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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科学的自负

  日内瓦商人是出了名的正直。他们诚实得迂腐,公正得过了头。因此,当佐奇瑞大师看到这些他曾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的手表从四面八方被退回来时,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极大的伤害。

  事实无可否认。这些表突然间便不明不白地停下来了。齿轮都完好无缺,绞合得也非常紧密牢固。但弹簧都失去了弹性。钟表匠换了弹簧也无济于事。这莫名其妙的失败使他声名大损。他那奇妙的发明曾使人怀疑他会装神弄鬼,如今这点似乎得到了证实。吉朗特听到了这些谣言。当人们用那种恶毒的眼光看着父亲,她就禁不住害怕地发抖。

  一夜痛苦之后,第二天清晨,佐奇瑞似乎对工作又有了信心。早晨的阳光使他恢复了些勇气。沃伯特来工作室帮忙,也得到了他亲切的问候。

  “我觉得好多了。”老人宣布道,“我不知道昨天是什么古怪的念头纠缠着我,但阳光已将它们驱散了,连同昨日的乌云。”

  “老实说,师傅,”沃伯特答道,“我不喜欢昨天这样的夜晚,对您对我都不好。”

  “你说得对,沃伯特。假如你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你就会明白光明同食物一样重要。一位大师应无愧于同类的敬意。”

  “师傅,我觉得科学的自负困扰着您。”

  “自负?沃伯特!把我的过去、现在及将来都毁了罢,那样,我才甘愿在默默无闻中过活!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得我为之献出全部艺术的崇高事业,你只是我手中的一个工具吗?”

  “我知道,师傅。”沃伯特接口道,“当我用心调整您钟表中最精美的部件时,曾不止一次得到您的称赞。”

  “毫无疑问,沃伯特。你是个不错的手艺人,我所喜欢的那种。但当你工作时,你觉得手中的无非是钢片、银片、金片,你没有意识到,当我用智慧赋予它们活力时,它们就变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在跳动!因此,你不会同你的作品一块消亡的。”

  大师沉默了,而沃伯特还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真的,师父,”他说,“我喜欢看着您不知疲倦地工作,您会为我们表行的庆典做好准备的,因为我看得出来,这水晶表的进展相当顺利。”

  “没问题,沃伯特,”老钟表匠叹道,“我把这金刚石般坚硬的材料切开,打磨成形,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举动。啊,是路易斯-伯革翰姆改进了切金刚石的技术,他使我得以研磨和穿透这最为坚硬的石头。”

  佐奇瑞手上正拿着几块手表部件,全是由研切的水晶制成,工艺精湛。齿轮、轴心以及表壳都是用同种材料制成。在这项艰巨的工作中,他展示了无与轮比的技巧。

  “这难道不是奇观吗?”他问道,脸激动得发红,“看着这表在透明的壳中跳动,并且能数出它的心跳?”

  “我敢打赌,师父,”年轻的学徒道,“一年也不会走岔一秒。”

  “你这赌打得太保险了!我把自己最好最纯的东西都献给它了,乃至我的心——我的心会走错吗?”

  沃伯特不敢抬头看他。

  “说实话,”老人悲哀地接着说,“你是否曾把我当作疯子?你是否有时认为我愚不可及?是的,难道不对吗?在你和我女儿的眼中,我常常看到对我的谴责。哦!他叫道,仿佛很痛苦,“被自己最亲爱的人误解!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沃伯特,我是对的!你用不着摇头,你会吃惊的。当你最终明白该怎样听我说并理解我的话时,你就知道,我发现的是生存的秘密,是灵魂和肉体和谐统一的奥秘!”

  说这番话时,他露出逼人的自负。他的双眼燃烧着异常的火焰,骄傲使他五官烟烟生辉。假如,虚荣也是可以谅解的话,佐奇瑞就属于这一类。

  的确,在他那个时代,制表业停留在襁褓时期。自从公元前400年柏拉图发明夜间计时器,即一种靠横笛发声来记录时辰的滴漏后,这门科学就几乎毫无进展。工匠们不关。0科技发明,却非常注重技艺。这个时期制造出来的铜表、铁表、木表、银表,都镂上了精美的装饰,仿佛切利尼的大口水壶一般精巧。这些工艺作品在计时方面稍有缺陷,但仍不失为杰作。当艺术家们的想像力不局限在对模型的进一步完善时,那些带移动数字和动听音乐的钟就被制作出来,效果非常动人。

  况且,那个时候,谁又会自寻麻烦去调正时;司呢?延误罪尚未诞生,物理和天文学还不需要严谨的分秒不差的测量作基础;没有哪一家店铺到时才打烊,火车也从不按时出发。傍晚有宵禁的铃声,夜里有宇宙的大体来判别时辰。假如生命是靠做完了多少事来衡量,而人们未必能活那么长。但他们活得更自在。人心充满了高尚的情躁,这情躁来自对杰作的追求。一座教堂也许要修上两个世纪,画家一生也许只画几幅画,诗人也许以一阕而终。但留给后世的杰作又是如此之多。

  当精确的科学终于姗姗起步时,钟表业紧随其后,尽管这行当总面临不可逾越的困难——对时间有规律地测量。

  也就在这停滞阶段,佐奇瑞发明了控制摆轮的装置。通过将钟摆置于一种恒力下,他便获得了一种精确的规律性。这项发明使老人欣喜若狂。自负,仿佛温度计里的水银,从心底油然而生,终于达到一种使灵魂出窍的高度。通过类推,他使自己得到一个唯物的结论,在制表时,他幻想自己已发现了灵肉统一的秘密。

  因此,这天,当他意识到沃伯特正专心致志地听他说时,他用一种简洁的语气说:

  “你知道生命是什么吗?我的孩子?你知道这些弹簧运动能产生生命吗?你审视过自己吗?没有,然而用科学的眼,你能看出上帝的工作与我的工作间的亲密联系。因为正是从他的创造物身上,我仿制了钟的齿轮的连接方式。”

  “师傅,”沃伯特急切地说,“铜铁制成的机器怎么能和所谓的灵魂相比呢?正如风儿吹开花朵一样,灵魂使我们生机盎然。难道我们的手脚是靠细小的齿轮活动的吗?思维又靠什么机制来运行呢?”

  “那与这问题无关。”佐奇瑞温和地答道。但他仍十分执拗,仿佛一个盲人正奋不顾身地走向深渊。“要理解我,想想我发明摆控装置时的初衷。当发现钟运动得没有规律时,我便明白它们的机制不够用,因而有必要将其置于一股独立的恒力之下。我于是想,平衡轮也许能达到目的。于是我成功地使它有规律地运动了。我想的这个主意难道不妙吗?恢复它在运动时所消耗的动力,而这动力的任务是使之有节律地运动!”

  沃伯特点头称是。

  “好了,沃伯特,”老人说,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朝里面看,难道你不明白人体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属于心灵,一种属于肉体——也就是,一种机制,一个调节器。灵魂是生命的源泉,是机械装置。无论是由重量或是弹簧,或是某些非物质的影响产生的,总归是在心脏中。但假如没有肉体,这种运动就会失衡,没有规律,也不可能!所以肉体调节着心灵,正如平衡轮,它有规律地摆动着。这一点千真万确,正如人喝多了,吃多了,睡多了将生病一样——总之,是肉体的功能——没有得到适当的调节。正如在我的初衷中,灵魂向肉体输送肉体在摆动中损耗的动力一样。那么,是什么使得灵与肉之间如此亲密和谐,假如不是一只了不起的摆控装置?正是靠这种装置,齿轮与齿轮才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所发现和运用的;对我来说,生命不再是秘密,生命终究不过是一种灵巧的机制!”

  佐奇瑞在幻觉中显得崇高极了,这幻觉把他带到宇宙的大奥妙中。但他的女儿,吉朗特,此刻正站在门槛上,她听到了一切!她扑向父亲怀中,他将她紧紧拥在胸口。

  “你这是怎么了,女儿?”他问。

  “假如我这儿只有一根弹簧,”她把手放在心口上,“我不会这么爱您的,爸爸。”

  佐奇瑞直盯着吉朗特,没有回答。突然,他大叫一声,手举到胸口,跌倒在旧皮椅上,晕了过去。

  “爸爸,您怎么了?”

  “救命!”沃伯特喊,“斯高拉!”

  但斯高拉没有立即起来。前面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了。当她回到工作室,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钟表匠已恢复了神智,问她道:“我知道,老斯高拉提克,你又拿来了一块可恶的走不动的表。”

  “主人,是这样!”斯高拉答道,把表递给沃伯特。

  “我的心不会弄错!”老人叹口气道。

  这时,沃伯特小心翼翼地给表上了链,它还是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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