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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1

  千樫整理古义人从德国带回来的大箱子时,发现了和丈夫以往去外国带回来的感觉不同的两本书。古义人在外国,尤其在大学工作时,总喜欢买很多书。这次去柏林由于不懂德文,买的书并不多,却也托运了二十几个邮包回来。一般来说,放进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的,主要是底稿和本子、西服和衬衫、内衣、钢笔、备用眼镜等。即便有书也不过是词典之类。

  可是这次古义人将两本简装的薄书夹在西服里带了回来。

  千樫看过几本莫利斯·塞达克的书,但这两本却与自己看过的全然不同,其中一本是画册《QutsideOverThere》,另一本则是封面上印有自己熟悉的塞达克人物造型的可爱怪物的,书名为“Changelings”的非卖品小册子。这是加利福尼亚大学巴克雷分校的研究所主办的研讨会记录,除塞达克外,还印有几位学者的名字。如果这三个人中的某人是古义人的朋友,那么,一定是在柏林高等研究所重逢时送给古义人的留念吧——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千樫完全是出于好奇打开了这本画册,扉页上的图案竟然给她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再翻回来看看封面,千樫感到自己完全被这幅画给迷住了。就这样被引诱着一直看到了最后,千樫陷入了沉思。

  这样沉思了许久,最后千樫对自己说:

  “这画里叫做爱达的女孩,就是我。”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看着,从最开始那幅少女画里找到了引起自己内心深深感动的原因。少女长长连衣裙下面露出来的——应该说,整个画面都是以它为焦点的——一双赤脚。

  从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淡蓝色裙子里露出来的地方,是同样用天蓝色绸带系着的头发,白色衣领包裹的脖颈、手臂和有一条横褶的衣裙下显露出的赤脚。对这双脚的特写式手法颇有表现主义风格……

  作为少女的脚来说过于粗壮,也许是由于成熟女性的脚从少女裙子下面露出来而显得粗壮的。小腿肚的肌肉线条柔美纤细,粗壮的踝骨支撑着它。与之相连的阿基里斯腱坚韧而强健。脚趾敦实地踩在地面上,大饼似的厚厚的脚后跟使得整体具有安稳感。

  比较一下画册中其他人的脚。母亲穿着小号平底鞋,脚背纤细而白皙;婴儿的脚很小很小;从窗户逃出去的,夺走婴儿的戈布林——在词典里是小鬼变的,常对人做恶作剧的丑陋小妖精——的脚也是一双壮实的小脚。

  千樫被少女粗壮的赤脚吸引一定有其理由!千樫想要低头看自己的脚,却总是犹豫,最后她到堆积在卧室墙边那张床上的书画中去寻找。

  战前,德国导演把合作拍片时使用的莱卡相机送给了父亲。有段时期,父亲拍了很多照片,留下了两本密密麻麻贴着照片的相册。千樫把它找出来,找到少女时代自己爬到橡树或柏树上的照片。尽管这是冒险行为,少女的脸却显得很成熟。从她身边站着的吾良的模样来判断,应该是千樫五至六岁时拍的。这对于同样是表情成熟的画册上的少女的年龄起了提示作用。倒吊在乔木最下面的树杈上的自己的赤脚和画册上的少女的脚一模一样。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2

  从第一页便可知道,画册上讲述的故事是爸爸航海期间发生的。妈妈戴着帽子,裹着盖到脚面的长袍,只露出了她的左手指尖。指尖朝着从海口驶向远方的帆船无力地举着。怀里抱着婴儿——在这个场面里,不哭不闹的婴儿有个性的脸朝着这边——结实的双脚有力地踩在岩石上的爱达也在目送爸爸的帆船。

  和这母子三人相对的画面左角,有两个穿着带兜帽大衣的人,坐在回到陆地的小船里——

  他们旁边放着一个具有某种寓意的梯子——也在目送帆船远去。

  翻开下一页,画的是妈妈摘下帽子,茫然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和书里写的一样,树阴、arbor这些词对塞利达来说,与幼年时的重要记忆相连接。这是后来古义人给千樫讲解的柏林研讨会记录的画家自己的解释。

  爱达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站在离妈妈不远的地方,脸上露出困惑和失望的神情,却不失责任感。虽说是婴儿,头比爱达还要大,身长也有爱达的一半。

  那两个裹着大衣,戴着兜帽的人正搬着梯子从画面左边走过去。

  画面的构成本身唤起千樫不安的情感,尤其那条画得逼真的德国黑贝更使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条狗和画册里的故事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千樫问起这只德国狼狗,古义人才知道千樫对塞利达的画册抱有浓厚的兴趣。

  因此,古义人不仅允许千樫把本来是自己感兴趣而放进箱子带回来的这两本画册拿进卧室据为己有,还从以前寄来的书里找出与塞利达有关的书,拿到客厅里来。给千樫看了几本有关的画册,一边给她讲解里面的内容。古义人说,给幼年时的塞利达带来心理伤害的事件,好像是林德巴古夫妇的爱子被诱拐一事。这个画册就是在这个回忆的感召下画成的。在第一页上,好像自我介绍似的脸歪向这边的婴儿很像林德巴古的爱子……

  塞利达说,小时候自己在想,林德巴古夫妇家有一条德国狼狗看家,爱子还被诱拐了,那么像自己这样贫穷移民的孩子,如果被诱拐犯盯上就没法跑了。最让千樫感兴趣的应该说是绘画的手法。只有画这只狗时画家使用了超现实手法,这让她无法理解。古义人听了,新买来收入了很多有关塞达利的彩色和黑白电影照片的写真集,给千樫看了其中塞利达让德国狼狗锻炼身体的照片,还告诉她,看来模特就在画家的身边……

  不过,这本画册还有一点使千樫心动,却没告诉古义人。千樫坚信:

  “这个妈妈就是我的母亲!”

  确实,千樫的母亲就和在树阴下沉思的爱达的妈妈一样,脸上总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爸爸只是去航海,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忧虑和担心呢?画册的讲义里没有说明。但是,这幅美丽的画充分表现出这位女性患有自己也难以控制的抑郁症。

  爱达虽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却懂得在妈妈茫然坐在树下的时候,只得由自己担负起照料婴儿的任务,有困难也不向母亲求助。

  于是,事件发生了。

  爱达为了哄哭闹的婴儿,吹起了圆号。她吹得越来越投入,不再小心翼翼了。她冲着向日葵盛开的窗外使劲儿吹着,婴儿好像也听得入了迷。这时,蹬着梯子爬进最边上的窗户来的是两个裹在大衣里的黑影。

  葛布林们来了。它们带走了婴儿,把用冰做的假婴儿留了下来。受到惊吓而哭不出声来的婴儿被它们从窗户带走了,怪异的白色婴儿留在了摇篮里。

  可怜的爱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紧紧抱着——作为这画册的主题,在研讨会上讨论的——被偷换的孩子,嗫嚅着,“我是多么爱你啊!”

  爱达把自己的脸贴在戴着小黄帽的婴儿脸蛋上,抱着毫无表情的婴儿陷入了冥想。葛布林们逃走的窗户变成了远方景象投影的银幕,映出了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倾斜的帆船……

  千樫看到这一页上,爱达放圆号的窗台外面的向日葵,枝叶繁茂得出奇,似乎离得特别近。她不知道这和爱达的情感变化有什么样的呼应,只是感觉看懂了这幅画。

  爱达紧抱着婴儿跪着,似乎在表现她的悔恨,但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被偷换的孩子……千樫是这样感觉的。恐怕在吹圆号的时候,她就从内心把自己解放了吧。这和希望婴儿不存在的愿望应该是划等号的。

  千樫对这种悔恨有着切身的体会。且不说幼女时代,长成少女之后,千樫还是一副浅黑色柿子核儿似的脸庞。而吾良却是个让妹妹都羡慕的美少年。千樫抱着的婴儿就不仅仅是让她羡慕了。弟弟或妹妹要是不生出来就好了……没有他们就好了,这样想的孩子肯定是有的,就连对心理学不像吾良那样感兴趣的千樫也知道这一点。吾良不是她的弟弟,相反,侵犯哥哥权利似的出生的应该是千樫。但是千樫还不到三岁时就感觉到自己是夺取这一权利的失败者……

  爱达立刻觉察到了发生的事。用冰做的东西融化了,她呆呆地凝视着滴落到地上的水。爱达明白了葛布林来过而狂怒起来,讲义里这样写着:爱达向滴着水,渐渐缩小的东西举起了拳头,表现出了愤怒。窗户的银幕上映现出的大海汹涌澎湃,帆船触礁了,天空电闪雷鸣。

  爱达的大脚踏在地上,望着窗外那些好像朝屋里窥探的一张张脸似的朵朵向日葵,表示了她的决心。在讲义里只写到“爱达急匆匆地……”就没有了。

  千樫又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那婴儿是男孩儿,原来是个女孩儿。给肮脏的葛布林当老婆,实在是太残酷了!

  翻到下一页,爱达急匆匆干什么就清楚了。原来,她拿出了妈妈的披风。金黄色的披风好像具有某种魔力。爱达裹上这件肥大的披风,把圆号也塞进口袋,讲义上说,爱达这时犯了一个错误。

  原来,她倒着从窗户飞出去了!爱达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仰面朝天地浮在空中。

  然后,以晴朗的月夜为背景,爱达包裹在披风里,仰面朝天地飞行。婴儿被葛布林们带进遥远的海边洞穴里去。关于这一幅和下一幅画面,古义人愉快地讲解道,根据《神话、传说的构造分析》,生死的秘密隐藏在地下的黑暗之中,并不在明亮的天上。朝上面飞行是错误的。不向下面飞就无法看到秘密。

  爱达听见了爸爸的歌声。这歌声告诉她要倒转,飞往正确的地方。于是,爱达进入了葛布林的洞穴。可是那里的婴儿都长得一个模样,一个打扮。怎么才能分辨出真正的婴儿呢?

  爱达用心地吹起了圆号。婴儿们蹦跳起来。这不是轻而易举的舞蹈。刚跳一会儿它们就累了,想躺到床上去,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只要爱达不停止吹奏圆号!跳舞的婴儿们非常痛苦,但目光严厉的爱达叉开腿,毫不心软地吹下去。

  下一幅画里,葛布林们纷纷掉进冒泡的水里淹死了。完成了任务的爱达沉着地拿着圆号,低下头慈爱地望着坐在大蛋壳里,向她伸出手来的妹妹。

  该回家了。爱达抱着婴儿沿着森林边的小河走回对岸自己的小屋。在她的小屋里,莫扎特正弹奏着钢琴!

  千樫和爱达一起舒心地瞧着这个情景,同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莫扎特突然出现在河对岸,在红屋顶的人家里弹钢琴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在人生的种种局面中,都会联想起莫扎特的音乐来。可是,在抱着婴儿回家的爱达面前,仿佛张开双手挡住行人似的树枝和五只蝴蝶意味着什么呢?

  千樫深切感到这画册里讲的差不多都是自己的人生。而且,今后还要继续看下去。除了看讲义外,更要从画的细微之处来加深理解那些自己还不完全理解的朦胧的暗喻。

  千樫越看画册上描绘的奇特的爱达,越觉得像自己。自从识字到现在,五十多年来,看了无数的书,却从不曾遇到和自己这般重合的人物。千樫甚至感觉把画册放在膝盖上凝视天空时的自己,也很像坐在树下沉思的妈妈……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3

  千樫的既有才气又英俊,受到许多人喜爱的——还是孩子时就被大家敬畏般地宠爱的——哥哥,从某个时候开始变成了令人无法捉摸的、和过去迥然不同的人了。

  从那以后,吾良对于千樫来说仍然是可以信赖的、和蔼可亲的、值得自豪的哥哥。但是,千樫有时觉得哥哥并不是真正的吾良——他是第一个可以用刚刚从塞利达那儿学来的被偷换的孩子这个词准确表现的人。

  和古义人结婚后,期待着生第一个孩子时,千樫想的是——这也是读了那本画册才得到的妥当的表现。像爱达那样勇敢地行动——做一件夺回原来的吾良的事。我要代替母亲再生一个美丽的孩子。把被偷换了的,不存在了的吾良作为新的孩子生出来……

  千樫想,那时自己没有说出来,却是这样下了决心的。可是古义人在我的企图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这样一想,千樫就得不出结论了。恍然自己在眺望曾经在雾中的,现在仍在雾中的谜一样的风景。一直残留在自己内心的风景……为什么我选择了古义人作为换回吾良的新降生孩子的父亲呢?

  细想起来,古义人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是和吾良结合在一起的人。而且,似乎他总是努力去做吾良喜欢的事,成了在吾良的朋友中给自己以特别感觉的人。然而一提到和古义人结婚的事,吾良就激烈地反对。最后自己还是和古义人结婚了,但是并不清楚是什么引导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

  现在仿佛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解答。难道是以塞利达的画册为线索,才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的吗?和这个人结婚正是为了找回真正的吾良而飞到黑夜中去的。也许飞向了错误的方向,但我必须赶紧飞到窗外去。不能丢失这个人的踪迹。因为始终和漂亮的吾良在一起的是这个人。

  我记得这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和同龄的吾良去了“outsaidoverthere”外面很远的地方,经历了恐怖的事情后,于半夜三更回来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以前,吾良就一点点地在变了。但是从那天夜里之后,吾良去了无法回头的地方……

  在神秘的地方过了两三天后,吾良回来了。半夜在佛堂的院子里轻轻叫了自己几声。因为住在离佛堂不远的房子里的住持的长女还没有睡,所以我必须轻手轻脚的。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为了不出声响,千樫轻轻打开了佛堂的门,微弱的灯光从自己腋下射了出来。少女看见两个可怜的少年站在面前。看见他们那狼狈而疲倦的样子,就连小小年纪却很冷静的千樫也看不下去了。记忆虽然不如感受得那么深刻,但千樫还能想起少年们后来做了什么,自己帮他们干了些什么。两个人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也是慢吞吞的。令在旁边照料的千樫焦躁的,更多的是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为了给去后院的吾良他们照亮,千樫打开了后窗,关上了通向前院的门。她似乎理解他们要做避人耳目的事。百日红树根就像赤裸裸的动物,上面放着个石臼,还有根导水管。千樫拿来两套吾良的衣服和两条浴巾,放在不远处的外廊上。当时浴巾还很稀罕,是母亲担心战后物资匮乏,为肺结核疗养的父亲准备下来的。吾良洗澡时,不用这浴巾心里就不痛快。

  吾良只回头瞅了一眼千樫,而那位朋友却低着头,背朝着千樫。当着窗户里千樫的面,吾良脱光了上身,洗了身体。旁边站着的朋友也学着吾良的样子洗了起来。两个人用不知是什么的布使劲儿搓着干瘦的肩,瘪瘪的胸脯和脖子,以及满是褶子的圆鼓鼓的肚皮。他们手里拿的不正是他们的运动衫吗?脱下的衣服堆在脚边,夜色蒙眬中,个头相差十厘米的两个人并肩站着,就像两个脑袋尖尖的小黑鬼。他们在石臼的水里洗了头,头发湿了以后脑袋就成了这个形状。吾良不在乎地脱掉内裤,朋友也脱了。千樫当时想,大概他们已经累得忘了羞耻吧。千樫隐约看见了他们的小屁股。还看见了像婴儿的小拳头那么大的睾丸以及从腹部伸出来的手指似的****。吾良和朋友用浴巾擦干了身体,朝外廊这边走过来,穿上干净的衬衫和裤子。千樫看见他们的脸色非常吓人。她回到佛坛边上自己的床铺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她越加可怜迈着沉重脚步走进佛堂里来的那两个人了。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4

  和古义人结婚前——在松山的佛堂见到少年们之后是一段空白,自从托古义人到旧书店购买《狗熊阿布》和《布街的房屋》而开始通信的五年间——千樫只是把他作为读书人来尊敬的。并且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古义人将来会从事和读书人有关的职业。她似乎在古义人身上看到了某种读书人特有的孩子气的单纯。这导致了最终和古义人的结婚,虽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儿犹豫,但和吾良的反对却是不同的性质。而且,她对于古义人的感觉,结婚后也没有太大变化。

  吾良去世之前,她就常常感到他和作为读书人的丈夫年轻时是那么相似。古义人年轻时,读了一本新书后,就会兴奋得在餐桌上说个不停。

  下面想谈谈关于古义人敬爱的圣经学者有关《马可福音》的研究著作。如果被问及丈夫在社会中是否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千樫会保留自己的看法。然而,关于那本书,无论对里面的内容赞成与否,古义人都不会将作者的意图单纯化。古义人曾因此受到过既是一生的恩师又是媒人的六隅先生的申斥,至今还使他汗颜——尽管古义人不曾提及——好像从那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态度。

  古义人先用作者指导的研究会的新译本,朗读了想要探讨的段落之后谈了自己的看法。即抹大拉的玛利亚和雅各的玛利亚和撒罗米要去给死去的耶稣涂膏这一段。每当这个时候,平时言语谨慎的千樫就一反常态地发表见解,认为“这样翻译使妇女们的行动给人以自然的感觉。对于我们女人而言重要的人被杀了,即便被埋在山洞里,如果有这种去那里涂膏的事的话……虽说我不知道给尸体涂膏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知道。”丈夫愉快地回答。

  “反正我会鼓起勇气去的,会在去的路上和同伴聊天的。如果还觉得害怕的话,大家就会低头看着地面快走的吧?可是,谁知到了那儿一看,石头已经从坟墓上滚开了,这一段我认为是可信的。”

  “有道理,可是她们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能够体会她们心情的你,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这么说来,阿吉大哥淹死的时候,阿萨也是一个人把遗体拉上岸的,并且守在旁边,不让看热闹的人靠近。直到警察来到……”

  “有阿萨和我这样不一般的女子可以依靠,你和吾良才能够这么坚强的吧。”

  古义人没有理会千樫的讽刺,接着朗读了在坟墓中遇见天使的这一段。天使说,你们马上去加利利,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即耶稣复活的事告诉彼得。可是为什么女人们害怕得没有这么去做呢?而《马可福音》到这里就结束了,古义人解释了关于这一点作者的看法。

  古义人还说,福音书的讲义和看这本书的人的关系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一点很有趣。像自己这样职业的人会特别感兴趣。虽然并不认为小说家的想法对于福音书的解释有什么意义,但自己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无论对于讲故事的人自己,还是对于今后的读者,都是很有效果和质量的写法……

  而且这样的研究在我国很少见,作者在分析了有细微差异的方法论的基础上,逐一研究了种种学说,的确不失为一篇优秀的论文。

  古义人这样讲解时,千樫心不在焉地听着。千樫在梦想着。这些女人,从耶稣活动的初期就跟随在他的身边,她们自己也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男弟子们逃走了,但她们一直守在耶稣旁边,实在是些有胆量的女人。

  然而,这些女人得知耶稣复活而逃走,吓得不敢说话这一点,为什么就没有意义呢?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特意把没有将天使的话传达给耶稣弟子这一否定的意义,写在了福音书结尾的呢?

  如果天使说了那些话,但耶稣没有在加利利和弟子们见面,而且这是没有将天使的话传达给耶稣弟子的女人们的过失的话,就必须把她们的沉默写进福音书,被世人永远责难吧。可是,尽管女人们的沉默使天使的话等于白说了,但耶稣不是也使复活后的自己现身在弟子们面前了吗?

  千樫接下来想的是,我在那个黑夜,担心地等着两天没回家的哥哥。哥哥和朋友回来后,又为他们那可怜的样子而战栗,吓得快要晕过去了,而且没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太恐怖了……

  那仅仅是恐惧……但是,我内心至今还怀有对那个黑暗前的黎明的恐惧,这本身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它没有给予哥哥和丈夫还有我以积极的东西,但从有和没有那个黑暗的夜晚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来看,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千樫想像着两千年前,因恐惧而逃走的女人们分别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吭声的时候,复活的耶稣想要在加利利和弟子们见面的情景。女人们吓得不敢说话时,朝着以马仵斯村走去的弟子们——《路迦福音》里是听说了女人们遇见的事的人们——听了在途中遇见的同行者的话,心里火热起来。他们不知道他是耶稣,听了他的话心里火热起来。千樫想到这些弟子以及害怕得不敢说话的女人们,感到把自己纳入这些因恐惧而沉默的女人们之中,心情就安宁得多了……

  千樫又想起古义人从柏林带回来的画册使自己的心情剧烈动荡。爱达的妈妈,呆呆地坐在树下的忧郁的面容,完全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性,似乎画家是有意把她作为《马可福音》里因恐惧而沉默的女人之一来描绘似的。刚开始看这本画册时,自己就对坐在树下的母亲产生了亲切感……

  至于自己经历了恐惧的事而逃跑、沉默,是在生下畸形婴儿的时候。在产床上,我听见接生的护士“啊”地叫了一声音!后来这个声音一直清晰地回响在我幽暗的心底。有时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看见深夜回来的吾良和他的朋友时,被压抑的涌上喉咙来的声音呢。那天,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竟为自己不是躺在黑暗阴冷的佛堂里,而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感到不可思议。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5

  吾良只是为了见见古义人而来访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了。不过,他在电影界萧条时租借的旧大手的多摩川摄影棚工作时,经常到离得不远的成城学园的古义人家里来。

  千樫觉得有趣的事情之一是,古义人不喜欢别人动他的藏书,只有吾良例外,不仅可以乱动,还可以随意拿走古义人尚未及阅读的新书。而且,吾良的习惯一向是,一旦拿走后就要看个明明白白,因此不能指望书能够平安还回来。

  这一天,古义人收到了也特别吸引着千樫的《没有特性的男人》校订版的英译本,古义人解释说穆西尔①的遗稿部分是以不同于以前的方式编辑的,还说自己看到最初的翻译时,反而被“习作”“初期的习作”或“草稿”“笔记”之类的文章吸引了。甚至觉得小说的本体只是依靠这些东西而成立的作品……

  没有工夫读英文小说的吾良,研究了印有穆西尔照片的有趣封面后,望着窗外叶子刚开始发红的山茱萸和开着大红花朵的秋玫瑰。千樫想起这玫瑰居然叫“威廉·莎士比亚”,由此还想起了吾良头发还黑油油的时候的事。尽管梅子说他头发染过……

  后来吾良这么说过:

  “你第一次看《没有特性的男人》是阿光出生前后吧?我记得你曾说过,以这种写法,也许能写出以前无法表现的主题。可是你没有这样写。”

  千樫并不觉得吾良带有批评的口吻。但古义人仿佛被诘问似的说:

  “我要再好好看一下这个版本的习作和笔记部分。研究一下那个时候以这种写法才能写作的有关思考。从那以来的二十年,我一直在修炼小说的写作方法,所以这次也许能写出来了。”

  对此,吾良——千樫感觉很稀罕——迎合似的附和着说:

  “我希望你能找到这种表现形式。因为归根结底这是咱们共同的表现啊……”

  虽说后来才明白吾良是在讽刺,但千樫当时不由得插话道:

  “对于吾良来说,所谓自己的表现,就是电影吧……”

  “不,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吾良边说边凝视着窗外摇曳的秋玫瑰。

  现在吾良已经死了,千樫以古义人从柏林带回来的画册为契机,重新开始思考自己内心潜藏的东西时,古义人给她讲了与此有关的和吾良的对话。于是,千樫对古义人说道:“请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写出来。”

  “你自己不是也找到了把一直想写的东西表现出来的形式吗?你的表现形式与吾良和我的表现是完全不同的……你画成画册的话,吾良也会感兴趣的。”

  千樫没有回答。对于哥哥和自己的个性、才能的区别,从幼儿时就感觉到了。类似点可以说几乎没有。不过在绘画能力上却是相同的,有位亲友这样说过。可千樫觉得吾良的画和自己的画是完全不同的。吾良在人生终结之前赞赏了自己的绘画体裁,这只能说是个例外。再说,自己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够将对于吾良和古义人来说重要的事件画成画册。

  这话说起来又要扯远了。千樫自从和古义人结婚以后,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即丈夫是个无论问他什么都不会不给予回答的人。而自己和吾良呢——这是个很难得的共同点——比起用语言来反驳,觉得沉默更自然一些。对于丈夫一天数次提出的问题,千樫都不作回答。因为从一开始交往直到结婚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听不太懂丈夫所说的话的意思。她看见丈夫和吾良说话的时候,对丈夫的提问,吾良常常是以沉默来应对。在这种时候,古义人虽说不是每一次,但一般都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千樫虽然很担心,但也毫无办法。

  千樫自从遇见那本不可思议地使自己感觉亲切的,具有综合感召力的画册后,便对这件事开始深入思考起来,但并不认为自己有可能把它画在画册上给古义人看。同样,对于吾良的电影来说也是如此吧?

  千樫觉得自己对丈夫表现的沉默和吾良对古义人所表现的沉默或许有着共通之处——这也算是个难得的共同点。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6

  接到梅子打来的,告知吾良从大厦顶上跳下去自杀的消息——事件发生在刚入夜的时候——现在必须马上去警察局的电话时,正是深夜时分。千樫走进了古义人睡觉的书房。她知道这样会叫醒睡着的古义人,但这是结婚以来,千樫第二次在半夜走进古义人的书房。第一次是黎明时分,是去告诉他:

  “肯尼迪被暗杀了。”

  那天清晨,千樫醒来后马上听了临时新闻并兴奋起来。就连那么潇洒而才气超群的,事业成功并受到世间爱戴的人,也会被猥琐卑鄙的人一举毁灭。千樫仿佛悟到了“真谛”。她还觉得,这与吾良少年时代发生的那件事是相通的。尽管吾良会苦笑着说“你怎么把我和肯尼迪相比?”而且,千樫看到塞利达的画册时,感到这里所描写的事情自己全都知道。据说,塞利达是由于林德巴古夫妇的爱子被诱拐而受到了启发,但肯尼迪被暗杀不也同样是光明与黑暗的混杂吗?得知肯尼迪被暗杀的那天早晨,千樫觉得开始明白了现在所知道的事情的重要核心。

  那个时期,看书到深夜后,丈夫习惯于喝上半杯威士忌才入睡。当时,丈夫从毛毯里露出苍白的脸,听了千樫的话,脸色更加苍白了,什么也没说便把毛毯又蒙到了头上。千樫期待着古义人这样回答,“那么优秀的人却遭遇了最悲惨的厄运”。如果古义人当时这么说了,千樫去告诉丈夫吾良跳楼自杀的消息时,就会想起这句话,并把它说出来,于是古义人也许会像上次那样说出,“原来吾良也是这样遭厄运的人哪”,千樫这样想像着……

  围绕《马可福音》新研究的讨论的一个星期后,千樫发现古义人完全失去了那次讨论时的兴奋,脸色变得阴沉可怕。丈夫已经没有几根黑发的头抵在客厅的窗玻璃上,凝视着院子。千樫从他背后看到这非同寻常的样子,没有打扰他就回了房间。又过了快一个小时,千樫到客厅里来一看,丈夫还是那个姿势。已经进入老年期的男人一般不大会这样吧。千樫同情地想,如果古义人再上点儿岁数,只是一味地回想人生中那些令人懊悔的事就太可怜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把手指伸进他那花白的头脑里去,为他除掉令他痛苦的回忆。

  对于吾良来说也是同样的吧。假如吾良的人生中也例外地存在着悔恨的话,那么他是将经验的细节聚集成硬块来记忆的人,正如他的电影所表现的那样——吾良经常说到古义人的记忆力,如果古义人是以语言来记忆的话,吾良就是具有将情景复原的特殊才能的人——那将是多么痛苦啊。人类应该具有可以暴力性地破坏精密记录的构造体,并不特别复杂的手段……

  千樫坐在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立了两个小时之久的古义人身后,不忍多看他一眼。古义人虽然不喜欢运动,却是个喜欢活动的人。除了看书写字外,极少看见他长时间静止不动。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这时,千樫忽然发现阿光也站在丈夫身边。阿光觉得不仅父亲行为古怪,母亲也受了感染,再也憋不住了,对他们两人发话道:

  “你们到底怎么了?”

  千樫感到深深的悲戚,正像自己无法阻止吾良的自我毁灭那样,自己现在在防备古义人同样的行为上,即便和阿光相比——且不说听了爸爸的歌声,像爱达那样采取正确的行动——却什么也没有做……

  这天晚上,阿光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之后,千樫坐在丈夫工作时坐的背朝院子的扶手椅旁的沙发上。古义人把从柏林买回来的,除了书以外的惟一的东西——镶了柿色边框的黑色木板放在膝盖上写东西。不一会儿,他抬起好久没刮胡须的脸,似乎想要跟千樫说什么。每当这时都说明他陷入了深深的忧郁,因为平时他都会和千樫聊起今天看书的感想的。

  “你从来没有像今天白天那样一动不动地看过窗外吧?”

  “我知道你在观察我,可是懒得改姿势了。”古义人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

  “……你听说过蚁松这个人吧?像是给吾良捧场的,可又不太像……那家伙给我来了封信,今天,你和阿光去医院取药的时候,用特快专递寄来的……也许是普通专递吧。这大概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名记最得意的有邮递证明的最简便的形式吧。这是为写揭发文章的预备手续,即可以证明寄出了信,并肯定收到了。看来这些家伙模仿的都是同一个前辈啊。我觉得对这种提议发表看法根本没有意义。他估计到我会这么想,事先就在文章开头写了对于自己写的’郑重的‘的信,那家伙肯定会无视的,等等。

  蚁松的信是二百字稿纸的复印件。

  “……和吾良有关?”

  “没有说明是哪家杂志,只是说报道中的女性厌倦了在国外躲躲藏藏的生活而回国了,你不觉得有义务和她见个面,听她说些什么吗?等等。他还说,听许多记者说,你对于阿光这样的亲属过于呵护,对于无名的弱者却是冷漠的……”

  “我觉得你没这个义务,那女子要和你见面有什么目的吗?”

  “所以,蚁松打算以我无视他的提议为由编造故事吧。假如这位女性真有其人,这个男人是否受到她的什么托付是值得怀疑的。”

  “你就为这件事冥思苦想吗?”

  千樫这样说并没有什么用意。但是,古义人却表现出了与他的花白胡须不协调的狼狈相。

  “……我曾经跟你说过,吾良三年前在柏林电影节上见过的姑娘,如果她就是连蚁松这种男人都认为境况悲惨的女性的话,……可这是毫无根据的想像。”

  “如果你想到了的话,就不一定是毫无根据的想像了吧。和你在柏林听说的消息不是有关联吗?”

  “确实听到过传闻。可是和蚁松所说的情况不大一样。在我的回忆里,应该是另一个在吾良的录音带中出现的姑娘。我猜想她是吾良寄来的那幅画,就是你说的有年轻人在旁边看着他作画的……那个姑娘吧。录音带的内容,一听就知道它是吾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少有的开朗的证明。在他人生的最后时期,有这样的人际关系,就连咱们自己也仿佛受到了积极的鞭策……然而,蚁松信里的毒素竟然侵蚀到这里了。”

  “我曾经阻止你通过录音带和吾良通话,所以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我想听那些录音带。虽然我也知道你既然没跟我说过这件事,说明吾良只想告诉你吧。

  “如果真的是吾良人生最后经验的开朗的证明的话,我也想听一听……”

  千樫说完后,古义人竟没像往常那样作出反应。然而,千樫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看到餐厅的桌子上摆着贴有编号和内容简介标签的录音带,旁边放着的田龟也装好了电池。于是千樫推后做早餐,回到卧室。录音带有三盒,每一盒都已经倒到了应该听的地方。

  “以我这样的年龄,和你所了解的我的一贯方式,从小姑娘那里得到了有关’性的世界‘的新体验……也可以说是新认识。听我这么一说,你一定会露出复杂的表情吧。这和可怜的性倒错没有关系。这是令人惊诧的健康的’性的世界‘。我要强调的是我亲身体验了刚才所说的这样的’性的世界‘!

  “首先是,不,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接吻。是热烈的接吻。起初我想,这个姑娘也许只有过和母亲亲嘴程度的接吻吧……她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过她的进步非常之快,半天时间只是接吻,进步也是必然的。但是,她是个天生热情的接吻学习者及开创者。她运用了嘴唇所有的部分和舌头的一切用法以及口腔整体。有变化,有重复,也有新的发现。那就是牙的功能。不久,连我也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热心的接吻学习者和开创者了。我可是个负有盛名的性方面的老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只是接吻,从头到脚都被欲火燃烧着。用你的说法就是,自己的性好久没有如此’活性化‘了!我把手指伸进姑娘半张的嘴唇左角,便被唾液濡湿的闪光的牙咬住了。同时用右边的嘴唇继续接吻。我也半张着嘴,蠕动着舌头。这时姑娘突然歪过头去,脸庞红红的,就像刚运动完似的,一边笑一边说:’这可不行,太色情了!‘”

  “我猜想姑娘虽然知道这个日语词汇,却是第一次使用。然而就连这误用在内,都让人感觉那么贴切!这不是很时髦的吗?既优雅又宽大,还有些孩子气……正如六隅先生所定义的chic本来的意义。”

  “我一边接吻一边把双手伸进骑在我膝盖上的姑娘的裤子里,从腰部向臀部抚摩。没有多余脂肪的滑溜溜的小屁股,清纯如结晶体的肉感。不一会儿,我的右手滑向了平坦的腹部。花了几天时间,手指逐渐向下腹部前进。手指在敏感的部位边缘游移。她并不表现出愤怒。按照惯例,接下来便是突破这个边缘了。一旦被攻克了阵地,就夺不回去了。但是,对方决不允许手指向下方前进,以不伤害我的明快的温柔来拒绝。像测量地形似的,被划定了范围。”

  “我们拥抱着躺在沙发上。潜入裤子里的手,沿着内裤,或者从视觉形象来说,像沿着游泳衣的边缘那样从骨盆下边开始下降到了大腿根。倘若触碰到了生殖器,一定会遭到断然拒绝的。那就难以挽回了。手指小心翼翼地,就像测锤似的一直在腿的外侧确认着前进的方向,而这手指的缓慢进展又总是伴随着真切的性感。雄性的能动性只是为着接吻以及隔着裤子碰到了姑娘大腿的****的膨胀而存在。就这样一直接吻下去。”

  “姑娘十八岁生日时,我送了她一条奶黄色的柔软的连衣裙——柏林的商店货真价实,为让客人满意而充满献身精神——在生日晚宴上,姑娘穿着这连衣裙,喝了半杯索泰尔纳酒,就醺然薄醉了,一心一意地接起吻来。在沙发上,也不顾把连衣裙压出褶子,沿着大腿根迤逦前进的手指到了内衣的边缘后就迷失了方向。由于剧烈地互相摩擦着下身,姑娘漂亮的内衣皱得一塌糊涂了。手指犹豫着,想要回到原来被允许的路线上来,结果食指肚碰到了又软又厚的地方。指头感觉到这一带的皮肤有些湿润。指肚摁到的不是边缘的柔软的毛而是粗硬的毛。姑娘使劲扭动着腹部,将手指以及整个手掌赶出了大腿以外。

  “’不许破坏规则。‘姑娘大声抗议道。我的心脏为发现了姑娘已湿的内裤而激动得怦怦直跳,仅仅是接吻的情欲,竟变成了坚韧的、全身性的东西。”

  “光是接吻为什么会令人感觉如此丰富而复杂,用我自己不太喜欢的词形容,就是如此的深邃呢?听见我这样自言自语,姑娘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回答说:因为我想只靠接吻来达到高xdx潮啊!有一次我曾经对你说过’太色情了‘这句话吧?你批评我说这个词用的不合适。可是我当时快要到达’那个界限‘了,觉得难为情才那么说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激动。后来你说,这么下去我就要到高xdx潮了。我听了特别高兴,就喊了句,太棒了!

  “然后姑娘把话题又扯了回来,认真地说,因为我知道不能和你做爱,才靠着接吻来达到高xdx潮的。”

  “临回国的时候,我们仿佛有种默契似的躺到床上,我脱下了她的裤子及内裤。我只看到她下身的外观,像薄饼似的肚脐四周以及朦胧的黑丛。她说,你压到我身上来吧,像个有性经验的人那样(或者说正是由于没有性经验的缘故),姑娘还高高地抬起了腿,但没有性交。姑娘允许在她的手里射xx精,用姑娘的话说,这叫做超越性交。’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虽然没有达到高xdx潮。‘这是后来姑娘对我说的。想起和这姑娘在一起的一幕幕,可以说是我此生中仅有的充满情欲的体验。”

  “为什么自己没有和这个姑娘做爱呢?因为这姑娘长得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我和千樫长得很像,可她比妹妹还要像小时候分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能和长得像我小时候的姑娘做爱,那是很危险的。再说我已经充分体验了情欲。”

  千樫关上了田龟。阿光已经到客厅来听FM播放的吉田秀和的古典音乐节目了。他把音量放得很小,二十五年来阿光天天如此。今天是星期日。千樫觉得自己受到了录音带里吾良开朗情绪的影响,今天得好好做顿早餐。这录音带就不还古义人了,把它留在自己这儿。千樫感觉到了久违的性亢奋。

  根据吾良讲的内容,千樫确信这个姑娘不会成为被记者们称为悲惨的女性的那种人。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7

  这以后过了不到三个月,吾良那样热中谈论的姑娘来找千樫了。

  姑娘先打来了电话。这是千樫喜欢接的电话。由于吾良死后一段时间激增的素不相识的人的电话很多,千樫对电话产生了恐惧。在某种意义上,这比前几次和古义人工作有关的,来自政治左右两翼的电话攻势更加残酷。然而,听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还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就使千樫感觉到电话真是个好东西!通过流过电话线的微弱电流与

  陌生人相互连接的程序的,是能够使人安宁的东西。自己怎么竟然给忘记了呢?它具有把千樫从已经意识不到的长久的孤独感中解救出来的力量,哪怕暂时的。

  “这个号码是三年前在柏林工作的塙吾良先生告诉我的。你是千樫吧?我想跟你谈谈……我叫西玛·乌拉。”

  电话里的声音的确和最近常听的录音机里那姑娘的音质相同,没有感情起伏的、强加于人的平稳语调给人以特别良好的感觉。由于是吾良在柏林认识的女性,使千樫心里一惊,转而又被暖融融的感激包裹了。

  “请讲吧。”千樫发自内心地说。

  “……谢谢。我有个冒昧的请求。一九九七年柏林电影节时,吾良先生用国际专递寄给你的水彩画,能给我复印一张彩色的吗?吾良画这幅画时,我作为翻译兼助手一直在旁边。现在我从德国回国几天,非常希望……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希望能把这幅画的彩印带走。”

  “你说的水彩画,就是用彩色铅笔画的,或者说是把彩色铅笔弄湿了画的那幅画吧?画的是柏林的冬景……”

  “是的,吾良在科达姆……就好比柏林的银座那样的地方,发现了这种彩笔,他说可以用它去外景地画素描,就买了一套彩笔。”

  千樫仿佛看见了吾良买东西时那兴奋的十分老练的样子。

  “现在它就放在我的房间里。我马上去附近的文具店复印一张彩色的来。”

  “谢谢,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取呢?”

  “这个周末或下周都行……星期三我要去医院看母亲,下午回来。”

  “那我就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去府上。可以的话,能占用你一个小时时间就更好了……如果妨碍古义人先生工作的话,我就不进去坐了。”

  “星期六下午他和儿子去游泳,不在家。”

  千樫放下电话就去卧室拿那幅画。刚才说的那种画法,其实画起来并不简单。借这个机会,把画从古义人装的画框里拿出来时,千樫发现在画的右下角的日期旁,淡淡的,因着了色更加模糊不清的字迹并不是吾良的签名。

  “和浦岛太郎①,摄于Wallotstrasse”千樫念道。

  这样看来,由于德国女性的名字“乌拉”和日本古代的汉字名“浦”的发音相同,吾良便给姑娘起了这个浦岛太郎的绰号。吾良从年轻时就喜欢这种文字游戏。

  千樫把水彩画夹在自己用过的画夹里,骑上自行车去车站街了,顺便买些晚上吃的菜。

  浦小姐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了一点儿。把古义人和阿光送走后,千樫到院子里修剪开过了花的玫瑰。今天是梅雨季节里的晴天,阳光微弱地照着。千樫在狭小的院落中和花盆里种了一百二十种英国玫瑰。她在挪动枝长叶茂的玫瑰时,意识到吾良突然死后,一下子增加的玫瑰管理是作为自己真正想要热中的东西的替代品而存在的。

  这时,千樫看见一辆灰色小轿车灵便地停在了山茱萸和绿油油的山茶花组成的院墙外面。于是,千樫沿着院中的小径向院门走去。一位穿着飘逸的奶黄色连衣裙的姑娘——这是吾良喜欢的颜色——高高的个子,栗色头发束在脑后,正低着头,迈着安详的脚步踏上台阶。

  “坐小轿车来的?早知道我就不给你传真那份绕来绕去的地图了。很难找吧?”千樫开口问道。

  “哪里,很好找。我是浦岛。”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向千樫问好。

  浦小姐比千樫高出十厘米。如果不是穿平底运动鞋,而穿高跟鞋的话,就更显得高了。千樫刚开始和古义人交往时,吾良还不太反对,他曾说过,你们个头差不多,以后千樫可穿不了高跟鞋了。一般来说,吾良喜欢个子高的女性。

  望着层层叠叠的盆栽,浦小姐不好意思地递给千樫一把用结实的茶色纸包裹的花束。

  “这是从别人寄给我家的玫瑰花里分出来的,我不知道你家种玫瑰。”

  “不过,你看我家的花都凋谢了。”千樫接过像点心那样有着可爱条纹的粉红色玫瑰,一边去拿花瓶,一边大声说道。

  千樫回到客厅来时,看见浦小姐正凝视着古义人从吾良和千樫高中时学习绘画的老师——现在此人已成为画家——

  那里买来的,他们俩小时候画的自画像,特别是戴着贝雷帽,双手支着脸的吾良的素描。

  “你和吾良先生长得真像。”浦小姐把目光从素描移到了千樫脸上。她两眼的间距宽得有些滑稽,但很美——这也是吾良独特的嗜好。

  “小的时候不太像。吾良说,到了一定的岁数,咱们会像老夫妇那样越长越相像的。”

  千樫对沉默不语的浦小姐补充道:“吾良的水彩画的彩印放在桌上了,你看看吧。我去沏茶。”

  浦小姐和千樫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接下去谈到了画面上掉光了叶子的树是什么品种。这些树只有到了现在这个绿叶满枝的季节,才能弄清楚它们是些什么树,冬天透过这些树可以看见的湖水和对岸的楼房,现在从窗户里看不见。这样聊了一会儿,浦小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紧张地对同样紧张的千樫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被分到吾良先生身边工作是我十八岁那年冬天。我考上了汉堡大学……入学前,我想先到社会上工作一两年。于是,在柏林日德中心干些临时性工作。真是幸运,不久就被选为前来参加柏林电影节的吾良先生的助手了。作为翻译,不知道我称不称职……

  “在我来说,那期间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个笨拙的,有着一双大脚的女孩子,我感到自己像个水灵灵的姑娘那样非常幸福。”

  “我想那段时光对吾良来说也是幸福的……画这幅画的时候,你就呆在吾良身边吧?虽然是万物萧索的季节,却画得那么生机勃勃,这说明他在作画时心情很愉快。”

  浦小姐的大眼睛四周涌起了红晕。

  “父母总说我是个又笨又难看的大脚女孩,只是由于学校的偏差值高才不显眼的。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可是吾良先生却对我说,总有一天,我的长相和身高会突然变得使认识我的人都不禁笑起来那样漂亮的,他说这个’丑小鸭‘的故事是从对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子观察中得出的,并非从心理学的角度。还说,我已经开始变化了……”

  说到这儿,浦小姐眼圈红了。

  “吾良……跟我讲过这些,”千樫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虽然并不是直接听吾良说的,而是从录音机里听来的。“他还很认真地说,如果浦小姐是女权主义者,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观察本身就是歧视女性。”

  “我知道,吾良先生录音时我就在旁边。我认为他这是在教育我。”

  千樫望着这样说着低下头去的浦小姐,她脸上呈现出羞赧而又充满滑稽的洒脱的美感。两人沉默了。千樫并不认为自己想起下面这段录音有什么不妥。

  这是和成熟女性生殖器不同的更加粗犷的东西。这是个宽广而湿润的地方。即便想站在以往的经验上,说这是解剖学里的某某部位都很难。简直宽阔得不得了,湿润得一塌糊涂。这是有着健康欲望的彻底的纯洁。它是独立存在的、年轻姑娘性欲的流露。也就是说,这并不属于性交的准备过程。

  千樫和浦小姐又渐渐聊了起来。浦小姐讲起吾良给她介绍过几本把人的相貌从熊或猴子逐渐变为人脸的连环画,她说要去书店买这种书时,吾良陪她一起去了;吾良还照着浦小姐儿时的相片——差不多都是父亲给她照的,虽说自己是个笨拙的大脚孩子,但也不是没有受到家庭的关爱,这使她感到安心——画出滑稽的素描,并且画成非常活生生的那种浦小姐向往的姑娘的肖像……

  说着说着,浦小姐的表情和动作出现了异样。不像是因为心情激动,而是更加现实的……浦小姐突然站起身来说:“想借用一下厕所,虽然知道第一次来访,这样很失礼,可是有些恶心。”千樫领她去客厅边的客人用厕所,浦小姐立刻跪在便池前呕吐起来。千樫心疼地瞧着她那肌肉发达的宽宽的肩膀,为她关上了门。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8

  尽管千樫也有精神准备,但看到浦小姐回来后,像戴了面罩似的没有血色的脸,还是吃了一惊。

  “问句不该问的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四个月了。”浦小姐紧锁着眉头说。

  “是为了回娘家生孩子而回国的?”

  “不,是为了打胎才回来的。听男友说,做这种手术在日本很简单……”

  千樫看着姑娘的表情,就像是放大了的笨拙的女孩子的脸,听见从她嘴里说出这么形象生动的男人用语,又吃了一惊。

  “这男人竟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

  “他说不打算再和我保持恋人关系了,提供给我这个情报算是对我负责任了。我对这男人也无所谓。只是觉得他长得像吾良,才被他吸引的。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谈吐没什么兴趣。所以……才会一见面就做爱的。”

  “现在你打算拿掉孩子吗?”

  “不,不想拿掉了……在经汉堡回日本的飞机上,我读了登载在南德国新闻上的古义人先生的文章,是周日版的

  《SüddeutscheZeitung》杂志。于是,我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生下孩子。”

  “听古义人说,他在柏林期间写了一篇译成德文的文章。是为了好找翻译而用英文写的吧。如果你有日文原稿的话,我也想看看……”

  浦小姐拉过在机场免税店买的,为高级白领女士做广告用的,像公文包那么大的背包,从里面拿出薄薄的几页杂志剪报。

  “你看看吗?”

  “我不懂德文……”

  “我来翻译可以吗?文章里写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为了回答’为什么孩子必须去学校‘这样的问题而写的。文章写的是古义人先生小时候的经历和阿光在残障学校上学期间的事……特别是前半部分不可思议。是从战争一结束,他就每天拿着植物图鉴到森林里去,不去学校而学习树木写起的。”

  秋天,下大雨时我也到森林里去。雨越下越大,森林里到处水流成河,连小路也没有了。直到半夜也下不了山。我发起了烧,到了第三天,村里的消防队在橡树洞里发现了我,把我救下了山。

  回到家后,烧也没退,从附近镇上请来的医生说——我就像在做梦似的听见的——“这孩子没救了”,就走了。只有母亲没有放弃我,一直照料着我。一天深夜,烧得奄奄一息的我,像在被热风吹拂的梦境里似的,忽然睁开了眼睛,感觉头脑清醒了。

  现在农村已经不像从前了,那时把被褥直接铺在铺席上,我躺在褥子上。几天几夜没阖眼的母亲坐在枕头边,正瞧着我。我用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微弱声音问道:

  “妈妈,我会死吧?”

  “不会的。有我给你祈祷呢。”

  “医生说这孩子没救了,我听见了。我会死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是你死了,我就再生一个你,你就放心吧。”

  “可是,那个孩子和死去的我是不一样的孩子吧?”

  “不,是一样的。我会把你以前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新的你听。这样新的你就会用你知道的词说话,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是完全一样的。”

  我还是不完全明白,可是能安心睡觉了。从第二天开始渐渐好了起来。好得非常慢。入冬时,我自己要求去上学了。

  在教室里学习时,或在操场上打棒球时——这是战争结束时盛行的体育运动——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沉思。现在在这里的我,会不会是那个发高烧的孩子死了以后,妈妈又生的新的孩子呢?我感觉好像妈妈把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了我,就像早已存在的记忆似的,而我是继承了那个死去的孩子用过的词这样思考、讲话的吧?

  在这个教室和操场上的孩子们,难道都是听了大人讲了那些没长成大人就死了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成为他们的替身的吧?其证据就是,我们都在使用同样的词语讲话。

  而我们不正是为了使这些词语成为自己的东西而到学校来的吗?因为不仅是国语、理科和算术,就连体操也是为了继承死去的孩子的赐予所需要的!自己一个人去森林,照着植物图鉴对照眼前的树木的话,就不能替代死去的孩子,成为和那个孩子同样的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这样到学校来,大家一起学习,一起游戏的……

  大家可能会觉得我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现在成了大人的我,回想起被记忆封存已久的自己经历过的事时,感到那个冬天,自己终于病好了,怀着静静的喜悦到学校去时似乎很明白的事,其实并不太明白。

  我是希望你们这些孩子,新的孩子能够理解这一切,才讲了这些从来没有写进小说里去的回忆的。

  文章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前半部分,差不多三分之一吧……和古义人用日语写的体裁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的,”千樫深情地说,“要想以对孩子讲话的口吻写的话,古义人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的。婆婆是用森林方言对丈夫讲的,所以那一部分的语言表现就更加生动一些。

  只是这篇文章为什么会使你决心生下这个孩子呢?我虽说也能理解你,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浦小姐在读这篇文章时,戴上了男人用的那种粗边方框眼镜。她抬起头来看着千樫时的表情是理智的,已经没有了一丝悲戚的影子。从她那生动透明的皮肤下面浮现出了新鲜而积极的红晕。

  “我想要为死去的孩子再生一个孩子。把死去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所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他听……我要成为把死去的孩子讲过的话教给新孩子的母亲。”

  “你是想生个替代吾良的孩子……”

  “你一定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太傲慢了吧?”

  “不,我没那么想,”千樫真心地说,“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梅子或我都已经不能够对吾良说’再生一个你‘这样的话了。”

  浦小姐用含有纠缠或者说是挑战的尖锐眼光盯着千樫。

  “你今年没有陪同古义人先生出席哈佛大学名誉博士受聘典礼,我知道你是因为要为吾良服丧。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说着,涨红了脸的浦小姐放声大哭起来。

  千樫觉得无论是谁,在哭泣的人身边——就连在吾良死后,对着摄像机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坚强的梅子身边——都不是件舒服的事。千樫虽然不太明白去没去哈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现在的心情平稳多了。千樫对于浦小姐以完全自立的人格,为了成人的工作而发自内心哭泣的样子产生了共鸣。千樫想,这和吾良在别的场合说的话很相似,从哭泣的浦小姐那强烈压抑与丰富流露十分协调的情感之中,感受到了健康的自然性。她由于怀孕而处于被动境地,还为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努力,自己应该力所能及地去助她一臂之力。

  浦小姐停止了哭泣,冷静地对开始认真听她讲话的千樫说了下面这些话。浦小姐从柏林打电话把目前的困境告诉了父母。起初,父亲和母亲对女儿的过失是宽容的,赞成她回东京做人工流产,还提出了具体帮助的方式。他们表示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彻底解决之后,再重新回到柏林自由大学继续已经开始的研修生,然后攻读硕士学位,进而攻读博士。

  “你是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那么古义人这个冬天的讲座,你知道吧?”

  听千樫一问,浦小姐解释道:

  “我一直准备攻读经济人类学。所以和文学部离得很远。男友是日本学科的,报名参加了古义人先生的讲座。原以为先生是用日语讲,结果他觉得古义人先生的英语太难懂,就不怎么去听讲了。可是又想取得学分,就去办公室打听是否可以用日语写论文,回答说日本学生的论文要用日语以外的语言写,他很不满。后来我们分手了,不知道后来的情况……”

  浦小姐的父母是大学同学,都有着当研究者的抱负,却因为结婚过早而不得不找了工作,结果两人一生都和做学问无缘了。现在公司任职的父亲算是事业的成功者吧,而母亲则把丈夫和自己的梦想寄托在浦小姐能当大学教授上。为此,他们觉得女儿与其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不如忍受人工流产的痛苦,真能吸取这个教训的话,不就变坏事为好事了吗?浦小姐觉得父母的宽容态度是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的。

  果不其然,当浦小姐说出不做人工流产,生下孩子后带到德国去时,双亲的态度陡然一变。他们表示一个女人一边抚养孩子一边学习,是不可能有出色成绩的。在娘家生产根本就别指望,也不允许她这么回德国去。并且,他们要断绝汇款,现在所住的父亲名下的公寓,也要卖给打过交道的公司作为派驻柏林的工作人员的宿舍。总之,父母的意图是,直到浦小姐在东京顺利做完人工流产之前,不给她以任何退路。所以也不给浦小姐买回柏林的飞机票。

  千樫和浦小姐谈了三个小时,当她要走的时候,千樫没有给她彩印,而是把原画放进画框里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并请她一个星期后,和今天同一时间再来一次。还嘱咐她,在此之前不要屈服于父母施加的压力。

  只剩下千樫一人的时候,在古义人和阿光从游泳池回来之前,她打开塞达克的《OutsideOverthere》里那幅爱达为了寻找妹妹而飞到窗外去时,姿势错误的画,长时间地凝视着。千樫也必须慎重地采取正确行动了。

  莫利斯·塞达克的漫画9

  莫里斯·塞达克的画册所给予千樫感情体验的想法一直是:爱达就是我自己。千樫反复看了多遍讲义,直到全部熟记于心,还为自己进行了翻译。古义人是个一见到原稿就一定要修改的人,他用淡淡的红铅笔加添了些内容之后还给了千樫。见妻子对塞达克的关心有增无减,古义人又把研讨会的小册子和印有带着德国黑贝散步的塞达克照片的大开本《AngelsandWildThings-TheArchetypalPoeticeSendak》送给千樫。这意味着千樫可以随意在上面画红线或写字。

  千樫继续看塞达克的画册和有关他的书,以此来回想自己一生中的“故事”。日子久了,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故事”和画册里的爱达的故事虽然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却也有明显的脱节。脱节并不意味着变成了别的东西。正是由于脱节,连接两者的意义反而更加深刻了。

  古义人写的《小说的方法》中有——这本书修改成新书版,还在教育节目中连续介绍过——“包含着差异的反复”这一看法,千樫觉得这个看法很有意思。古义人认为,特别是小说故事的展开与时间进行重叠时,差异就会表现出特别的意义。

  千樫觉得,从塞达克的书和反复回想起的,而不是写出来的自己一生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相似的情况。为了更好地理解,千樫便按照具体问题进行整理。在画水彩画的素描本上,写下了塞达克在研讨会上讲的或在随笔里写的“changeling”的解说,与自己一直对吾良和阿光所抱有的“被偷换的孩子”的感受的相似处和不同处。

  1.葛布林它们来偷爱达的妹妹——为什么不偷爱达本人呢?我不应该想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不具备被它们偷的因素——留下了冰做的婴儿。爱达深感自责,非常痛苦,立刻去救妹妹,却在出发时犯了错误。她虽然裹着母亲金色的斗篷,飞出了窗外,却是倒着飞出去的。讲义和画册多么完整地描绘出了爱达的冒险和困境啊!

  2.将吾良留下的皮包里的剧本和素描一交给古义人,他就马上参照田龟里的录音,整理出了拍摄电影时的顺序,又交还给了我。

  我看了一遍之后问古义人,电影的结局有两个剧本,吾良拍摄的是哪一个?之所以没有问他哪个结局更符合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因为自己知道古义人没在现场,回答不出来。

  “既然画出这么详细的分景素描,大概吾良两个都想拍出来吧。”古义人回答说。

  我希望得到更明确的回答。但是我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沿着场景回溯。在询问古义人曾亲眼所见和了解的事情过程中,我发现对于当时吾良经历的事,丈夫至今仍有些不知道的。

  在古义人把吾良介绍给皮特后的一个星期,古义人相信自己是他们俩的介绍人,也就是说,古义人相信他不在的时候,吾良和皮特没有见过面。可是我记得吾良不在家的那两天之前,有几天吾良没去学校,而是坐电车去了CIE,在皮特工作的办公室里看过和电影有关的资料。那时,皮特劝说吾良去他毕业的加利福尼亚大学留学,将来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导演。回来时,愉快的吾良很天真地把这些告诉了千樫。

  当时,我对于吾良去美国留学深感不安。这不等于哥哥被掠到美国去了吗?

  第二天或第三天,吾良说要和皮特去兜风。我同样感到了不安。因为兜风的目的地是他的朋友生长的山沟。吾良还幽默地说,去看看那里还残留着的奇特民俗和祭奠活动。

  吾良去兜风后,两天没有回来,我非常害怕。他会不会成了山沟里暗堡的俘虏,或在什么地方上了军舰被掠到美国去了?到了第三天将近黎明时,吾良和朋友回来了,他那可怜而异样的表情实在把我给吓坏了……

  3.吾良他们逃回来之后,在那暗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吾良画的两种素描里看不明白。似乎古义人和吾良都弄不清楚。

  吾良成了电影导演后,特别是以《Dahdelion》在美国打响后,他经常去美国,还在洛杉矶设立了制片所。

  即使没有发生血腥事件,皮特也可能会因为盗窃军用装备罪(尽管是坏武器)被遣送回国的。在服刑期满后,成了普通市民的皮特一直关注着日本电影的信息,并出现在成为国际电影导演的自己面前……吾良一直在梦想着这样大团圆的结局吧?正是潜藏在这个梦想背后的险恶阴影般的噩梦,才使吾良终生困扰的。

  4.从那两个晚上以后,我渐渐感到吾良身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并且固定了下来。

  刚看到塞达克的《OotsideOverThere》扉页上的画,就触动了我,反复观看了多遍后,我认识到了几个问题。在那个黎明前的黑夜里,看到吾良回来我很高兴,同时也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因为我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吾良,而是“changeling”似的。从那以后吾良还是哥哥,这点和塞达克的书有所不同。但是,用塞达克的语言来表现自己当时感受的话,回来后的吾良身上带了外面那边的气息。并且这外面那边的气息终生伴随着吾良。

  塞达克的画册里,爱达抱着从葛布林那里解救出来的妹妹走在森林小路上,在她的前方,有一棵枝干伸展的树。在这棵树的阴影里,五只可怕的蝴蝶在飞舞。爱达的神经很紧张。

  关于这一景象的预言性,塞达克在研讨会上是这样解释的:

  “这表示爱达争取到的安宁仅仅是一瞬间,那幅画里四处充满了预示着前方有危险的声音。她能够安宁的只有极短暂的时间。”

  “真的吗?”研讨会上有人问道。塞达克进一步做了说明:

  “是这样的。那棵树眼看就要抓住她了。飞舞的五只蝴蝶意味着那里有五个葛布林。”

  吾良受到黑帮袭击时,我那么害怕,是因为——虽然当时还不知道这个说法——我感到吾良是被来自外面那边的人袭击的。古义人被不知底细的人砸伤了左脚拇趾那天,我陪他去了医院。当古义人死活也不对大夫说出真实原因时,我是否也感觉到了古义人是被来自外面那边的暴力砸伤脚的呢?这样的袭击还不只一次。

  5.对于我来说,古义人从一开始就是个有些古怪的人,然而和他结婚的原因之一,或许就是因为古义人是吾良被带到外面那边去时和他同行的惟一的人吧?

  古义人还年轻的时候,在夏威夷文学会议上认识的沃雷·索因卡①来日本时,我去听了丈夫和他的公开谈话。内容是关于索因卡的戏剧《死去之王的引路人》。古义人告诉我,这出戏剧是表现引导死了的国王去冥府的引路人的故事。

  我恍然觉得古义人是引导吾良去外面那边的引路人。吾良反对我和古义人结婚,大概也是因为不愿意让和外面那边有关系的人,介入妹妹的人生吧?

  6.阿光生下来时,后脑部有个肉瘤,就像长了另一个脑袋。可能是在生产过程中受到了挤压,满是皱纹的脸瘦长瘦长的。吾良见了说,真像个老太婆,这话惹火了我。因为我想生一个像吾良小时候那样漂亮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潜意识里是想要找回失去了的纯洁的吾良。

  见我对“changeling”产生了兴趣,古义人又给我找来好几本有关精灵或妖怪的百科事典之类的书。我看到这些书里插图上的“changeling”都是长着狡猾的老人脸的婴儿。

  当这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长到能够作曲时,我感到阿光通过音乐找回了完美的自己。在塞达克的注解中也有“当爱达穿过恐怖的森林,回到小河对岸的歌剧布景般的小屋时,莫扎特正在弹奏新曲《魔笛》。”音乐鼓舞了爱达。

  7.在吾良拍的《AQuietLife》的试映会上,听着黑暗中响起的长时间掌声,我为吾良找回了纯真的自我而高兴。然而时隔不久,吾良就从楼顶跳下去了。这是多么错误的去外面那边的方式啊!

  阿光写了大提琴、钢琴协奏曲“Gorō”悼念舅舅。我想,通过写这个乐曲,阿光使自己从不知原由的悲伤和恐怖中恢复了过来。吾良的死使古义人非常痛苦,沉溺于田龟,但是过不了多久,丈夫就会将外面那边的事真实地写出来吧。

  这样做对于丈夫来说,将会阐明作为小说家的毕生事业的真正意义吧。我从来没有对古义人说过“我爱你”这句话。这是我的性格或“少说多做”的想法使然。看见古义人花白的头抵在窗玻璃上,长久地站在那里时,我很心疼。但是无论我们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互相都不会相似起来的。我只是在注视着他自由地做完最后的工作。

  那么我会怎么样呢?我该为此做哪些准备呢?要是爱达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千樫这样思考着。并且她还知道,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说明自己有勇气接受已经决定了的回答了。

  千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后来又见过好几次面的浦小姐,并征得了她的同意。即将自己为古义人写的有关阿光的两本随笔所画的插图的稿费作为浦小姐在柏林租公寓的定金。在浦小姐去买回柏林的机票时,千樫也要买一张机票,为了去柏林照料生产后的浦小姐。

  千樫准备这样回答古义人的问话:自己决不让浦小姐的婴儿被千变万化的葛布林们偷走。还准备对他说,在古义人翻译的与作者的公开对话中引用的《死去之王的引路人》结尾的台词,已经表达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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