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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雾之卷

  Ⅰ

  长安城有三座东门,最北边的叫通化门。通化门附近聚集了许多贩卖交通工具的店家,有卖驴的、卖马的、卖车子的,另外也有修理马具或是车子零件的工厂,对长途旅行的人来说是非常方便的地方。计划做长途旅行的人会先来这里打点出远门的准备,然后直接从通化门出城,踏上通往东都洛阳的旅程。

  十月八号这天,李绩、李延枢、辛谠、宗绿云和徐珍一行五个人就是在这里准备旅装,出了通化门往东边前进。李绩为自己和辛谠挑了匹悍马,也为李延枢和宗绿云挑了性情较为温驯的马。至于徐珍则是骑着辛谠从扬州带来的那头驴子。虽然好几次被驴子甩落在地,但是他总有办法再骑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驴子甘拜下风,还是因为尝过徐珍给的梨花蜜,最后它还是乖乖地驮着身材瘦小的徐珍往前走。徐珍本来个头就矮,加上骑的又是驴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渺小。

  李绩从马背上回首凝望着长安城。宠伟的城墙绵延数量,城墙上还可望见高耸的政务楼的巨大琉璃瓦屋顶。就在二十多天之前,他和绞缬城的党羽曾在那里厮杀,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场梦境似的。除了李绩之外,其他人也不舍地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长安城,这座美丽的大都城就是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看着自己生长的故乡,李绩心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希望能死于斯。”

  李绩一行人在黄澄澄的大道上向东行,大约在他们前方半公里的前方,还有中一队的男女也急急地驱车赶路。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男主人的男子骑在马背上,女人则坐在马车里,另外还跟了好几名随从,以及驮着笨重行李的驴子,少说也有五十人那么多吧。其实他们正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戴隆的家族。

  戴隆大约四十来岁,身材虽不能说是痴肥,却也长了不少赘肉。只见他不耐性子地在马背上挪动身体,不断向后面的随从大声吆喝。在初冬微寒的季节,他血气红润的脸上还是流着豆大的汗珠。戴隆这个人出手阔绰,而且不管见到任何人,总是堆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浑身透露着焦躁和不安。这趟旅程其实是逃亡之旅,他正带着家人和财产逃离长安城。

  “怎么样?后面有没有可疑的人物跟来?”

  “是,有五个人!”

  听到随从的回报,戴隆露出错愕的神色,从马背上往后张望。一名跟随在后,手持武器,个头高大的随从问:

  “老爷,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普通的旅人,要把他们赶走吗?”

  “不、不要轻举妄动。”

  戴隆摇摇头,挥了挥手说:

  “我们就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千万不要惊动别人,懂吗?”

  戴隆的人马继续往前推进。在后方跟踪的李绩一行人发觉情况有异,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迹。不过这正是李绩他们的用意。“看样子戴隆已经发现我们了,接下来,就看他有什么反应了。”

  戴隆其实是绞缬巾的买主之一,而且还是长期购买的大户。李绩曾经问王式,为什么不马上逮捕这个人,王式这么回答他:

  “我就是故意要让他带着所有的家产和妻小离开长安城。”

  “嘎?为什……”

  样话还没问完,李绩就悟出其中原因了。由于戴隆没有别的藏身之处,能够躲藏的地方就只有绞缬城。只要在后面跟踪,应该就能找到绞缬城的巢穴。李绩语带怀疑地问:

  “这招行得通吗?”

  “你的意思是……”

  “绞缬城的人很可能会先一步派人杀了戴隆,然后把他带出来的金银珠宝掠宝一空,那我们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说的没错。”

  王式点点头,神情狡黯地说:

  “这就得看,二十郎大人是否要袖手旁观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绩反问。但是同样的,自己又先一步猜到王式的用意。

  “我知道了,你希望我去跟踪他们对吧?”

  王式毫不客气地点点头。

  “没错,我希望你去跟踪戴隆,查出绞缬城的所在。这件事在长安城闹得满城风雨,也该换个地方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一切就拜托你啦。”

  “好是好,问题是要是发生了什么万一……”

  “你的意思是,万一你们打不过戴隆,反而被他们杀了是吗?”

  “没错。”

  “以二十郎和辛兄的身手,应该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找出绞缬城的所在。或者,我的要求太高啦?”

  “一点也不。”

  李绩自信地耸了耸眉。

  “除了我,还有谁有这份能耐。你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谢谢,这样我也可以安心地前往安南了。”

  王式笑着说。相对的,李绩的表情倒是露出几许牵强,因为他知道自己中了王式激将的陷阱。

  对李绩来说,要查出绞缬城的所在并非难事,他很快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本来他只打算和辛谠两人一起行动,不过李延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打点行囊,宗绿云和徐珍也要求一同前往。在众人的劝阻下,绿云以“主不定到时候你们需要有人替你们翻译,而且我会保护我自己,不需要担心我的安危。”为由,坚持同行。听了她这番说词,李绩也觉得有理,于是便不再阻拦。的确,以宗绿云和徐珍的所学,应该可以派得上用场。

  李绩一行人在后面跟着戴隆的人马。途中,李绩和辛谠两人互相交谈。

  “那个家伙会直接去绞缬城吗?”

  “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先和绞缬城的人约好在某处见面。”

  “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约好见面的地点了?”

  “嗯,不过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不知道会怎么做?”

  “我全骒很有兴趣呢。”

  李延枢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忍不住打岔。

  “辛兄,我认为不是这样!”

  他一面说,一面生疏地拉着马的缰绳。

  “那家伙说不定会故意引开咱们,根本不会去什么绞缬城!”

  这个发言虽然出人意表,不过李绩和辛谠却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你的意思是,戴隆故意引诱我们往另外的方向?”

  的确有此可能!李绩和辛谠点头同意。“我觉得与其叫绞缬城,不如叫狡猾城吧!”李延枢说的没错,故人是一支末达目的,不惜使出各种手段的邪恶组织。

  “那么他们可能已经派人在路边埋伏了?”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是有可能。”

  李绩和辛谠虽然这么期待,但是那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天黑了。他们选择和戴降下榻的同一家客栈歇息。宗绿云和徐珍住一间厢房,李绩和辛谠、李延枢另外住一间。当天晚上并没发生什么突发事情,戴隆也没有逃跑。但是,第二天早上就出事了。

  当李绩他们前进到四处渺无人烟的荒野时,几名手持武器的骑士突然出现,拦住前方的去路。

  Ⅱ

  “来了!”

  “大概有五十个人左右吧……”

  “我看不止……少说也有八十……不、一百人以上……”

  李绩和辛谠拉着缰绳巡顾四周。在这毫无掩蔽物的空旷之地,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利,只有前面不远处的树林可以暂时躲避。宗绿云和李延枢赶紧策马,朝树林的方向疾奔。至于徐珍,他骑的那头驴子早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就已经拔腿开跑了。

  那群骑兵从后面急迫而来,不断发出吆喝声“杀!”,杂杳的马蹄声从三个方向朝李绩他们包抄而来,每一个方向差不多有三十人。尽管李绩他们使出全力冲刺,不过在进入树林之前,又发现林子前面隐约闪着白光。敌人早就在那里设下埋杖。大约有十来名手持白刃的蒙面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脸上蒙的布和衣着都不是暗红色的绞缬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李绩不禁打了个舌颤。绿云在瞬间判断出,这些人可能是绞缬城花钱雇来的杀手,于是拉起弓,准备迎击。

  绿云瞄准目标后,随即开弓弹射。随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马背上的杀手一个个应声倒地。有的被射中眉心,有的被射中嘴巴,前牙因此断裂。有的则是鼻梁被射中,当场血流如注。绿云的弹弓虽然还不会致人于死,但也足以瘫痪敌人的战力。

  只是,尽管绿云的技术再精准,但毕竟对方的人数实在是太多,难以发生吓阻效果。这个时候,李绩突然发现前面的戴隆一行人也遭到杀手包围,家眷发出惊叫声。瞬间,李绩一度还怀疑这群杀手不是绞缬城派来的。但是很快地,戴隆便摆出姿态,大声地对那些杀手下达指示,接着他们全部转过头,朝李绩的方向奔驰而来。看样子,那些人是戴隆雇来的杀手。

  “快点!要是他们发射毒箭的话,我们就死定了!”

  绿云的建议是正确的。李绩等人以飞快的速度继续朝树林前进,前方埋伏的蒙面杀手也朝他们冲过来。双方人马擦身之际,李绩抽出剑,左右横劈。乱阵之中血光剑影,刀声厉厉,蓝色的火花四处飞溅。李绩迅速反身,快剑一挥,从敌人的右腋到胸前画了一刀!只见对方的胸前像火花般迸出鲜血。

  辛谠当然也没闲着。他手持樟棍,以凌厉的招式突击敌人的左肩,这突如其来的一记,使得对方顿时失去平衡。眼看着那个人就要从马背上滑下来,辛谠赶紧用脚夹住马身,巧妙地驾驭马匹,用壮硕的左手将那个人扯到自己面前,即时挡住了朝他飞过来的三枝箭。箭首发出刺肉的声音。深深地陷进蒙面杀手的身体。辛谠把痛苦挣扎的杀手扔到地上后,迅速躲进树林中。李绩等人也几乎在同时跟进。他们以熟练的驾驭技术,骑着马隐藏在树干后的阴影。绿云再度弹弓,击落几名杀手。徐珍也匆匆下马捡拾地上的石头,朝敌人掷去。

  他灵巧地在林荫中跳跃、一面朝贼人集团的方向扔石头。大概是敌人过于集中,所以他丢出去的飞石几乎是百发百中。

  被飞石击中的七八名杀手中有的鼻梁折损、门牙被打掉,有的下颚破裂,血流如注。那些满脸鲜血的杀手,愤怒地挥舞着刀剑往林子里冲进去。徐珍赶紧跳上驴背逃命,勉强扔出的石头也因为撞到树干而弹了开来。

  “快啊!跑快点!我会用梨花蜜犒赏你的!”

  也不知道驴子是否听懂了徐珍的承诺,只见它左一个闪身、右一个闪身,躲过敌人的砍杀。相较之下,驴子的速度还是比马慢了许多。尽管徐珍拼命大喊“快跑、快跑”,驴子的速度就是快不真情为。不过今人讶异的是,每次那些杀手的马子眼看着就要杀到时,驴子不知怎么的总是能惊险地闪过,就像个会变把戏的魔术师一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敌人的刀子落下之前,忽地消失,然后又出现在其他地方。就在同一个时候,李延枢被敌人追上,而且被飞射出的锁链击中的腰部,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辛兄、李兄!救救我!”

  李延枢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高强,不过倒是有过人的胆识。

  辛谠当然也急着想要上前搭救,只是眼前的情势不许他轻举妄动。他担心,敌人随时会用锁链将李延枢的脑袋给击碎。再者,蜂拥而至的敌人也让他没有多余的能力顾及其他。李绩和宗绿云两人同样也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境。李延枢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闪躲敌人的铁链项击。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发现敌人的锁链正朝他的头部横扫来。就在瞬间,空气中发出一声呼啸,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飞箭,准确地插入敌人的咽喉。敌人痛苦地挣扎后,正好掉落在李延枢的身上。

  李延枢成了那个人的肉垫。他在灰尘中滚了两三圈后,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却又撞到朝他跑来的马,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老李!这边这边!你这家伙还真会惹麻烦,亏你还是大人呢。”

  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发出盛气凌人的声音,快速地朝他跑来,然后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白杨树的树荫下。那个人影就是徐珍。李延枢看了一下四周,发现那头驴子正蹲在旁边,以睥睨的眼神看着人们之间的杀戮场面。这头驴子好像真的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呢。李延枢这么想。在观看了现场的情况之后,李延枢知道战况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批杀手被突然出现的骑兵队团团包围,不是被砍就是落马受伤,短短的时间内几乎溃不成军。后来出现的这批骑兵队比原先那批杀手的人数更多,骑术和功夫也更剽悍。李绩看到他们的长相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突然出现的骑兵队并不是汉人。他们的头发和胡子都是红色的,眼睛是蓝色的,鼻子高而挺,身上的服装也充满异国风味。当然,这对李绩来说并不陌生。

  “他们是回纥人吧。”

  绿云一眼就看出对方的身份。很明显的,他们应该是友好的一方,但李绩还是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一会儿,回纥骑兵的后面走出一名人物,事情才真相大白。他身上没有空任何胄甲和战袍,而是一身平常的装束,那个人正是王式。

  “喔,原来王式大人早就料到会发生客中事啦?”

  辛谠佩服地说,语毕,又策马朝敌人阵营冲去。史书上记载这段为“空手持牛角,单骑冯敌营”。两名杀手不敌,从马上滚落。失去骑师的马匹受到惊吓,前脚高高抬起,然后朝树林里直奔而去。

  李绩也是,剑光一闪,三、四名杀手应声倒地。不过他并没有杀了他们,只是用刀背从他们的脸和脖子划过。绿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一展身手的机会,举起手上的弓,对着敌营发射。不消一会儿功夫,百余人的杀手中有二、三十人落荒而逃,十个人死亡,剩下的全部被捕。

  就连花钱雇那些杀手的戴隆也哭丧着脸,乖乖束手就缚。之后李绩发现,原来戴隆打算丢下妻儿和随从,自己背着一只厚重的绢袋骑马逃跑。

  Ⅲ

  “别让他逃啦!”

  王式大喊。戴隆好像也听到他的声音,死命地用鞭子抽打马身。马儿高声嘶鸣,开始狂奔。宗绿云很快地追了上去,抽出一把尖刀,朝戴隆背的绢袋射去。那只绢袋被利刃划破一道洞口,金银珠宝从里面哗啦哗啦地洒了出来。顿时,翡翠、红宝石、绿宝石、青玉、珍珠、金条在空中飞溅,亮眼夺目。

  才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戴隆袋子里的东西已经洒落一空。他大概知道自己变成了分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发出像水牛般的悲哀嗷叫,连握住缰绳的手也变得不稳。徐珍趁机扔出飞石,击中马匹的侧面。受惊吓的马突然跳起,戴隆两手摊开掉到地上。

  李绩看着回纥人把戴隆绑起来,走到王式身边问道:

  “既然你有这么多帮手,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呢?”

  “我也是前几天才把他们组织起来的。”

  王式与宣宗谈到讨代绞缬城的事时,曾经提到部队的调度。他说,与其动员长安城军队,倒不如雇请佣兵。毕竟长安是国都所在,一旦将驻守京城的部队调走,万一临时出了变化,到时恐怕会措手不及。

  其实,王式老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在李绩等人离开长安之前,就带着随从和精通回纥语的翻译从明德门出城。往南赶了大约一天的路程,拜访位于秦岭山麓的一座只有五十户民家的小村落。这个村子不但贫穷,而且和附近的村庄几乎不往来。

  王式才刚进村子,村子里面便有人用回纥语高声呐喊。不一会儿,几名脸上带着敌意的回纥人拿着棍棒、刀械聚集过来,将王式团团包围。他们用怀疑的口吻质问王式。尽管语言不通,但王式从他们的表情,约略可以猜测出他们是在询问他的身份和来意。王式透过翻译,表时了自己的来意。他说自己是从长安来的官吏,这次来是想和村里的代表商量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些回纥人是在五十多年前才来到这块土地上定居的。在这个时期,唐朝廷和回纥的关系大致上还算友好,但偶而也会发生零星的冲突事件。不过,每次只要边境发生战火,唐军便会从国境把回纥族人带回国内。以唐的立场来说,还不至于非杀掉这些回纥人不可,但是让他们继续留在边界,又担心会成为威胁,索性安排这些人在唐土的内地住下。虽然官方慷慨地拔土地给他们,但回纥人毕竟是天生的游牧民族,不适应农耕的生活,因此日子过得非常贫困。

  王式对回纥人的代表说:

  “如果你们甘心过这种靠别人施舍的生活,我可以分配粮给你们。但是如果你们希望自食其力,靠自己的能力赚钱,那么就听我说吧。”

  听了王式这番话,回纥人私下商量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后,对王式表明了立场。其实他们也不希望继续过着这种被施舍的日子,如果王式能提供谋生的机会,他们很愿意去做。王式点点头,然后便向他们说明有关绞缬城的恶行。他告诉回纥人,绞缬城为了染布惜杀人取血,引起世人不安,朝廷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来剿灭他们。听了王式的话,回纥人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其中一名老者却说,他年幼时的确听说有一支来自遥远的西方的古老民族,他们嗜吃人肉、喝人血。据说,后来他们穿越了广大的沙漠和草原来到中士,绞缬城那帮人可能就是这群吃人族的后裔吧。不管怎么说,王式总算是找到得力助手了。

  “你们可以召集多少人手呢?”

  “至少二百名吧。”

  “太好啦,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王式点点头。他预付给回纥人五百两白银做为定金,并告诉他们会合的日期和地点,他还允诺,事成之后还有三千两的酬劳,甚至还会请他们担任官职。

  ……李绩听了王式这番说词,半讽刺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拿了钱之后突然落跑,那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怪我自己识人不明,以后再也不会找回纥人帮忙。”

  王式淡淡地说。不过李绩心里很清楚,王式并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他认定对方是“不可靠的家伙”或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那么他也不会去要求他们。

  “其实胡人和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上只有守法和不守法的人。”

  王式虽然是个儒者,不过想法却接近法家。他认为,只要是犯了法,天子与庶民同罪。但是对于那些被环境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可怜人来说,他倒是能给予法外施恩。话说,几年之后大唐帝国发生一场几乎动摇国本的“裘甫之乱”,当时王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朝廷的粮仓赈饥饿的百姓。这个做法遭到许多官员的强烈反弹,甚至批评他是“逾越职权,擅自打开国库”。但王式却反驳说“现在不打开,要等到何时?粮仓里的谷物,不是要用来救济百姓用的吗?”

  王式下令随从和二十几名回纥的骑兵,先将载隆一家人移送官府,而且要速去速回。至于戴隆本人,王式决定由自己来审问他。不一会儿,树林外的空地便传出鞭苔的声音和戴隆惨叫。

  “怎么样?戴隆,你招是不招?”

  或许是为了加强效果,王式逼问口吻极为严厉,连一旁的回纥兵都不敢出声,只有戴隆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其实他的反应过度了,因为回纥人擅长用鞭,他们可以甩出很大的声音,却只伤及表面的皮肤,而不会造成深层的伤害。浑身沾满汗水和尘埃的戴隆两眼露出狡猾的目光,口风依旧没有松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啊!”

  “是吗。很好!”

  王式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丕变。

  “既然你不肯老实说出来,那我只好放了你。不过,我会对外宣称你已召出绞缬城的内幕。到时候不用官府出面,绞缬城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对付你。”

  戴隆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好像抽筋似的僵硬。王式看了一眼站在戴隆身后的辛谠。辛谠没有出声,但是站在旁边的李绩听到王式的话,忍不住差点笑了出来。王式故意高声地对辛谠说,要他放了戴隆,不料,戴隆一反先前顽强的态度,苦苦求饶。

  “请不要放了我!大爷饶命啊!”

  “这就奇怪了,我王式当了十几年的官,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罪,可是却从来没遇到一个像你这样,要放你走,却还苦苦求饶的人呃。”

  “大爷饶命啊。”

  “莫名其妙,真是叫人浑身不对劲!还不快点把这家伙放啦。”

  辛谠点头,上前抓住戴隆的领子。这位长安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发出杀鸡般的尖叫:

  “我说!我全部都说!请饶了我吧?!”

  Ⅳ

  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挂着以人脂为燃料的火炬。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用人骨拼成的玉座,绞缬城城主就坐在上面。城主以阴冷的视线,盯着跪在他面前的部属。

  “黄河的堤防再坚因,也可能因为一个蚁窝而溃堤。现在,这个洞是不是越来越扩大了?”

  他的声音听起像妖魔般的低沉而恐怖,听在部属们的耳中,就像雷声那样震撼。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尸臭味,部属们伏首跪地,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的声响。随着城主移动身体,那张人骨玉座也发出轧轧声响,听起来像是那些惨遭杀害、榨血、扒肉、剥皮、甚至连骨头都被拿来坐椅子的冤魂所发出的哀呜。可以看出他对死者丝毫没有式慎恐惧之情。其实,这个吃人魔王就是靠着践踏伦常和人道,才拥有今天的江山。

  “或许是我太高估你们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事无补……”

  城主不快地逼问:

  “你们之中该不会有人以为,咱们灭亡的日子快到了吧?”

  底下的人没有人敢出声。不过,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确有股动摇的气氛。城主发出阴险的笑声说:

  “我们已经损失了二、三十名人手,也难怪你们会感到害怕。其实,过去绞缬城曾经面临过几次同样的危机。世上就是有人如此愚蠢,居然不惜倾举国之力来讨灭我们。”

  他的笑声中夹杂着喘息。吹动了蜡烛的烛火。在摇动的烛光下,倒映在地面的人影也跟着晃动。部属为了迎合城主,也跟着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空气又再度恢复安静,几名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

  “主人,该用餐了。”

  侍从端着一只金制的圆盘,盘子上放着几个圆形的球体,看起来跟人的头颅差不多……不、那的确就是人的头颅,而且头盖已被切开,脑浆暴露在外。

  城主拿起人骨制成的杓子,从灰白色的脑浆挖出一杓送到嘴边,然后小口地吸着,像在品尝美食般。“味道还不错,不过调味似乎重了点。”

  城主略微抱怨。负责伙食的侍从低着头,没敢说话。

  “脑浆的色泽应该白一点,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味道放得太重反而会影响味道!没用的家伙!算了,退下去吧!”

  城主不快地挥了一下手势,一面舔着嘴角的残渣。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城主低声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红色和黑色两道漩涡,夕阳和鲜血把天空和地面上染成了红色,无数的黑影在其中蠕动着,乌鸦在天空中盘旋。活着的人用刀子划开死者的胸膛,掏出还沾着温暖的血液、噗通噗通跳着的心脏,然后将它送到食用者的嘴边。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责难,乌鸦突然发出阵阵嘶哑的叫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一群吃人肉、吸人血的族人被逐出了故乡。他们离开了森林,朝东方无限广阔的草原前进。日以继夜地赶路,捱着冷冽的寒风翻越冰封万年的高山,顶着炽热的艳阳,走在发烫的石子路上。旅途中有人死去的话,族人便当场取他的血肉来吃。他们先是来到一个小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把这个国家的人全都吃光。接着,他们又继续东进,最后终于来到一个拥有肥沃的土壤和众多人口的大国家。这群人魔选择了一处僻静之处作为栖身的巢穴,并且派人出去狩猎活人。每当这个大国发生大乱和战祸,无异是提供这群恶魔源源不绝的鲜血和人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魔把无法保存的鲜血或是被污染过的血液拿来染布,绞缬巾就这么传了出来。这些布不但可以贩卖,还可以当成威胁恐吓的工具。绞缬城就是靠这个方法来维持的……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原本非常顺利,直到几年前一名东洋和尚逃出人魔的巢窟为止。

  Ⅴ

  王式对李绩等人说明自己的计划。

  “……为了内外呼应,我们必须先派人潜入城里才行。”

  这的确是很好的办法,李绩和辛谠之前也想到过,只是危险性和困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不知道该派谁去……”

  王式犹豫地说。李绩性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犹豫了,让我去吧!”

  “我也去!”

  辛谠简短地说。宗绿云和徐珍也要求同行。李延枢倒是犹豫了半晌,才决定一同前往。他之所没有立即做出决定,倒不是胆小怕死,而是担心自己帮不上忙反而拖累大家。

  “还有,宗姑娘(绿云)是个女孩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冒这个险,大家以为如何?”

  王式希望绿云能改变心意,但是绿云却毅然地摇头,谢过王式的美意。因为在慈恩寺的那次意外,绞缬城的人不但破坏了他们的表演,而且还杀死了她的伙伴。

  “我的伙伴是被我害死的,所以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我这么做,除了是要替伙伴们报仇,同时也是为了让长安能早日恢复平静。”

  “说得好,宗姑娘,我们的想法也跟你一样呢。”

  李绩附和。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善和绿云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还是徒劳无功。

  “我记得李绩大人不是怕水吗?您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吧。”

  “我、我是江湖中人,岂会怕水!”

  李绩愤慨地说。不过大概是被说中了要害,所以他的反驳显得毫无说服力。一帝的人为了忍住不笑,脸上的表情因而变得扭曲。王式咳了一声,从行囊中拿出几幅地图铺在地上。

  “圆仁大师被困在绞缬城是夏天的事。他曾提到当时遇上浓雾,所以绞缬城极可能是位于容易起雾的地形,北方说盆地或峡谷……”

  “你是说险峻之地吗?”

  “没错,我已经准备好几幅地图。我们来讨论看看吧。”

  其中一张地图是依照戴隆口述所制成的新版本。大伙儿的视线随着王式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这条是黄河,那条是支流洛水,另外这条是洛水的支流泸水,它是连接长安的一条旧水道……”

  王式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是五百年前,也就是在五胡十六国的时代所建筑的水道,可是很快就被废弃了。我想,只要顺着这条水路往山区里应该可以找到。”

  李绩一行人比王式先一步出发,依照地图上的水路沿线进入山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周突然起了白雾,厚厚的云雾就像一道墙,将他们和外界安全隔绝。走没多久,马儿突然停下来,浓雾中隐约传来摇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艘船的帆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但实际上却是暗红色的。当那艘船突然从浓雾中出现时,我们几个简直是吓呆了,还以为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发现我们的行踪。”

  这是李延枢后来在跟泗州刺史杜滔叙旧时提到的。

  除了李延枢之外,李绩、辛谠、绿云、徐珍也都看到那艘船,即使他们并非胆小之徒,但是在看到船帆的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隐形的锁链绑住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站在徐珍身边的那头驴子,还能转动它那对大得夸张的耳朵,表示内心的不愉快。

  白雾之中,世界上仿佛只有暗红色的船帆和李绩他们而已。李绩和辛谠没有出声,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因为绞缬城的人很可能正在慢慢地接近他们。不过似乎是他们多虑了。那艘船发出摇橹的水声,缓缓靠近岸边,敌我之间大约只剩四丈左右,近到连丢颗石头都可以到达的距离。船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里还拿着笏,全身上下一袭暗红色的袍子,而且几乎和天子的朝服一模一样。

  错愕之下,李绩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那个人就是绞缬城城主?!”

  大伙儿脸上掩不住惊吓的表情。谁也没料到,绞缬城城主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时,船上也传来笑声……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过了半晌,李绩才知道那是人所发出的笑声,因为刚开始他们以为那是生锈的铁链弄出的声响。

  “我原谅你们的无礼,所谓不知者不罪。”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简直是目无法纪的恶魔!”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

  城主的声音像是在说话,像是在唱歌。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明是暗、暗是明。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城主的这段话仿佛并不想知道答案,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只不过用另外一种形式罢了。你们没发现吗?做官的用税赋来吃百姓,富人吃穷人、穷者吃更穷的人,这就是人的世界啊。”

  “但是,这也不表示杀人取血就是对的!”

  李绩愤怒地瞪着对方。不过城主倒是不以为意似的,故意扇了扇手上的笏。那支笏的顶端有一团白色的球,李绩起先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发现那是婴儿的头颅时,突然涌起强烈的作呕之感。城主大概发现李绩面部表情的变化,带着揶揄的意味,大声笑了起来。

  “那我问你,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恶。你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吧。”

  “屠杀无辜百姓就是恶!”

  “好简单的答案啊。”

  城主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嘲弄和轻蔑。因为看不到脸部的其他部分,所以只能看见他半月形的嘴和空出的獠牙。城主又晃了一下手上的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笏上的人头。

  “这颗头颅的主人,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寡人吃了,所以他尚未犯下罪恶,灵魂是纯洁无垢的。如果是大人的话,可能已经杀过人,或是做过强盗偷窃之类的罪行。说不定,这婴儿长大后会变成酷吏,欺压百姓。你不觉得我帮人们抹去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犯罪吗?”

  “真是狡辩!简直是强词夺理!”

  李绩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大喊。站在一旁的辛谠和绿云他们也投以鄙夷的视线,仿佛大家不互相支持的话,就会被城主散发出来的晦气腐蚀了身心。他们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企图把杀婴吃肉的行为合理化。

  白雾渐渐卷起漩涡,那艘暗红色船帆的船起了轻微的晃动。

  “寡人非常欢迎你们光临绞缬城。不过,只怕你们进得去出不来呀。”

  城主这么说。他的笏撞击到了船板,顶端的头骨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哀怨的声音。

  “寡人讨厌用俗世的法或伦理来论断一切,对过去的所做所为也丝毫不感到罪恶,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做下去。想要阻止寡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我。但是,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他再次用笏撞击船板,那大概是暗号吧。船速渐渐缓慢变快,然后逆着水流开始移动,一下子就消失在白雾之中,只剩下摇橹的声音。直到连摇橹的声音也消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从陆地上传来的马蹄声。王式带着二百多名回纥骑兵前来。王式下马之后,李绩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王式听完之后说道:

  “人世间本来就充斥着太多的矛盾和欺骗,有些人会因为烦恼而误信了似是而非的诡辩。二十郎,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滥杀无辜百姓就是罪恶。”

  王式点点头。

  “没错,你终于学到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无上的真理了。自古以来,残杀无辜百姓就是错的,只要弄清楚这一点,不管再扭曲的理由能不能左右你。”

  王式这么说,他的手里停了一只绿色的小鸽子,徐珍就像个小孩似的好奇地盯着看。

  “这是信鸽。”

  王式笑着说明。

  “我把离开长安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利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回报给朝廷。瞧,它的脚上不是绑着信签吗?”

  飞鸽传书的传统由来已久,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差不多是玄宗时期开始的。有人说是当时的宰相张九龄所想出来的,不过那极有可能只是一种穿凿附会的说法。个性耿直的张九龄普经弹劾当时的大奸臣李林甫,也预言过安史之乱的发生,非常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王式手上的信鸽飞离之后,在空中绕了两三圈。之后,在众人的目送下,朝长安城的方向飞去。

  “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王式带着二百名回纥兵和李绩他们道别。李绩、辛谠、李延枢、宗绿云、徐珍、以及四匹马、一头驴子继续在浓雾之中沿着水声继续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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