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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恐怖梦游

  一整夜中,燕长锋辗转反侧。说不清是为自己起了杀心而感到惶恐,还是苏阳的怪异言行所带来的压抑感所致。

  “等这个案件了结之后,就辞职做个普通人吧。”燕长锋低沉地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些天的惊心动魄,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个警察所肩负的沉重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人民的期望,职业的危险性,更主要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紧箍咒。见多了黑暗与血腥的场面,却要让自己保持正义与纯洁,于是内心深处始终纠缠着天使与魔鬼之间的较量,往往只能将自己拖入无间道中。

  就在燕长锋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听到苏阳起床的声音,不由心头一凉,微微睁开眼睛,暗暗观察苏阳的举动。

  窗帘将屋子困在黑夜的包围之中,燕长锋无法看清苏阳的神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他从床上爬起,姿势僵硬地朝窗户边走去。

  “难道又是梦游?”看着苏阳像木偶人一样的姿势,燕长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了手枪,掖藏进被窝里。

  苏阳丝毫未察觉燕长锋的动作,就像是一具丧失感官知觉的躯壳,木然地走到窗户边,“刷”地一把拉开窗帘。

  燕长锋只觉得眼前顿时一亮。窗外皎洁的月光如水泄地,在屋里肆意铺洒开来,映出一室的荧荧发光。光明映照在燕长锋心里,非但没有感觉到温暖,反倒想到了月圆之夜,狼人现形的传说,忍不住将被子收紧了一点。

  苏阳空洞地睁着眼睛,对着窗外叨咕了约有一分钟。燕长锋极力地支棱起耳朵,想去捕捉他的台词,无奈苏阳声音低沉,发音含混,感觉上就像是念咒语一般,一连串的字眼自燕长锋耳畔滚落开去,根本不给他拦截的机会。

  不过燕长锋终于听清了最后一句,那是混合着苏阳诡异笑容的一个高声:“你终于来了!”刹那间,一股寒流犹如黑暗旷野的飓风,铺天盖地地翻卷上来,将他的意识淹没于无尽的恐慌与战栗之中:他究竟在对谁说话,是不是把什么恐怖的物体请进了房中?

  燕长锋分明感受到有一种可怕的气息从苏阳的身上弥散开来,充斥于屋子里,如同铁爪一般扼向自己的咽喉。他松开僵硬的右手,把枪紧紧地握在手中。手枪冰冷的金属质感给了他一点安全感,让他略微找到了点自信:自己还把控得住局面。

  但这唯一剩下的安全感很快就被苏阳接下来的举动给剥夺殆尽:他从窗户边转了过来,木然的脸上却挂着个开心的笑容,那感觉,就像是死人脸上画上去的两团腮红,怪异得碜人。他身体僵硬地朝燕长锋的床头走去,一步,一步……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迅速聚拢之中,那神秘的邪恶感应,势无可挡地侵入到了燕长锋的心里,让他有一种孤羊遭遇恶狼觊觎的栖惶。

  两米,一米,半米,三十厘米,二十厘米……苏阳终于在离燕长锋还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他慢慢地伏下了身,将狰狞的面孔凑近燕长锋的脸。燕长锋闭起眼睛,假装熟睡,极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却根本控制不住心脏的怦怦乱跳。他甚至怀疑苏阳可以从被子的抖动之中,看出他的伪装。

  “咻咻咻……”苏阳以一种怪异的声音笑了起来,一声声,如同尖锐的短箭,扎进燕长锋的耳朵之中,直欲在里面剜出血来。

  燕长锋的左手几乎要将床单揉碎,才克制住自己右手的冲动,没有扣动扳机。

  苏阳恍然未觉性命悬于一线,他直起身子,缓慢地走向床尾。

  燕长锋暗自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快要虚脱开来。

  但苏阳接下来的动作,将他的心再度提到嗓眼间!由于平躺着,他看不到苏阳的举动,却可以感知得到他的手正隔着被子,搭在他的右小腿上,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苏阳口中的念词:一节……手渐渐移至右大腿上:两节……左小腿,三节……左大腿,四节……肚子与胸膛,五节……右胳膊,六节……左胳膊,七节……苏阳的手呈刀锋的形状搁在燕长锋的脖子处,口中桀桀怪笑道:八节!

  燕长锋只觉得头皮发麻,脖颈处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从苏阳掌锋中所传来的透骨冰意。那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更是僵尸的手掌!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喉咙发干,胸口涨得几乎要爆炸开来,但却不得不忍住,假装依然熟睡中。无奈心头的惊涛骇浪却是一波接连一波,几乎要将他抛离理智的边缘,这是因为他明白苏阳异常举动的含义:对他的身体进行肢解!八节,这就是他目前在苏阳眼中的形状定义!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就在燕长锋接近绝望崩溃时,苏阳的手掌动了一下,从燕长锋的脖子处撤离,但他的人头,却进一步靠近燕长锋——他用鼻子深深地嗅着燕长锋额头上传出的汗液气息。仿佛有一根铁钉随着苏阳的呼吸,契入了燕长锋的脑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腿,整个身体跟着一颤。

  苏阳止住了深呼吸的动作,像是被点住了穴一样,保持着嗅闻的姿势,一动不动。

  燕长锋心中暗叫了一声“糟糕”,赶紧假装睡觉中的翻身,将身体向右侧了过来,同时胳膊抬起,半遮住了脸。他实在受不了苏阳嗅他的动作,这让他想起电影《大化西游》里黑山老妖用鼻子从旅客的人中处吸摄精气的一幕。“他不会真的是恶魔附身吧。”燕长锋胆战心惊中,更令他焦躁不安的是:如果苏阳一口咬下来,他到底该不该开枪?

  不过还好,事态并没有沿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苏阳在保持着僵尸的姿势大概有一分钟后,回复了人的生气。他直起身子,转过去,对着窗户的方向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字眼,然后走回自己的床,一头栽了下去,不多时,就响起了呼噜声。

  燕长锋躲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量清凉的空气挤入进肺,安抚着身体的颤栗。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全身的肌肉由于过于紧张绷紧,都变得酸疼,而身上的冷汗,将整个被褥都打湿了,更要命的是握着枪的右手,僵硬得已失去知觉。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将右手掰开,把枪取了下来,关上保险,才觉得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有一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惊悸,还有庆幸。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燕长锋始终无法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去关注苏阳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次翻身,都会令自己的心跳加速。更要命的是,他感觉寒气自苏阳之前打开的窗户间一股一股地灌了进来,将房间变成了一个冰窟。即便他将被子紧裹,身体蜷缩成一团,仍难抵挡得住寒气穿透入骨髓。

  漫漫长夜终于消逝,晨曦姗姗降临于世间。当小镇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窗户上,像一个身穿橘红色的小人在屋里欢快跳动时,燕长锋的心情跟着欢呼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对光如此敏感,也从来没有这样敏锐地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心头的阴霾消散开去,僵硬的身体如遇阳的向日葵般地舒展开,燕长锋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感觉一觉睡了好长时间,但等他猛然醒来时,发现指针才指向七点半。原来才睡了两个小时而已。燕长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发现全身除了肌肉还略微酸疼外,昨晚噩梦般遭遇遗下的不适感几乎都消除了——心情是阳光的,精神是饱满的。

  燕长锋满意地跳下床,发现苏阳正站在窗外,呆呆地看着外面。顿时,所有的好心情像漏气的气球,一点一点地流失掉。

  他强打起精神,与苏阳打了声招呼,问道:“在看什么呢?”

  苏阳慌乱地转过身来,说:“没什么。随便看看而已。你醒了呀,怎样,昨晚睡得还好吗?”

  燕长锋心中暗自道:“如果哪个人昨晚遇上你那副鬼模样还能睡得好,只能说他是由猪进化而来的。”不过嘴上却说:“还好,你呢?”

  苏阳流露出疑惑的模样,“我?感觉睡得特别累。燕警官,你昨晚有没有感觉到我作出一些异样的举动,比如梦游?”

  燕长锋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告诉苏阳昨晚发生的事,否则以他现在脆弱的神经,肯定要急剧地崩溃掉,“没啥,我睡得死,没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阳困惑地说:“可我就是奇怪,昨晚睡觉时,我明明记得把这窗户关上了,怎么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它打开着呢?并且我有种感觉,它是我打开的。”

  燕长锋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说:“也许是你睡到半夜,觉得热,所以起来把它打开了呗。”

  苏阳若有所思地说:“那倒有可能。不过这就说明,我晚上还是有梦游的习惯。”

  燕长锋心道:“你哪里是有梦游的习惯,你是有梦游吓死人的习惯。”

  燕长锋进了公共的盥洗室,刷牙洗脸回来,看见苏阳端坐在床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见到燕长锋,苏阳站了起来,说:“燕警官,你确定我们今天一定得去朱素老家吗?”

  燕长锋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安排吗?”

  苏阳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说:“没有。我是觉得害怕。而且,我不觉得我们能够从朱素老家找出什么线索来。”

  燕长锋意味深长地说:“不错,我们是未必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但可以引出能够提供线索的人物。”

  苏阳一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长锋答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昨天我们向严志华要朱素档案的时候,他一脸的不情愿,而且他对我们的到来,也是一肚子的不欢迎。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苏阳眨了眨眼睛,说:“这我倒没有深想。我以为他是跟镇上的人一样害怕朱素,所以不希望看见我们的到来打扰到小镇的平静。”

  “那你以前在这里住过两年,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朱素的传闻?”

  “这……还真的没有。也许是全镇的人都怕她,所以把她变成一种忌讳吧。”

  “你别忘了,你还跟朱素在广州的邻居接触过,你发现过他们中有哪一个人对她害怕?”

  苏阳激动了起来,“对哟。那你说,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燕长锋说:“我总怀疑,小镇关于朱素的种种说法,是有人故意散布。也就是说,有人想借用朱素这个‘鬼’来从事一些不法的勾当,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盛世,严志华应该也牵涉其中。”

  苏阳呼吸紧促,说“你的意思是,朱素极有可能现在仍活着,只是被严志华藏了起来,对不?”

  燕长锋摇了摇头,说:“这是一个可能。另外一个可能是602里死去的那个人就是朱素。朱盛世之所以对她下毒手,并不是因为房子的事,而是为了杀人灭口。”

  “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坚持着要去朱素老家探个究竟,主要引出藏在朱素背后的那一个人

  “不错,但我们要小心一点,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对我们下毒手。”

  苏阳沉吟了一下,说:“如果真的可以揭开朱素身后所隐藏的秘密,我觉得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不过你怎么确定,我们进入朱素老家后,就一定会被那幕后人察觉,引起他的反应呢?”

  燕长锋悠悠道:“我猜想他们现在一定在暗中监视着我们。如果没有监视的话,那么我们就得做点动作,引起他们的注意?”

  “做什么?”

  “去镇上百姓里调查关于朱素的传言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说吗?”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警察的话,当然是不会说的,但如果我们的身份换成是记者……”

  苏阳眼前一亮,说:“我明白了。镇上的人多半保守怕事。如果被警察盘问,他们下意识地就会认为是种麻烦,想要去推脱;但如果是记者采访的话,他们会认为那是一种荣耀,就会配合许多。而对于出名的事,他们总是乐于去宣传,所以镇上来了两个记者,采访朱素案件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小镇,包括传到那一个幕后人的耳中。”

  “不错。”燕长锋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们得分一下工,你去采访镇上百姓,我去朱素家监视。我担心假如朱素还活着的话,那么我们惊扰了幕后人,会令他们采取行动,将朱素转移出去。”

  燕长锋从包里掏出一个数码相机,一个记事本,一把笔,以及一枝录音笔,递给苏阳,“知道该怎样假扮记者身份,撬开别人的嘴吧。”

  苏阳玩弄着数码相机,满意地说:“配备还真专业。有了它们,就让别人信服多了。”

  燕长锋笑着说:“我们做的工作本来与记者就有几分相似,都是寻找证据,记录真相。所以这些都是吃饭的家伙。”

  苏阳给燕长锋指点了一下去朱素家的路线,两人在招待所门口分道扬镳。

  走在青栏镇简陋的街道上,苏阳专注地扫描两边的闲散人群,寻找猎物。在他的想法中,一堆聚在一起闲嗑话的家庭妇女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她们嘴碎,容易套出话,并将“被采访”的信息传播出去,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往往对邻里长短有着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所掌握的信息也会更齐全。他唯一担心的是会遇上熟人,从而被拆穿身份。不过由于他之前身负命案,所以在青栏镇的两年中一贯深居简出,除了工厂同事外,基本上没有跟镇上的人打过交道,就算有一两个人对苏阳略有印象,恐怕也认识不出他,因为两年中苏阳容颜改变了太多,眼窝深陷,额头隐有皱纹,皮肤灰暗,至少老去了十岁。

  很快,苏阳找到了对象:在一家小杂货铺前,有四名中年妇女正坐在一起,兴致盎然地拉着家常。

  苏阳将数码相机挂在脖子上,拉了拉衣襟,走了过去,尽量装作彬彬有礼地说:“几位大姐好啊。”

  四名中年妇女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他。其中最靠近他的一名妇女问道:“你是谁啊,要做什么?”

  苏阳以手托了托数码相机,再扬起了手里的录音笔和记事本,说:“我是《南国周报》的记者。我听说你们小镇上有一面奇妙的墙,可以自动播放人像,所以过来采访。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我想请你们为我介绍一下这面墙的来历。”

  四名中年妇女一下子来了兴趣,相互交头接耳了起来,“哇,是记者哟。”“那是,《南国周报》,听说是全国有名呢。我家男人每次去省城,都要买一份带回来。”……

  苏阳趁热打铁地说:“是啊,我们《南国周报》是全国最好的报纸之一,在全国各地都有发行。如果你们可以接受采访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拍张照片,届时登在报纸上,全国人民都可以看到你们了。”

  四名中年妇女兴奋地连声说:“好啊,好啊。”

  苏阳让她们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咧嘴开笑,变换着角度,“喀嚓”“喀嚓”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

  四名中年妇女的情绪完全被挑逗起来,七舌八嘴地说:“记者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苏阳满意地看着她们盛放的笑脸,说:“好啊,那我们现在开始采访。首先,那一道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就在我们镇上原来派出所所长的家那里。”一名短发中年妇女抢着回答,还边说边站了起来,“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一起过去。”

  苏阳赶紧制止了她,说:“现在不用。我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就好。墙上出现的都些什么呢?”

  “尽是些人影,吓死人了。”

  “你们有亲眼见过吗?”

  “没有。那些人影都是在下雨天、打雷天出现,我们哪敢去看啊。不过镇里有好几个人都亲眼见到,吓得大家没事都不敢再从朱家门口经过。”

  “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一名中年妇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因为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们镇上的派出所所长他生性不良,残害死了好多人。墙上的人影都是那些死掉的人的冤魂,聚在他家准备报复。”

  另外一名妇女马上打断掉了她,“人家北京来的教授不是说了吗,那不是鬼怪,是自然现象,就跟拍电影、放电影的道理一样。”

  之前的那名中年妇女不服地反驳道:“这种说法你也信?你说电影真是那样拍的,那人家电影公司不是要竖好多的墙?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电影有在墙上播放出来的?”

  其他的两名妇女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朱所长作恶太多,才会招来那些恶鬼。”

  苏阳心中暗自好笑,却强忍住着,继续问道:“你们都说朱所长作恶太多,那他究竟做了什么恶?”

  “这……”四名中年妇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再言语。

  “没想到朱盛世在青栏镇的威势这么强悍,连他都死后几年,还没人敢说他的坏话。”苏阳一看要冷场,赶紧换了个话题,“那朱所长一家住在里面,就不怕吗?”

  气氛重新热烈了起来,“恶鬼也怕恶人呀。再说了,法律都管不了他杀人,难道真的还能靠那些鬼来制裁他?所以说,这样的世道,最苦最惨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

  “他也怕恶鬼啊,比如他就怕他老婆变成的鬼。”

  苏阳心里一动,赶忙问:“他老婆变鬼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朱所长有一个女儿,据说是他老婆跟别人私通生下的。你说像朱所长这样的恶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有奸情呢,所以就把他老婆活活给逼迫死了。本来还想再逼迫那女儿,结果他老婆变成鬼,威胁说如果他敢杀害女儿,她就杀了他,这样才保住那个小女孩的性命。”

  “什么小女孩,根本就是个妖孽。”

  终于扯到了正题。苏阳喜上眉梢,追问道:“妖孽?为什么这样说她呢?”

  四个中年妇女低声争论了起来,“谁让你乱说的,就不怕严所长他们把你抓去?”“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能大得过国家的大记者?我还不信,说点话就会犯法,那还叫社会主义国家吗?”

  苏阳赶紧附和说:“对啊。公民的言论自由是受国家宪法支持的。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你们的权力。如果别人威胁你们的话,那么他就是违法的,要受法律制裁。你们也放心好了,如果将来你们真的因为说话而受到威胁,只要你们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为你们讨个公道。”

  那一名直言的妇女眉开眼笑道:“我就说嘛,这嘴巴长在人的脸上,他们派出所怎么可以随便管呢。”

  其他的三名妇女见状,都噤声闪过一旁去,剩下那一名妇女与苏阳独自聊天。

  “大姐,你说那个妖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说不太清。不过那小孩子从小就有点不太正常,看人的眼神特别锋利,就像是可以看进你骨头里似的。”

  苏阳心头暗自设想,如果自己换成朱素那样的处境,幼小丧母,又常被父亲打骂,吃不饱,穿不暖,那么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肯定也会是冷酷无情,看别人的眼神自然也是横眉冷对。

  却听得那妇女继续说下去,“后来她不知跟谁私通,生下了个怪胎,据说长着四只眼,吓死人了,然后就被朱所长扔到井里淹死掉。从那时起,镇上就开始流传说,她被妖魔附身,所以才会生下怪物。”

  “镇上的人一直都这么说她吗?”

  “嗯,那段时间大家当面背面都叫她妖怪。她也是疯疯癫癫的,神智不清,经常跑去跳井。镇上有人说,她所附上的妖魔应该是井里的水妖,跳井是为了和他私会。不过在我看来,她是因为思念孩子而产生的幻觉。”

  苏阳由衷地说:“要是镇上的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妇女咧嘴笑了,“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可以理解当母亲的心情。哪怕生下的是一个妖怪,都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被人扔到井里淹死当然会受刺激啦。不过奇怪的是,好像井底真的有个妖怪在保护着她似的,每次不论她跳的井有多深,最后总是没事。”

  苏阳好奇地问:“那她怎么爬出来?”

  妇女说:“被人捞起来的呗。你想,镇上总共就这么几口水井,大家喝水做饭洗衣服都靠它,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拿来当澡盆来泡吧。不过每次捞上来后,她都会被朱所长痛打一顿。”

  “真可怜。”苏阳在心里感叹着。

  “这样几次后,那丫头就变得更加疯癫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才真正感觉到她的妖异。”

  “为什么这么说?”

  妇女看了看旁边三位妇女畏惧和阻拦的眼神,咽了一口唾沫,问苏阳:“你能确定我告诉你这些事后,我不会被抓去坐监狱吗?”

  苏阳一楞,说:“谁这样威胁你们的?我们可是讲究法制的社会,怎么可能因为说点话就坐监狱的呢?他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妇女舒了一口气,说:“我就说嘛,人怎么可以连话都不让说了呢,那还不是要憋死人。”她继续说道:“我刚才是不是说了,那丫头打小看人的眼神就很怪,像刀子一样?”

  苏阳点了点头,说:“你说过了。”

  “自从跳井被打过几次后,那丫头不知道哪根神经被打岔了,开始胡言乱语。先是说她的父亲,就是朱所长伙同镇上的派出所人员在卖人吃了后会抓狂的面粉,后来就更乱了,看见一个人就说,他做过亏心事,比如偷过人家的东西,跟别人的老婆有奸情等。那一段时间,闹得镇上风风雨雨的,大家都在吵,在闹,把所有的旧债都揪了出来,甚至还出过两条人命。”

  苏阳大吃一惊,问:“朱素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妇女点了点头,说:“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脑壳坏了,胡说八道,时间长了,就发现她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前些年镇上有一个妇女的好多金戒指、金耳环类的首饰被人偷了,派出所查了好久都查不出来是谁作的案,后来朱素站出来说,是那妇女的小叔子偷的。那时大家还不相信,可是那妇女的小叔子心里有鬼,吓得连夜逃跑,结果在半路上被人截住,还真从他身上搜出被偷的那些金戒指、金耳环。大家慢慢就开始信了。”

  苏阳心中的震惊真是难于形容,喃喃说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难道她有特异功能,可以看透别人的心事不成?”

  “镇上的人也觉得怪异,于是请了附近有名的黄大仙过来。黄大仙真是神人,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丫头身上有妖气,开始做法,拿出一张白纸来烧,结果烧出个乌龟模样的东西来。黄大仙说,那丫头招惹的是万年老龟修炼而成的妖精,所以会生出那一个怪胎,还有会掐算过去。因为你想想看,那乌龟都修炼了几万年,什么事没有见过,什么事会不知道?黄大仙的话一传开来,镇上的人都慌了神,求黄大仙把妖怪收去。但黄大仙说那万年老龟精道行太深,他对付不了,只能让大家躲那丫头远点,免得被她吸去精气。”

  苏阳越听越觉得离奇,问说:“你们都信黄大仙说的话?”

  “哎哟哟,那黄大仙可是有名的神人,而且那天做法的时候,我也在场,亲眼看到人家大仙从一张黄纸中烧出一只乌龟。”

  苏阳苦笑道:“这不过是个江湖小把戏罢了。那纸上面事先就用特殊的原料画好了只乌龟形状,人眼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它,等放到火上一烤,温度上升,它就出现了。所以说,以纸上显现出一只乌龟来认定朱素跟什么万年老龟精有一腿,根本就是黄大仙在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妇女睁大眼睛看着苏阳,“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你要是不信的话,我改天表演一遍给你看。”

  妇女难于置信地摇着头,“真是大记者,果然见识广,厉害。”

  苏阳无意她岔开话题,紧接着问道:“你刚才说有人威胁你们,不让你们随便讨论这些事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镇长和朱所长的命令。他们说,附在朱素身上的那只乌龟精,在未修炼成精的时候跟镇上的人结过仇怨,现在它成精了,指使朱素说三道四,为的是挑起镇上百姓的不和,让大家自相残杀,让全镇的人都死去,所以大家一定不能相信朱素说的话,否则会招来家破人亡。他们还颁布了一个命令,严禁镇上的人私下议论朱素,更不许把朱素说的话向外流传,说是怕被县里领导听到,届时整个镇都会被封锁起来,以防妖气扩散。朱所长还威胁说,谁违背这条命令,就抓谁去坐牢。后来镇上还真有几个人因为背后议论朱素,被派出所的人听到,被抓了起来,挂在梁子上痛打了一顿,随后就没有人敢再多嚼舌根子。大记者,你说派出所他们这样子乱抓人,乱打人是不是犯法的?”

  苏阳心乱如麻,随意敷衍道:“当然是违法的。”

  妇女眼前一亮,说:“那你能不能把这些都写进去啊?实不相瞒你说,当年被抓进去,挨打的就有我家男人。我就不服气镇上派出所的做法,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些年只能忍着这口气。大记者你要是可以帮我们出掉这口气,把镇上那一群王八蛋好好教训一顿的话,那我现在就给你磕头。”

  苏阳连忙止住她的下跪,“你别这样,传递民众的声音本来就是我们记者该做的。我会把你说的都写进报道里。”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再看了看四周,围拢着至少三四十名的群众,好奇地看着他的采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向妇女告辞:“我再收集点资料,到时等稿件发表了,我会给你们寄一份过来。”

  妇女双眼闪闪发光,充满喜悦,目视着苏阳朝朱素老家走去,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苏阳追赶过来,“记者,记者同志,你现在是不是要去看那一面墙?”

  苏阳点了点头,说:“是啊,怎么了呢?”

  妇女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最好是趁现在太阳正高,阳气最重的时候去,不过一定不要多逗留,更千万别呆到傍晚以后。那里傍晚开始就会闹鬼。”

  苏阳心头一颤,“闹鬼?”

  “是啊,那房子现在就是一栋鬼屋。之前那一个朱所长办案冤枉死了好多人不说,前几年镇上来了一个外地人,被鬼缠上了,竟然半夜跑进屋里,出来后说见到了一个老人。后来你猜怎样?大家进去一看,是有个老人在,不过都已经化成了一滩尸水。更吓人的是,那外地人一下子就发疯了,抡起铁锹从屋子后院里挖出一具白骨,甚至跳进井里,把那被浸死的怪胎给捞了起来。这一来,所有的鬼气冤魂都被放了出来,将镇上的一个百姓连同三个警察给杀死了。从那时起,傍晚天黑的话人经过那房子,时常会听到一些恐怖的叫声,简直把人的心都给吓掉出来。不多久,附近一带的人都吓得搬走了,现在那一片地方都成了荒地。白天人们如果结伴的话,还敢从那里经过,到了傍晚就没人敢去了,都怕遇见鬼。所以你去那里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别呆到傍晚。”

  听到自己被描绘成一个疯子,苏阳心里恼怒不已,但听到朱宅闹鬼的事,他心里顿时生出恐惧之情。怀着复杂的心情,他谢过妇女的一番好意,继续往朱素老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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