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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雪之帝冠 第一章 大使们

  Ⅰ

  大陆历一○九二年应该会是个比去年好的年头吧!这是马法尔帝国每个人内心的预测与期待。一旦这个期待落空的话,恐怕马法尔所有的人民就要连着整个帝国一起沦落到地狱里去了吧!

  马法尔帝国在去年,也就是大陆历一○九一年,历经了建国以来最为恶劣的一个年头。虽然皇帝波古达二世的去世对马法尔人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在波古达二世死去以后发生的一连串阴谋与战乱,却让人民饱受乱世之苦。

  帝国内有六大公国,其中的龙牙公国在国公严多雷被部下德拉巩逊所弑之后,更是惨遭德拉巩逊的暴政蹂躏,俨然构成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虽然最后德拉巩逊在与卡尔曼大公所率颁的大军经过一番交战之后身亡,结束了一场人为的灾害;但是残酷的自然却又紧接着展开袭击,一场寒害使得马法尔帝国全国受到严重的损失与打击。所以,“今年应该会是个好年吧!”变成了马法尔帝国人民在年初见面时互相寒暄的用语。这句话不仅确实包含了人们的愿望,同时也蕴含着对充满光明的未来的憧憬。

  马法尔国内的政治情势在去年之所以一直沉滞不前的原因,在于先帝波古达二世死后,决定继位者的国公们始终无法化解彼此对立的局面,新任的皇帝一直无法决定,导致最后产生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兵乱,而自然的天候似乎也在呼应着这场混乱似地,在六月天里竟然还下着大雪,连河川也还冻结着。

  “冻死、乃至于饿死的人数恐怕会有五百万人”

  经过计算之后,马法尔的官僚们多为了这个数字而苍白着脸。虽然自从建国以来,也曾经数度遭遇灾荒与寒害的袭击,但就数这次所受到的损失与打击最为严重。

  在一连串权力斗争的最后,卡尔曼大公获得了闪电般的胜利,而且大刀阔斧地推展治荒措施,使得马法尔国内因为这场冰雪的蹂躏而牺牲的人数仅止于三万人。

  事实上,有三万名百姓遭冻死、乃至于饿死是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状况。但是这已比先前所做的损失预估要轻微得多了;而且卡尔曼确实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至少,大多数的民众都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在这场灾荒当中,原本所储备的粮食都已经耗尽,甚至不得不开歇国库,向兹鲁纳格拉购买粮食,但是不管怎么说,马法尔还是熬过了这个寒流长达十个月的异常寒冬。新年到了,当春天终于乘着阳光降临到地面上的时候,全国上下不论身份贵贱,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去年山穷水尽的情形几乎到了连播种用的稻种都不得不吃的地步,所以一般预测今年的耕种将会有困难;不过正因为去年是在“死中求活”的情形之下渡过的,所以目前似乎还不需要用“困难”这种字眼来形容。如果说这只是感觉上的问题,那么或许就真是这样吧。不过如今马法尔帝国能够有卡尔曼如此年轻且强而有力的支配者,确实有着让人心焕然一新的效果。

  新的年头一到,早已形同虚设的选帝会议又再度召开了,惟一的一名出席者金鸦国公蒙契尔,手里拿着好几张委托书,态度非常恭谨地推戴卡尔曼继任皇帝,并且将选帝会议的决议昭告天下。

  大陆历一○九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先帝波古达二世的三子卡尔曼大公正式加冕,成为皇帝卡尔曼二世,马法尔帝国的第二十五任皇帝。

  即位以及加冕的仪式非常简单朴素,连到场观礼的各国代表,也仅止于帝都奥诺古尔的驻地大使们。这固然是因为此时的马法尔已经没有余力藉豪华壮观的仪式来宣扬国威;在另一方面,如此的作法也可以让广大的民众了解,他们的新任皇帝在实质上是个军人,而且具有不喜矫饰的个性。

  如今在这个帝国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当然就是皇帝卡尔曼;不过在众人目光集中之处,另外还有个占居全国第二把交椅的人存在。

  那就是和皇帝同年的金鸦国公蒙契尔。他今年二十七岁,有着明亮颜色的头发、与纤弱的外表。但是这名看来似乎纤弱无力的青年,双手却分别拿着一只无形的瓷钵,里面装着满溢的智略与野心。到去年为止,他一直是六大选帝国公当中年纪最轻的,经常遭到其他五名国公的轻视,但是如今的他不但占居六大国公的首席,领地达十五州之多,而且论起威势也是最庞大的。

  原本金鸦公国和其他五个公国一样,都是由十个州所构成的。这十个州分别是萨拖马尔、贝斯德尔歇、阿鲁马休、费鲁多、欧尔拜杰克、索尔诺克、培瑞克、沙瓦鲁特、克拉斯尼亚、以及克库雷。皇帝卡尔曼二世即位以后,又在金鸦公国的领地当中增加了札兰多、柯罗郡、古拉修、托尔纳、与菲耶尔这五州。

  这五州原本是属于龙牙公国的领地,但因为前国公严多雷和德拉巩逊都曾先后对卡尔曼采取敌对的态度,所以领地的半数便遭到没收。

  卡尔曼将他从龙牙公国没收来的土地,转赐予金鸦国公蒙契尔。因为在卡尔曼即位以前,蒙契尔始终支持他成为皇位继承人;而且在德拉巩逊之乱时,他不但让自己的妹妹安洁利娜公主率兵加入卡尔曼军的阵营,自己还带兵攻陷德拉巩逊的根据地卡西亚城,平定龙牙公国,然后将龙牙公国的土地献给卡尔曼。之后,在提供物资以供防备寒害,以及协助治荒上也表现得非常热心。

  为了奖赏蒙契尔这许多的功绩,卡尔曼将五个州作为犒赏赐给了他。使得蒙契尔的领地一下子增加了五成。如此的奖赏显得非常慷慨而且丰厚,但是卡尔曼本人并不觉得心疼,因为这五州也只是从龙牙公国的旧领地当中分割出来的。

  而且从过去以来,各公国之间的领地就一直没有直接相邻,两个公国之间一定夹着皇帝的直辖领。因此,蒙契尔的新领地与旧领地并没有能够连为一气,而成了相互不比邻的领地。当然,如果在和平之世,这样的安排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蒙契尔只需派遣地方官前往新领地执行各项民政措施,维护治安和征收租税就可以了。

  比较会造成困扰的,只有在作战的时候。不过话虽如此,如果是正式的对外战争,金鸦公国军即使在旧领地与新领地之间往来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也是皇帝所同意的。所以说,唯一真正会造成不便的,就是在未经皇帝许可而动用兵员的情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暗中进行叛乱的时候。不过,蒙契尔国公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叛乱的意图,所以,这样的安排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实际上,蒙契尔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新任皇帝的“好意”。

  而卡尔曼一面看着昔日旧友恭谨地感谢皇帝的恩泽,内心一面想着:“蒙契尔,你就稍微收敛一下野心的火焰吧!我将赐予你全天下身为人臣所能够拥有的最高荣誉、最大权势。你就此满足吧!如此一来,你我两人今后将可以共存,我可一点也不想与你争斗哪!”

  或许只要他将这些话说出口,卡尔曼就会觉得稍微轻松一些。但是,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这些想法一旦化为言语,不但不可能以玩笑话收场,也绝不能让卡尔曼收回,甚至可能使事态加速演变,两人一下子就必须面对最后的对决。在战场上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卡尔曼,在完全解析了自己的心态之后,竟然有些胆怯了起来。他确切地明白,他所知道的,早已完全越过了怀疑的阶段。他知道在此时,金鸦国公蒙契尔虽然是他的朋友、协力者以及国家的重臣,但是,终将有一天,蒙契尔一定会对自己举起反叛的旗帜。

  在另一方面,蒙契尔内心的想法又是怎样的呢?

  在蒙契尔的心里,居住着一条名叫“野心”的龙,这条龙一天天地成长着,目前束缚着它的,是名为“理性”的枷锁;但是这枷锁始终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这意味着枷锁随时都有可能被龙给挣断。

  卡尔曼在大公时代,就是个马法尔这个北方雄国象征武威的人物。只要有战争,就一定会获得胜利。而且每回战胜以后,他在外交方面的处理都非常教人钦服;他对士兵极为公正,对农民极为宽大,同时还深得幕僚们的信赖。虽然现在他才刚登上帝位,但是名君的声誉几乎可以说是一定的了。

  不过,蒙契尔是知道的,在万人的期盼下登上皇位的卡尔曼,其实背负着弑杀亲父的罪状。他知道先帝波古达二世其实是被他的亲生儿子所杀死的。知道这个事实的只有蒙契尔一个人,而这个事实正不断地灌溉着金鸦国公的野心根源。

  Ⅱ

  不论实质上如何,在表面上,皇帝与金鸦国公、帝国政府与金鸦公国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友好的。至于其他的五个公国──黑羊、虎翼、龙牙、铜雀、银狼和去年比较起来,有哪些不同的状况呢?

  黑羊公国,所幸仍能保住十个州的领地。黑羊国公斯吐尔萨在去年很不名誉地死亡了,姑且不论他个人的素行如何,在政治上他始终都支持卡尔曼继承帝位。斯吐尔萨死了以后,前任国公阿尔摩修大老成为国公政务的暂时代理人。虽然阿尔摩修大老的实绩与品德早已经广为人知,但可惜的是,他年事已高,而且又双目失明,要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来统治整个公国,具有实质上的困难,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设个辅佐的职务。

  在阿尔摩修大老个人的深切期望,与新任皇帝卡尔曼的劝说之下,骑士利德宛担任了这个辅佐的职务。对于过去也曾经担任过虎翼公国国相职务的利德宛来说,这是他第二次成为国公身旁的辅佐。

  利德宛将自己的小儿子寄放在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身边之后,就随着阿尔摩修大老前往黑羊公国的领地。在那里他不但施行了各种防御寒害的对策,在另一方面,他也招集了公国主要的家臣们,进行了一番非常严厉的人事改革。

  在斯吐尔萨就任国公的期间,他从不曾好好地回到黑羊公国的领地去过,反而长久待在帝都奥诺古尔,日以继夜地沉溺在歌舞酒宴之中,招集艺术家举办作诗会、演剧会,或者和女人嬉戏玩闹。身为主君的人都已经是这样了,那么远在本国领地的官员纲纪自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不但不好好力行政事,反而沉迷于酒色,中饱私囊。利德宛毫不容赦地处罚了这些人。至于过去曾经无故逮捕无辜的人民加以拷打,然后并吞百姓财产的地方官,现在轮到他们被逮捕,而且不经由拷问,马上就被斩首了。贪官污吏个个战栗不安,纷纷跪地求饶。就这样,利德宛为黑羊公国进行了一次政治大扫除。

  “对了,利德宛和金鸦公国安洁莉娜公主的感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皇帝卡尔曼二世身在帝都奥诺古尔,对贴身的侍者问起了这件事。卡尔曼对于利德宛与安洁利娜两人之间像是情侣的关系也略有所知。不过他所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什么?连订婚都还没啊?利德宛的动作倒是出乎人意料外地慢哪!”

  卡尔曼笑了笑,不过仔细想起来的话,自从去年皇帝驾崩以来,卡尔曼自己的恋情也没有什么精采之处。虽然德拉巩逊之乱已经平定了,但是为了把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寒害所可能造成的灾害减到最低,凡是身在公职的人都不得不拼了命地努力着。正因为利德宛将个人的私事暂时放在一旁,黑羊公国才能恢复秩序。

  银狼公国的情况与龙牙公国相同,十个州的领地被削减了五个州。被削减的部份直接并入皇帝的直辖领地当中,至于剩下的五个州则预定在国公家的血统继承人菲连兹年满十八岁以后,再交还给他统治,在此之前,则暂时由帝国政府管理。

  至于虎翼公国则勉强保住了十个州的领地,而这其实是国公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不,应该说是格尔特露特的情夫西米恩拼命奔走的结果。去年正值内乱之际,虎翼公国一直采取中立的立场,然而一出现和平迹象,西米恩马上就现出了极为狡猾的处世手法,真是令人无可奈何。西米恩非常明白帝国政府一旦表明要将虎翼公国的领地减半,区区一个公国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这么一来,他所能作的就是竭尽最大限度的诚意来博取新任皇帝的欢心;除此之外是别无他法了。

  骑士利德宛的儿子帕尔,是虎翼国公伊姆列的侄子,这也就是说帕尔的母亲正是伊姆列的妹妹。西米恩曾经想办法要使帕尔成为格尔特露特的养子,企图让地位的继承在形式上更为名正言顺,但是被利德宛拒绝了。

  对西米恩来说,虎翼公国的领主地位是自己费尽了千辛万苦,甚至犯下弑主的罪行才好不容易到手的,如果要让帕尔这样的幼儿给夺去的话,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甘心的。在他企图让格尔特露特收养帕尔为养子的背后,其实是隐藏着伺机要杀害帕尔的毒辣阴谋。但是利德宛并没有被眼前的利欲给迷惑了。

  所以到了这种地步,惟一能够让西米恩存活下去的途径,就是对皇帝卡尔曼竭尽逢迎谄媚之能事,以求保全自己与格尔特娜特的地位。

  西米恩也曾经衡量过最糟的情况,也就是虎翼公国的五个州被加以没收的可能性,他甚至还考虑过与其让帝国政府来没收,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主动献出半数的领地。然而新任皇帝卡尔曼并没有打算要没收虎翼公国的领地。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西米恩先是欢喜一场,不过接着又开始不安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十个州迟早有一天要落入帕尔的手中呢?也许到头来自己可能只是个小丑吧!

  原本西米恩也不是个天生就具有卑屈、阴狠这些缺点性格的男子。他一直是虎翼公国的重臣,善尽辅佐主君的职责,统御底下的官员,而且积极处理民政事务,甚至对于主君也勇于说出他应该说的话。例如对虎翼国公伊姆列企图要强娶格尔特露特为妻的行为提出谏言便是一个好例子。到这里为止,西米恩的人生都一直是光明正大的。然而,自从得到格尔特露特,他的人生便走上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幽暗曲折的岐路。

  就这样,西米恩的心理产生了对于他本身的轻蔑,对于利德宛与帕尔父子一种毫无道理的憎恶,甚至于对皇帝卡尔曼的不正常抗拒心理,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他内心相互组缠得愈来愈紧。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憎恶格尔特露特。或许他心里其实是憎恶格尔特露特的吧!但是另一方面的感情却来得更为坚固、强烈、而且深刻。只要是为了守护格尔特露特已取得之地位与利益这个目的,西米恩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从几个事实当中,可以证明他的决意的确是非常坚定。就整体而言,虎翼公国的统治者是处于极不安定的心理状态中。

  至于龙牙公国是勉强逃过了被消灭的下场。在受过德拉巩逊的暴政蹂躏之后,原有十个州的领地让金鸦公国给并去了五州,其余的五州一般以为会让皇帝给没收,但是卡尔曼却以“具有传统的公国不得予以消灭”为由,让自己的心腹渥达将军前往接任龙牙国公的地位。

  新任的龙牙国公渥达,是个深得卡尔曼信赖的武将,不但思虑细密深远,而且颇富指导能力。龙牙公国饱受德拉巩逊的暴政摧残,如何让所有的土地与人民回复元气是一项非常艰钜的任务;但如果是让渥达来做的话,就算要多花一些时间,也一定能够确实地完成。

  和龙牙公国同样被削减了半数领地者,便是铜雀公国。国公夏拉蒙并没有子嗣,国公家的血脉只得就此断绝了。卡尔曼在继渥达之后,让一名自己的心腹拉库斯塔将军成为国公家的养子,继承了所有的领地,并且让拉库斯塔以自己的名义,将其中的五个州呈献给皇帝。

  依卡尔曼之见,拉库斯塔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依照他的能力,应足以统治五州,并且成为皇室重臣来进行活动。

  在卡尔曼即位以前,六大国公的地位与权势,或许都远远地凌驾当时身为大公的他。特别是龙牙、银狼这两个公国,甚至还公然举兵企图要消灭卡尔曼。但如今,姑且不论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可能性,所有的选帝国公都对卡尔曼俯首称臣、宣誓效忠。

  马法尔帝国的年代志里面记载着:

  “列公双膝及大地,对新帝宣誓效忠。马法尔帝国第二十五代皇帝之世自此开辟。皇帝之名卡尔曼,得成为持有相同名号之第二世。”

  就这样,这一切似乎都已经要结束了,过去皇帝的直辖领原本是七十州,如今再加上从银狼、铜雀这两公国没收来的十个州,使得接受皇帝直接统辖的领地已经到达了八十个州。

  金鸦公国十五州,黑羊与虎翼两个公国各统有十州,龙牙、银狼、与铜雀三个公国则分别各统领五个州。在“德拉巩逊之乱”以后,帝国的一百三十个州的归属就这样确定下来了。过去曾经有所谓皇室与六国公家之间保持均衡势力的说法,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则笑话。卡尔曼刚一即位,就掌握了历代皇帝所不曾拥有的最大权势。如今整个马法尔国内,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了。

  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人能了。

  Ⅲ

  卡尔曼大公成为皇帝卡尔曼二世之后,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似乎也跃进了外交的季节。耶鲁迪、兹鲁纳格拉、库尔兰特、札拉、利斯阿尼亚、乌鲁喀尔这些邻近诸国的大使馆,纷纷开始热络地展开活动。收集情报、交换情报、分析情报;好藉此研判新任的皇帝以及他的政府将会如何来展开往后的战争与外交,以及这往后的趋势对于他们自己国家的利害关系。在这其中,对于活动的进行最为热络的,便是新任的耶鲁迪大使。

  这个人是为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之一,也就是远近驰名的拉萨尔将军。这名有着青铜色的头发与眼眸的敏锐青年,背负着特命全权大使的任务,来到了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

  他其实并不单纯只是一名外交官,更是耶鲁迪王国对马法尔所进行之谋略与谍报等各种工作的总负责人。在去年耶鲁迪与马法尔之间所展开的“米亥峡谷会战”当中,耶鲁迪军在卡尔曼大公的战略之前吃了大败仗,全靠拉萨尔领着败军奋勇作战,耶鲁迪才能免于全军覆没。当时的他不但拯救了耶鲁迪军,更将自己的名声从败北的泥泞当中挽救了回来。因此,他获得了一个担任王都防卫司令官的机会;但是在他个人的要求下,他转而来到这北方都城赴任。因为对于耶鲁迪的安全防卫来说,马法尔一直是他们建国以来的忧患,对拉萨尔来说,担任驻马法尔大使的这项工作,远比王都防卫之类的职务更可以有所作为。

  在各国的大使馆内,举例来说,就收集了类似以下的许多情报。

  “有个名叫艾菲米雅的女官深得新帝的宠爱。目前还没有怀孕,不过一旦她怀孕,而且产下男孩的话,或许会被正式册立为皇妃也说不定。”

  “那名女官的身份怎样?”

  “不高。不过,如果是需要身份的话,尽管可以找个有势力的贵族收她为养女,所以她的身份应该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一切并不是这样就确定了。为了因应未来的需要,在形式上皇帝仍有可能继续维持单身的形象。而所谓的未来,其实也就是指皇帝与他国的公主或皇女做政治婚姻的可能性。

  一旦身为一国的君主,也就等于在结婚方面的事情上,失去了依照个人意志来作决定的自由。为了维护形式与国家的利益,身为一国之君,通常得缔结所谓的政治婚姻;但是在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自己在身心方面的要求,身边通常还会有几个情人,一个国王的婚姻大致都是如此。身为一国之君,而能够以婚姻来延续恋情的,真是少之又少。所以,在许多的骑士故事当中,经常都是以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之间的不符合伦常,但是却深刻得感人的恋情作为故事的主题。

  王者的婚姻除了政治行为的意义外,可说是毫无价值的。不过却也正因为如此,耶鲁迪大使馆与拉萨尔本人都不得不对卡尔曼二世的婚姻问题赋予高度的关心。而且即使婚姻问题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又有子嗣出生的问题。究竟是生了男孩?或者是生了女孩?生下来之后,接下来又是成长的问题,如果有幸能够长到十五岁左右的话,那么又将面临寻找公妃或者驸马的问题。过去几百年,甚至几十个世代以来,都一直在重复着这些同样的问题。而这些其实已超越了单纯的个人行为,转而演变成一个国家整体的经营。而所谓的国家经营,大致上比单纯的个人行为还要更具规模,而动机也更为愚蠢。

  就这样,在拉萨尔所搜集来的情报当中,有则相当奇妙的消息,说是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大使馆内有着不寻常的动态。

  九柱将军之一的拉萨尔发出了低沉,但是却又显得有些辛辣的笑声。

  “卡尔曼手中的皇帝权力如今已经确立了,他们反而要在此刻掀起事端,这会有什么利益呢?大概只会让兹鲁纳格拉的国境更往国都的方向后退吧。”

  拉萨尔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揩兹鲁纳格拉的兵力远不及马法尔,而这的确也是一个事实。正因为了解兹鲁纳格拉的兵力远比不上马法尔,所以在过去这十几年来,兹鲁纳格拉并没有与马法尔之间开启任何战端。如果说兹鲁纳格拉企图要藉机对马法尔挑衅的话,那么就等于是作战时不穿着盔甲,而是穿着丝绸绢服上战场了。

  不管怎么说,微风也有可能是暴风雨前的预兆。所以无论如何日后与驻在兹鲁纳格拉的大使馆保持密切的连络绝对是必须的。各方面的事情极为繁多,大使的生活其实是非常忙碌的。在忙碌之中,在宫廷所举办的宴席上出席也是大使的工作之一。这一天,他很幸运地有了个机会,得以与过去他一直极有兴趣的人物一起坐在相邻位子上。这人便是统领十五州,全马法尔帝国最大的贵族。

  “哎呀,您可就是极富智略,大名鼎鼎的金鸦国公蒙契尔阁下是吗?”

  耶鲁迪的大使注视着年轻的金鸦国公,脸上明显地表露出浓厚的兴趣。事实上,大使本身和马法尔的皇帝也都很年轻。而年轻本身正代表着一个人具有多少能量来改革现状。如果年轻之外再加上谋略与自信的话,那么这世间应该就没有什么好值得畏惧的了。此时的蒙契尔身在万人之上、位极人臣,他所拥有的权势与名声仅次于皇帝一人。

  “……蒙契尔国公您与卡尔曼陛下之间有彼此信赖的基础作为联系,这真是太好了;我自己是个心眼狭小,而且猜疑心重的人,如果我是马法尔皇帝的话,那么首先要肃清的人,恐怕就是蒙契尔国公了吧!”

  “哈哈哈!”耶鲁迪王国的大使拉萨尔以爽朗的笑声做结尾,青铜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大胆无畏的神采。

  “失礼了,我其实只是开玩笑的,无论如何请不要放在心底啊!”

  面对对方这番言论,蒙契尔处之泰然地回答了几句听起来似乎平淡,却又意味深长的话:

  “我当然知道您这话是开玩笑的。如果您当真的话,大概早已经传到陛下的耳里去了吧!”

  马法尔人与耶鲁迪人的视线像是两把互相摩擦的刀,顿时迸出了火花。耶鲁迪人的视线像是在向对方挑战,而马法尔人则像是明白地接受了挑战似的。只是,在双方眼光交会的同时,虽然毫无原由,但是拉萨尔明白蒙契尔的眼中没有他的存在。

  在另一方面,这两人似乎也同时感应到潜伏在对方眼底的危险性。不管是蒙契尔也好,或者拉萨尔也好,他们俩既非圣贤,也非隐者,而是俗世间的野心家。

  当然,拉萨尔也有着他自己的野心。今年才二十几岁的他,不但已经在耶鲁迪全国最高武官的行列,也就是九柱将军的席次当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更以全权大使的身份,进驻马法尔这一个超级敌国的心脏地位。九柱将军的首席,亦或是宰相地位,都可能迟早为他所有。

  他未来的地位甚至还会在这之上。好比说目前拉萨尔同样也是未婚之身,随着地位的晋升,日后也很有可能与王室的女子结婚,而且可能性极高也说不定。这么一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耶鲁迪王国,虽然有幸与马法尔这么样一个伟大的帝国相比邻,但其中的操心忧虑其实也从未少过哪!当然要举国迁移到他处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惟一的想法,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持双方友好的关系了。”

  “友好关系,也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如果能够避免无益的战火,那么国民们也会乐于见到吧!”

  “正是如此。不仅仅是你我两国,和其他国家例如兹鲁纳格拉等国之间也希望能够永远保持和平。兹鲁纳格拉这个国家其实也是很忧心的。如果耶、兹两国能够互相携手合作,来铲除这个忧心的根源可就太好了哪……”

  宴席散了,耶鲁迪人的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离去了。蒙契尔独自一人坐在椭圆形的大桌子前,用两手托着自己的脸颊深思着,一直到宫廷的侍者开始收拾餐盘食器的时候,才缓缓地站起来,离开了坐位。蒙契尔一边走出召开宴席的大厅,一面回头出声问道:

  “米克罗逊,你在那儿吗?”

  “是的,属下一直在等候阁下。”

  “刚刚那耶鲁迪人所说的梦话,你都听到了吧。你觉得怎样?”

  蒙契尔对他心腹部下所询问的,是有关于拉萨尔暗示耶鲁迪将与兹鲁纳格拉联合作战的可能性。米克罗逊一边思考着回答说:

  “如果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联合,分别从东南与西南夹击马法尔的话,那么即便是马法尔这样的一个雄国,大概也不能等闲视之吧?”

  “要应付他们无须大费周章。”

  “啊……?”

  “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的联合,就好比是牵牛花。早晨虽然开花了,可是不到中午以前就会凋谢了,根本没什么好值得畏惧的。”

  蒙契尔不但有谋略,而且在谋略的背后,更有胆量的衬托。一旦已经看穿,就不再继续对这件事情有任何牵挂忧虑。不过,在这个时候,他那从不追求残梦余痕的眼眸里,却停留着一把由冷硬光芒所化成的刀刃。

  “……不过,如果只有耶鲁迪一国有些什么企图的话,那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Ⅳ

  所谓的和平,其实就是串联前后两个战争的阴谋时期。这并不是什么伟大或崇高的认知,然而确实有许多人们这么认为,而一面做下一次战争的准备。

  耶鲁迪王国的利益,在于削弱马法尔帝国的实力。如果想要完全消灭马法尔,然后合并其整个国土,其实是欠缺现实性的想法;但如果马法尔国内能够出现混乱,而且再加上内乱的话,那么对于耶鲁迪来说,已经是非常值得感谢了。

  但如果这种情形反过来发生在耶鲁迪的话,毋宁说也是非常受马法尔欢迎的,因为耶鲁迪国力减弱也是马法尔所期待的。就这样,马法尔与耶鲁迪的右手各自在背后藏着一把剑,而左手则编织着阴谋的绳索,只要一有好机会,就有可能将手里缠绕好的绳索套在对方的头上,勒紧对方的脖子。这真可说是温馨的关系哪!

  皇帝卡尔曼从朝臣的报告当中,得知耶鲁迪大使在宫廷的宴席上,曾经超乎必要地强调过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两国之间的友好邻善关系。

  “耶鲁迪和兹鲁纳格拉两国连手起来,企图要策划什么阴谋是吗?”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过去也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对卡尔曼来说,这话题只能让他付之一笑,根本不造成什么妨碍。

  只是,去年所经历过的那次激烈战斗,也曾经让卡尔曼尝到笑到一半却整个脸僵住了的滋味。况且,就邻接的两国互相修好关系的这件事来说,也应该要让马法尔挑起警戒心了。对于这两国的外交团必须要加以密切的监视,至于目前就暂时让他们自由行动一阵子吧。

  至于真正能教卡尔曼皱起眉头的,其实是先皇时代以来的宰相宋尔坦所带来的报告。卡尔曼亡兄的未亡人爱谢蓓特大公妃,据说曾经秘密地传唤兹鲁纳格拉与耶鲁迪这两国的大使,跟他们作了一些可能会对卡尔曼二世造成不利的商谈。宋尔坦结束了报告之后,接着又继续蠕动他那像是松鼠脸上的嘴巴说道:

  “请您无论如何千万得留意,皇帝陛下。她虽然是一名弱女子,自己不可能参与作战,但是却可以唆使男人互相争斗。”

  宋尔坦那洋洋得意的脸,和自作聪明的嘴,都让卡尔曼感到一阵阵的不愉快,但是他还是明白自己必须对爱谢蓓特大公妃有所警戒。虽然她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但是却仍然憎恶着卡尔曼,而且也具有统合并筹划阴谋的力量。支持着她发出憎恶和阴谋统合力量的,正是她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以及应该可以得到的东西的执着,而她的儿子,也就是鲁谢特的存在正是她产生此种执着的根源。就在卡尔曼沉默着的时候,宋尔坦又开口说道,眼前似乎不宜将鲁谢特皇子再放着不管,年轻的皇帝听了,很不愉快地回答道:

  “鲁谢特才只有四岁。”

  “可是二十年后就是二十四岁了。到那时,陛下您本身的子嗣究竟是几岁呢?”

  宋尔坦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不仅击中了卡尔曼,同时更是击中了所有专制君主在心理上共通的弱点。虽然卡尔曼对自己本身还很有自信,但是,将来会如何呢?当卡尔曼年迈的时候,鲁谢特正迎向他人生中最鼎盛的时期。

  “想想二十年后的事情也无妨,不过我希望身为宰相的你也能够花些心思在今年的事情上。如果灾害连着两年的话,国家的根基将无以为立。在政事上多用点心吧!”

  宋尔坦稍微眯着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突然将话题的方向作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年轻君主,不过他随即又马上深深地低下头,这正是他每当为了隐藏自己的表情时所会作出的动作。

  ※※※

  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还不足以温暖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马法尔的夜晚仍然用它那充满寒气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人们的躯体。此时的爱尔梅特大公妃像是一座背负着火焰的雕像,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大使的面前。

  “真正的皇帝,根本就应该是我的儿子鲁谢特。卡尔曼大公靠着卑鄙的手段篡夺了皇位,这一点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当初在选帝会议上,鲁谢特才是拥有多数支持的人选哪!”

  爱谢蓓特眼眸里散发着阴郁的光芒,声音当中透露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大公妃殿下,话虽如此,但卡尔曼二世已经登基,而且也取得各国的认同,事到如今,难道还有可能扭转事实吗?”

  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提出问题时,一面很夸张地比手划脚。在一旁的拉萨尔内心不禁想着,这家伙就算到临终的时候大概也还是这样吧!不过他仍然保持着沉默,而且也抹去自己的表情,没让内心的想法从脸上流露出来。在因应的对策还没有决定以前,他暂时不想给爱谢蓓特大公妃任何言语上的承诺。札伊歇尔究竟能从大公妃的嘴里套出多少东西呢?且好好观察他到底有多少能耐吧。正当拉萨尔这么思索着的时候,大公妃的声音又灌进他的耳里了。

  “事成之后,我会分别奉送三十个州给耶鲁迪、兹鲁纳格拉两国以作为酬谢。”

  根本还无须用上套话的技巧,爱谢蓓特就自己把交易的筹码给拿出来了。看来她不是个有耐性的女子。

  “这、这、这,您真是太大方了。”

  札伊歇尔公爵稍微地瞪大了眼睛,用眼尾瞄了一下耶鲁迪的大使。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整个马法尔帝国的领土就失去了六十个州,几乎等于是减半了。这样是否妥当呢?大公妃殿下!”

  札伊歇尔又瞥了拉萨尔一眼,意思大概是说,你这家伙也说几句话吧!尽管心里明白,不过拉萨尔仍然毫无表情地继续保持沉默。爱谢蓓特的声音更提高了一些:

  “如果让卡尔曼再这么样恣意妄为下去的话,那么鲁谢特的手里将连一州也不剩。相较之下,如果能剩个七十州就很了不起了。只是,我既然奉上了六十州的土地,当然也希望能够获得同等的代价。”

  “您的意思是?”

  “您应该知道的,就是卡尔曼的人头。”

  平静地吐出这两句话之后,爱谢蓓特的嘴唇两端往上吊起,形成一个具有魔性的半月形。过去曾有人形容这名深宫幽阁之中的女子有着酷似人偶娃娃的美貌,但如今增添了些许妖异的神气,两名大使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战栗,仿佛像是一把薄刃的刀顶在他们的背脊上。在去年的那场权力斗争中,如果是爱谢蓓特大公妃获胜的话,那么此时的她应该早已经是皇太后的身份,所有的权势都独揽于一身了。只是,姑且不论这些已经属于过去的可能性,此时此刻这个类似阴谋的计划有成功的可能吗?

  当然,没有人会在阴谋一开始筹划的时候,就打算要面临失败的。在付诸实行以前,任何阴谋都被人认为是会成功的。

  爱谢蓓特本身不但没有武力,而且也没有权力;她展示给拉萨尔与札伊歇尔的诱饵,根本不是属于她的所有物。如果想要得到那个饵的话,就要以自己的实力去夺取,所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有甜头的交易。

  “这女人赤手空拳也想要搏倒卡尔曼的气魄固然很令人钦佩,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这女人一起去送死。札伊歇尔尽管去作他三十州的大头梦,到时摔到地狱里如果只断个手脚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咧!”

  拉萨尔已经一眼看穿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此时的爱谢蓓特应该是随时受到非常严密的监视,如今她秘密地传唤了两名大使,可能是监视网让人刻意给放松了的结果吧!虽然不晓得这究竟是卡尔曼的命令,或者是宰相宋尔坦的指示,但是这幕后主使的确是非常危险的。爱谢蓓特是不是能够分辨她此时的立场呢。在前一场宫廷斗争当中失败之后,全因为新皇帝卡尔曼的手下留情,她才能够过着金钱上毫不匮乏的生活。现在的她或许应该要稍微自重一些,留意自己不要拿着绳子来勒住自己的脖子吧。不过,眼前的境遇本身或许正是激发爱谢蓓特内心怒气的原因。

  结果,这一天晚上,两名大使从大公妃跟前退下的时候,都没有给予任何口头上的承诺。

  到了第二天,兹鲁纳格拉大使札伊歇尔公爵前来谒见皇帝卡尔曼。

  “启奏皇帝陛下,我兹鲁纳格拉的国王达尼洛四世有个提议想告知陛下。请容我代为转述。”

  “就请你说说看吧,是什么提议呢?”

  “我主君是想把他的第十一个女儿,也就是亚德尔荷朵公主献给陛下作妃子,但不知陛下的御意如何?”

  卡尔曼没法一下子回答。

  “……我很感谢贵国国王的提案,以及兹鲁纳格拉皇室的好意。不过这不是我能够立刻回答的提议,所以留待日后再请教吧!”

  “陛下所言甚是,鄙人但愿能在近日内叨扰您一小部份的时间。”

  “那么就明日中午一起用餐好了,大使。”

  “遵命。鄙人将带来足以夸耀全大陆的白葡萄酒,但愿有幸能请陛下亲自品尝。”

  札伊歇尔公爵依照宫廷的礼法,配合他那其实更像是舞台演员的身段,恭谨地一鞠躬之后,便从新皇帝的面前退下。

  Ⅴ

  兹鲁纳格拉大使札伊歇尔公爵这名男子,其实比拉萨尔所想像的还要更不好对付。尽管爱谢蓓特大公妃对他鼓吹了一些阴谋,但是他却丝毫不动声色,连吭都不吭一声地,在隔天中午用餐的时候再度来到皇宫。将一坛白葡萄酒,与一个用薄薄长长的油纸所包起来的东西交给皇宫里的侍者。

  “这就是全世界第二美味,同时也是我兹鲁纳格拉所引以为傲的白葡萄酒。”

  此时的说辞和昨天有一点差别。或许是故意谄媚地将马法尔所产的葡萄酒奉为世界第一的美酒吧。反正随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对于卡尔曼而言,真正的问题在于达尼洛国王的提议。

  兹鲁纳格拉国王达尼洛四世是一个多子多孙的人;除了他与王妃之间所生的三男六女之外,其他经认领的私生子有十四男、二十九女之多。至于未经认领的私生子,以及在认领以前就死去的孩子们全部加起来的话,已经超过了一百人。据说他曾经在某地方的贵族宅邸里,发见一名容貌美丽的少女,正垂涎欲滴,想要提出要求时得知:“这姑娘是一名私生子,父亲的名字叫做达尼洛。”

  据说他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曾羞愧地面红耳赤。不过总而言之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这个大情圣,那就是“只要有庄园处,就有曾经和他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侍者;只要有城馆处,就有他的私生子。”。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他个人复杂的男女关系而忽略了现实的重要性,达尼洛四世在其他方面也确实有非凡的表现。自从他即位之后,兹鲁纳格拉与马法尔之间从未曾发生过任何公然的战役。虽然也曾经数度因为国境线,与交易权的问题而发生纷争,但也都凭着巧妙的外交交涉而获得处理。虽然有人残酷地批评他:“只不过是个擅长于拖延、敷衍与贿赂的人。”,但他总算还能够一方面维持着两国间的和平,一方面与其他国进行“有胜算的战争”,如此确保着国家的利益。

  至于国内方面,他也培育了许多平民出身的学者、官僚与武将,与旧有的土豪势力相对抗,而他的王权也就确立在这两股相对势力的均衡点之上。

  曾经有人在他的背后批评说:“国王的办公桌就在女人的肚子上面。”

  不过达尼洛四世在国政方面,确实也有不少的实绩,足以让他获得明君的评价。也正因为如此,旁人才能够允许他那过度渔猎女色的行为。

  至于亚德尔荷朵公主,正是达尼洛四世的第十一个女儿,是王妃排行第五的亲生女儿。今年十八岁,刚好是皇家公主的适婚年龄。而卡尔曼今年二十七岁,两人在年龄上的差别还算过得去,不过其实无论两人年龄的差距如何,年龄根本不是皇室通婚的考虑因素。年龄上相差三十岁,甚至于四十岁的国王夫妇也是很稀松平常的。

  “看来大使是非常擅长于运用美丽的辞句哪!不过,对于公主的美貌,朕所知道的还是没有大使多呢!”

  卡尔曼的话有点讽刺的意味。对于札伊歇尔公爵那永无止境、喋喋不休地形容公主如何又如何美丽的舌头,卡尔曼已经开始感到厌烦。

  “陛下您果然是一位注重真实的人。鄙人也了解要用言语来形容美丽毕竟是有限的,而且早先也预料到陛下您可能会有所要求,所以早就从我国将亚德尔荷朵公主的画像带来了。”

  “哦?准备得可真周到哪!”

  卡尔曼心里想着,这真是个喜欢演戏的人。恐怕连动一根手指头,也都在计算着舞台上的效果。而且他那舌头上大概也涂了满满的香油,才能够这么样滑溜顺畅地转动着。不过要以外交官来说的话,这男子算是二流的,卡尔曼在内心给了这样的一个评价。至于亚德尔荷朵的美貌,一定也被夸大了四成左右。

  但是,当侍者们将那幅巨形人像画呈上来,由札伊歇尔公爵将画上的油纸给掀开的时候,年轻的皇帝也不禁“哦”地发出了赞叹声。

  那画的大小比例与真人差不多,画着一名身上裹着淡红色丝绸的年轻女子,鸡蛋形的脸庞像初雪一般洁白,那头淡褐色的头发,与暗褐色的眼眸更叫人印象深刻。真是非常……不,这已是超乎寻常的美丽了。

  “这幅画像上绝对没有任何稍加夸张之处。如果,真有任何地方和亚德尔荷朵公主本人不同的话,鄙人愿受陛下您任何处罚。”

  公爵接着又说,亚德尔荷朵公主迟早将会接掌兹鲁纳格拉王国的皇位。也就是说,如果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公主结婚的话,整个兹鲁纳格拉国将会随同公主一同陪嫁过来。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倒还真是个不错的提案。

  “不过话说回来,札伊歇尔公爵,兹鲁纳格拉的国王陛下是出了名的多子多孙。而且听说儿子的数目也颇多。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才特意立公主接掌皇位呢?”

  这时,札伊歇尔公爵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当然又是他的演技。

  “陛下,鄙人就坦白地说,我国王确实有不少儿子,但儿子的人数并不是愈多愈好啊!”

  没错,这话倒是很坦白。从兹鲁纳格拉王国的这名臣下嘴里所说出来的,其实就是他们国内没有一个成材的王子。卡尔曼在心里微微地笑着;根据他自己本身的调查,札伊歇尔公爵的话确实是有根据的。达尼洛四世的王子们,全都遗传了父王的缺点,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教他们的父王也不禁怅然。

  “总之,兹鲁纳格拉的宫廷里面,还因为陛下所亲生的皇子人数,形成了许多不同的派系!”

  “这么说来,不就有五十几个派系了?”

  卡尔曼故意瞪大眼睛。事实上,大使压低声音所说的话,卡尔曼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卡尔曼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内情有哪些。此时的他所必须要作的,只是顺应对方想让自己吓一跳的意图,施展一点社交手腕罢了。

  “不,嗯,要说五十几个是太夸张了,不过大致区分起来,也有十几个派系,而最年长的王子也已经有全部的贵族与大臣作为他的后盾。”

  这么说来,就是难以收拾了。现在的兹鲁纳格拉王国在达尼洛四世的政治手腕下,还维持着安定的状态,不过只要国王一死,立刻就会有问题发生。看来达尼洛四世自己也已经预料到国内在自己死后将会出现分裂的混乱局面,所以已经有所觉悟,而且作出决定了。

  那就是让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拥有同一个皇帝,成立一个同君联合的体制。

  依照达尼洛四世的看法,与其让国内分裂为十几个派系来争夺皇位,不如将自己的爱女嫁给强国马法尔的年轻英君,让他们所生下来的孩子成为两国的统治者,总比最后导致自取灭亡的结果要强得多。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兹鲁纳格拉好像是被马法尔给并吞了,但是如果亚德尔荷朵成为一个在地位上与卡尔曼同格的女皇帝,而且能够使得兹鲁纳格拉皇室的血统能够传承到后世的话,这其实可说是他们长期的胜利。

  “这话说得不错,达尼洛四世陛下的确是相当地深谋远虑。”

  “咦?想出这个提案,而且说服达尼洛四世陛下的可是鄙人我啊!无论如何,尚恳请卡尔曼陛下,将鄙人这一片赤诚留在您记忆中的一角。”

  说完之后,便接着一个恭谨的鞠躬。此时的卡尔曼,已经看穿了札伊歇尔公爵内心真正的用意。姑且不论祖国兹鲁纳格拉是否能维持独立,皇室是否能存续,对他来说,今后能够在独占两国皇位的卡尔曼麾下,享尽所有的荣耀才是更重要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也好。”,卡尔曼断然地下了一个结论。这名男子的人格如何还不足以让自己放在心上。如果兹鲁纳格拉王国就是札伊歇尔公爵所带来的礼物,那么今后就对他一人予以厚待也无妨。

  但是卡尔曼根本不知道。这个政策性婚姻其实不是出自兹鲁纳格拉人的头脑,而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谋略。

  而蒙契尔所作的也仅仅是派出自己的一名心腹拉斯罗到兹鲁纳格拉王国,向支持亚德尔荷朵公主的贵族,以及朝臣们鼓吹这个政策婚姻,让邻国马法尔皇帝卡尔曼成为他们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女婿。事实上,也谈不上什么鼓吹,因为要让这些人开始行动,只要一句话就行了,这句话就是:“皇帝卡尔曼现在还是单身。”,只消这句话就行了。

  “一波起则万波生动。只要拉拉线,玩偶们就会使劲地跳起舞来了。”

  蒙契尔站在公邸的阳台上,独自一人喃喃地用着他一贯伪装邪恶的口吻说道。春天的夜风吹抚过年轻的脸颊,那感觉真教人舒服。

  “不过,一旦我自己被那波浪给溺毙,可就变成地狱与天堂两边的笑话了。”

  蒙契尔并没有装腔作势地自以为是一个预言者,不过他所投掷的石块已经在时代的水面上掀起了一阵既远又大的波纹,而首先他所要溺毙的人,就是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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