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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7-8节

  “不是坏人。”

  “那就有希望!这样吧,不具体说要多少,就说你这边的困难,给多给少就看他的觉悟了。”

  我写了信,如实说了我们这边的困难,只字未提海辰的要爸爸一事。要钱的时候就不谈情感,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还是亵渎,对一个单纯婴儿的单纯愿望的亵渎。

  几个月过去了,兰州那边没有钱来,倒是来了个人,受彭湛之托,给海辰带来了一包旧衣服和许多小汽车,有二十多辆。没有信,也没有说我的信他收没收到。那些小汽车使海辰高兴得发疯,不知是由于汽车本身还是由于是“爸爸给的”——我曾一再地、反复地跟他强调了这一点。这时的海辰已是幼儿园婴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与社会有了更广泛的接触,“爸爸、妈妈、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现得更直接、更具体、更频繁了,不断强化着他头脑里的关于这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意识。看电视,看到电视说母狮子如何为小狮子觅食,他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妈妈,那个父狮子呢?”“父狮子”一词是他的创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颇有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和勇气。当时我这样回答他:“父狮子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养小孩儿一般都是妈妈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雄狮已不再管小狮子和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不能照实回答,怕海辰会联想。总之,为抵消来自社会的影响和刺激,我小心翼翼,事事处处,甚至连选择他睡觉前的“摇篮曲”都经过了精心考虑,我选择的是,《十五的月亮》。不仅唱,还给他讲,讲解歌词中“一半一半”的革命道理,由此讲到全国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因为了这道理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要求长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身心都还非常娇嫩的时候,不要受伤;他长大后自然可以抵御伤害,长大到那伤害已不成其为伤害的时候。我敢说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证明之一是,海辰的开朗、自信、坦然。不断会有大人问他关于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兰州。”“在兰州干吗?”“工作。”“怎么不来看你?”“忙。”往往是每当孩子回答到这里时,就没有人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无论这人的心理是多么阴暗。海辰已被我成功地注射了预防疫苗了,具有相当抵挡外来的无意或不怀好意的伤害的能力。这成功要归于我的努力,还要归于孩子对妈妈的信任。但我仍忧心忡忡,我不知道这信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它还能维持多久,如同担心着八面来风中的一棵小树一间小屋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唯一的办法是彭湛来,作为爸爸在海辰的面前“现身”,彭湛是我精心营造的这一切的基石。多少次了,深夜里,听着身边海辰匀净的呼吸声我痛下决心:叫彭湛来!明天就给他写信!但是到了明天,到真提起笔来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夫妻关系到了这个程度,再说这些事,怎么说,都像是一个借口,一种纠缠,一个计谋,徒然地让对方反感生厌,很可能还会殃及海辰。每到这时我便会感到一种黔驴技穷的恼怒和绝望,在心底对彭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你!”他若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于海辰只是不幸,现在他加在海辰头上的,是不幸和屈辱双重的灾难。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衬衫,毛衣都没穿;头发大概经摩丝处理过,全部冲天竖着,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仅不冷,还很热,总之是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比如,当我把那包旧衣服打开来的时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噜一句:“怎么是一些旧衣服!”带着点不满,大老远的让人背着一包颇有些分量的旧衣服跑来跑去,也太有点拿着劳动力不当劳动力了。他使我觉着有点好笑,也好奇,不知彭湛跟他介绍我时是怎么说的,“陌生的远房亲戚”?非常理解彭湛的掩饰和伪装:一个富有的、正值成熟年龄的单身男子,一个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独来独往风雨沧桑,这是怎样浪漫、神秘、感人至深、魅力无限的形象,哪里还容得了我和海辰这样的婆婆妈妈这样的累赘嗦这样的污点和障碍了?他同时还拿定了我不会跟人拆穿他:你不认我我不认你,苦死不做弃妇,虚荣心高于一切——知妻莫过夫。可惜彭湛百密一疏,这傻小子既能为他利用,就也可以为我利用。与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边的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姑且可以说是感情状况吧,我是这样问的:

  “彭湛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从心理学上学得的一招,提问不问第一句,如,“他有女朋友了吧?”或“他和他女朋友关系怎么样了?”一概不问,而是直接从第二句问起,让对方在不摸深浅措手不及中将实话说出。

  傻小子道:“没听说他要结婚啊,还早了点吧,才认识不多久。”

  我愣了愣:“怎么叫‘不多久’?都认识一年多了!”又摆摆手,“噢,你可能不知道。”

  傻小子果然中计,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那女的是我中学同学!”

  他的中学同学!我盯着他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那女的跟我同岁,姓吕,双口吕。”

  就是说又换了。三十多的换成了二十多的,刘换成了吕。但是仅凭年龄不一定就说明吕比刘强,我便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这位同学肯定长得不错了?要不然像彭湛这样的抢手货……”

  没等我说完,傻小子便悻悻地道:“‘抢手货’?够当她爹的了!现在的女孩儿一个字,贱!”

  这就等于承认了那女孩儿长得也不错。霎时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我脑海里诞生:面孔如玉,长发飘飘,细嫩的小手插在彭湛有力的臂弯里,形同小鸟依偎着它的那棵大树……我不由怒从中来:男人的艳遇永远和他的事业成正比,这是一条铁的规律,毫无疑问,彭湛现在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却好意思只给海辰一些旧衣服和廉价的汽车玩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决定起诉他,通过法律手段来取得海辰和我的合法权益。他若有一百万,别客气,拿一半出来;他若有一千万,我们就得要到五百万。当然,从此后,他和我们的关系也就算完了,换句话说,海辰就别再想有爸爸了,可是,要真的能要来五百万哪怕五十万,也值。还是那句话,什么都可以交换,只要价格合适。我不会为了每月几百块的抚养费去逼他,但是当面对几十万几百万的时候,就得另当别论。那一阵我刚刚接了一部电视剧,海辰的终于走出家门使我终于有了写作的环境和心境。这部电视剧倘能如期完成投入拍摄,我便可以得到相当于我几年工资总和的一笔稿酬。那小伙子走后,我冷静下来将这所有的事通盘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电视剧写完再说,比较起打官司来,毕竟这是一件可以为我掌握的事情。

  电视剧写完预期需要四个月,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彭湛不期而至。

  是上午,我把海辰送去幼儿园,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泡上一杯“立顿”红茶,端着来到光线明亮的写字台前。这是一天里我最喜爱的时刻,楼里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到处静悄悄的,空间是我的,时间是我的,心情也是我的。我埋头书写,笔尖在纸上疾走,沙沙沙沙……

  叮咚!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坐着没动;叮咚,又是一下。谁?这个时候我家里从不来人,要来人也会有事先的约定。可能是走错了门的,我仍是不动静等门外那人的觉悟。叮咚!当第三声响起来时我站起身匆匆向外走。

  “找谁?”

  “是我。”

  我大吃一惊,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依然是双肩大背囊,当然不是从前那个,要时髦得多,外面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口袋。大背囊半鼓半瘪,根据目测,里面除了他随身需要的生活日用品,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他先开的口。

  “海辰呢?”

  “上幼儿园了。”

  “都上幼儿园了……”他喃喃。

  我看着他,拼命猜想是不是他听说了我要跟他打官司的事,又想不可能啊,这事除了我自己我还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过。他显然看出了我的猜疑,虽然不知猜的是什么,却还是解释了。

  “我来北京办事,来看看。”

  我把他让进屋来,猜疑过后,掠过心头的便是狂喜,那狂喜一浪高过一浪在心头涌动:海辰终于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虚拟的爸爸了!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风儿吹,鸟儿唱,我心中鸣响着如歌的行板,脚下踏着风般云般轻盈的步子,来到了幼儿园婴二班。婴二班的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大米饭、紫菜汤、肉丸子和小白菜。老师走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接海辰回家,他爸爸从兰州来看他了。我想过要把音量、语调控制得谦虚、得当,却不料话一出口还是惊动了一屋子的小食客,齐刷刷扭过小脸来,看这边是谁在大声嚷嚷。老师好心建议说吃了饭再让孩子走吧省得你们还得给他另弄。我连道不用了不用了他爸爸已经在家里给他做着了。

  ……

  曾经想象过多少次父子相见的情景:扑过去,拥抱,深情地呼唤……一概没有。上楼后,我把海辰放到地上,推开门,让他自己先进去。彭湛听到动静已在门厅里等候。海辰进门后便站住了,仰脸看着对面这个大大的男人,片刻后,把握十足地、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爸爸。”

  彭湛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可爱的小人儿。海辰是可爱的,小梅三年前的预测一点不错。眼睛乌亮(只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鼻梁笔直,刚出生时屡遭非议的嘴现在出落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形状、大小、厚度还是颜色,那颜色只有一个词可以恰当形容:鲜红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鲜红欲滴。单位上一个女演员为了嘴唇的永远鲜红曾忍痛文唇,回来后整整一周,一张嘴肿得像个鸡肛门,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后上饭店吃饭,啃骨头都不怕了。却不料过了才一个月,上上去的颜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鲜红变成了粉红,且滞涩无光,出门还是得涂口红,涂了口红吃饭喝水就还是得小小心心,啃骨头的事自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后地为我们做广告,说是:“海辰牌”口红,永不脱色,世界唯一!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永远是男人主流生活的点缀。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女人不愿意要;有事业的男人,从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也是无数男女情感悲喜剧的一个重要生活源泉。想到这点,我不由从心底里为小吕姑娘叹息。说她遇人不淑不够准确,但是没有遇到这个人好的时候,后果是一样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这些事她不懂!”他断然道。

  他瞒着她。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男人会跟如女儿般的娇嫩女孩儿诉说自己事业上的失败、苦痛,徒然地让她对自己失望。女孩儿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投资投到你的身上是为了换取保护换取温暖,不是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圣母。因此他必要瞒着她,首先要瞒的就是她,再困难,也得为她撑起头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绚丽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来看看。虚假繁荣也比不繁荣好,这个时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业成功的结果之一、标志之一,仿佛名牌服装上的那一枚绣标,又仿佛证明他曾经鼎盛过的一件历史文物,可怜的小吕姑娘,本以为自己傍上了一个可靠的人,却不料到头来反倒被人给傍上了。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我答。边迅速地想她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有资料说女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分贝会成比例地降低,电话里的那声音又细又脆,风铃似的。

  “请找彭湛。”她说。

  按照惯常的礼貌我应当问都不问就去叫对方要找的人,可是,这是在我的家里,不是公共场所,打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找一个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连一个起码的通报都没有,一个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就有点无礼了?既然你无礼在先,我当然就有理由也无礼一下。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问的是“哪位”而不是“哪里”,但也足以说明问题。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到后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话我信,但不喜欢她的腔调,不喜欢那腔调里透露出的东西。好像是我和她在争着一个什么宝贝,我败了,她胜了。似在诉说无辜,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胜者对败者的居高临下的炫耀和抚慰,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造作,自以为、也要让别人以为她又单纯又善良。毫无疑问,这里面肯定有着彭湛的误导,甚至可以说,这误导起了主要作用。这个比起他和我来的确要单纯要嫩的女孩儿一定以为,我也爱彭湛,离不开他,不肯放他——想不出彭湛不这样解释还会怎样解释。事后证明他果然是这样说的,不仅对小吕,对所有知道我和海辰的人都这样说:我对她一点感情没有,那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想嘛,对母亲都没有兴趣了,怎么还可能想跟她要孩子?所以,对这个孩子我也——唉!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实在是不想伤她,喜欢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说了,太伤人自尊。……应当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又是一种片断组合式的实话,彭式的实话:只把他那方面的感情单择出来,组合一起,不谈我这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当然就是,他不爱我我爱他缠着他。炫耀自己的被异性追逐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是一盘抢着吃的菜?张爱玲都说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这话对男人同样适用。得到了,有了成就,却不说,不宣传,那意义先就少了一大半。从前,我曾主张,把别人对你的爱和好感藏在心里,是自重,是尊重;当资本一样地挂在嘴上,是浅薄,是亵渎。并且说到做到,自以为不俗。但当有一天别人拿这套对我的时候,却一个跟头就掉入了俗套:高兴,沉醉,虚荣心大大的满足——瞧,为了我,他宁肯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我是多么的有魅力啊,这份爱是多么的深刻多么厚重啊……才发现,真俗,真清醒,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我这种追求清高的俗人,两边不靠,两边碰壁,受到的打击,都是双份。好在还不失聪明,得以弥补先天的不足。此刻,不用谁说,我就能想象出彭湛对小吕的每一步,每一幕,以及小吕的每一个反应。当然当然,说到底,他怎样向她示爱是他的自由他的事,但是如果拿我做垫砖,做陪衬,做说明书,我不干,这等于侵犯了我的名誉权。一想到我的名誉我的形象我的自尊可能受到的歪曲和利用便热血沸腾万分激动,而我的一个生理特点就是,只要真正激动起来,脑子就格外清楚,该说的话能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则一个字儿没有。本来,照逻辑,照对方的逻辑和旁观者的逻辑,这个时候我都应该问上一句:那么你现在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了,打算怎么办?

  (抱歉,丢失部分内容)

  ——以上那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后的分析和自省,当时,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可以说想都没想,仅凭下意识就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且态度极其亲切和蔼,像一位真正的大姐。

  我说:“小吕,听我说,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真的。我和彭湛的关系早就不好,刚结婚不久,有一个月没有?就分居了,直到现在。我们俩的结合纯粹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误,根本上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两股道上的车……”不动声色地,合乎逻辑地,实事求是地,表达了对她的爱人的不屑——那是一盘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尽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费。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至今我不知道小吕听到我这样说时是什么心情。失望?失落?还是觉着受到了彭湛的欺骗?她只是再也不肯说话,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吭,以致我以为她挂电话了,细听,又没有,只好叫她:“小吕!”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嗯……”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对我没兴趣了;于是便对她说“我给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厨房里,正在接着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风扇。我告诉他,小吕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来了,满脸乌云。

  “你跟她说什么了?”

  “怎么了?”

  “她情绪很不好!”

  “她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满脸的天真和诚实,“就说咱俩的事跟她没有关系,说我和你早就关系不好,早就分居了——小姑娘说她跟你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北京还有我和海辰这么两个人,说着都快哭了!”

  彭湛怀疑地看我,我忽然明白了他怀疑的是什么,他怀疑我对小吕说了他生意上的失败,那是他目前心中的焦点。这就有点不够了解我了,有点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种小人吗?是小人,但不是那种。且不说对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概无兴趣,就算有兴趣,它也成不了。在这种特定的人物关系下,我说一百句实话,也抵不过他的一句假话,甚至抵不过他的不说话。这个道理我懂,这个经验,我有。当初,在兰州干休所那栋小楼二层的卧室里,当他的前妻滔滔不绝对我历数他的不是时,我自己的心理活动我最清楚:充满了对对方的怜悯,充满了对彭湛的爱情,那爱随着那女人的恨而节节上升,仿佛沐浴着春雨的庄稼。情不自禁的时候还反问人家:既然他如此不堪,你为何不早早地放弃了他?她说是为了孩子。不用说,这在我当时的眼里心里是一个十足的借口——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使一个人的智力瘫痪,使一个人成为五官健全的瞎子聋子,一个人一旦被爱情武装,那就算穿上了铜盔铁甲,刀枪不入。毛主席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今,当我也成为前妻——准前妻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历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这些都是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的。彭湛仍在怀疑地看我,只好让他怀疑,等到有一天他和小吕见面,自然可见分晓。我不再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刷着我的排风扇,嚓嚓嚓嚓,心情不错。

  晚上,彭湛在我的家里下榻。没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仍然带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必须承认,当他跟我说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我心里是高兴的,为海辰高兴,只见到爸爸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一段家里有爸爸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再深一步;深了一步,还想再深,没有止境。中午吃饭,看到他们父子嬉戏笑闹,看到海辰对他的父亲、对一个成年男性充满欣喜的观察和触摸,我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的过下去,也不错。

  早晨六点半,我准时醒来,海辰得在八点之前赶到幼儿园里吃早饭,今天早晨幼儿园的食谱是牛奶,煎软饼,大米粥,腐乳,没有鸡蛋,那么,我就得让海辰在家里吃了鸡蛋和水果再走。幼儿园的早餐总是这样,有鸡蛋就没牛奶,有牛奶就没鸡蛋,而且,沿袭中国的饮食传统,一律不设水果蔬菜。书说,这么大的孩子每天早晨要保证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及一定含量的维生素,于是,我就在头一天去幼儿园接孩子时看好次日晨的食谱,再按照食谱,决定在家里该给他补充些什么。我对海辰的未来是怀有热切希望的,希望他才貌双全,高高大大像西方人那样,个头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间(也不要再高),为此曾认真研究了中西方饮食习惯的差距,发现本质差距就在于早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的多寡,当下就做了决定,从早餐抓起,从娃娃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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