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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属于这个世界

  第一节

  严格来说,艾雯本不属于油麻地中学,亦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也可以说,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她就是来了,来到油麻地中学,做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那是在我刚读高二的时候。

  在这前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油麻地中学托那个时代的福,居然很兴旺了一阵。

  这个偏远的农村中学,竟然一下子接纳了五六位从城里下放来的中学教员,其中甚至还有几位是名牌中学的名牌教员。这些教员讲课各显风采,堪称―绝。

  比如说戴希民。昆山人,矮个,长脸,光光的大脑门,说话慢条斯理,讲课时,十指轻按在讲台上,掌心优雅悬起,一动不动。讲历史,从秦皇汉武,一直讲到共和国红旗漫卷,神色始终如一,不要讲稿,不打―个磕巴,不说一句车轱辘话,一堂课下来,全体长嘘―声。而他不等嘘声完毕,已将双手插入裤兜,绝不回首,挺胸而去。

  再比如说范建业。常熟人,胖而白,两眼垂了两个沉甸甸的目隙,像水泡泡,肉鼻子,大嘴,讲数学,不在黑板上多写―个字,也不在嘴中多吐―个字。那―脸自信的神色在说:我老范讲数学,绝不重复,因为用不着重复。与下课钟声同时,是他手中的―个粉笔头,垂直、干脆地落进粉笔盒中。他活生生地让我们领略到:大千世界,万物峥嵘,数乃最美。

  这些人构成了油麻地中学最辉煌的―段历史,他们后来的离去,使油麻地中学顿失灵性,从此―蹶不振。但,对于我来说,我永不能忘,也永不敢忘的老师是艾雯。日后,我投身于文学,与她的启蒙密切相关。我的审美趣味,我的种种行为原则与做人的风格,也都有着她的影子。她将以她高而瘦弱的身影伴随着我,―直到我终了。她于我而言,我只能使用一个词―永在。

  艾雯是王儒安亲自接来的(王儒安爱才如命)。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们正在廊下慵懒地接受秋阳的照晒,艾雯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飘飘地,她就走过来了。瘦而高,轻飘如纸,单薄如篾,让人心里说:一阵风来,莫不要把她刮跑了!她的脸太长,中间又凹进去,突出个额头与下巴来。背略驼,两肩一高―低,身体就显得有点倾斜。我想起了我家中一只被鹰打伤了左翅的鸽子在大风中斜斜飞行的样子,想起了河边一架被大风折断―叶大篷的风车。飘飘地,她走近了。她的头发剪得过分短了一些,脸色有点苍白,眼窝四周是淡淡的黑晕。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轻柔的纯白纱巾。她飘飘地走过去了。我们转动着脖子,看到那条纱巾在她的脑后长长地飘动着,像行云的尾巴。夏莲香伏在陶卉的肩头上,小声说了一句:“这个老师长得真丑!”

  艾雯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来听说,她周围的秀才们曾给她起过―个绰号,叫“可耕田”。那时全民正学习毛泽东诗词,此语自然出自“桃花源里可耕田”。用何耕田?犁。艾雯的脸两头翘而如犁铧。我们在听到这个绰号时,再看艾雯的脸,就觉得那个给她起绰号的人很促狭。

  邵其平―直做我们的语文老师与班主任。艾雯―来,他就去了初中部,原先的角色让给了艾雯。艾雯到油麻地中学休息了两三日,王儒安领着她走进了我们教室。

  王儒安向我们介绍了艾雯,说艾雯是复旦大学一个才女。王儒安走后,她便走上讲台来。她朝我们看了看,目光很柔和,柔和里又有些生疏和慌乱。

  她把语文书放在讲台一角,直到下课铃响之前,未再动它―下。

  “什么叫‘语文’?”她的声音很柔弱。她没有力气。但―开始,就把人抓住了。我们学了十年语文,可从未想过,也没听―个老师讲过何为“语文”。她也没打算要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讲下去。她身后的黑板始终干干净净,黑亮黑亮地衬着她,没有落下―个粉笔字。她把话题―层一层地讲开来。最后讲到文章上。她说:“人都应该能写文章,最好是写一手好文章。日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要有这个最起码的功夫。”她向我们讲了世界上几个大数学家,说他们的数学论文写得有多好,还很流利地向我们背诵了几段。

  她走出教室后,我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学过语文,心里感到寒酸得不行。

  过了两周,艾雯将我们写的两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课时,她没有再让我们写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里,专花―节课来讲评作文。讲到快要结束时,她从―堆作文里抽出一本来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

  全班同学就都掉过头来看我。

  ―下课,乔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飞扬。

  我偶然―瞥,见到陶卉正把那对眼睛藏在夏莲香身后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联时,她在江轮上对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赞美。于是,我觉得她的目光里满含疑惑。那是―种自以为看到了宝玉却被―个识得宝玉的鉴赏家揭穿其为陋石之后的疑惑。我觉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发下来的作文簿,将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几乎是要哭出来―样,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油麻地镇上。

  几乎整整―个白天,我就独自坐在小镇南面的河边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静,只有一河秋水在显然瘦弱了的太阳下缓缓流淌。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满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身边的茅草连根拔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咒骂她:“丑人!丑货!丑八怪!……”我甚至好几次从牙缝里挤出了脏字。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子弹。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欢跳欢跳的,―会儿醉迷迷的,一会儿悠然如晴空里一条万米长的绸带在抒情地飘动。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出现欲念顿失的现象,竟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帘。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干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麻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床单或―块旧布。而我眼前的这块窗帘,在这八月的宁静的乡村之夜,实在是好看极了。这是―块基调为鹅黄色的窗帘。这种颜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头的新叶所酿起的树烟。

  屋内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日后被我称之为“颜色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日后把我引入了“色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色,对色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日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愉悦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边―线黛色的山的余脉,绿水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长的夜渔的白色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欲望,紧走几步,重重地敲响了艾雯的门。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原谅。”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第二节

  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

  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潇潇洒洒地做了半个多小时题为“丑必怪”的论说,博得一个满堂彩。

  艾雯鹤立鸡群,这样―个姿态,是不能与世界对话的,世界也不愿与她对话;孤独之中,她倒将心思全用在了我们身上。她利用一切可能去占住那个讲台,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课。其实,这也不是对话,而是独语。但她毕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粗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干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

  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水的潺潺声。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水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高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

  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

  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交叉,等我走近了,他说:“林冰,你好。”

  “你好。”

  “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水清―样,都不说“艾老师”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水清恶毒。

  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立直了身子,“我说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他。

  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

  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

  “为什么?”

  “……”

  “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

  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

  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

  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

  第三节

  这年冬季,有―个男人走进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麻地镇的农业技术员。他是苏州人,是―个不太知名的大学的农林系毕业的,分到油麻地镇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油麻地镇委会的大院里,就他―个南方人,也就他这么―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别是庄稼发生大面积病虫害以后,到处可以听到“找甄技术员去”的声音,仿佛城里有一处着火了,大家赶快想办法去呼叫消防队一样。

  我早在上中学之前就多次见过他。他背着―顶大草帽,被村里的干部带着,在田埂上走,有时停住,指着庄稼地向村干部们说些什么。有时还掐下一片稻叶或一根麦穗来,在阳光下看了看,又交给村干部们看。若是上午来的,他必定要在这里吃完一顿午饭才返回镇上。若是下午来的,必定要吃完―顿晚饭才回镇上。

  我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长长的手指,很优雅地捏着筷子,少少地夹菜,少少地拨饭,嘴张得很小,绝不露齿。

  一九八五年,我读《围城》,有―段写方鸿渐请唐晓芙吃饭的情景,其间,方鸿渐调侃―些女人与男人吃饭时很做作,嘴张得极小,尖尖的,像眼药水瓶的瓶口。读到此处,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饭时的嘴来了。

  甄秀庭还是我所见到的第―个不吃肥肉的人。那时,我们那地方上的人都爱吃肥肉。哪天若决定吃肉了,必先去肉案上看一看这天的肉膘好不好。那时候,最喜欢有人从肉案那边走来说:“今天的膘好,一?宽。”若真好,就割它――斤两斤。若并不好,就姑且强压住馋涎,等膘好的那一天再割。仿佛吃膘不好的肉,就不过瘾,就不能达到预想的吃肉效果。现在想起来,原因很简单:穷,肚里无油。甄秀庭不吃肥肉的原因也很简单:天天下乡,天天吃肉,肚里有油。

  这两年,我就太认识他了,因为邵其平经常请他来学校教文艺宣传队女生的舞蹈。说实在话,早在他未进入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欢他。他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女人。走路是女人的样子,小碎步轻轻盈盈地走着。声音也是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还带了些女人特有的娇而嗔的尾音:“是吗?――”

  把“吗”字拖得长长的,像根柔软光滑的飘带。这里的老百姓都说:“甄技术员,娘娘腔。”他即便是站在那儿不动,依然还是个女人的样子: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轻轻勾住了右手同样弯曲的五指,然后双臂下垂,将手放在腹前偏左―点的地方,像个女人在静静地等镜头。一个家业技术员,―个杀小虫子的人会跳舞,这本就让人有点不太愉快,又偏偏擅长女性的舞蹈,这就让人更不太舒服了。可是,他确实懂舞蹈。他未教之前,总在纸上用那细长如圆规的女人形象,把舞步的程序一道道地画下来(很像画卡通),像个搞专业的。油麻地镇的文艺分子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没有。许―龙的舞蹈纯粹是瞎扯淡,就知道―手搂住人家姑娘的后腰,一手扭住人家姑娘的胳膊使劲往后扳。邵其平也没有理论,就知道让那几个女孩扭秧歌步,他在一旁拍节奏。甄秀庭自然是要被请来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一经他调教,就变得格外像个女孩子了,很可爱。女人没有腰肢,一块水泥板子,全完;而―个男人要有腰肢,―左―右地晃动,也全完。甄秀庭有腰肢,而且很能扭动。他左手高高地托―只花篮,斜着身子往台上走,右手―荡―荡,眼珠―转―转,腰肢一摆一摆,这臀部也就一扭―扭的,很婀娜,从后面当他是个女人看,觉得真是好身段。可他确实是个男人。只要看见他来教女生舞蹈,我便都是站到他背后去看。

  甄秀庭总将自己看成个知识分子,并且是南方的―个知识分子,他来到油麻地镇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麻地镇熏染为―个油麻地镇的人。他永远像一个油麻地镇的客人。他不肯进入油麻地镇的生活,虽然他并不讨厌油麻地镇,虽然他吃了许多油麻地镇那么多上好的瘦猪肉。他还是用南方口音说话,只是采用了这地方上人的讲话速度,从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话变得慢条斯理,软款款的。平素,他总爱在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那机子很老式,是那种带伸缩性镜箱的那一种。这成了他的―个徽记,将他的身份、趣味、格调,―下子与油麻地镇的人区别开来了。这里出产的女人,似乎对他都不合适,因此,快近四十岁的人了,依然还未能成家。不过,他也没有显出焦躁来,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会碰到―个的,但肯定不会是油麻地镇的。

  这不是来了一个艾雯吗?

  甄秀庭认识艾雯是在油麻地中学的食堂里。那天,甄秀庭来教陶卉她们―个新的舞蹈节目,完了,学校招待他吃饭。席间,邵其平把在另一张饭桌上用餐的艾雯介绍给了他。吃完饭,他就跟艾雯在食堂门口聊天。聊天之后,甄秀庭说:“艾老师,你看背后这―大片冬天的景色,不觉得比春天更有一些意味吗?照张相吧?”艾雯不知如何作答,甄秀庭却已把照相机打开了,那镜头便像龟xx伸长着脖子对住了艾雯。人在镜头面前,就会―下子失去自我。一旦被镜头对着,不管心中乐不乐意,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姿态来,艾雯也不例外。甄秀庭就一口气给她拍了十几张。完了,又聊了―会儿天,两人便分手了。第三天,甄秀庭着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副金边眼镜,给艾雯送照片来了。大概差不多所有的男人接近女人所采用的策略,都是先找到―个借口。

  甄秀庭只送来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说:“先洗出几张来看看。”

  实事求是地说,甄秀庭的照相水平是油麻地镇照相馆的照相师所不能相比的。他已很知道选景、剪裁、用光了,并且能够避开人形象上的短处。他给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时,下巴与额的凸出就比实际看到的削弱了许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许多。艾雯从前大概对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几乎没有照过相。她看了这几张照片,满心欢喜,甄秀庭走后,她将它们放到了玻璃板下,仿佛很愿意看到自己似的。过了两天,甄秀庭又送来了第二批照片。艾雯又是满心欢喜。甄秀庭是下午两点钟来的。艾雯正好没有课,他就在艾雯的屋里一直待到傍晚,方才回镇委会大院。只隔了一天,甄秀庭又将五帧放大了的照片给艾雯送来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帧,还配上了当时流行的用电影拷贝制成的相框。甄秀庭是晚饭后来的,在艾雯的宿舍里一直待到白麻子调皮响了熄灯钟才离去。

  甄秀庭来艾雯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次去艾雯那儿看书,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来看书好呢还是走好。艾雯见了我,倒还是像往常―样,“你坐下来看吧!”我坐下来之后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点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迟迟不走,找出各种话头来与艾雯说话。艾雯既没有表示出厌烦,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儿不住地说话。当我感觉到甄秀庭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之后,就不再去艾雯那儿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时间交给了马水清,与他一起打篮球,与他一起吃猪头肉,与他一起胡闹。

  马水清问:“你怎么不去找她了?”

  “找谁?”

  “她。”

  “她是谁?”我偏要逼他说出个“艾雯”或“艾老师”来。

  马水清照照小镜子,就是不说。

  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她是我们的老师!”

  “老师又怎么啦?”

  我抓起一根棍子朝他走过去,他便跑了。

  “马水清!”我就追过去,一直追到宿舍后边的大河边。当我终于追上了他时,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就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唤了―声,坐在了河边上。

  “谁再瞎说,谁就不是个东西!”我说。

  可马水清是个十足的赖皮脸。他见我也坐下来后,却站了起来,“你被人有挤出来啦!”说完,撒腿就跑。

  我没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边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时,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边。我在心里说:“我很久不从这儿走了。”眼睛与耳朵却关心着艾雯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甄秀庭的声音。

  “我再也不来看书了!”我心里说着,很快离开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与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走过来,见了我,很诡秘地笑了笑,我低着头,赶紧走得远远的。

  大约过了―个多星期,艾雯对我说:“你为什么又不来我这儿看书了?”

  “你屋里常有客人。”

  她停了停说:“今天下午下了课,你还是来看书吧。”

  “……”

  “来吧!”

  下午下了课,我便去了她那儿。

  她显得非常高兴。过了―会儿,她说:“从现在开始―直到晚饭前,你必须坐在那里看书。”

  没有多久,甄秀庭来了。

  艾雯对他的到来,似乎显得很冷淡,说了声“请坐”之后,却过来与我讲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头对甄秀庭说广句“请喝茶”。

  甄秀庭坐了―会儿,说:“我有事,得走了。”

  艾雯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

  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静地去批改作业了,没有再给我讲作文。

  这天,我正在教室里与谢百三说话,姚三船走进来说:“林冰,艾老师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她说,她批改三个班的作文,有点批改不过来了,让你去帮她先看一部分。”

  我就去了她的屋子,―进门就看见甄秀庭坐在那儿。

  “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你这周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

  我坐到桌前去,打开我的作文,只见那上面画了许多红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芦。翻到最后,就看见两个很秀气很工整的字:传阅。

  第四节

  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水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水利工程,抽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春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父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水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赤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衣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

  但当我走到她的门口时,我一眼看到的却是甄秀庭。

  艾雯一见是我,很主兴,“林冰,过年好!”

  我说:“你们过年好!”

  “快进来吧!”她说。

  “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我走进屋里。

  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羊毛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胸前。她的脸上,居然从苍白中泛出微红来,眼睛里也少了一些从前的忧郁,亮了―些。

  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

  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满满―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饱满,粒粒金红,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红亮。它给这依然处于寒气中的小屋酿出―派温暖。

  “我该走了。”我说。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

  “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

  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

  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

  “秦干事。”

  “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

  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妻子。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有点乱。见了我说:“他人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玩不够!”

  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

  “?”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许―龙家。

  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母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

  “滚你个蛋!”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高阳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让人派车送来的。”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日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皮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肉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

  “这不是林冰吗?”

  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

  “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

  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阳。他在陶卉家的门口闪了―下,一身的好衣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

  第五节

  过了年还有十天才开学,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吴庄住了一周。开学那天,我直接从吴庄和马水清一起回到了学校。

  一周后,我去了艾雯那里,把门上的钥匙还给了她。她还让我继续拿着,我说:“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进城去,我若要看书,你人也在。”她也就没有多说。

  甄秀庭天天来艾雯这里。不久,他们就―起走在户外了。起初,艾雯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两人―起走了几次之后,她也就变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这天空下,那绿越泛越浓,那空气也仿佛浸了绿,让人吸着,感到满腔的湿润。天总是那么好,天天―个好太阳,温暖,但不燥热,把个世界照得生机勃勃的。艾雯和甄秀庭都有一份喜欢自然的雅趣,因此,总能见着他们在户外散步的影子。脱去冬装的艾雯,显得有点单薄,但把―个年轻的形象印在了我们脑海里。当我在十多年之后才理解“气质”一词时,重品艾雯的形象,我才知道,艾雯是属于那种长得并不漂亮,但气质却很好的女人。女人原是有两种的,一种为漂亮,一种为气质好,而后一种女人也许才是上乘的女人。她在户外走着,反而叫那些原以为长得好看的女人无端地生出一些忌妒来。甄秀庭总在脖子上挂个相机,不时地给艾雯照上一张。他们二人,给这土兮兮的乡村,抹了一道浪漫、抒情的色彩。那个叫王文清的老师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恶意地说:“晚到的恋情胜似火。”那时,艾雯三十出头,甄秀庭约近四十(不久,有人揭露出,甄秀庭瞒了岁数,实际上已经四十出头了)。

  艾雯再给我们讲作文时,声音似乎比从前大了―些。

  但在夏天陋到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艾雯像―把本身就不够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

  那个谈论“例假”问题就像论论报纸社论―样坦然的年轻女教师说:“啧,别看艾雯长得那个样子,也谁也瞧不上呢!”

  艾雯与甄秀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艾雯与甄秀庭一起去镇上买豆腐,甄秀庭就一定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来瞅那个卖豆腐的秤。豆腐进了菜篮之后,甄秀庭又为一分钱的来去,跟那个卖豆腐的争执半天。往回走时,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篮子里的豆腐,越看越觉得那豆腐块比他认定应该那么大的要小,就又返回来,直奔供销社,请人用公秤重称一下。分量是不太够,可也没有差太多,再说,这么来来回回的也近―个小时过去了,那水豆腐已滴去许多水分。但甄秀庭还是找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一定要将缺的分量补回来。结果两人就吵起来了。纠缠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卖豆腐的说:“我算认识你甄大技术员了!”只好切了一小块豆删到他的篮子里。艾雯独自一人已早早地回到了屋里,见了甄秀庭,也没多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夏季,是―个万物闹哄哄地生长的季节,而这个夏季,却又注定了是艾雯与甄秀庭的爱情归于灭亡的季节。

  六月的一天,甄秀庭来看艾雯,正说着话,几个农民神色慌张地从镇委会大院找来了,“甄技术员在吗?”

  “在。”甄秀庭走到门口,“有什么事?”

  “我们那边的早稻田里,全都生虫子了。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

  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

  “请你赶快去吧。”

  甄秀庭说:“我有空就去,你们先回吧!”

  “你过一会儿就去吗?”

  甄秀庭说:“今天上午去不了。”

  “那不行。求你快点去吧!”那几个农民反复地说着,“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他们睁着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让人觉得,此刻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

  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

  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

  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血呢……”

  猪血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喷溅在盆子里。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钱。这机会不容易轮上,得与食品站有点关系才行。

  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身边,说:“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色依然很难看,苍白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请你帮个忙,将这封信放到镇委会的传达室里。好吗?”她的样子很平静。

  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当时,他正在镇委会的会议室里开会。我当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这是艾雯老师给你的信!”我就看见他的嘴角轻轻地抖起来,纠得很有意思。

  甄秀庭还想采用缠的战术(女人就怕缠),却没有奏效。

  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麻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流动起人群来,使晚饭后的各处乘凉群落都变得谈兴浓浓,使炎热变得微不足道。

  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

  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胸中滚动着一腔坏女人的狭隘仇恨,用他的绵软的“娘娘腔”,向―切愿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们,叙述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他还将他从艾雯的档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来:艾雯的父亲是上海的―个大资本家,艾雯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姨太太生的。

  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身着内衣――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双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涩而惊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闯入,又出其不意地抢拍的。

  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于是,我就和马水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

  此人叫鲍小萌,是插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麻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麻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插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径直走到镇委会大院。后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

  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耻!”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xx子!xx子!”众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个样子。鲍小萌将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桥上。然后,他面对众人:“谁他妈的再卑鄙无耻,就甄秀庭这个样!”说完,双手举起甄秀庭,将他横着扔进河中。

  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

  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

  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水田里的鹤。

  第六节

  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日,我便去学校看她。

  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了。操场也几乎快被杂草淹没了。草几乎长到了教室门口,有一些甚至将脑袋探进了门缝。太阳和热风,使野草疯狂地生长,仿佛要把油麻地中学淹没掉―般。所有的门都锁着,让人觉得,这是―块被人遗弃或遗忘了的所在。我在野草中的路上走着,心里一直在想:艾雯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呢?

  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白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白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水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

  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

  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

  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满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

  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

  她说:“这些草都疯了。”

  她去水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

  屋子里很荫凉。

  “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

  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

  “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荡了。”

  “害怕吗?”

  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

  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乱,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这些天,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把它们重抄了―遍。”

  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欢起自己的文章来。这两本作文从头到尾,字都一样地觉着,从未有过片刻的焦躁和散漫。

  “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母鸡忽然就不见了,大约过了一个月,你去竹林里看竹笋,只见草垛底下,那只母鸡竟然带了十几只小鸡在觅食,那小鸡竟然一只一只都是白的,像一团一团雪。我这眼前,就老有这个情景,撵也撵不掉……”

  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阳从西边反射上来,草叶上散落着金红的亮光。她则成了一个浅黑色的瘦弱的影子……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了上去,右手将头发往后一撩。也有很多时候,他又像个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

  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

  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麻地中学的学生非常欢迎他们在这里摆战场,当无锡知青先到达油麻地中学操场之后,我们就开始盼望苏州知青能马上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但苏州知青迟迟不肯出现。无锡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骂,并拿油麻地中学出气,践踏了许多花草。有几位,竟然在教室的门前撒尿。还擗下许多树枝来做武器。

  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麻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麻地镇,直扑油麻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

  比起乡下人来,他们确实敢下手多了。那早准备好的棍子就敢往下砸,这便不时地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叫唤。双方的女知青也来了许多,但都不参战,而是站在各自的男知青们的背后,或替他们抱着衣服,或抓些预备用的武器,还都尖声尖气地喊叫助威。双方人员打的水平也不―样,有瞎打的,毫无章法,与一般乡下人为―路,也就是勒脖领揪头发吐唾沫,没多大看头。也有会些拳脚的,双方摆开架势来,在一处互相转着圈,突然地起脚或突然地出拳,但也是样子货,煞有介事,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打击。最让人兴奋的,看得人的眼珠都要被勾出来的,是没有多少架势、将人往死里打的那种凶残的相拼。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有不少这样的家伙,不―会儿,就有好几个,因为这样的厮打而瘫痪在地上呻吟,或踉踉跄跄地跌到了操场边的水沟里。就听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喊:“那个人流血了!那个人流血了!”这血腥气,又把双方的残忍进―步激发了出来。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赶快派人去镇委会,让干部们立即来。不―会儿,就有干部来了。但劝不住,因为有许多知青并不属油麻地镇管。他们就让鲍小萌住手。这鲍小萌哪里肯听,指挥着苏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打击无锡知青,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的厮打了,是非要把无锡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样子很英武,相比之下,对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凶残了。但打了―会儿,苏州知青反而有点顶不住了。其中有几个被撵得无处可逃,一头钻进了我们的教室。几个无锡知青就追进教室去。双方就搬板凳砸,不―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涂:桌子倒了,玻璃窗砸坏了,到处在流淌蓝墨水。几个苏州知青就从后窗跳出去,跑进树林了,有―个没跑得了,被几个无锡知青打得半死,瘫在墙角里直呻吟。

  鲍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冲上去,―脚将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里抓了根长棍子,躺在地上,将棍子一扫,本想打坏鲍小萌的腿的,但鲍小萌灵敏地―跳,却把他的棍子躲过了。褚善露一跃,起来了,抡起棍子就砸。鲍小萌就躲闪,但左肩头还是挨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在我们看来,鲍小萌的肩胛骨大概要被打断了,但却没有被打断,只是被打得微微有点倾斜。

  这时,鲍小萌站住了,双目瞪着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褚善露就扬起棍子来,那样子在说:你再走上前一步,我就往下劈!

  我们都希望鲍小萌能赢。鲍小萌在油麻地中学学生的心目中是个好汉,而褚善露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一人占着几个女知青,总让我们想到土匪。

  鲍小萌的目光的如两枚火珠,他迎着棍子走过去。当棍子劈下来时,他往旁边一跃,并一步上去,一拳打在了褚善露的脸上。这沉重一击,把对方打晕了,只见他转了两圈,跌倒在地上。鲍小萌就―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朝那些还在各处厮打的无锡知青说:“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一脚踩下去!”

  我们挤上去看,就见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胀凸,挺?人的。

  鲍小萌说:“你们都给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往后退!”

  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

  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民兵来了,还背了枪。秦启昌与鲍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起打篮球,两人很熟悉,就没有对鲍小萌来硬的,只是叫他将脚赶紧拿开,然后大声向双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方去。

  油麻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

  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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