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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誓约

  第二章誓约

  Ⅰ

  当乌拉基密尔塞尔盖维奇马利诺夫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庞大文件,让桌面回复为平坦的状态时,时钟的指针正好在下午七点的位置。

  暮霭在窗户外拉起了青色纱帘。将追逐着成群的小字而疲惫不堪的眼睛转向窗外的同时,马利诺夫的思考频率也从公事转换到家庭。

  真是对不起儿子,他好不容易才盼到礼拜天的。

  儿子沙夏昨晚为了外出写生,央求父亲带他到郊外的运河去。

  不行啊,沙夏!

  马利诺夫不得不如此劝服年幼的儿子。

  爸爸明天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跟妈妈两个人去,等暑假到了爸爸再带你到索契去玩。

  为什么又不行?真讨厌!

  沙夏已经八岁了对吧?要开始学习忍耐才行。只剩下三个礼拜而已不是吗?三个礼拜之后,你就可以在碧绿得让眼睛发痛的黑海里游泳、搭游艇,也可以尽情地晒太阳了。

  我们真的会去索契吗?

  是真的,旅馆都已经订好了。

  好棒哦!

  所以爸爸明天就不陪你了。

  之所以必须让儿子失望,也是拜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所赐。假使能够提前二十四小时处理完,他就不会让儿子失望,也可以吃到妻子亲自做的料理,不必靠单调乏味的俄国馅饼和克瓦思(注:KVAS,一种以裸麦及麦芽发酵制成的俄罗斯传统饮料,味道类似啤酒。)来充饥了。

  马利诺夫一把抓起放在办公桌一隅,看起来有些寒酸的纸杯,瞄准目标,扔进置于远处的纸屑篓里。

  房间门被打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肥胖女职员出现在门口。

  马利诺夫同志,有您的访客。

  访客?马利诺夫皱起眉头。

  糟蹋了难得的礼拜天在这里工作,直到傍晚总算把事情处理完毕,没想到现在又有访客到来。马利诺夫不由得叹气,他真希望能快点回到位于高尔基公园附近的家中洗个热腾腾的澡,品尝伊卡德莉娜拿手的基辅风味炸鱼排;接下来不用说,当然是收看国营电视台所播放的《恐怖的伊凡》历史剧,感受红茶的温暖蒸汽在手中升起。接着沙夏就会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写生作品即使身为KGB探员,拥有这种小小的心愿应该不为过吧!

  怎么会冒出个访客来?

  马利诺夫厌烦地板着脸孔问道。

  什么人啊?那位客人。

  他说他是莫斯科民警队本部的瑟连柯警长。

  警长?马利诺夫再次皱起眉头。

  他在一楼的第四会客室等你。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叹口气之后,马利诺夫从办公桌后方站了起来。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今年三十六岁,拥有一头暗褐色的头发和相同颜色的暗褐色眼睛,以及身体机能良好、高大结实的强健体魄。他并没有那种特殊的KGB式外貌,反而像是个教师,说是教师,有好似更像音乐家,总之不会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成天跟枯燥乏味的数字或记号缠斗的人,而是适合坐在钢琴前盯着琴谱的人。不过到目前为止,他手指握枪的时间远比敲打琴键的时间要来得长。

  这次的任务也是一样,苏联和东德当局联手破获了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西方边境蠢动的流亡者救助组织,但最后却演变成双方互有死伤的枪战。共事八年的伙伴伯力斯弗明因为右肩受到枪伤,现在仍在德国境内北豪森的医院里接受加护治疗。虽然在那里一定会受到礼遇,不过内心还是会迫不及待想早日痊愈回到苏联。

  伯力斯弗明曾经向马利诺夫发过牢骚和德国佬联手的任务还是免了,那些家伙确实能干又勤奋,但总是爱摆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是最厉害的,旁人用不着多管闲事的态度。管他是共产主义者也好、反共主义者也罢,德国佬就是德国佬,世界第一的德国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红茶难喝得要命!

  马利诺夫并不那么讨厌德国,也不觉得德国的红茶有多难喝,但是他完全同意认定自家红茶是天下第一美味的弗明的意见。虽然是同盟国,但德国毕竟是异国之地,比起一人只身在外的弗明,能够回到有妻子等候的家中,马利诺夫可说是幸运多了。不过如果弗明在的话,就可以帮忙处理一半的公文,而马利诺夫也可以陪家人一起到运河去了。总之是利弊各半。

  马利诺夫打算在会客室见完访客后立刻回家,于是提着公事包走出办公室。他原本朝电梯的方向走,看见故障中的标示只好耸耸肩膀转往楼梯。

  既然我们苏联的科技水准是世界第一,总有一天一定能够领先资本主义国家,制造出不会故障的电梯才对。

  从四楼到一楼,走下近百阶的阶梯之后,马利诺夫终于来到第四会客室。

  一开门,身穿庸俗的民警制服的微胖男人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仿佛左右连成一气的粗大浓眉在紧张的神色下蠕动着。

  让你久等了,我是马利诺夫。

  马利诺夫以动作示意瑟连柯坐下之后,自己也跟着坐下。

  我是莫斯科民警队本部的瑟连柯。同志,有个不幸的消息不得不向您报告,虽然这是我的工作,但还让人相当遗憾

  一口气说完后,瑟连柯以手背抹去浮在额头上的汗水。

  到底是什么事?

  马利诺夫察觉到自己正被某种预感所束缚,不安开始侵入整个胸膛。伊卡德莉娜和沙夏的脸庞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

  难道是!

  是关于您的夫人和公子的事,其实同志

  瑟连柯仿佛找不到任何适合的话语来说明。

  马利诺夫调整好呼吸,毅然决然地开口。

  内人今天带着儿子开车外出,是不是发生事故了?

  起初我们也以为是事故

  起初?

  瑟连柯犹豫地沉默下来,同时无意识地将手掌开开合合,然后才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继续说话。

  我就直接了当说吧!同志,您的夫人被不明人士杀害了。

  马利诺夫的耳朵深处听见了像如镜子裂开的声音,同一时间,外界的一切突然变暗,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

  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乘坐旋转木马一样,马利诺夫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不得不以手掌撑住桌面。

  实在令人遗憾,同志

  瑟连柯的声音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空洞的回响。

  你说她被什么人杀了?

  同样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不知什么人提出了问题。究竟是谁在说话?马利诺夫模糊地思考着。这里除了粗眉毛的警长和自己之外,应该没有别人才对,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人在跟瑟连柯交谈?

  这个目前还没有查到,同志。

  瑟连柯再次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纵然已经进入六月,在雾气笼罩下的莫斯科的夜晚还是微带寒意,然而瑟连柯的背部却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一颗心更是差点被大量的汗水给淹没了,因为他不得不向这位以慓悍闻名的KGB探员报告其妻子死亡的消息,而且还是杀人案件,凶手又身分不明。

  瑟连柯已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被情绪激昂的马利诺夫揪住胸口,大骂无能之类的。

  幸好令公子仍然活着,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瑟连柯这句话无声无息地将围在马利诺夫周围的黑色幕帘撕开。

  我儿子还活着?

  遥远的声音急速接近,马利诺夫知道那个声音是出于自己口中。同一时间,眼前仿佛点燃了灯光一般渐渐变亮,瑟连柯的脸就浮在眼前。

  我儿子还活着是真的吗,同志?

  千真万确,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仍在昏迷当中。当然了,医师正在全力抢救。

  没有意识?

  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掏空似的,马利诺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掌贴住额头,精疲力竭地把眼睛闭上。

  没有意识不,这样就好,只要能活着就好

  马利诺夫把手放下,睁开眼睛直视着瑟连柯,深邃的眼眸里闪烁出沉痛的光芒。民警队的警长察觉到自己内心生出的恐惧感,他能够体谅这双眼眸在充满敌意憎恶时所散发出来的严厉光芒。若不是有相当强韧的精神力量,想必一定无法招架吧!

  内人的遗体放在什么地方?还有我儿子

  夫人的遗体还有令公子,目前都在伊兹麦罗夫公园附近的皮优托尔布拉索夫医院。

  可以请你带路吗?

  当然,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沉默地颔首致意后,马利诺夫站了起来。

  Ⅱ

  失去的东西该如何衡量其大小或重量?用来填补空缺的东西又该到何处寻找?

  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好几次这么问自己,可是都得不到答案。

  他回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伊卡德莉娜所说的玩笑话。

  小心点,可别引起什么事故哟!我还没伟大到能把案子搓掉呢!

  妻子笑着回答。

  放心啦!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全速逃走,不会让民警抓到,因为他们的车子根本追不上!

  一段无聊又不值得一提的对话,然而却是他与妻子的最后对话。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会不会说些更有意义的话呢?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

  后悔化为锐利的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没错,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会取消假日出勤,陪伴妻儿一起出门。假使自己在场,哪怕对方是一整支装甲旅,他也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冲着自己而来的愤怒,炽烈地灼烧着马利诺夫全身。

  都怪你放弃妻儿选择与成堆的文件为伍!都怪你把工作上的义务与责任当成最高原则,对妻儿的义务与责任却草率马虎!造成这种结果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马利诺夫同志,夫人与公子,请问您想先看哪一边?瑟连柯问道。

  闻声转向瑟连柯那张眉毛粗浓、浮现同情及畏惧的脸庞时,马利诺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医院了。

  啊,这个嗯,先到内人那边去

  马利诺夫一面回答,一面对自己不知于何时下车感到诧异。这里确实是皮优托尔布拉索夫医院的大门没错,身穿白衣的男女忙碌地在眼前来回穿梭,医疗场所特有的对话也片片断断地充塞于耳。

  帮七○二病房的患者准备点滴!

  五五四病房的老人预定明天出院!

  九○一病房的安哥拉人好像有什么要求,但是语言不通,有没有葡萄牙语的口译人员?

  一一六○病房的患者想知道病名,不晓得主治医师的意见是?

  马利诺夫感觉自己就像是飘荡在大海里的船只一样,所有的现象对他而言都缺乏真实感、缺乏存在感,简直就像是即将醒来之前不断重覆的恶梦一样。

  原来妻子、儿子、家庭是把自己拴在现实世界的锚,马利诺夫突然有了这番领悟。

  真是可悲,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能体会到事物的真正价值

  就在这里,同志。瑟连柯低声说道。

  铁门在阴沉的声响中开启,随着方形的光芒切开黑暗,所有的一切也跟着在光线底下浮现。瑟连柯按下了太平间的电灯开关。水泥天花板、水泥墙壁以及水泥地板、环绕着几十张覆盖白布的床,这就是里面的光景。

  虽然不致于裹足不前,但马利诺夫却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压迫感。这里是排拒生命的无机物的堡垒,有机物的存在全属异端。伊卡德莉娜也因为还原成无机物了,所以才有资格留在此地。

  马利诺夫回头看了民警警长一眼。瑟连柯以沉默的指示回应了沉默的质问。

  KGB探员像个自知酒醉的人似地,踩着机械化的沉重步伐走过去,抓住白布的一角。起先他有点犹疑不定,接着才毅然决然地将白布掀开。

  他看见妻子的脸,那张脸就像月光映照下的白雪一样白皙通透,没有任何表情,宛如由白色玻璃所打造的脸庞。

  伊卡德莉娜亚麻色的头发上还沾附着颜料似的血渍,马利诺夫以颤抖的手指拨开那绢丝般的头发,看到从妻子耳朵上方穿入的红黑色枪伤。仿佛瞪着伤口就可了解一切似的,马利诺夫凝神注视着。

  子弹呢?

  过了不久,马利诺夫从僵硬的口中挤出这个问题。

  还没取出。

  还没取出!

  语气相当严峻。

  为什么?

  因为还需要取得您的司法解剖同意,同志。

  瑟连柯如此回答,言语中透露着一股无奈,而且并未刻意隐瞒。

  一般民众的情况是可以藉由民警的判断立刻完成司法解剖,不过与KGB有关的事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无论是解剖还是搜查,KGB都会自行处理,用不着民警多管闲事。

  面临诸如此类的指责已经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姑且不论制度,就实质上而言,民警确实是居于KGB之下的,因此对于KGB的命令和要求不但要随时待命,另一方面还得小心留意以免有所冒犯。其实这样的状况并不只在于民警单位,面对实际统治苏联的KGB组织,能够凌驾其上的政府机关至少就瑟连柯所知是不存在的。

  虽然很想诅咒民警迂腐的办事态度,但马利诺夫也能理解瑟连柯的心态。与其因为能干而招忌,宁愿被认为是个迂腐的庸才,这样比较没有压力。比起积极采取行动,等待命令依令行事的作法,在这个有如草食性恐龙庞大而迟缓的官僚体系中,确实是更能明哲保身的。

  由民警执行司法解剖一事我并无异议,请你尽快着手安排。

  马利诺夫以压抑的语气说道。

  不过,请让我知道取出的子弹种类。

  这当然。

  那么,就拜托你了。

  一想到妻子毫无发胖的迹象,年轻又紧实的躯体将遭到手术刀分解的情景,马利诺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黯然。然而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方法得以找出凶手了。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马利诺夫一面将白布重新覆盖在妻子的遗体上,一面在心中立誓。

  你等着,我一定会让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家伙受到应有的报应。一定!

  马利诺夫转身向后,在走向铁门的同时重覆着誓言。

  我一定会的!

  马利诺夫离开之后,瑟连柯也熄灯离开并关上铁门,将生与死的国度断然地划分开来。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人生的责任与义务就如同废屋里的尘埃般堆积着。

  我是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

  主治医师对着来到儿子病房探视的马利诺夫报上姓名。这位中等身材的女性年约三十,虽然称不上是美女,却能让人感受其卓越的知性与安定的气质。

  我儿子的情况如何?

  马利诺夫边开口询问边想,这位医师感觉上颇能信赖。尽管眼前除了信赖医师以外也别无他法,但他还是希望医师能给他值得信赖的印象。

  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不过已经脱离险境,可以说已经稳定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可以安心了吗?

  多余的担忧是没用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马利诺夫发起牢骚。

  不过怎样才不是多余?这个我实在不会判断。

  这句话无论在女医师或民警部警长的耳里听来都十分孩子气,不过艾莲娜却毫无轻视之意,她温柔的茶色眼睛里满是同情。

  女医师回答道:那就请您不要担心,把一切交给专家来处理。

  含糊地点头之后,马利诺夫宁指着躺在床上的儿子。说是儿子,此刻在他眼里看来却更像是一团包裹着纱布的东西。沙夏那沉重紧闭的双眼,在几个小时以前还明亮活泼地闪耀着暗褐色的眼眸。

  马利诺夫突然回头看着女医师。

  拜托你,医师!

  沙夏的父亲以低沉而激动的语气说道。

  请让我儿子尽到他为人子的义务他比我年轻二十八岁,所以他有比我晚二十八岁离开的义务

  女医师凝视着马利诺夫,不发一语地点头。

  请问您的儿子有没有一个叫做克烈的朋友?

  民警队的队员正在医院的某间会客室待命,瑟连柯警长在带领马利诺夫前往会客室的路上提出了这个问题。

  克烈是尼布莱的小名吗?没有,就我所知并没有怎么回事?

  没有,我们只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他朋友的名字。为了慎重起见。

  瑟连柯一打开会客室的门,两名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子立刻从椅子上起立迎接。

  我的属下。

  瑟连柯简洁地介绍。

  这位是马利诺夫同志,他在KGB工作。培特洛夫斯基,把那个拿给他看。

  身材瘦长身高中等的男子将某样东西摆在马利诺夫面前,马利诺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并且半无意识地伸手拿起来。当然,没受到半点阻拦。

  这是令公子的东西对吧?

  没错

  血迹斑斑的富士姑娘以毫无表情地白色脸孔望着马利诺夫。这是沙夏的宝贝,是马利诺夫从日本买回来送给沙夏,封面是富士姑娘的写生簿。

  谢谢爸爸!

  不单是眼睛,仿佛连声音都绽放着光彩的儿子喜悦的模样,在马利诺夫的脑海里重现。

  好漂亮的封面喔!纸质很好呢!爸爸,日本的小朋友都是用这么好的写生簿吗?如果是的话,还真教人羡慕呢

  在他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中,马利诺夫翻开封面,莫斯科郊外的运河景色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在岸边散步、伫立的人们,对着船只咆哮的小狗,初夏的阳光赋予他们轮廓鲜明的影子,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正活泼地舞动着。

  能否请您看看封底?

  刺耳的声音如此请求。马利诺夫冷漠地点头之后依言照做,并在下个一瞬间全身僵住。

  马利诺夫并未立刻了解抓住自己视线的是什么东西,那看起来就像是用肮脏的红色线条所画出来的奇怪图案。图案是可读的,因为那是西里尔文字(注:Cyrillicalphabet,俄文所使用的文字系统。),虽然颤抖、歪斜又不平衡,但那确实是文字没错。第一个字母是K,再来是O

  克烈

  马利诺夫低声自语。

  克烈?

  您想起了什么了吗?同志?

  克烈?或者是尼克莱?好像在哪儿听过。他确实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冬季奥运的滑雪射击选手,也不是街角贩卖克瓦思的克烈大叔,更不是少年合唱团的克烈男孩

  令公子以手指沾血写下了这个。

  这我当然知道!

  据民警判断,这应该是令公子所得知的凶手的名字,想必是从对话当中听到的。

  这个我也知道!儿子用自己的血来揭发杀害母亲的凶手,目的就是要父亲去找出那个人!

  民警一定会努力缉捕凶手的。

  然后再交给我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倒不如放着别管。我儿子之所以用尽所有的力量写下凶手的名字,并不是为了告诉民警,而是要通知他的父亲。报仇是我的事!不过,克烈这个名字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的

  彻底清查莫斯科及近郊地区所有持有驾照,叫做尼克莱某某某的男子,说不定他还运送了什么脏物。

  那样能找得到吗?克烈不是个会露出尾巴的男人,克烈没那容易露出狐狸尾巴克烈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

  神秘的克烈!

  马利诺夫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道什么人都看不见的闪光,那道闪光强烈鲜明地照亮了他的记忆。在国家保安委员会(KGB)本部,他的上司涅斯泰兰克部长曾经说过克烈不是个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的人,正因为如此,想抓到这家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民警队员的奇异视线,以及尽最大努力克制情绪的瑟连柯的声音,对马利诺夫而言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手里抱着儿子满是血污的写生簿的他,正在眼脸后方的黑暗中注视着蠢蠢欲动的克烈的身影,他的耳里尽是克烈的嘲笑声,意识中更充满了对克烈的憎恨。

  对马利诺夫而言,他已经跨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妻子头部内的子弹的相关报告已经送到马利诺夫的手上,里面所记载的内容如下所用枪枝并非国产品,而是西方制品,推测应为柯尔特公司生产的点三八口径手枪。

  Ⅲ

  奎格里涅斯泰兰克在红茶里加入果酱之后,拿起和杯子毫不相称的大汤匙搅拌,然后将汤匙置于茶碟上,端起杯子开始啜饮。

  嗯,果酱稍微加多了点。

  透过湿润的蒸汽,他看见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完全没有眨眼,宛如雕像般的脸庞。

  好像稍微甜了点,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刚刚好。

  马利诺夫心不在焉地回答,红茶杯他连碰都没碰,热气在他面前徒然地冒出。

  涅斯泰兰克把茶杯放回茶碟上,注视着这名优秀的部下的表情。

  跟神秘的克烈有关吗?

  是的,部长,就是神秘的克烈。

  涅斯泰兰克拿起汤匙,敲了茶杯的边缘两三下。当当

  你似乎相当笃定啊,同志?

  是的。

  不过,克烈是尼克莱的昵称,再说整个苏联不晓得有几百万个名叫尼克莱的人。

  也许吧!

  这说不定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能够使用西方武器来杀人的尼克莱,我想应该不会太多。

  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呀!

  涅斯泰兰克不悦地嘟哝了几声,继续敲打杯子的边缘。当当当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真是,这家伙已经困扰我们KGB好多年了。走私、协助逃亡者偷渡、窃取国家机密、妨碍公务

  还有这次的杀人事件。

  马利诺夫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尖锐的愤怒。

  这并不是在枪战中杀害公职人员,而是在毫无遭受抵抗的情况下射杀一名在车祸中受伤的女人。

  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头,指关节几乎完全泛白。

  他应该被判处极刑!

  马利诺夫同志!

  汤匙停在空气中,涅斯泰兰克开口说道。

  这些话对你来说或许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请你虚心地听下去。你一心认定杀害你妻子的克烈和数年来困扰我们的神秘的克烈是同一个人,但是目前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你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个人憎恨的对象和国家的敌人混淆在一起了。

  您的意思是,我的复仇心让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涅斯泰兰克以指尖咕噜噜地转动把玩着汤匙。

  正确?什么叫做正确?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或许神秘的克烈真该如你所想的那样,为他残杀无辜市民之罪踏上绞刑台吧!但是杀害你妻子的克烈也有可能是个平凡的市民,搞不好他现在正一边在地铁里剪票,一边担心民警出现。

  那么,平凡的剪票员克烈又是如何取得西方的武器?

  问得好,所以这样的可能性也必须列入考虑。或许克烈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某个以集团形态来从事反社会、反国家活动的组织的名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加入该组织的成员,搞不好就叫做乌拉基密尔或奎格里呢!

  如果克烈是组织名称,那就把组织成员一个个地揪出来,直到全部送进刑场为止。

  一字一句化为看不见的冰片,从马利诺夫的口中吐出。涅斯泰兰克顿时被一种室温骤降的错觉所笼罩,身体微微一颤,随即胡乱地将冷掉的红茶一饮而尽。

  望着杯底如烂泥般沉淀的果酱,涅斯泰兰克慎重地再度开口。

  关于神秘的克烈的某些事情你并不知道。去年春天,有个男人在邻近土耳其边境的格鲁吉亚山中被逮捕,他在登山用四轮驱动车的车厢地板下藏匿武器,其中包括美国制的卡宾枪十五支、短机关枪六支,以及反战车手榴弹三十颗。那个男人从国境警备队被移交到KGB,并且被带往莫斯科的本部接受讯问。

  马利诺夫默默地听着。

  男人名叫皮耶鲁古留莫,是个法国人,但是他也持有苏联的国民身份证,上面登记的名字是尤瑟夫普拉达索夫。虽然拿的是近乎完美的伪造证件,不过我方仍在医师的陪同下对他施打了EEX2自白剂,结果不光是本名,连他是法国境内从事反犹太人恐怖活动的新纳粹党成员的身份都问了出来。那个组织正确的名称叫做欧洲国家主义者行动联盟,也就是自一九八○年代初期开始,不时在巴黎的犹太教堂放置炸弹的那群家伙。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他却再也答不出来了。他突然心脏病发,并且在令人意想不到的短时间内,变成了一块死肉。

  是自白剂的副作用吗?

  并不是。一开始我们也是那么认为,不过根据医师表示,那是催眠暗示所引起的结果。

  催眠暗示?

  没错,古留莫在自白中曾经提到他是奉克烈的命令行动。当然我们也问他克烈是什么人,而就在他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的心脏才突然出现异常。

  你的意思是,在他企图将克烈这个人物的秘密向他人透露的时候,催眠暗示发挥作用让他心脏病发?

  没错。

  不过,可能有这种事吗?

  是可能的。其实KGB也正在从事相关的研究,只不过尚未进入实用阶段。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克烈的组织与实力是深不可测的,他们有能力调度武器、伪造身份证明,势力更深入新纳粹党。更甚者,以催眠暗示来控制手下。

  在汤匙不停的撞击下,红茶杯发出哀鸣。

  克烈的组织网络究竟遍布到什么程度,我们根本无法想像,就连KGB也不得不抛弃以往视他们为无名小卒的看法。我想,对他们不只要严加彻查,必要时,发动武力攻击加以毁灭也在所不惜。

  喀锵锵锵锵!

  被扔出去的汤匙撞击到茶杯的边缘后弹到桌上。涅斯泰兰克将强劲的十指交握,望着马利诺夫。

  该由谁来担任对克烈组织作战的统筹负责人,我们已经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审慎过滤人选,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你也在候选的名单上,但你并不是最有力的候选人,虽然你在智能和体能上的表现都极为优秀,但是能与你匹敌的同僚也不在少数。

  的确。

  马利诺夫的嘴角瞬间露出一抹不带感情的微笑。

  但是我却拥有一项令人意想不到的制胜关键是吗?

  正是如此,马利诺夫同志,你具备了一项他人绝对没有的特质,这个特质超越身为组织一员的责任感与成功的欲望,而那正是关键所在。

  你指的是复仇心吧?

  我说的是无私的热忱。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马利诺夫以为自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然而却与他所预料的相反。这会儿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莫名干燥而低沉的声音。

  关于对克烈的调查行动,我有什么权限?

  完全没有限制,同志。KGB不用说,就连民警及驻外大使馆,举凡与克烈有关的一切都在你的指挥之下,你的义务就是每周交一份报告给我。假使在我的判断下认为行动太过激烈,我也会请你留意一下。当然了,国家的紧急要求必须放在所有的课题之前。总而言之,在细节上无论有什么纠纷都不用在意,只要不让西方的谍报组织或媒体阵营知道,你想怎么做都无所谓。

  是吗?

  马利诺夫喃喃地重覆。

  想怎么做都无所谓?

  涅斯泰兰克再一次感到全身发冷,并赶紧补充了一句。

  当然是因应需要,在常识许可的范围之内。

  那当然。

  那么,你可以先回去了。

  我希望现在立刻开始工作。

  你今天还是回家休息吧!你必须在身心各方面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明天中午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马利诺夫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我知道了。

  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阖过眼吧?

  我一点儿也不困。不过既然是部长下的命令

  马利诺夫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下去了。

  啊,同志,关于你儿子的事,我会让医院尽全力治疗的,无论如何一定会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去完成任务。

  谢谢您的关照。

  马利诺夫退出室外、把门关上后,涅斯泰兰克立刻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重重地叹了口气。

  选择马利诺夫作为对克烈统一作战的指挥者是正确的吗?他的能力毫无疑问,况且也是个心神相当稳定的男人,他应该不致于做出让上司困扰的事才对。不过那股刚强的冰冷又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零下气温中的钢铁一样该怎么形容好呢?对,就是燃烧般的冰冷。

  涅斯泰兰克想到自己即将在半年后退休。虽然他在任内没有显赫的成就,但也没有在政变中因失足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反而凭着自己稳健的管理能力和精确的判断,以有为官僚的身分登上了国家保安委员会的要职。他的妻子或许称不上是美人或才女,却是个身心健康的料理高手;大儿子在新西伯利亚大学教地质学,小儿子则是莫斯科木偶剧团的舞台设计,两人的职业也几乎都不受政变的影响。于公于私,这都算得上是令人满意的人生了。

  涅斯泰兰克和妻子打算在退休后在奥德萨附近买栋小别墅,在那儿种植花草、牵狗散步、睡午觉、做日光浴等等,开始享受悠哉的晚年生活,每逢假日则与儿孙一同享受天伦之乐。

  为了涅斯泰兰克期盼中的未来,马利诺夫一定得彻底完成任务才行,要是稍有不慎,犯下致命的错误,破坏与西方的良好关系或折损苏联的威信,到时候不只是马利诺夫,涅斯泰兰克也得负连带的责任,而同僚和部下们忙着卡位,更难期待他们的支持。只要一有差错,梦想中的奥德萨别墅恐怕将如砂堡般虚幻吧!

  万一马利诺夫的行动变得不可控制,那就必须立刻加以修正。是不是应该先安排负责修正的人选?还是既然把任务交给了马利诺夫,就应该对他寄予全部的信赖?

  唉,这些事情还是等以后再决定吧!涅斯泰兰克心想。事实上,马利诺夫又还没出错,根本没必要杞人忧天。

  一按下手边的对讲机按键,立刻有女性的声音回应。

  我是涅斯泰兰克,进来收拾一下杯子。啊,顺便把今天的真理报拿过来。

  两分钟后,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前,涅斯泰兰克出神地盯着真理报的页面,大大的印刷字体映入眼帘。

  白令海峡水坝终于完成、人类宏愿的实现、苏联全体国民梦想的成果。

  接着还刊了一幅绵长的水坝白墙照片。

  真没想到时代会变成这样,涅斯泰兰克不由得感慨万分。

  记忆中,他的少年时期好像就只有战争和饥饿,那时大家常常得在阴暗的防空洞里一面躲避德军的空袭,一面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斯大林总理的怒吼,好不容易捱到战争结束,仍得在瓦砾堆中为了明天的食物而忧心。而今,苏联却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复兴了。

  德国和日本口口声声指责苏联的掠夺行为,但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又多廉洁?要是让轴心国胜利,他们的作为一定会更加残暴无道。我们苏联可是牺牲了两千万人才战胜的呀!我的三个哥哥也全都上了战场,而且无一生还。哥哥们要是知道世界上第一个太空人和这么巨大的水坝都来自于苏联,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再过个十年,西伯利亚就会像乌克兰一样温暖吗?

  涅斯泰兰克喃喃自语。他的儿子们会因此在西伯利亚的阿穆尔河或恩塞河畔,而不是在乌克兰买栋避暑别墅吗?这不过是快乐的空想罢了,然而就算只是为了这种理由,还是得期盼马利诺夫的任务能够顺利成功。

  翻开真理报的页面正准备看看足球比赛的结果时,对讲机响了。

  耶可布雷夫副议长阁下请您过去一下

  涅斯泰兰克的眉毛不安地上下移动。那正是他令人闻之丧胆的上司。

  Ⅳ

  下午二点,主治医师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会见少年的父亲马利诺夫。

  我想把这个放在儿子的枕头旁边,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

  拿出一只耳朵有缝补痕迹的小熊玩偶,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语带迟疑地开口说道。

  这只小熊是我儿子从出生到现在的玩伴,我想他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在他身边,不晓得会不会有妨碍?

  不会,当然不会有任何妨碍。请您把它放下,我也觉得这样一定会让他非常高兴。

  艾莲娜满怀同情与鼓励地说。沙夏的父亲放心地露出笑容,虽然是个带着阴郁的笑容,不过马利诺夫的境遇实在让他无法开怀地笑。

  一起到病房去吧,马利诺夫同志。

  我可以去吗?

  当然,只要别吵到病人就行了。你一定很想见见儿子一面吧?

  马利诺夫点点头。

  两人并肩离开会客室,往沙夏的病房走去。手里抱着小熊玩偶的马利诺夫远远高出艾莲娜许多。这个身材高大、仪态不凡,容貌又出众的父亲,想必是沙夏的骄傲,艾莲娜心想。

  洛斯托夫斯卡亚医师

  马利诺夫像是下了决心般地开口。

  是的,什么事?马利诺夫同志?

  我会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到医院来,就算想来也没办法。

  因为工作吗?

  对,我要到法国去。

  对克烈作战的第一步将从对皮耶鲁古留莫进行相关调查开始。马利诺夫会从巴黎的奥利机场前往苏联大使馆。至于接下来该往什么地方前进,此刻的马利诺夫还无法得知。

  保安委员会的工作真辛苦。

  你的工作应该更辛苦吧!

  那么,你预计什么时候回国呢?

  不知道,得看任务进行的状况,我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回国。

  这样啊

  所以,我儿子还请医师多多关照了。

  马利诺夫在走廊中央停下脚步,对艾莲娜如此说道。

  身为主治医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病患的,这个您倒不必再三嘱咐。

  是我多言了,你会感到不悦也是当然的,不过除了这么拜托之外,我实在不晓得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

  我并没有感到不悦,但是请您务必相信我们医疗人员的专业与热诚,更重要的是,请相信沙夏的生命力。

  沙夏的生命力

  没错,沙夏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他还是生存下来了。再说他的运气也很好,歹徒之所以放过他,想必是以为他已经死了。能够逃过杀人凶手的残害,这就证明您的儿子很幸运啊!

  马利诺夫的嘴唇周边开始泛白,手臂用力地抱住小熊玩偶。没错,沙夏原本也很有可能像他母亲一样遭到克烈的杀害。

  冰冷得让人以为是冰块融化所产生出来的汗水浸湿了马利诺夫的背,在此同时,对于克烈的深恶痛绝也开始无声无息地沸腾起来。他将视线从激动的情绪锅炉移开,向远方望去。唯有在这间医院里,他不是一个复仇者,不是国家认可的破坏工作者,而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片刻之后,马利诺夫将所有的情绪随着一口短暂的气息吐了出来,面对着艾莲娜。

  你说得完全没错,我儿子的运气真的很好,包括遇到像你这么好的主治医师。

  马利诺夫真诚地说。

  刚才我说了很多无聊的话,请你务必见谅。身为父亲的我实在有太多的悔恨,所以不知不觉就发起牢骚

  你不必太介意。

  我总是在想,等儿子大一点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就可以教他一些事了,比如说为了过更美好的生活,身为人类应该做些什么等等。不过仔细想想,这想法实在太可笑了,像我这样的人居然妄想成为别人的人生导师呢!

  这来自背后的苦涩是艾莲娜所无法体会的,因为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并非百分之百的肯定。

  苏维埃联邦国家保安委员会(KGB)的任务是巩固苏联体制与维持社会秩序,并且为了这个目的而从事各种情资活动,具体的工作内容包括杀人、窃听、拐骗、放火、胁迫、收买等等,简单地说,只要把犯罪百科里所有的项目通通列出来就是了。这些非法活动对于国家的存在而言是不可避免的防卫措施,虽然他内心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理解这个道理,但是剩下的百分之一却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并不是每个献身于情报机关的人连最后的一丝感性都会被抹煞掉。

  西方的情报员又如何呢?这个问题并非此刻才开始困扰马利诺夫的。假如身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情报员,就可以对孩子侃侃而谈自己的工作内容吗?暗杀反抗美国的他国民族主义政治家、教唆他国军队发动政变、收买报社创造出对美国有利的舆论、提供武器给反体制份子以便使该国陷入内乱状态这些事情正好与马利诺夫的工作完全相反,但是他们真的能够在餐桌上向孩子夸耀自己所做的这些事吗?

  绝不可能!就算老美因为喝了太多可乐而把脑子给喝坏了,也绝对不可能那么麻木不仁。不管再怎么以为了国家、为了世界和平为藉口而狡辩,最后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谴责,因为人类天生拥有的良知,会悄悄举发自己工作的不正当性。

  或许辞掉KGB的工作会比较好,马利诺夫痛切地如此想着。等神秘的克烈受到制裁,沙夏也恢复意识后,就转到其他职场去吧!渔业部、国际贸易部或电力部都好,虽然自己不是那些方面的政策专家,但应该可以做些整理文件之类的工作。当然了,身为KGB探员的特权也会被剥夺掉,但那也只是还原到一般民众的生活而已。除此之外,到莫斯科以外的土地上生活或许也是一种选择,在纳霍德卡有纳霍德卡的生活方式,在阿马阿塔也有阿马阿塔的生活方式,广大的苏联的国土应该到处都有容得下父子俩过平静生活的地方才是。

  但是有个问题,而且是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KGB会不会如他所愿批准他的辞职?没那么容易的。马利诺夫不得不这么想。抛弃保卫祖国的荣耀,甚至连特权都甘愿放弃,只希望做一个平凡人的心情,那些教条主义的上位者能够理解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被视为无能之辈,但若被认为意图背叛苏联体制,那么下场一定会相当凄惨。

  看来,这些事得再慎重考虑。

  想到这里的时候,沙夏的病房的门正好在马利诺夫眼前打开。在刚刚的对话、思考中,他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病床上,身上的绷带已经减少的沙夏,就像个陶器打造的玩偶一般,模样可爱却毫无生气,光滑的脸颊苍白得无半点血色,浓密的睫毛仍和事故当晚一样沉重地紧闭着,仿佛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它撑开似的。沙夏的父亲如此想着,宛如脸上重重地被挨了一拳,他深切体会到这个身上裹着夏被,只能依靠点滴来维持的小生命有多么珍贵。

  马利诺夫笨手笨脚地走到床边,又小心翼翼地、轻轻将小熊摆在持续沉睡的少年的头部旁边。

  请稍微放远一点。

  艾莲娜温柔地提醒。

  若放得太靠近,小孩在翻身的时候恐怕会有窒息的危险。

  噢

  因为粗心和无知而惭愧地点头之后,马利诺夫立刻依照艾莲娜的指示把玩偶移开。接着他伸出手掌,轻轻碰触少年的脸颊,沉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在医院大门口,乌拉基密尔马利诺夫向艾莲娜洛斯托夫斯卡亚道别。

  你不只照顾我儿子,还教导了我许多事。有你来照顾我儿子,我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为了不辜负您的信赖,我一定会更努力的,同志。

  还有一件事

  马利诺夫欲言又止。

  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你答应我。我可不可以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给你?

  打电话?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会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到医院来,所以我想一个星期打一通电话问问我儿子的情况。虽然了解情况还是什么也帮不上忙,但是我至少该为儿子做到这点。你一定觉得很困扰吧

  可是,您不是要到法国去吗?

  不管我人在法国或在南极都一样。

  断然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马利诺夫像是感到惭愧似地露出苦笑,艾莲娜则以善意的微笑予以回应。

  只要日子和时间固定的话就没问题,同志。

  那么,今天是星期二,我就每个星期二打电话来好了。星期二正午可以吗?

  莫斯科的正午?

  对,不是巴黎时间。

  好,我没有意见。那就星期二联络吧!

  非常感谢你的谅解,医师。

  说了声达斯维达涅(注:俄文再见。)之后,马利诺夫转身离开,背对着女医师走下台阶。朝着停在医院大门前的KGB公务车前进之际,他的眼里散发出激烈的光芒。

  好!开始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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