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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35节 固定乎移动乎?

  枢纽楼外面的天气晴好,微风里漂浮着暮春时节的那种轻柔与慵懒,会议室里的气氛却恰恰相反,压抑而沉重。绍劲光一字一句地念着省局转发的信息产业部《关于组建中国移动通信集团公司指导意见的通知》。史群不在座位上,而是来回的踱步,直到传达完了,他才停住了脚步,“都清楚了吧?”

  无人回应,与会者都陷入了沉思,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丝丝丝的细微声响。

  史群无限伤感,“中国电信马上就要一分为三了,中国电信、中国移动和中国卫星通信三个公司,国信寻呼将成建制划入中国联通,也就是说将有四家公司逐鹿电信市场。”

  蒋对对的形容血淋淋的,“这不是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吗?”

  巴立卓说:“长期以来,邮电局首先是对政府负责,然后才对市场负责。”

  史群说:“省市以下不涉及到卫星通信这一块,去年先行剥离的国信寻呼也与我们无关,但是最痛苦的是中国电信从此失去了最赚钱最有前途的移动业务。还有我们目前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负债率怎么处理?”

  新任副局长许维新说,“既然是国家制定的改革方案,上边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

  巴立卓沉吟:“历史的感性一面也许就在于此,它的变幻莫测从来难以预料。”

  史群停住脚步,“问题是我们怎么办?也就是说我们都要被迫做出选择,要么固定,要么移动!”

  与往日没完没了的大尾巴会不同,这次会议纯粹为了传达而传达,并没有实质性的议题,史群挥挥手,会议也就散了。

  巴立卓夹着本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巴立卓的办公室位居枢纽楼的第十八层,脚下的城市尽收眼底。那些积木式排列的楼群、树丛和车流交织的街道,以及稍远处的火车站还有穿城而过的河流,都一览无余地铺展开来。如果把目光投放得更远,山峦起伏云朵悠然。由于隔着茶色的玻璃幕墙,外面的景物都涂上了一层晕黄,总有一种沙尘天气的感觉。巴立卓不喜欢新落成的枢纽楼,虽然看上去金碧辉煌很有鹤立鸡群的气派,但巍峨的建筑披挂着金灿灿的玻璃幕墙,就仿佛浑身戴满了假珠宝,俗媚得犹如站街女郎。

  巴立卓给省国信的刘总去了电话,对方没工夫和他东拉西扯,而是说:“小巴,反正你要早早运作。”

  巴立卓并不掩饰,“好大哥,你帮我拿个主意,怎么运作好?”

  刘总轻轻咳嗽了一声,“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怎么糊涂起来了?赶紧去找巫老板!”

  事不宜迟,巴立卓决定连夜去省城。临上车,他打消了自驾前往的想法,叫来了司机小龚。巴立卓考虑要是碰上酒局的话,自己开车是很麻烦的事情。虽然有跑官要官的嫌疑,但小龚是自己人,一直追随自己到局办开上了红旗车。小龚应该感恩戴德,更应该发自肺腑的期待他升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就是颠扑不破的官场法则。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和小龚是天然的搭档是牢不可破的同谋。

  下了高速公路,巴立卓给柳鹏去了电话,以资深老部下的口吻说:“局长,我来了。”

  电话里的背景声很嘈杂,柳鹏好像边往外走边说,“这个时候,你跑出来干什么?”

  机不可失,巴立卓说,“局长,我要去移动那边。”

  柳鹏并不意外,说:“我知道了,你最好找巫局长面谈。”

  巴立卓说,“我先和你面谈,局长。”

  “不行,我现在有个应酬。”柳鹏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无奈,只好寻了家不起眼的宾馆悄悄住下。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有点儿做贼的感觉,还很担心史群随时找他。他想,如果明天去省局机关的话,没把握见上巫奎,反而会见到许多熟人,消息会立即传到史群的耳朵里去。所以最好今晚就能联系到巫奎局长,但他却不知怎么“运作”才好。直接打电话是很不礼貌的,像他这一层的副处级干部全省电信系统有上百人之多,巫奎很难都叫得上名字。

  正在愁眉不展,小龚说他和巫局长的司机小岳很熟,能不能问问他?

  巴立卓喜出望外,想通过小龚约巫局长的司机出来一聚。小龚捧着电话大唱赞歌:“岳哥自打你当了一号水手之后,咋就不去松河了呢?怪想你的,给你准备的‘草料’都搁了半年多了……”巴立卓知道叫做“草料”的东西其实是某种香烟。

  小岳说巫局长正和省委的领导吃饭呢,不方便出来一聚。巴立卓对小岳有些印象,人很年轻帅气,怎么看都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小龚不敢勉强,就说,“岳哥你是我们开车的都督,你指东我不敢打西,听你的。我大哥巴局长很想见见巫老板的,你能不能给牵个线搭个桥?”

  小岳客气客气地说,“好像听巫局长提起过他。”

  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巴立卓感到精神振奋。小岳兴高采烈地说着司机间的趣闻,小龚肩负重托,话题尽量往巴立卓这边引,他说,“巴大哥就在我身边,你们讲两句吧。”

  小岳对巴立卓的渴望表示理解,他一再强调说,全省十二地市局二十多家直属单位,有头有脸的头头脑脑海了去,谁不想单独亲近咱巫局长?你就是到了省局机关,也难见巫局长一面的。巴立卓对着手机频频点头称是,说原来全省五万多邮电职工啊,现在电信这边也有三万多人,真够咱巫局长操劳的,小岳也跟着辛苦受累了。

  话说得投缘,小岳愿意帮忙,说明天巫局长去鹿鸣宾馆开会,你应该如何如何……

  次日一大早,巫局长的专车果然准时停在预定的位置上,巴立卓迎上前问好。巫局长似有准备,笑眯眯地说:“小巴同志啊,才听小岳说你要找我?”

  巴立卓:“不该给您添麻烦的,我想向您汇报思想。”

  巫奎急着赴会,接过公文包大步往宾馆里面走,问:“是不是情绪波动了?”

  巴立卓单刀直入:“巫局长,我想去移动。”

  巫奎收住脚,回头:“为什么要去移动?”

  大领导的话不在于多少,而在于份量。在巫奎的随口一问面前,巴立卓脸红了,想了一晚上的话全都没了用场。事实上巴立卓类似于腼腆的表现,更容易打动人。

  巫奎边走边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年轻人嘛,要好好干。”

  前面有人在检查代表证,巴立卓不能再跟随了,怔怔地看巫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巴立卓想了又想,自我感觉还不算失败,因为他知道,人都怕见面是一条朴素的道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就等于见到了真。而一旦见到了真,说了真话,局面可就大不一样。

  转回来,就见小岳在笑:“巴哥,我在车上介绍你了,巫局长说你年轻有为,可堪一用。”

  巴立卓连连道谢,一瞬间感觉小岳确实是真心朋友了,是亲爱的小老弟。

  小龚如释重负,哼着歌子驱车往松河赶路。巴立卓说:“头一回见你这么开心。”

  “能不开心吗,干得多漂亮啊。”

  巴立卓学着刚才巫奎的口气,反问:“为什么漂亮?”

  小龚说,“当然漂亮,没听人说嘛,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

  巴立卓批评他,“你这小人精,搞得挺深奥的嘛。”

  小龚笑,“大哥发达了,我就没白伺候你。”

  巴立卓也笑,就打开了手机。铃声马上就响了,看看号码是史群的来电。小龚有意放慢了车速,巴立卓左手向外掸掸,示意不必减速。史群的声音很大,“为什么不开机,为什么不开机?”

  巴立卓:“呀局长,我的手机没电了,才想起来换块电池。”

  史群不满:“你又跑哪儿去了,快回来,有事找你!”

  “史局长,我在下面看接入网呢,又有一个局向出故障了。”巴立卓撒谎如喝水般轻松自如,这样的回复既可以理解为他在市区,也代表他下乡去了,左右逢源进退有余。

  一把手也要顾及副手的情面,都在一个班子共事,何况不用多久就要各奔东西了,所以史群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只是说快点回来。巴立卓放下手机说,兄弟你再快点。红旗轿车微抖了一下,占据了超车道狂奔。刚进城,巴立卓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紫叶。

  巴立卓假模假势地问,“你好,哪位?”

  林紫叶一听这腔调就知道他身边有人,声音低了下来:“说话方便吗?”

  巴立卓平静自若,“你说,没关系。”

  林紫叶问:“你在车上?”

  “是。我下乡了。”

  林紫叶长话短说:“我考虑去你们松河工作,行不行?”

  巴立卓一惊,“为什么?你在移动不是挺好吗?”

  电话里没有动静,满耳都是汽车的风噪声。巴立卓道:“再不说话,我就撂了啊。”。

  林紫叶说:“我要离开平原市,去你们松河移动!”

  巴立卓回答:“车上信号不好,回头再说吧。”

  好心情全被这个电话给搅了,怎么回复林紫叶才好呢?用什么借口才能谢绝人家背井离乡的来投靠他?万一这女人大吵大闹怎么办?巴立卓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心怀鬼胎的走进枢纽楼,保安齐刷刷地立正敬礼,随后小跑着去为他叫了电梯。

  史群的办公室在十九楼,大概寓意十拿九稳。国有企业和党政机关一样,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官做得越大,办公室越是在走廊的最深处。枢纽楼的走廊两边通透,一侧是电梯一侧是消防通道,史群的豪华办公室就远离电梯间。巴立卓整整衣服,敲开了史群的房门。

  “都等你一个小时了,”史群说。见巴立卓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不再批评他了,溜到嘴边上的责怪都咽了回去。“你怎么了?不舒服?”

  巴立卓摇头,“昨晚没休息好,心里像一团乱草似的。”

  史群关心他:“你这个年龄段不该失眠的,不像我这把年纪,有心事没心事都睡不塌实。”

  巴立卓笑了笑,起身去接凉水喝了,说:“局长说的是,有您掌舵呢,我不该犯愁的。”

  史群绕过宽大的老板台,走到巴立卓旁边坐下说:“有件事情,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巴立卓点了点头,静待下文。史群说,省里头要咱们报送移动这次重组的领导小组,移动的筹备组也要成立,也好正式启动这方面的工作。”

  巴立卓心明眼亮,“史局长你怎么安排,我怎么去做。”

  史群拍拍他的手,继续道:“按照省局的方案,移动组建要从五月份开始,第三季度结束。方式就是,先县局再市局,最后到省局。我们先报筹备组名单,我想是不是你来担任组长?”

  巴立卓知道,划拨移动的人员比例原则上占现有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五,从局班子到中干都是正职留在固定这边,派副职去移动公司。问题是现有副局长三人,史群选中了他而不是蒋对对或许维新,说明待他不薄。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跟你跟得久了,我这心里难过。”

  史群听了很感动,更加坚定了选派巴立卓同志去移动公司的信心。

  巴立卓觉得更有把握了,去移动那边虽不是板上锭钉,也是八九不离十。兴奋之余,巴立卓特意视察了移动交换机房,巡视了市区内的若干个基站。所到之处,机架排排,缆线簇簇,信号灯闪闪,他忍不住联想到:密密麻麻的电波汇聚于此,交织着、缠绕着、簇拥着,呼朋唤友,相邀灯火酒绿;熙熙攘攘的电波又从这里分手,飞翔着、穿梭着、追寻着,满怀深情,奔向四面八方。巴立卓笑了又笑,意念中的场景实在神奇美妙。

  既然去向已明,巴立卓需要正式地答复林紫叶了。他打电话说,“紫叶啊,你的想法我认真考虑了,觉得不妥。”

  林紫叶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嫌我麻烦,对不对?”

  巴立卓没有正面回答,“不要感情用事,看样子,我要去移动公司了,我们两个都在一个单位里,尤其是小单位里面,很难避嫌的,是不是?”

  林紫叶不干了,“那我就这么不明不白陪着你瞎混?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不知鬼不觉的?”

  巴立卓推开窗户,向外眺望,连绵的山峦散发着幽蓝的光泽,遮挡了他的视线。收回目光,看得见老邮电局的楼顶,还看得见那株郁郁葱葱的松树的树冠。巴立卓承上启下地嗯了一声,托辞道:“这是现在进行时态,并不是将来时,以后有机会的。”

  林紫叶生气了,“你总是这么应付我,我的青春白白消磨掉了,你明说吧,我还有没有指望?”

  女人的声音很大,巴立卓小心地回望下紧关着的房门,他真的无言以对。林紫叶说,“你太不真诚了,我看咱们就一刀两断算了,免得你久拖不决,痛苦万状。”

  巴立卓知道女人在说气话,所以不怕她威胁,说,“我从来都赞成你去相亲,支持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林紫叶牙咬得咯咯直响,“那好,改日请你来吃喜糖!”

  巴立卓油腔滑调:“我真替你高兴,全国人民都要好好谢谢人家呢。新郎一定是个好同志,帮助祖国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林紫叶气坏了,恨不得顺着电波飞过来和他拼命,“你,你,你,太坏了。”

  巴立卓赶紧哄她:“不过是开玩笑了,你别当真,我还是喜欢你的,是不是?”

  “去你的!”林紫叶一怒摔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巴立卓忙得不可开交,上班接待这个接待那个,下班手机被打得哇哇乱叫。人们找他几乎都是一个内容,关于即将组建的移动公司,人们以种种理由表达两种心愿,去移动还是留在固定。财务上的问题也很麻烦,从资产、负债和所有者权益乃至松河电信局现有的多种经营项目,都要一一清点核对并独立分账。所以巴立卓无暇他顾,既没心思去看孔萧竹装修房子,也没心情和林紫叶联系。巴立卓察觉到了林紫叶的冷淡,但懒得去解释,如果真能一刀两断也好,起码省去了许多担忧。

  突然有一天,省局副局长鲁敏和人力资源部主任乔月贤大驾光临。而此时,巴立卓正在县局查看账目,闻讯后匆匆赶回。就在半路上,巴立卓得知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史群同志光荣地离开领导岗位,接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巴立卓。

  巴立卓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怀疑这结果不真实。史群今年五十三周岁,距离二线还有一年多时间呢,省局领导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调整了他?幕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接任电信局一把手,就意味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去移动公司了。那么下一步谁去移动公司呢?蒋对对还是许维新?

  在二十楼的小会议室里,鲁敏他们已经和史群谈完了。巴立卓觉得自己有愧于史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突如其来的免职,一下子击垮了史群,他神情落寞整个人都显得老态龙钟。

  鲁敏副局长和乔月贤两人代表省局党组和巴立卓谈话,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欣喜,就仿佛亲手栽培下栋梁之材,就仿佛在万马齐喑中发现了千里驹。乔月贤说,希望巴立卓同志尽快胜任工作,组织好眼下的移动重组;鲁敏则引用了孙中山的名言勉励巴立卓:要为革命做大事,不为个人做大官。

  巴立卓不断提醒自己镇静,可脑子乱成了粥,只觉得不对劲儿,又不清楚哪个环节错了。想了好久,才问移动筹备组谁来牵头?乔主任看了看鲁副局长,鲁敏说建议由蒋敬同志担任。

  巴立卓心里一阵酸涩,这哪里是建议啊,省局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呀。所谓建议只是客气的程序,谁出任移动公司的总经理已毫无悬念了。巴立卓终于想明白了,看似口无遮拦的蒋对对背后下了猛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史群突遭变局,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巴立卓深深同情史群了,这个高瘦的小老头,除了勤勉敬业之外没别的毛病。看来做官和为人都一样啊,老实就要吃亏。

  临时召集的干部大会,按既定程序进行。轮到老局长史群同志发言时,他说了句天大的实话,“就不说什么了,我说了也没人听。”

  省局一行人急着要走,巴立卓恭恭敬敬地一路送到了高速公路入口。巴立卓和史群都坐在奥迪轿车里,他觉得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安慰他的前任,陪着说几句话也好。回来的路上,巴立卓用从前请示汇报的口吻提议,“史局长,你看晚上是不是聚一桌,叫邮政的人也过来?”

  “我太累了。”史群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车队先送史群回家,在巴立卓的带领下,蒋对对和许维新都跟着上了楼,一直把“前主要”交到老伴手里。返回单位,巴立卓挥挥手,众人散去,而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往日熟悉的气息很亲切地迎面而来,就仿佛他离开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他想安静一会儿,关掉了手机,坐进转椅子里去。厚厚的绒毛坐垫很不真实地簇拥着他,叫他百感交集。

  夜色笼罩,脚下的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巴立卓走出枢纽楼,惊愕地发现有两辆车子在等他,一辆是史群的坐驾奥迪,另一辆是他的专车红旗。

  在一叠煎饼式样“中国电信”闪亮的彩标下,两位司机以同样渴求的目光在恭候他的抉择。巴立卓缓缓步下台阶,一声不吭地步行回家,两辆轿车不弃不离地尾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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