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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48节 躺着听丽江

  国庆黄金周的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没有去桂林,而是去了丽江。林紫叶一直嚷着要游漓江的,后来看到电视剧《一米阳光》,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无意中又读到一篇驴友的网络文字,便彻底改变了主意。驴友驴记这样写道:一提起丽江古城,人们总会往艳遇上去想,说山好水好人也好,是制造浪漫的鬼地方。丽江这个鬼地方,既古老又奇怪,是一瓶子甜蜜的药水,专治形形色色的浮躁病。

  林紫叶读得心头狂热,便铁了心肠要去丽江。巴立卓取笑说:“男女结伴怎好再去艳遇?我和你林妹妹早就不是萍水相逢了。”

  “你别想歪了,专门去治治你的浮躁病!我们一到丽江,就请你关掉手机。”

  “这些年来,我还真没玩过人间蒸发。而且,我一直觉得手机信号,就像是看不见的绳索,捆得我没有片刻自由。”

  “这回就彻底自由一次。丽江号称东方瑞士,我们的世外桃源。”

  从机场去宾馆的路上,初识的丽江确实美艳惊人,至少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女人更是兴奋异常。林紫叶显然有备而来,在她的一再督导下,巴立卓不再西装革履,换了一身休闲的打扮。林紫叶戴副墨镜,肩披花哨到浓艳恶俗的方巾。巴立卓哑然失笑,说:“林妹妹,你怎么看怎么像女匪!”

  林紫叶反唇相讥:“你好,典型的流浪猫!”

  古城是闹市,歪歪斜斜的小巷,密密麻麻的青瓦。各种肤色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得意忘形的、漂泊无助的,有钱的没钱的,单身一人的、拖家带口的,去客栈等着艳遇的,杂七杂八的人拥挤在破屋烂巷里。

  古香古色的小街窄巷,更像是艺术的长廊,充斥着生活化的浪漫情调。那些怪怪的东巴吉祥铃、布农铃,自顾自地叮当悠扬,芦笙、葫芦丝和钢琴声缠绕交织,听起来不是大合唱,而是互相伴唱。热烘烘的粑粑,米线、蒸玉米、烤地瓜,希奇古怪的各色小零嘴,飘动起过日子的气息。巴立卓看来,在这里没人抓贼似的盯着你,一切都处于乌托邦似的无政府状态,只有放下正人君子的身段才不会无聊。

  伴着一串又一串的铃声,马帮招摇过市,马粪就在五花石板路上冒着热气。林紫叶弄了顶奇怪的草帽扣在头上,又买了只工艺瓢斜挎在身上,和巴立卓拉拉扯扯地穿街走市。大嚼口香糖的巴立卓,有了难得一见的玩世不恭,确实平添了浪荡男人的那种“痞”。伫足于古老的银器店铺前,巴立卓轻拍女人身后的小瓢,戏谑道,“想不到,典型的‘卖银瓢客’呢。”

  女匪一听,张牙舞爪地猛掐流浪猫。

  酒吧街两侧挂着大红的灯笼,映衬着绿柳,给人以甜蜜或者辛酸的况味。中西合壁的各式酒吧,咖啡馆,手工艺店面,流浪艺人的小摊子构成了街边景色。入夜的酒巴街更是享受颓废时光的好去处,要是只想慵懒地喝杯咖啡来点小资情调,随便找个座位一歪就可以了。巴立卓和林紫叶在此歇脚品茗,在悠闲的乐曲声里,时而去看奔腾的溪流,时而相视一笑,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从前的诗人巴立卓忍不住直抒胸臆,站在街口说:丽江既古老又新潮、既热闹又幽静,适合吃喝玩乐,更适合走婚,仿佛雪山、草甸、高原的阳光或者雨都辉映着梦幻般的情调。丽江是美丽的,街巷幽深,垂柳拂水,兼有水乡之容、山城之貌。丽江是古老的,质朴平静中适合发呆、适合闲逛、适合打瞌睡。丽江又是奇怪的,天国与人间,古典与前卫,梦境与现实,天南地北和贯通古今的东西统统煨在一锅汤里。虽然这地方有点儿乱,还有点儿缺氧,但这里是一座精神的边城。

  巴立卓的长篇大论,引来了小女人的喝彩。林紫叶腻腻地粘在他身上,撒娇说:“我来过,我喜欢来,我还想来。”

  只因为喜欢,去虎跳峡回来,巴林二人便推掉了玉龙雪山的行程,再次倘徉于此。小饭馆的桌椅都摆放在街边,秀色可餐就是口味偏辣。林紫叶不能吃辣椒,尽管事先再三声明,那菜还是辣,辣得她手舞足蹈犹如孙猴出世。巴立卓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美景美食和心爱的女人一并呈现眼前,他简直要笑出了眼泪,心底涌起了夫复何求的感觉。

  吃饱喝足了的流浪猫要找条长椅上躺一躺,女匪笑骂他是懒鬼。林紫叶就坐在他身边,解下方巾盖在男人身上,爱怜地扶弄他已经少之又少的头发,陪男人聆听那些拂过古宅瓦脊的风。歇够了,他们就顺着河流四处乱走,仿佛走在八卦似的迷宫里。在游人渐稀的僻静远巷,去看民宅门首或红或白的楹联,看那些探出墙外的苹果和海棠,看窗口处摆设的花花草草。看到硕大的仙人掌生长在某家的门斗上时,两人竟互相拉扯着笑个没完没了。自比流浪猫和女匪的两个人,活脱脱天真烂漫的老儿童。

  不觉中,天上飘落细细的雨丝来。若有若无的葫芦丝的音乐飘来,恍惚觉得时光倒流。怪怪的感受从巴立卓心中升起:既熟悉又陌生。虽然有人提示过,说迷路时就去学河里的鱼,逆流而上就会走出深巷。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缺氧的缘故,流浪猫和女匪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围着“天雨流芳”的牌坊团团打转,弱智就弱智吧,反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在入口和四方街,两次遇到了一群纳西老太。舞蹈中的老太们庄重的不得了,她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都穿“披星戴月”的服饰,腰背处都挂着山羊的皮毛。手挽手转圈地舞蹈,逆时针地跳动,整齐划一。当中一老头怀抱收录机,乐声缓缓。

  几队人马围住导游高举着小旗,电喇叭哇哇乱叫。有个俏皮的小女孩讲解说,纳西族男人通常不做家务,只研究琴棋书画,只抓精神文明建设。纳西族女人勤劳勇敢,只抓物质文明建设,所以娶纳西族女人很划算的。流浪猫听了大笑,拎着自己的外套搂过女匪,猛地亲了一口,说:“我很希望你比学赶帮,像三头母牛那样勤劳能干。”

  女匪一跳八丈高,追得流浪猫抱头鼠窜。

  只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第三天流浪猫和女匪又来古城。他们发现,雪山流淌而下的玉液琼浆,在古城里分野三条小河,再派生出许多条小溪。顺着水的流向,就是五花石铺就的歪歪扭扭的小巷。这些街巷可以热闹到人流如织,也可以寂静空旷无人。走在号称八卦图似的小街上,难免叫巴立卓联想到人生。虽然可供选择的路径很多,有种种不同的际遇,但也只能走一条路,而且是殊路同归。

  这一回,他们有意避开大队的游客,专拣僻静的小街小巷去走。古城看似热闹,其实只要在小巷中拐个弯儿,就突然发现远离了人群。天上没有太阳,地上没有影子,两个人安静的走着,听到的惟有脚步的回声,看到就是那些歪歪斜斜的明朝梁木,泥坯垒就的饱经沧桑的土墙。这个时候,巴立卓和林紫叶可以什么都不想,计划和目的xing都成了最次要的东西了。

  高大的蔷薇树下面有条长椅,一对情侣刚刚离座。巴立卓又躺了上去,椅子上的余温尚存。他头枕着林紫叶的腿,透过那些枝枝叶叶,懒洋洋地去看忧郁而寂寞的天空,感受古老的沧桑和柔媚。那些葫芦丝里吹奏出来的曲调,一派悠然:“天上飞来了金丝鸟……”

  在间歇的平静里,另外一些声音渗过来,叽啾的小鸟或者疾飞的蜻蜓,弹拨瓦脊的风和翩跹舞动的叶片,而最动人的则是背景音乐一般的流水声。这走街入市的溪水,才是人间最难得最珍贵的天籁之音,那样的平缓又富于韵律,沉静中透出生命的坚韧。

  女匪揪着流浪猫的耳朵说:“幸好是阴天,不然高原的太阳会把你晒成紫茄子皮!”

  流浪猫抻了个懒腰道:“都说人生最美的是相逢,我躺着去听丽江的美丽,在这里我拥有了从容。”

  女匪叹了口气:“要是能在这里开爿酒吧该有多好,永远没有世俗烦恼,永远对人笑脸相迎。”

  流浪猫说:“其实人间没有天堂。你看我,躺着够幸福吧?可是躺得久了,竟有眩晕之感。睁开眼,头顶上的树木、两侧的房子仿佛齐刷刷地倒下来似的,要把我压到溪水里面去。我在想,如果落到水里会怎样?”

  林紫叶莞尔一笑,笑得有些淑女而不太像女匪了。她说:“你想成落汤鸡,还是落水狗?”

  巴立卓也不像流浪猫了,正满脸渴望地想定居下来。他说:“我想成为一尾幸福的锦鲤,一尾自由自在的、幸福的丽江鱼。”

  林紫叶说:“我也羡慕丽江鱼了。咱俩就做古城里的鱼吧,天天都快乐,天天都浪漫。”

  巴立卓拉住她的手,诗一样说道:“一路哼小桥流水的歌谣,一路听痴男怨女的叹息……”

  临别的黄昏是安详的,也是伤感的。巴立卓懒懒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品尝桂花茶,一边去看窗外的暮色。突兀的玉龙雪山辉映着绚烂而圣洁的霞光,就仿佛像一副凹凸有致的版画,近在咫尺般真切,似乎触手可及,叫人不禁联想到关于天堂的种种美好。夜色越来越浓重,巴立卓好像还听到雪山溪流冲刷的声响,这是亘古不变的水声,这是时间之河的奔流。

  林紫叶过来吻他,“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巴立卓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变得黑黢黢的一片,才起身回了房间。

  林紫叶已经睡下了,巴立卓走到床边笑了一声,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慢慢的也睡着了。

  半夜时分,林紫叶被弄醒了。她听见巴立卓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两张床上伸出来的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巴立卓拧开了壁灯,说:“一直喜欢你的手。”

  林紫叶拉住他的手,低语:“你抱抱我好吗?”

  巴立卓上了女人的床,贴在她的耳畔说,“紫叶,我们在一起。”

  林紫叶摇头又点头,她无法搞清自己的情绪,不知是快乐?忧郁?还是伤感?

  林紫叶幽幽道:“可是,你是那么爱你的老婆孩子。”

  “我是爱我的儿子,但我从没有说过我爱我的老婆。”

  巴立卓的话听起来很不负责,但是林紫叶还是喜欢听。

  林紫叶叹气:“真不甘心只做你的情人,可又不想叫你有一丝一点的难过。离婚,毕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我没法催你逼你。”

  巴立卓承诺:“紫叶,我早晚要娶你。”

  林紫叶低声:“你和孔萧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就一点情份也没有?”

  巴立卓说:“我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你们女人苦恼了,可以哭一哭闹一闹,我的煎熬和谁去说啊?男xing的寿命不如女xing长,完全因为身心受到了摧残,长期得不到释放的缘故。”

  林紫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紧紧地搂住他,仿佛生怕他跑掉。女人啊,本来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总是不由自主地给爱人留一条后路,自己剩下的只是漫长无望的幻想。

  巴立卓说:“同样是女人,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你比孔萧竹贤惠多了,起码通情达理。”

  林紫叶忽然想起了一条短信,就说:“女人这辈子挺难:漂亮点吧,太惹眼;不漂亮吧,拿不出手。学问高了,没人敢娶;学问低了,没人想要。活泼点吧,说你招蜂引蝶;矜持点吧,说你装腔作势。会打扮吧,说你是妖精;不会打扮吧,说你没女人味。自已挣钱吧,男人望而却步,男人养吧,说你傍大款。生孩子,怕被老板炒鱿鱼;不生孩子,怕被老公炒鱿鱼。这年月做女人真难,总是进退两难。”

  巴立卓好一阵笑,“你都从哪学来的啊,谁也比不上我对你好啊,是不是?”

  林紫叶刮了下男人的鼻子,说:“好没羞,其实你的形象远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大,但是你却具备一种男人味道,就因为这种味道我才这样鬼迷心窍。”

  巴立卓说:“我可不鬼迷心窍。我只爱你一个。”

  林紫叶说:“爱对一个人的责任有多重,它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巴立卓说:“我不管这些,我想和你白头偕老,这就足够了。”

  林紫叶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但愿不是谎言。”

  巴立卓摸着女人的头发,忽然孩子似的说:“紫叶啊,我有个新想法,我们八十以后去看黄山。”

  林紫叶说:“我们老了以后还在一起!爬不上黄山,就坐在山下仰望,那是多么美好的夕阳红啊。”

  巴立卓笑,“夕阳很美也很残酷。我记得古人说过,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比起世界的广阔,个人的一切确实很渺小。”

  林紫叶说:“我不管你伟大还是渺小,我只要你给爱一个名份,越快越好!”

  巴立卓还是那句话,“会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林紫叶说:“皓首白发时,我们相依相偎,该多了不起啊。”

  巴立卓说:“问题在于我们能活到八十岁吗?”

  林紫叶捂住了男人的嘴,说:“八十岁时,我也爱你。”

  深夜的花香更加浓烈,让人疑心这一切都是错觉。女人迷失在巴立卓的怀抱里,听那熟悉的心跳和撩人的喘息,时光恍然倒流回德国之夜。她轻轻推开男人,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一一叠好,她知道该做什么。

  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缠绵,女人酣酣地睡去。她梦见一颗种子悄然飘落,迅速生根发芽,却始终没有开花。

  黑夜显得去意蹒跚,巴立卓睡意全无,睁着眼睛静待曙色的到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忙很累,总盼着有一段闲暇的时光。好不容易来了丽江,心里却不塌实,老惦记着千里之外的松河,老担忧着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子,真是没法想象。未来是一片浓重的云雾?是一道绚烂的彩虹?还是一幕深邃的夜空?

  巴立卓已经四十岁了。都说四十而不惑,可他仍没有“理乱不闻,自得其乐”的洒脱。花好月圆不常在,良辰美景转眼空。不知不觉间,巴立卓深感自己被时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曲,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艺。巴立卓叹息,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老了。可叹息有什么用?秦皇采药只是一腔情愿,曹操横槊赋诗不过是虚张声势。富贵如王侯将相,贫贱似贩夫走卒,斗转星移中,都会发觉生命的滋味原本是这样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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