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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7节

  (46)

  这个人就是住在杨红右隔壁的陈智,因为三十多了还没女朋友,是个大龄青年,被人唤做陈大龄,原名陈智反而被人忘了。

  陈大龄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现在是H大数学系的副教授,因为没结婚,所以不能住家属区,只能挤在青年教师宿舍里。但因为他工龄长,职称高,所以又享受特殊照顾,可以不必跟人合住,自己一个人住了一个单间。

  陈大龄人生得高高大大,像棋下得好,提琴拉得好,为人也很热心,无论谁家搬家、买电器,都会拉他去帮忙。七楼的女人都叫他“七楼的苦力”,因为七楼的女人都爱拉他当差。七楼女人的丈夫们,不是工作忙,就是打牌忙,而陈大龄一般都在家,随叫随到,所以女人们拧个被子,提个水,牵个电线什么的,都爱找陈大龄帮忙。

  外人想不出陈大龄为什么会至今没有对象,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那方面不正常。

  杨红现在已经是过来人了,因为见识过男人了,所以也觉得陈大龄那方面可能不正常,不然怎么可以熬到三十多岁还不结婚?

  杨红对这个陈大龄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搬来不久,一天清晨,杨红还没睁眼,就听见有人在拉一首什么曲子。那个曲子正配她当时的心情,如果是一首进行曲,她恐怕只能跳起来做早操。但那支曲子,很优美,有点哀伤,淡淡的,不象“江河水”那样哀伤到她要哭出声来。

  杨红没学过什么乐器,也不懂音乐,但她喜欢边听曲子,边加入自己的幻想。她不管原作者写曲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只管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都当是为自己写的,想在脑子里幻画出一幅什么图就幻画出一幅什么图。

  那天她在心中幻画出的是一处林中空地,地上绿草青青,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点缀其中。林中彩蝶翩跹,一褛褛阳光从树缝里透进来,形成一支支光柱。不知为什么,这幅美丽的图画总是罩着一点愁云惨雾,很淡,但驱之不去。

  正当她静心聆听的时候,就听有人敲了敲隔壁的门,睡意朦胧地说:“大龄啊,还才八点呢,放假,都在睡觉。”

  杨红听见琴声嘎然而止,一个男人应道:“对不起。”。

  后来隔壁的陈大龄就改为晚上拉琴。杨红被周宁撂在家里的时候,就爱把电视的声音关了,一边织毛衣,一边静静地听他拉琴,心中随音乐在那里幻画出种种美丽的图案,把自己置身其中,就能暂时忘了生活中的烦恼。

  周宁刚搬进来时还找陈大龄下过一回棋,去陈大龄家没多久就跑了回来,说:“这个陈大龄不是人。”

  杨红吓了一跳,问:“怎么啦?”

  周宁说:“他的棋简直是下神了,说不定是柳大华的徒弟,连闭目棋都会下。我不是他的对手,难怪别人都不跟他下。”

  杨红问他:“为什么你不愿跟一个下得好的人下呢?不是可以进步得更快吗?”

  周宁哼一声:“谁下棋是为了求进步?不都是为了娱乐么?找个明知下不过的人下,不是象追求一个追不到手的女人一样吗?白费力,还丢脸。”

  杨红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追我是因为你觉得追得到手罗?我那时可是学习尖子呢。”

  周宁搔搔头,嘿嘿一笑:“我成绩不好,是因为我不努力嘛。如果我像你们女生那样,肯花功夫,又会死记硬背,我还上H大?我上北大清华都有多余的了。”

  周宁一看杨红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这招没过好,马上嘻皮笑脸地说:“哪个男人找老婆是看她成绩好不好?又不是选学习委员。我主要是被你的细腰大屁股搅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杨红少不得要拧周宁几把算是惩罚。

  后来杨红因为老是帮别人做菜,把每月一坛的计划煤气提前烧完了,有一天正做着饭,就没煤气了,只好在煤气坛下面放个盆子,泡上热水,又奋力地摇煤气坛,想把一顿饭凑合完。

  正好陈大龄从走廊上路过,对杨红说:“嗨,小姑娘,那样很危险的,爆炸了,我们都壮烈牺牲了。”

  他把他自己那坛煤气拎过来,帮杨红换上,说:“你拿去用吧,我一个人,很少做饭,用不着。”

  陈大龄后来干脆把自己的煤气证也给了杨红,让她用。杨红千恩万谢,陈大龄只说:“我是吃小亏占大便宜,放长线钓大鱼的人,今后要吃你做的菜的。”

  杨红就经常端一点菜给陈大龄送过去。陈大龄也不客气,吃完了,会把碗洗了,还来放在杨红门前的碗柜里,附一张小纸条,写上”谢谢“,然后加一句评价。如果是一碗扣肉,就写上“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是一盘炒豆,就来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杨红看了,觉得开心,比周宁光会说“好吃,好吃”多一分情趣。

  杨红经常看见陈大龄带他两三岁的侄子玩。有时看见他们在楼下的滑梯那里玩,小孩子一遍遍地滑下来,在陈大龄面前张开两只小臂膀,陈大龄就一遍遍地把他抱上滑梯,让他再滑,两个人一玩几个小时。有时也看见陈大龄在水房外放一个大水盆,装满了水,里面漂着各种塑料玩具,陪他侄子玩水,两个人都很投入很开心的样子。还有几次,杨红看见陈大龄坐在水房边通向顶楼的楼梯台阶上,抱着熟睡的侄子,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小孩子。看见杨红,就轻声解释,说小孩玩累了睡了,走廊上凉快,又没蚊子,就让他这样睡一会。

  杨红听别人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但到了三十岁左右,身上的父性母性就觉醒了,就开始想要个孩子了。她觉得这话应在陈大龄身上了。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虽然离三十岁还远,但也开始想到孩子的问题,主要是奇怪,不知道自己怀没怀孕。“老朋友”确实是没来,但自己一直就是这样颠颠倒倒的,不能说明是怀孕了。如果怀了孕,至少是会呕吐一下的吧?是不是自己根本不会有小孩?

  担了几天心,杨红就忍不住了,有天晚上就问周宁:“如果我不会生小孩怎么办?”

  周宁大大咧咧地说:“不会生就不会生,还少个麻烦。反正我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周家有人传宗接代就行了。”

  “可别人会怎么说?还不说我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周宁看杨红那么在乎别人议论,就说:“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我不会生。只要你不说是因为我阳萎,说什么都行。对了,去把《家庭生活大全》拿来,看看男人不生有些什么原因。”

  两个人看了一下《家庭生活大全》上有关不育的那部分,男性不育的第一个原因恰好是阳萎,其它的有精虫数量不够、精虫不够活跃等等。

  周宁看了一会,就跳起来,嚷嚷着要拿个尺来量一下,看自己勃起的尺寸够不够。量了,正好,还不尽兴,又说:“这上面说了,正常男人勃起后的硬度应该能挂得住一条半湿的洗脸毛巾,去给我拿条毛巾来,让我试试。”

  杨红无奈,只好递一条毛巾给他。周宁就一本正经地把毛巾挂在他的勃起上,虽然它头一点一点的,好像有点不胜重负,但终究没掉下来。

  周宁大开其心,扯下毛巾,随手一扔,就跳上床来,嘻嘻地说:“我说了吧,我不阳萎。来来来,做人,做人。”看见杨红有点愣愣的,就补一句,“以后你就说我精虫不够吧。”

  虽然周宁为她找好了借口,杨红还是觉得心情沉重。有人说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只能算半个女人,那自己到底是半个还是一整个?连杨红自己也没觉察,从那以后,自己心里就把“做爱”这个词换成了“做人”。

  (47)

  杨红开始只把陈大龄当作一个一般朋友,没有多在意。她对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她学说了陈大龄的爱情史之后,或者说,陈大龄的“无爱情史”之后。

  毛姐是H大财务处的办事员,三十多岁了,因为还在熬职称,所以也只能住10平米的小单间。毛姐这个人很有个性,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算得上是一个侠女。

  有人把世上的女人分成四大类:魔女,妓女,淑女,侠女。

  魔女包括所有异类女性:疯了的,仙了的,妖了的,鬼了的,所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同于普通人类的,都在此列。

  妓女比较好定义,不论是专业还是业余,是全职还是兼职,是散打还是群居,是被迫还是自愿,只要是从事妓者工作的,都在此类。

  淑女当然是那些一辈子循规蹈距,不管你雷池、雨池、风池、电池,她是一步也不跨越的女人,据说是文学家最不愿描写的一类,因为无故事可写。实在要写,也只好免为其难,但一定要让她最后变成妓女、侠女、或魔女。最不济也要写得她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被人冤,被人欺,被人弃,不如此不成其为故事。

  这侠女呢,就不仅是指那些会飞檐走壁、抛针下毒的,也包括性格侠义,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人。

  毛姐就是这样一个侠女。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萧条,哪里有那么多不平让她拔刀相助?她路上能见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车乱挤,她也没刀可拔,有刀拔也不知道拔出来该戳谁,因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乱挤。於是毛姐就把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平演变为“路见不婚,撮合相助”。因为毛姐把自己可介绍的人称为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红桃方块”,条件好的叫“主牌”,条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帮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说是“路见不婚,抽牌相助”。

  毛姐为人撮合多年了,从自己还没有男朋友时就开始,坚持数年,不改初衷,被丈夫老丁冠之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当年毛姐手中的一张牌,结果不爱指定的约会对象,反而爱上介绍人,成了毛姐的丈夫。这是毛姐做媒生涯中唯一一件违反职业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几分惭愧,只说:还不是被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业,三句话不离本行,说到某个人,不提他哪个系、哪个院,只以撮合没撮合、成没成来形容。“这个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给他介绍一个商校的老师,他没谈成的那个人。”“老林你可能不认识,就是我介绍给体校那个小魏,人家没要他的那个。”

  有一天,毛姐和杨红两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时候,不知是她们当中哪一个提起了陈大龄,毛姐也是职业性地介绍:“陈大龄呢,其实人还不错,年轻的时候,为了供他弟弟上学,把自己的青春给耽误了。这个人就是一个人过得太久了,憋坏了,有点不正常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女朋友,他死不肯见面,害我把手里的红桃Q方块Q都得罪了。后来,他对我说,‘毛姐,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真的不需要你为我介绍,我相信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红听到这句,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与其说是心动了一下,不如说是心停了一下,因为心一直是在那里动着的。这个异样就是你感觉时间停滞了一下,身边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灵魂哆嗦了一下。

  杨红虽然马上回过神来,但心里一直在念叨:爱情可遇不可求,爱情可遇不可求,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着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话吗?爱情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你身边的,它来了就来了,它没来就没来,你想要它来、不想要它来,都由不得你。爱情不是一个可以计划可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说“好了,我从明天起,爱上某某某”,也不能说“算了,我从现在起,不爱某某某”。说当然是可以说,言论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吗?如果你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实不是爱情,只是感情,同情,激情或者是矫情。

  陈大龄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从安插的一张牌,所以毛姐对他有点偏恨:“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迂腐?三十多了,还在那里爱情可遇不可求,再这样‘遇’下去,一辈子就过完了。我跟他说,我知道你是在等一个你爱的人,但是你可以先找个老婆过着再说嘛。等遇到你爱的人,再爱她不迟。”毛姐体己地拍拍杨红,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谁不知道男人心里都是想着那桩事的?别说禁几年,禁几天都叫他们受不了。”

  杨红想到周宁,就点点头,表示赞同。毛姐解释说,“我不是教唆陈大龄以后搞婚外恋,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哪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爱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发烧烧糊涂了的,新开的毛厕三天香。过几天不发烧了,多半发现两个人其实不般配,后悔都来不及。你知不知道啊,杂志上都说了,自由恋爱的,以后离婚率比经人介绍的高得多。你想,我们帮人介绍的,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得出谁跟谁相配。而且我们是旁观者,头脑是清醒的,我们给配好的,都是千挑万选,认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的保险?”

  杨红有点心不在焉,只有气无力地哼哼哈哈着。

  毛姐说:“你知道陈大龄说什么?他说,毛姐,我不愿这样草率结婚的,如果结了婚,遇到我等了半辈子的人,我怎么办?那样一段情,我会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爱的人,我对不起老婆;不娶我爱的人,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听没听说过世上最令人伤心的就是‘恨不相逢未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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