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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二七)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府里,林之孝家的虽然犹豫,到底还是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凤姐,凤姐儿也不敢大意隐瞒,一层一层,直至惊动了贾母。

  晚间,贾母震怒。眼见大祸临头,重责难免,随行的人,人人自危。

  不料,惜春几句话就消弭了这场将至的狂风暴雨,出乎众人意料。

  云蹋上,贾母气得银发颤动,指着廊下跪的那些人,一叠声只叫人都拉出去打死,又指着入画,颤声道:“将她也拉出去配小子!”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气,满堂皆缄默,连平素机警善言的凤姐儿和探春都不敢打圆场。

  谁敢在暴风眼里救人?一是不要命了?二是,为几个奴才值得么?

  人人心如秤,不是冷漠,只是拎拎看旁人几斤几两几钱?再下本钱,人都不喜欢蚀本。

  正在僵持。外面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众人皆惊讶,因为回来后,她就在房里休息,晚饭也告罪了,没来领。此时来,所为何来?

  惜春看也不看廊下跪的人,只走进来,给贾母及众人见礼。她尚未开口,贾母先和颜悦色了几分,对她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摩着她的手问可是摔狠了?

  “回老祖宗,无碍的,亏得林大娘和入画的保护。”惜春淡淡笑着,一语带过两人的过失。不落痕迹。果然贾母闻言,面色已见缓和。

  凤姐儿和探春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惜春。探春心思慢转,心中暗凛,看不出来这丫头小虽小,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竟是藏拙。别的不提,单四丫头这份沉定我就不及。凤姐儿在心里暗笑不语,只把一双眼,将惜春从头看到尾看牢,暗道:“嗳!我竟是个瞎子!看不出,她竟也是个伶俐人,这府里当真卧虎藏龙,半丝儿大意不得。”当下两人各有领悟,也不多言,只看惜春,看她如何唱完这出戏。

  惜春坐在老太太身边,接过琥珀手边手炉,看看那火星不炸,才捧了给贾母,又将方才滑下的毯子轻轻拢上来……做的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这才款款,跪下道:“老祖宗饶了他们罢。”

  贾母受她妥帖,怒气已消大半,含笑道:“你还为他们求情!四丫头,祖母这可是为你出气才这么着。这些狗才,吃穿用度并不曾亏着他们,偶然要用到就这样懈怠还了得,今日是摔了你,明日再摔了林丫头并宝玉,怎么了得?再明日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一并摔了。”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惯的,捕风捉影的高手。见老太太颜色稍霁,岂肯被惜春一人风光独占?纷纷赶上来凑趣,道:“老祖宗福寿双全,是九天上的鹤,南山上的松,岂是想摔就摔得的?”

  好话谁不爱听,贾母笑看众人,不复怒气,道:“你们只道我多疼宝玉并林丫头。却不知我是都疼的。只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一句说完。见惜春仍跪着,伸手欲拉她,叫道:“四丫头快起来,怎么老是跪着?”

  这时众人已看出来贾母对惜春厚爱,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一点,哪容得贾母亲自伸手拉,早有人赶上来架起惜春。

  惜春仍是笑容清谈,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么?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镇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的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么?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看到惜春甜美舒展的笑容,贾母略略欣慰,轻轻笑叹:“就依你罢。我们家四丫头果然长大了,也出落成大美人了,以后多笑笑,祖母喜欢看你笑。语罢看住她,缓缓又道,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

  惜春心一动,不响。以笑容作答。不一时贾母倦了,众人告辞,临走都笑着看惜春,笑容千姿百态丰盛如宴。

  惜春最是宠辱不惊,自知今日令众人诸多惊讶,也在意料之中,因此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贯作风,请安后即回藕香榭,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叫别人想嚼舌也说不得她什么。

  不过是言语灵巧,举止贴心,但是人不都是要长大的么?她只是想通了。

  劳顿了一天,真是不同,读了一会子经,觉得浑身倦痛。惜春暗自摇头,笑自己娇弱,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出家化缘一日走个十几里地怎么好?

  又读了一会子,实在掌不住,准备上床安歇,顺口叫了入画,才想起她的腿伤了,老大一块瘀青,自己早已吩咐她休息的。

  是别的丫头应了,但进屋的到底是入画,惜春看她也不惊讶,却是自己动手宽衣,侧过脸幽幽道:“现在不忙,一时等她们睡了,你再和我说。”

  入画怔住,看住她无言以对。也说不上感激,不过,她是有些喜欢这屋里长存的沉默和冷淡的味道了。疏离也是一种尊重。入画隐约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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