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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2

  贺曙光原叫许曙光。他娘带着他改嫁给贺三之后,才改叫贺曙光的。

  贺曙光老家在韶关,没出广东,却已经伸到湖南里面。他老家许家峪就跟湖南搭界。山里穷。为了让老婆赵兰香和儿子许曙光生活得好一些,父亲许开智咬着牙给湖南的表舅爷上礼。腊月里,许开智冒死攀上连猴子都很难攀登的猴叹崖,布下夹子,又在风里守候一夜,终于套住一只金毛大狐狸。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剥了皮做小袄,而是连夜翻过金鸡岭,到湖南,把整只狐狸孝敬给表舅爷。表舅爷识货,把狐狸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掌往外一拨,嘴巴像吹草纸媒一样吹出一口气,见金亮的狐狸毛往四周一闪,露出三层短绒,层次分明,色泽清晰,便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件宝贝。表舅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右胳膊一伸,接过表舅奶奶手上的紫沙壶,先蔌口,然后放出话,要许开智正月十五再过来,和他一起到矿上碰碰运气。正月十五许开智过来的时候,没有空手,把自家杀的猪两条后退一并扛过来。表舅爷看出许开智是个会办事的人,脸上终于露出笑,把许开智带到香花岭铅锌矿,给管事的上了一条猪后退,许开智果然就穿上了斜纹劳动布工作服,吃上了白面馒头,像模像样地成了矿上的临时工。

  临时工也是工。那年月,工比农强,强许多,农村人看城里人的眼神,比现在打工的看老板还要虔诚,所以,自打父亲去了铅锌矿之后,村里人对他们母子就客气不少,母亲赵兰香到涌里漂被单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远处不方便打招呼的,就行注目礼,一路看着母亲,搞得母亲也像如今的某些明星,必须时刻保持着微笑的面孔,得意而又多少有些羞涩。特别是那年的端午节,父亲从矿上回来,穿了一身崭新的工作服,还套上了一双齐膝盖的胶皮靴子,虽然当日并没有下雨,而且天气闷热,大晴天穿胶皮靴子并无必要,甚至也不合时宜,脚板冒汗,难受,但是,村里人还是觉得那是一种时髦,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好景不长,端午过完节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曙光小,不知道伤心,却感觉到害怕,怕狐狸。因为村里人说,许开智头年腊月在猴叹崖上套住的那个狐狸是狐仙,他把狐仙送到了湖南,客死他乡,不能还魂,狐仙当然就要让他也不得好死,而且也要死在外省,也不能还魂。甚至还传说猴叹崖上的狐仙门已经开了会,决定采取进一步的报复行动。如此,赵兰香母子在当地就待不下去了。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母亲赵兰香再走出去,谁碰见都像碰见鬼,老远绕着走,远处的人不需要绕道走,也不敢看,目光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山里人星火旺,不怕鬼,但是怕狐仙,因为据说狐仙会变,变的模样。万一赵兰香是狐狸变得呢?

  许曙光六岁那年随母亲来到罗沙村。来了就改叫贺曙光。继父贺三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对贺曙光倒是不坏,但是年龄很大,给贺曙光的感觉不像爸爸,像爷爷。为了喊“爸爸”,母亲没少调教他。可是调教不过来。刚开始为了入乡随俗,教他喊“老豆”,但是贺曙光总是喊成“老头”,后来做了妥协,教他喊“爸爸”。“爸爸”贺曙光还是会喊的,在韶关老家的时候就会,所以教起来容易一些。果然,很快就教会了,但是面对贺三,一张口,却又喊成了“爷爷”,搞到最后,贺曙光不敢喊了,要喊的时候,常常是嘴巴张开了,口型也做出来了,但是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二伯伯做主,说随便他,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才使贺曙光如获大赦。谁知道事情往往就这么怪,真放开了,贺曙光反倒不胆怯了,再出口喊爸爸的时候,居然不磕巴了。

  二伯伯就是贺老二。

  贺三没结婚,也就是没成家,自然就没有盖房子,一直住在贺老二家厢房。一个人过的时候,住西厢房,贺曙光娘改嫁过来后,贺老二做主,让他们把东厢房当成新房。但不管是东厢房还是西厢房,厢房就是厢房,基本特点一样,就是一大间。本来母亲赵兰香考虑贺曙光不小了,住在一个屋不方便,想把中间隔一道,但贺曙光从小跟娘睡一个被窝,不敢单睡,隔出来给谁住?总不能给继父贺三一个人住外面吧。最后,还是二伯伯贺老二做主,说:隔个屁,秋后就给你们盖三间正经的屋,xx巴大的毛孩子,懂个鸟。说得赵兰香满脸通红,只好作罢。

  头一天,果然如贺老二所料,屁事没有。因为那天闹到很晚,等继父贺三和母亲赵兰香上床的时候,贺曙光早睡熟了,喊都喊不醒。但是,第二天不行了。第二天没人闹,天一黑,新组成的一家三口就入了东厢房,贺曙光刚刚睡着,床就抖起来,抖得厉害,把他抖醒了。贺曙光睁眼一看,继父爬在妈妈身上。他不高兴了,责备继父:你也不是小孩,怎么爬在妈妈肚肚上呢?弄得两个大人尴尬万分。

  贺老二的老婆知道情况后,哄着贺曙光跟他们睡,但是贺曙光不干。又哄着贺曙光跟姐姐带娣睡,还是不干。再哄,干了。

  带娣是贺老二家三女儿,村里的美人,也是贺老二的骄傲。那年月美人都嫁解放军,带娣的两个姐姐不如她漂亮,没能嫁成解放军,到她这里,争气了,终于嫁给了解放军。但只是定亲,但还没有正式出嫁,所以现在一个人单睡,睡西厢房。娘和二妈妈哄贺曙光跟带娣睡的时候,费了不少劲,但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而要他跟二妈妈和二伯伯睡,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因此,贺老二断言,这小子肯定是歪把子日出来的,歪种,在胎里就坏了。

  贺老二当然是开玩笑说说,但赵兰香却吃了一惊,竟怀疑他二伯伯也是狐仙变的。因为关于贺曙光他爹许开智是歪把子的事情,只有她知道,二伯伯与许开智连面都没有见过,怎么也知道他是歪把子呢?

  贺老二当然不是狐仙变的,但他确实很神,瞎说的东西往往是真理。贺曙光当时小,对男之间的事情确实不知晓,但是,他知道喜欢跟带娣姐姐睡,不喜欢跟二妈妈和二伯伯睡。

  带娣身上有一种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是自然香,有点像小毛孩头顶上的那种香。小姨生宝宝的时候,贺曙光娘带着他去送过月子,他闻过小宝宝的头,知道这种味道。贺曙光跟母亲第一天来罗沙村的时候,二妈妈就交给带娣一个任务,让她带贺曙光出去玩,带得越远越好,于是,带娣就带曙光出去玩,而且带得很远,从罗沙一直带到宝安。那时候罗沙是农村,宝安是县城,去宝安就是进城,跟如今宝安人到罗沙来的感觉差不多。那天带娣是骑自行车带曙光去宝安的。自行车曙光见过,在老家的时候,邮差就骑这种车,绿色的,后面还挂两个绿包包,每次邮差进村,曙光都要与小伙伴们一起跟在后面跑一阵子,但是,却从来没有上去坐过。那天带娣带让他坐了。坐后面,抱住姐姐的腰。曙光有些害怕,但更好奇,所以就很听话,就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带娣姐姐的腰。由于胳膊不够长,抱得比较吃力,而且必须把脸贴在带娣姐姐的腰上。曙光感觉带娣姐姐的腰很软和,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就是小姨家的宝宝头顶上的那种味道。曙光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喜欢,他干脆把脸正过来,把鼻子抵在带娣姐姐的腰上,顶得姐姐咯咯笑。

  贺曙光跟带娣姐姐睡的时候,不是睡在一头,而是睡在姐姐的脚头。贺曙光在妈妈怀里睡惯了,第一次跟带娣姐姐睡不习惯,睡不着,但是后来还是睡着了。后来贺曙光把鼻子对着带娣姐姐的小腿,闻着那上面的味道,睡着了。带娣姐姐小腿上的味道不如腰上面的浓,不仔细闻就闻不到,但只要仔细文,把鼻子尖顶在上面闻,还是能闻到的,所以贺曙光还是睡着了。

  带娣姐姐睡觉不老实,乱翻身,有时候竟然整个身子翻过来,一只腿压在贺曙光的身上,把贺曙光压醒了,她还没有醒。贺曙光想推开,推了两下,没推动,就不推了,因为他觉得那样蛮舒服。贺曙光感觉带娣姐姐大腿比小腿更软和,挨在上面更舒服,所以就舍不得推开。但是,正当贺曙光想继续这样的时候,带娣姐姐却自己挪开了,让贺曙光感到一丝丝的失落。这种情况发生多了,就让贺曙光对带娣姐姐的大腿产生了好奇,他想用手摸一摸,看是不是比小腿更软和。他甚至想把鼻子抵在上面,看是不是那种香味更浓。这一天,贺曙光又被带娣姐姐的大腿压醒,并且又是在贺曙光醒了之后自动地挪开了。但是,贺曙光已经醒了,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想去摸摸和闻闻带娣姐姐大腿的冲动。贺曙光坐了起来,正好看见带娣姐姐两根雪白的大腿,而且越是往上,往两根大腿交叉的地方越是白,也感觉越是软和。贺曙光摸了,摸得很轻,见带娣姐姐没动静,胆子大了一些,把手撑在床上,鼻子对着带娣姐姐两根大腿之间,使劲一吸,真香!比小姨家小宝宝头上的气味还浓,还好闻。再使劲吸一下,把带娣姐姐弄醒了。带娣姐姐一弹,坐起来,问贺曙光:你干什么?!贺曙光吓傻了,竟然忘记了哭。

  第二天一整天,贺曙光都恐惧。担心带娣姐姐会告诉娘。如果带娣姐姐告诉娘,娘是一定要打他的。所以,那天只要带娣姐姐和妈妈走到一起,贺曙光就心慌,就担心带娣姐姐要说了,好在带娣姐姐并没有说,于是,贺曙光和带娣姐姐之间就有了他们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时间一长,贺曙光竟然盼望着夜晚的到来,盼望着自己能睡在带娣姐姐的身边,继续贴在她软和的腿上,继续闻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但是,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二伯伯张罗着为他们盖了三间屋,中间是堂屋,东边是妈妈和继父的屋,西边屋里堆了一些稻谷和农具,另外就是有一张床。贺曙光的床。妈妈哄贺曙光睡那张床,曙光不干,哭,说害怕,想继续睡在二伯伯家的西厢房,继续跟带娣姐姐睡。妈妈不同意。为了不同意,妈妈不惜把继父一个人丢在东屋,她自己跑到西屋里带贺曙光睡,等贺曙光睡着了,她才走。这下,贺曙光再也找不出回二伯伯家西厢房睡觉的理由了。

  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头。春节一过,带娣姐姐就要正式出嫁了。带娣出嫁的日子,全家欢天喜地,就是贺曙光闷闷不乐,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到闷闷不乐,比当初失去父亲的时候还要闷闷不乐。带娣临出门的时候,按照规矩要哭,表示她是不愿意出嫁的。而娘家这边人,比如二妈妈,也要哭,表示他们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家的。但是,这种哭是假哭,是走过场,做样子,表达个意思就行了,没想到贺曙光真哭了,哇哇大哭,要死要活,拽住带娣姐姐不撒手,拉都拉不开,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后来据贺曙光自己说,他就是在那一天长大的。

  3

  贺曙光长大了。今年十九,比戚福珍小一岁。

  贺老二的警告没有错,贺曙光确实是招惹戚福珍了。

  带娣姐姐出嫁之后,贺曙光一下子长大了。作为这种长大的标志,是他感受到了孤独,也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平。比如睡觉,带娣姐姐出嫁之后,他就完全一个人睡了。事实上,就是在带娣姐姐没有出嫁之前,妈妈也是骗他的。明说是带着他睡,其实等他睡着了之后,妈妈还是悄悄地溜走,溜到东屋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西屋。他害怕,确实害怕。但即便那样,他也觉得比现在好,至少,那时候妈妈还要骗他,还要考虑到他的感受。现在不必了,现在妈妈连骗都不用骗他了,或者说,连做样子都免了。这下,贺曙光感受到的不仅是害怕,而是孤独。

  贺曙光现在就是这样孤独地睡觉。孤独中,他学会了思念,还学会了遐想。思念带娣姐姐,也思念爸爸。当然,不是思念现在跟妈妈睡在东屋的这个爸爸,而是思念那个被狐仙报复死的爸爸。思念之后就是遐想。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回来了,或者是带娣姐姐根本就没有出嫁,还在村里,还在家里,还在床上。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又带他出去玩了,而且还是骑着自行车去的,还是让他坐在后面,让他双手从后面抱住姐姐,鼻子顶在姐姐软和的腰上,把姐姐顶得咯咯笑。他甚至还遐想着爸爸并没有攀上猴叹崖,没有套住那只金毛狐狸,所以也就没有去湖南的矿上当临时工,因此也就没有被狐仙报复死,还活着,夏天光着膀子把他举上头顶,冬天踏着雪为他打来山喜鹊,并且把山喜鹊尾巴上的毛拔下来,插在他的皮帽子上,插满满一排,让他像头顶上长了翅膀,像山喜鹊那样飞起来了。贺曙光这么遐想着,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蒸发,留在眼窝里的,是一陀黄黄的眼屎。

  妈妈后来又生了弟弟贺子强和妹妹贺子英,对贺曙光的关心更少了。贺曙光常常成为整个大家族被遗忘的人。所有的人对阿强和阿英都亲一些,对他要疏一些。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弟弟受了委屈有地方哭,而他没有。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出哭是一种警告,警告大人,我受委屈了,你们快来哄我,果然,只要弟弟一哭,就立刻有人上去哄他,并满足他的一些要求,所以,贺曙光渐渐地明白哭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手段,但这个手段他不能用,他试过几次,没用,他哭了,没人理睬,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停下来,更麻烦,所以,贺曙光渐渐地也就不会哭了。还比如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见到小孩子喊叔叔伯伯,或舅舅姨娘,多少都要给几个压岁钱,但是他们基本上不给贺曙光,因为他们常常以为贺曙光是邻居家的小孩。那时候贺曙光最盼望带娣姐姐回来,因为带娣姐姐知道是自己家的人,所以,带娣姐姐给弟弟妹妹压岁钱或小礼物的时候,总有贺曙光的一份。当然,贺曙光盼望带娣姐姐回来不仅仅是在意那点压岁钱或小礼物,仿佛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盼望,盼望带娣姐姐回来。然而,带娣姐姐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来去匆匆,从不在家里过夜,所以,带娣姐姐每次回来的那天,既是贺曙光最开心的一天,也是贺曙光最伤心的一日。带娣姐姐走的时候,贺曙光追到七叔公家的屋山头,爬上七叔公家的那棵木棉树。因为七叔公家在村口,七叔公家的木棉树在全村最高,这样,贺曙光就能看着带娣姐姐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完全融合在晚霞之中。

  带娣姐姐回来得越来越少,最后竟然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了。七叔公家的阿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贺曙光生活的。

  贺曙光的孤独不仅表现在家里,就是在外面,也如此。比如玩“兵捉贼”,一边扮兵,另一边扮贼,贼跑,兵追,要把全部贼都抓住了,就换边,原来扮好人的现在扮坏人,原来扮坏人的现在扮好人。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狠人,不愿意扮坏人,只愿意扮好人。比如旺仔,力气大,出手很,是打架大王,他就只愿意当好人不愿意当坏人,怎么办?最后的结果只好委屈另外几个人继续扮坏人。这另外的几个人通常是村里家庭成分不好的,比如地主戚怀仁的孙子,或富农贺德满的小儿子等等,但贺曙光不是,贺曙光的亲爹和后爹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但他仍然要继续扮坏人,这就让贺曙光感到委屈,感到压抑,久而久之,他就不参加这种游戏了。

  戚福珍也不参加这种游戏。原因是她太瘦小,跑不快,所以无论是扮好人还是扮坏人都不愿意带她玩。戚福珍人小鬼大,有自尊心,所以,她就主动不和他们玩,自己玩。但是,凡是好玩的游戏往往都不是一个人能玩的,因此,她就常常和贺曙光一起玩。他们俩在一起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过家家,就是假设他们俩是大人,像带娣姐姐那样的大人,所以戚福珍也和带娣姐姐一样,出嫁了,并且正好嫁给了贺曙光,于是,他们俩就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假摸假样的生活。

  戚福珍小,起码看上去比贺曙光小,但实际上年龄比贺曙光大,大一岁。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大一岁不是个小数字,况且,戚福珍是女孩,懂事早,所以,戚福珍就比贺曙光懂得多,知道既然他们俩结婚了,那么就要睡在一起,而且还知道要亲嘴。于是,在过家家的时候,他们就真的睡在一起过,也真的亲过嘴。

  和戚福珍在一起玩的时候,贺曙光很听话,戚福珍要玩什么,贺曙光就玩什么,戚福珍要怎么玩,贺曙光就怎么玩。这天下午,大人都出工去了,戚福珍和贺曙光在家玩,玩过家家,玩得很认真。结婚,上轿子,夫妻对拜,然后是入洞房。以前在做这个游戏的时候,就是做个样子,但是,那天下午戚福珍玩真的了,真的和贺曙光入洞房,拉着贺曙光的手,进入她睡觉的那个房间,然后自己躺在床上,让贺曙光也躺在床上。贺曙光很听话,按照戚福珍的要求,躺在戚福珍的身边,眼睛看着屋顶。当然,戚福珍也没有忘记这是过家家,所以,并没有像真睡觉那样躺,而是横着躺,头朝床里面,脚伸在外面,这样,他们就不用脱鞋子了。

  贺曙光这样躺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好玩,该起来了,就对戚福珍说他要起来了。

  “等一下,”戚福珍说,“还没有亲嘴呢。”

  贺曙光茫然,竟然还懂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戚福珍不管,侧过头,并且把贺曙光的头也扳过来,对着他的嘴,亲了一下,才让贺曙光起来。

  虽然是玩“过家家”,但贺曙光信以为真,从那以后,他就真把戚福珍当成了自己的“新抱仔”。当然,他也得到了回报,既然贺曙光一直护着戚福珍,那么戚福珍也就一直护着贺曙光,并且,客观地讲,戚福珍护着贺曙光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实际一些。戚福珍家条件好,贺曙光家条件差,贺曙光对戚福珍的呵护更多表现为精神,不表现为物质。自从贺曙光家从二伯伯家厢房搬到自己的新屋之后,他们就单过了。那时候凭工分吃饭,继父贺三年纪大,身体也不壮,自己挣工分自己吃勉强维持,现在一下子添了好几口,家里的日子当然不宽裕,为了生活,母亲只好把自己当男人使,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免年底分红的时候成了“超支”户。但这样一来,母亲就更顾不上贺曙光了。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实行两稀一干制,就是早晚两顿吃稀饭,中午一顿吃干饭。看起来合理,其实非常麻烦。晚上吃稀饭的麻烦是半夜要起来撒尿,早上吃稀饭的麻烦是中午放学的时候饿。半夜起来撒尿问题不大,但中午放学的时候饿肚子问题比较大。饿得厉害,感觉从学校到家的路特别长,几乎走不回家。这时候,常常是戚福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贺曙光的手里,然后迅速跑开,赶上前面的女同学。上中学的时候,开门办学,学农学工学军的时候多,在课堂上听课的时候少,学农的时候好办,一般不出本大队,学军的时候也好办,因为罗沙村挨在边界线,那时候没有武警,守边防的就是解放军,解放军营房也不出罗沙村三里,学军并不影响回家吃饭,可是,学工的时候比较麻烦,要去公社,因为只有公社才有一个农机站,才能算得上是“工”,所以,每次学工的时候,中午都回不来,都要自己带午饭,但贺曙光家里没有饭,早上吃稀饭,稀饭怎么带呢?所以,贺曙光常常只能带两个番薯。中午同学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的时候,贺曙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同学们看见他只带了番薯。最后,又是戚福珍多带一点,除了带饭之外,还带一两个糯米鸡,找到贺曙光,说她实在吃不下了,丢了浪费,再带回去要馊了,所以,请贺曙光“帮忙”把糯米鸡吃掉。

  糯米鸡是好东西,其实就是日本的寿司,或者倒过来说,日本的寿司其实就是中国南方沿海的糯米鸡。当然,那时候日本料理还没有进入中国,他们并不知道日本有一种和中国糯米鸡一样的食品,但不管是日本的寿司还是中国的糯米鸡,在那个年代,都是奢侈品,都不是贺曙光天天可以吃到的。事实上,贺曙光在家里差不多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糯米鸡,因此,那种被糯米鸡撑饱的感觉就成了永久的记忆。现在,是这种记忆发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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