起速度?开一百八十码都没问题!再说,那乡间小道上,想快点跑也跑不快的。”其实翠烟是不想麻烦周剑,他平时工作本来就忙,还要时时为她的事情操心,她过意不去,她开车去,可以让他在后面打个盹。

  “好吧好吧,就开你的车,那我在楼下等你。”周剑的声音中带着温情的笑意。

  翠烟挂了电话就要出发,姨妈急忙拉住她的手:“亭子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翠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跟她解释,简短地说:“我现在要出去办点公事,急事!”

  “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吗?”姨妈问。

  “中午?”翠烟说,“晚上还不定回得来呢!”

  “那不行,”姨妈说,“今天是小颜大喜的日子,你一定要到场的。”

  翠烟笑了笑,安慰她说:“我会打电话给她道贺,明天再亲自上门送上礼金。”

  “那不行,”姨妈固执地说,“如果你不去给小颜送嫁,她心里会不痛快的!她会以为你还不肯原谅她。”

  “可我实在是有急事去不了啊,您放心,我会在电话里跟她说清楚的。”

  “不行不行!”姨妈固执起来比牛还倔,“小颜跟我说了,如果你没去,她就把婚礼时间推迟,你晚一个小时到,她就等一个小时,你晚一天到,她就等一天,你晚一年到,她就等一年。”

  这个柳小颜名名堂堂的东西真多!翠烟说:“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们母女俩了!给小颜送嫁我是没时间了,这样吧,我先把您送回去,顺便跟小颜道个贺,不过我可说在前头了,我时间紧,说两句话就走,您可别拉着我喝酒吃饭!”

  “也行,那只能这样了。”姨妈答应得还挺勉强。

  柳小颜穿着一身粉红色低胸婚纱,看上去像个公主般清纯动人,如果眉宇间没有那股世俗气,简直就堪称完美。

  翠烟早已原谅了她,或者是说,她不得不原谅她,面对这样的人,就是把自己气死了也于事无补。

  “烟儿烟儿,”柳小颜还是叽叽喳喳的,“我漂亮吗?”

  “漂亮,比公主还漂亮!”翠烟由衷地赞叹。

  “唉,想起你结婚的时候,真是可怜,陈岚连婚纱都租不起,哪像我们现在,又有摄影,又有小轿车,酒席也在大饭店里摆……”

  “是啊,裴总有钱嘛。”翠烟附和着她说,“你终于如愿了,找到了你一直向往的那种人。”

  “是啊,我现在觉得好幸福,”柳小颜合起双掌做了一个陶醉状,如果裴总在身边的话,翠烟相信她一定会像港片中的女主角一样扑上去给他来个深吻,“烟儿,你也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吧,你也要幸福哦!对了,你的宝贝儿子还好吧?”

  翠烟轻轻地笑了笑,她今天是来道贺的,不想搞得不愉快。

  “你和裴总还没见过面吧?”柳小颜说,“待会儿他过来接我,我要好好向他介绍介绍我这个才貌双全的好妹妹……”

  虽然已经结婚了,柳小颜还是称呼丈夫为裴总,她喜欢这个称呼,显得阔绰。

  “下次再见吧。”翠烟说。

  翠烟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又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就打算离开。姨妈赶上来拖着她,塞了一大包红烧猪手、红鸡蛋之类便于携带的食物,这才放行。

  翠烟从柳庄出发时已经快到十一点半了,她估计周剑该等急了,一启动车子就开到八十码,急急往回赶。在乡下公路上,两侧随时可能会有小孩和动物窜出来,开这么快的速度是比较危险的。

  车开到半路,有电话打进来,翠烟顺手一抓,按下接听键。

  “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哭吗?”含混低沉的声音。

  ......

  ......

  ......(删节620字)

  一切处理妥当,翠烟赶到文化局时已经十二点半了。周剑看见她的车子,远远地指了指手表,脸上有责怪的神情。

  翠烟涎着脸陪笑:“周局,您等车的样子真帅!”

  “你就哄我吧,尽管哄!哄得我开心不算本事,你要是待会儿能把郑市长给哄开心了,我也就不用为你瞎着急。”

  “过去,”周剑推了推翠烟的肩膀,“我来开。”

  “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还休息?我有心思休息吗?我们最好赶在一点钟之前到那里,别到时候郑市长还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翠烟乖乖地挪到副驾驶位子上。

  “系上安全带。”周剑柔声叮嘱。

  “系安全带好难受的。”翠烟小声抗议。

  “系上安全带!”周剑大声命令。

  “真的很难受……”翠烟更小声地抗议。

  周剑看了看翠烟,一弯腰捞起她座位上的安全带,像捆一只小猪似地把她绑在位子上。

  “嘿嘿,”周剑面露得意之色,“原来你是个胖子。”

  “啊……”翠烟羞得满面通红,她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为她做人工呼吸的事情,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人,而他英姿勃发,这些年过去,他是有些见老了,两鬓的头发渐呈灰白。

  一时无话,翠烟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绿树和旋转的田野,时光寂静如水,她抬起手来,感觉呼呼穿过指缝的流年。

  人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得到什么?失去什么?生活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翠烟抬起头来问周剑。

  “思考者是痛苦的。”周剑答。

  “那什么都不想吧?”翠烟又问。

  “不思考的人是可悲的。”周剑再答。

  “呵,”翠烟笑,“真是矛盾。”

  周剑转过头来对她微笑。这时候车窗外是晴好的夏,阳光像攘攘红尘一样寂寞而盛大,两侧的稻田里有初初长成的禾苗,视野里一望无际的绿。

  “小心!”一截横呈在路上的树干跳入翠烟的眼帘,她失声尖叫。

  周剑猝然回首,一甩方向盘。

  此时的车速是一百三十码。

  一只车胎擦着树干跳过去,车子失去控制,冲向路边的一堆红砖。

  此后漫长的下半生,翠烟只要一看到红墙,就不由得想要抱紧自己。

  她目睹了事发的全过程,而周剑,只留给她一个吃惊的眼神。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把她从乡间带到城市、把她从一无所知的小女人培养为一个领导者的男人撞死在她的面前。

  他为她系上了安全带,他忘记了自己。

  临死之前他对她说:“翠烟,有一件事情,我对不起你。”

  她握着他的手焦急地看着窗外:救护车怎么这么慢?救护车怎么这么慢?……

  10

  柳翠烟在生活上和政途上都失去了依靠,一时之间变得脆弱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她无心工作,反而是原本让她厌烦透顶的养子成为了生活中惟一的乐趣,家里有一个小孩子,听着他的笑闹声,心情稍感安慰。

  郑涛来看过她几次,可每次都是带着一大堆跟班,她在人群里找不到他真正的脸。

  他真正的脸。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说很冷的时候;在她为他打开车门,他为她捡拾掉落在地的《红楼梦》的时候;在她满身血污躺在救护车上,他紧握她的双手,不断埋怨自己的时候。在这些时候,她看见他对她敞开心底最隐秘的那扇门,那门的背面,有她所希冀的一切柔软和真心。

  但是,在人群中,他将它们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不着一丝痕迹。

  “小柳啊,放心养伤,工作上的事情暂时就不要想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事情。”

  翠烟机械地点头。她清楚的记得那天在救护车上,他紧握着她的手,眼里含着矜贵的男儿泪。他说都怪他,好好地去看什么剪纸,把她害成这样,害得她这么痛!这么难受!等她的情况一稳定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变成了一台硬邦邦的工作机器,先去慰问了周剑的家属,接着把事发地点那个乡镇的书记给狠批了一顿,然后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了清理路障治理交通的工作。

  文化局局长的位子空了出来,翠烟这几年把剪纸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郑市长、吴部长和林市长等人一致认为她是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的人选。

  翠烟得知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大的惊喜,周剑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人生这么无常,仕途上顺利也好,不顺利也好,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说不定哪天一辆车子铲过来,两眼一黑什么都没有了。再说,失去了周剑的柳翠烟就像失去了CPU的电脑,只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如何能胜任文化局局长的职位?倒是陈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感觉他的前途越来越光明了。

  这天翠烟正陪儿子在家里看〈《猫和老鼠》,陈岚兴冲冲跑上来捶门,翠烟打开门一看是他,架起腿堵在门口不让进。

  “有什么事我们外头说,不要影响枝枝。”

  枝枝听到翠烟说到他的名字,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陈岚讽刺地笑了笑说:“小样儿,叫得比亲娘还亲。”

  “请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翠烟严厉地看着他。

  “呵,好,我不胡说八道,我是来向你贺喜的。”

  “谢谢,不必。”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妻贵夫荣,这个喜我是必须要贺的。”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妻贵夫荣这个词就将永远从你我人生辞典里消失。”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我不惜一切代价。”

  “哦?”陈岚笑,“这些代价中,也包括枝枝吗?”

  翠烟看着他阴恻恻的笑脸,不禁后背一凉,她狠狠地盯着他说:“你试试看。”

  陈岚还是笑:“我最近确实想尝试一些……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情。”

  “妈妈!”枝枝跑过来拖翠烟的腿,“妈妈妈妈,陪我看电视嘛!”

  “枝枝在看什么电视啊?”陈岚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枝枝不耐烦地摇了摇脑袋,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叔叔”。

  陈岚看着翠烟说:“你猜如果我说带他去买糖吃的话,他会不会跟我走?”

  翠烟眼里燃烧着火焰,语调却是平静的:“下学期开学之前可能会有一次教师招聘考试,主要是实验小学、二小和四小招老师,你想到哪个学校?”

  陈岚没想到这些话会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之下说出来,当然,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听到诸如此类的承诺,可他以为这些话要经过反复逼迫一再央求之后才能听到,它们来得太快,他应接不暇,脑袋有一刻的空白。

  “进来吧。”翠烟侧身推开门。

  陈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原以为他会高兴的,可他一点都没有喜悦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东西。

  “其实我也没有非要怎么样,”他解释说,“其实我……”

  “条件是离婚。”翠烟打断他的话,或者是说她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什么,她早已对他不屑一顾。

  陈岚僵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

  “你跟我离婚,我把你弄进实验小学当办公室主任。”翠烟自顾地说着,“从此两不相欠。”

  陈岚“嗯”了一声,从裤袋里摸出香烟点上。

  “你仔细考虑一下,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你这辈子永远待在农村,只要我柳翠烟活着,你就别想从农村蹦出来。”

  “你在威胁我。”陈岚说。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在先。”翠烟说,“我给你一支烟的时间,你考虑清楚答复我。”

  “烟儿,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血淋淋的,我们一同在事业上进步不好吗?”陈岚附身看着她。

  她别转脸去看着别处。

  “翠烟,我不想跟你分开。”陈岚真挚地说,“不管我曾经做错过什么,可你知道,那都是因为爱。”

  “翠烟,原谅我。”

  翠烟笑了笑,仰起面孔看着他说:“别跟我说这些鬼话好吗?要么离婚,要么一辈子待在岷山中心小学,两个必须选一个,快点决定。”

  陈岚默默地抽了半支烟,脸色黯淡:“那好吧,我同意离婚。”

  翠烟悲哀地笑了。

  “妈妈妈妈,快来陪我看电视啊!”枝枝不满地瞅了陈岚一眼,对这个抢占他母亲的人有点不满。

  “晚了,你该走了。”翠烟逐客。

  陈岚悻悻地离开,走到门口不忘折回来叮嘱一声:“那么,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翠烟说:“你放心,我比你更想办好这件事。”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说着话,楼下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陈岚往下望了望,看见几年前帮岷山中心小学拍过新闻节目的小谢。小谢满面通红,目露凶光,手里揪着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他自己也流露出几分醉意,嘴里含含糊糊骂骂咧咧地不知说些什么。

  “好,好!正好你们两个都在。省得我多跑一趟。”小谢说话的时候喷出一阵阵浓烈的酒气。

  “怎么回事?”翠烟想走过去扶他。

  “怎么回事?问他啊!”小谢把他手里揪着的那人往后一拉,那人吃痛,仰起脸来讨饶。

  翠烟正好伸手去扶小谢,差点跟那人头碰头地撞在一起,定睛一看,却是郭顺昌。

  “郭主任!”翠烟吃惊,“你俩闹什么啊?”

  “闹什么?!不是我闹,是他闹!”小谢提着小郭的衣领狠狠甩了两下,把他甩得连转了好几圈,“说说,你都做了什么缺德事?”

  “是是,我缺德,我缺德!”郭顺昌早已被小谢折腾得头晕目眩,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你都怎么缺德了?说!快说!”

  “我缺德,我陷害了柳老师,哦,不,柳馆长。”

  “不是柳老师,更不是柳馆长,现在要叫柳局长了!”小谢纠正他。

  “哦,柳……柳局长,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害得你家庭破裂。”

  翠烟疑惑地看着陈岚,陈岚同样也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柳……柳局长,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我,我心胸狭隘,我……”

  郭顺昌点头哈腰唠唠叨叨地说着,翠烟越听越疑惑,陈岚也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醉汉,看着看着,他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阴沉的男声,“你老婆现在正在临河草坪跟人鬼混”,陈岚后背心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对,是他,就是他!

  “是你!”陈岚跳过去掐住他的双臂,“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我……我那天,我在路上碰到柳馆……哦不,柳局长,我跟她打招呼,她爱搭不理的,我……我觉得太丢面子了。”郭顺昌说两个字打个酒嗝。

  “谁要你说这个?!”陈岚使劲摇晃他。

  “别,别摇了,再摇全吐你身上了。”郭顺昌抬起迷离的醉眼看着他。

  陈岚松了手:“快说!”

  “我,我只是想给她找点小麻烦,可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不可收拾,我,我不是故意的。”

  ......

  ......

  ......(删节680字)

  这个礼,不陪还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说再多也是枉然。而当真相被挑明,竟然是这么一场误会、一场闹剧,翠烟更加感觉到人心险恶。

  最受震荡的人还是陈岚,他本来有一个安安乐乐的家,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妻子,如果不是郭顺昌从中捣鬼,他跟妻子之间的关系不至破裂,说不定早就有了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现在翠烟又当上了文化局局长,都是一家人,她岂有不帮他的道理,他也不必为了得到一个小学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就付出离婚的代价。

  陈岚默默地推开小谢和郭顺昌,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11

  自从周剑死后,到他墓前静坐成为翠烟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常常带一束百合,几两米酒,坐在石阶上与亡者对酌。她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他对她那么好,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随便对谁好的,这种好,无非是因为深切地爱慕,她领受了他的好,却不能回赠以同等的情意,她深感愧疚。

  她跟郑蓝城在一起,跟陈岚在一起,跟林鞍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跟周剑在一起呢?她是吃定了他吧,有意薄待他,或者是,她害怕打破某些过于美好的东西。

  可他为她而死了。每每念及此处,翠烟就悲痛得直不起腰来。

  她伏在石阶上,深深地,深深地,饮泣。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咯咯声由远而近,她听见衣服细碎的磨擦声,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盖在她的头顶上。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周剑就是这样,轻轻把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的头顶上,柔声逗她欢笑。

  翠烟抬起蒙胧泪眼,一张线条刚毅的脸渐渐清晰,这男人有着微黑的皮肤和高大的身材,穿暗蓝色衬衣,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

  ......

  ......

  ......(删节649字)

  翠烟选择的服装是一条米黄色连衣裙,上面罩一件乳白色小西服。小西服是为工作准备的,她要在展览馆为领导们做向导,不能穿得太休闲,而看完展览之后可能要一直陪同领导直到宴会时间,中途没空换衣服,所以她特地挑选了这样一套衣服,两头兼顾,到时只要把小西服一脱,露出轻纱质地的米黄色连衣裙,轻灵飘逸,超凡脱俗,又漂亮又得体。

  “我打算邀请河北蔚县、丰宁县,江西瑞昌市,江苏扬州市,陕西安塞县来宜城与宜城剪纸进行联展活动,”席间,一位领导随口问起剪纸的事情,翠烟郑重地说,“我们邀请他们过来进行首展,将他们的作品留下收藏,以此通过全国重点剪纸之乡把宜城剪纸的影响扩展出去。”

  “嗯,想法不错嘛。”几个地区领导含笑点头。

  翠烟知道他们其实没怎么认真听,而她也并不是掏心掏肺地说,只是谈到发展剪纸的工作,她必须显示自己的工作决心和工作能力,所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说得郑重其事。

  倒是郑涛当了真,立刻表示说,争取在年内把这个联展活动提上日程。

  翠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来的都是大领导,陪客的也大多数是有身份的人,只是这些有身份的人此刻却极其不顾身份,对各位领导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翠眼看在眼内,不禁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谁都知道在官场混就要懂得拍马屁,其实光会拍还不够,还要懂得藏,他们这些人就是拍得太露了,太赤裸裸了,让人看着腻味,也未必起得到什么作用。

  翠烟觉得“拍”只是最粗浅最下层的功夫,如果拿习武之人来打比方的话,只懂得拍的人就相当于“打手”,而懂得“藏”的人,则相当于“武师”。所谓的藏,就是把自己的居心隐藏起来,不要你想当个市长,还没当到就搞得人尽皆知。在官场,人尽皆知也就相当于人人得而诛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虽然俗,却是真理。人人都想出头,如果你出了头,也就势必挡住了别人的风头,挡住了别人的风头,别人就会想把你冒出来的那截子头给砍掉,所以,在自己没有绝对胜算的情况下,还是先弯着点腰,低着点头,把“过人之处”藏匿起来为妙。“武师”的江湖地位虽然比“打手”要高得多,但真正的武林高手武林至尊,还是那些既懂得拍,又懂得藏的人,也就是要懂得“藏着拍”,既要拍领导的马屁,又不能让旁人看出来,这就是一件相当考验智商的事情了,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将拍马屁这件事情做得犹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做得领导一看就明白,而旁人就算盯着你看上一百遍也看不出名堂来。

  在县市级单位这一层,绝大多数干部都是打手和武师,“至尊”级别的干部翠烟还没看过,即使有的话,也早就到更高一层的政府机构里面任职去了,或者是,其实在她身边就活跃着一大批这样的人,只是她眼力有限,看不出来而已。

  12

  宜城剪纸进入营利阶段,柳翠烟为宜城打造了一个新的知名品牌,书记市长对她的印象日益加深。少了周剑的教导,翠烟走得更为艰辛,好在上面有郑市长的器重和关照,虽然一路摸摸索索跌跌撞撞,总算还是安全通过了一道道关卡,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天有几个生意场上的人请吴帧吃饭,吴帧打电话叫翠烟作陪,翠烟安排好枝枝之后匆匆赶往。饭局安排在“知味堂”,虽然“知味堂”的饭菜并没什么滋味,但因其价格昂贵,很多生意人喜欢在这儿请领导吃饭,显得有排场上档次。

  翠烟背着一个乳白色挎包,脚穿一双装饰着白蝴蝶的小高跟鞋,一路跑得吱吱咯咯响。他们的包间定在“玉米厅”,还没找到玉米厅,翠烟在走廊里兜头撞见一个人。

  翠烟一见那人就调头往回走,那人也看见了她,三两步追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好了,不要躲了,我知道你会来,特意出来接你的。”郑蓝城抬起手臂撑在墙上,将翠烟逼到墙脚。

  翠烟靠着墙,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呵,乳白色。”蓝城上下打量翠烟,“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世界上最高雅的颜色就是乳白色。”

  “这双鞋配得好。”蓝城接着说,“高雅中带着时尚,简洁中透出精巧,既不张扬又不呆板,是鞋中上品。”

  “你以为你是谁呀?华伦天奴?香奈儿?你说谁是上品谁就是上品?”翠烟对他翻了个白眼。

  “我这不是夸你嘛?实际上也是夸我自己嘛。”

  “你是你,我是我,少把我和你牵扯在一起!再说,我要你夸做什么?你还不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对我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了,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心啊,女人不都喜欢男人的赞美吗?”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惜,我没什么虚荣心!”翠烟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是把这些花言巧语留给别人听听吧。”

  “你有!”蓝城毫不客气地说,“你不但有虚荣心,而且,你的虚荣心比一般的女人要大得多!”

  “随你怎么说好了。”

  “一个没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不可能对官场怀有这么强烈的热情的。”

  “谁说我对官场有热情了?”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郑蓝城笃定地看着柳翠烟,“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我了解你。”

  “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对你不客气了!”翠烟被激怒了。

  “好了好了,我这张臭嘴!”蓝城装模做样打了自己一嘴巴,“今天我做东,你可要多喝两杯哦!走!我们一起入席吧。”

  翠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有失身份,只好主动先行一步。

  “这就对了嘛。”蓝城跟在后面满意地点头。

  “哟!美女就是美女呀,有面子!”吴帧玩笑说,“我们过来的时候郑总只是起身迎接,这美人一来嘛,郑总都迎到大门口去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应该的应该的。”众人附和。

  “说不定马上就要上演一场凤求凰呢!”有人玩笑说。

  “好啊好啊,正中下怀!谢谢你替我说了出来,省得我不好意思开口啊!”蓝城看着翠烟笑。

  “得了吧,我们还不知道你?你就不知道‘不好意思’三个字是怎么写的。”

  蓝城笑着点头:“嗯……柳局,能否留个联系方式?我有很多事情要向您请教。”

  “这孙子真能装!”众人哄笑。

  蓝城掏出手机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在这种形势下,翠烟不得不报出了电话号码,其实即使她不告诉他,他随便问问什么人也会知道的。

  “亭儿,哦,不,我现在应该叫你烟儿了,”散席之后蓝城给翠烟打电话,“你怎么那么讨厌我呀?我又不是恶魔。”

  翠烟心想,你就别美化自己了,恶魔比你可爱多了。

  “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翠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不可能像少女时代那样天真的认为一个男人十几年后千方百计寻找一个女人会是因为爱情。

  “啧啧啧,”蓝城连连咂舌,“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一点儿没有从前的柔情。”

  “你要是再说一句废话,我马上挂电话!”

  “哎,别!”蓝城说,“我是有事找你。”

  翠烟不作声,耐性地等着下文。

  蓝城接下去:“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跟郑涛的关系不错,想请你帮忙引见引见。”

  ......

  ......

  ......(删节588字)

  她心知不能再跟郑蓝城扯上任何瓜葛,一旦扯上了,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摆脱。

  “好啊,那随便你了,”蓝城轻松地说,“你知道,我是从不强迫女人的。”

  翠烟轻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

  蓝城伸手在袋子里掏了几下,掏出一只装扑克的盒子,盒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照片。翠烟定睛一看,全是三点尽露的女人裸体照。

  “你知道,我有收藏旧物的癖好。”蓝城说,“你猜我那天怎么认出了你?你以为事隔十几年后我当真记得起一个随手玩玩的女人?你看看,在这些尤物里面,你靓得过谁?我凭什么记得住你?”

  蓝城缓缓从照片里寻出关键的一张,隔着办公桌推给翠烟,照片是背面朝上的,上面赫然写着“柳亭”两个字。

  “打开看看。”蓝城得意地向翠烟扬了扬下巴。

  翠烟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虚弱得连一张照片都无力翻开了。

  “你以为我当真记得起你的名字?”蓝城哈哈大笑起来,“何必要我将一切挑明呢?你看,搞得多不愉快!”

  翠烟木然地看着他,机械地问:“你想要郑市长做什么?”

  郑蓝城看中了东城的一块地皮,无奈他实力有限,竞标的话肯定远远比不过另外几位客商,擒贼先擒王,他想通过翠烟先打通政府部门的关节,那就不存在什么竞不竞的问题了。

  “好,我可以去跟你说一下,但是成与不成,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情。”

  “呵呵,柳局长,您太谦虚了,凭我对你的了解,只要你想干的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

  “你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你能听我的吗?”

  翠烟缓缓站起来看向窗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的话,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

  “呵呵,这个你放心,只要我找上了郑涛,到时候就算你想夹在中间做好人,我也不需要你多此一举了。”

  “你走吧。”翠烟淡淡地说。

  “那我先向你道声谢了。”蓝城一抹桌子,把照片悉数收入盒中。

  翠烟借几次汇报工作之余,想把这件事情跟郑市长说一说,可她留给郑涛的印象一直是个温婉雅致的形象,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开得了口?

  郑涛见她犹犹疑疑的,以为是工作中出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就主动问起来。

  反正说也是毁坏形象,不说也是毁坏形象,说了还有一线生机,翠烟鼓了鼓勇气,把心一横说:“郑市长,我最近接触到一个客商,他久闻宜城剪纸的大名,很有兴趣到宜城投资。”

  “哦,那是好事啊,他想投资什么?”

  “他想在东城兴建一个占地三十亩的剪纸广场。”

  “三十亩?”郑涛看着翠烟的眼睛,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还准备在广场四周盖上居民小区……”翠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郑涛已经注意到了三十亩这个数字,这正是东城那片准备开发的地皮的面积,他是老江湖了,怎么会不知道翠烟想说什么呢?

  “三十亩,他是看中了我们的二号地吧?”郑涛说。

  “嗯……如果郑市长能把二号地批给他,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在那个地方建上剪纸广场和居民小区,都是很适宜的。”

  “嗯,这件事情我知道了。”郑涛不置可否。

  翠烟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回头不好向蓝城交待,虽然明知郑市长已经有些不悦了,还是鼓足勇气追了一句:“他想请您赏光吃个便饭,跟您汇报一下具体构想。”

  “不必了,这件事情先缓一缓再说好吗?”

  “那……谢谢郑市长。”

  翠烟缓缓退出市长办公室,轻轻把门带上,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此后一个多月翠烟未敢涉足市长办公室半步,即使有工作上的事情一定要向郑市长汇报,她也是通过电话联系。这一个多月来,她每天都在经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一方面,她是一个一心上进的好干部,不想给领导添麻烦,造成不好的影响,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承受不住郑蓝城的逼迫和威胁。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产生过逃跑的想法,带着枝枝逃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安安静静过完下半生。

  可翠烟深知逃亡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她迟早会被找到,就算不被找到,一个文化局局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传出去的话,比被人拍裸照也好不了多少,而且会给领导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柳翠烟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得鼓起勇气再一次敲响了郑市长的大门。

  “进来。”里面传来郑涛低沉磁性的嗓音。

  翠烟缓缓将门推开,一张亲切而好看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面对着这张脸,她越发觉得自己低俗无比。

  郑涛抬头看见翠烟,不禁露出愉快的笑容:“是不是又有什么发展剪纸的新想法?”

  翠烟简单地谈了谈工作,话题转到那块地皮的事情上:“郑市长,我上次跟您提到过的那件事情……”

  翠烟还没说完,郑涛的眉头就紧缩了一下,显得很不耐烦。

  随着郑市长紧缩的眉头,翠烟的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可是想到照片的事情,她的心脏就抽搐得更厉害了。想想看,如果那张照片被郑蓝城加洗几百张往各个办公室一散播,那郑涛就不是皱皱眉头的事情了。

  “郑市长,我跟那位客商交流了一下,觉得他的很多想法还是不错的……”翠烟进一步争取。

  郑涛腾地一下站起来,声色俱厉地瞪着翠烟说:“小柳,你目前的中心工作就是搞好剪纸,有些不该过问的事情就不要去过问!”

  “我……”翠烟委屈得鼻子一阵阵泛酸,她强忍着将要流下的眼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们文化馆也有招商引资的任务嘛,这是我招来的外商,我当然想尽量促成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仅仅是招商引资这么简单吗?”郑涛并拢五指在桌子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小柳,这可不是你一惯的办事风格!”

  “我……”翠烟语塞。

  郑涛真不愧是郑涛!翠烟自问在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说过什么让人生疑的话,而郑市长以一个领导敏锐的洞察力,直觉这其中的问题不简单。

  “小柳,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翠烟含泪摇了摇头。

  “你不告诉我,我是帮不了你的。”郑涛语重心肠地说。

  翠烟还是摇头。她理了理头发,擦了擦眼角的残泪,稳定了一下情绪,客气地向郑市长道别:“您忙吧,我先走了。”

  郑涛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郑涛对柳翠烟是极其关心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早已感觉到翠烟要二号地是另有所图,说得难听一点,柳翠烟其实就是想利用他郑涛的信任,为一已谋私。他暂时还搞不清这个所谓的“私”究竟是什么东西,以他对翠烟的了解,估计不会是“钱”、“权”之类的东西,因为如果翠烟想通过他来谋钱、谋权的话,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以翠烟的聪明,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虽然郑涛清楚地意识到柳翠烟居心不良,也为此发了火,可他毕竟还是表现出了对她的信任和关心,如果不是对她另眼相看的话,一个市长怎么会对一个部下这么宽容这么有耐性?恐怕早就把她给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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