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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那事和痛风

  一

  几天以后,罗兹旧话重提,再度说起小写字母m和大写字母M的话题。而且,一如她以往的做法,每当就一个课题郑重而充分地陈述自己观点时,就要与《堂吉诃德》联系在一起。

  “这是桑丘·潘沙苦口劝说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堂吉诃德的那一段。不过,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促请你注意……桑丘谈到了正常与发疯之间的逆转,我读了古义人在马德里所作演讲的文稿,那是我对你产生兴趣的起因。

  “请看桑丘·潘沙的台词……在下篇的第七十四章……”

  古义人将手中的文库本翻到罗兹正大声朗读的地方。

  “哎呀,我的主人呀,”桑丘哭喊道,“请不要死去!不过呀,俺最可尊敬的主人啊,在这世上,人们干出的最为狂烈的疯狂行为,纵使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也是不会因此而被别人杀死的。但是,他本人则或因悲伤或因孤寂而很快被忧郁之手所杀害。”……

  “古义人,为什么你不把这一段读给临出事前的吾良听呢?我为此而感到遗憾。从孩童时代起,古义人就时常扮演吾良大王的丑角这个角色,在必要时为他开动丑角的智慧。五十年以来,你可一直扮演着吾良的桑丘这一角色,可为什么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却沉默不语了呢?

  “桑丘叹息的最后那部分,是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这其中的slain只是slay的过去分词,是带有古风的说法,大概也是作者半开玩笑的说法吧。而我,则要认真地进行翻译,要将其译为’被忧郁之手所杀害‘……

  “不过,古义人却不想把’被忧郁之手所杀害‘套用于吾良之死吧。前不久,与你年龄相仿的美国史学家曾写来一封信函,请你帮助写一份推荐文章。当时你说什么自己以往与吾良的病症相同,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虽然一般认为这是初入老境的忧郁,你却拒不接受。吾良并不相同,他绝对是正常的,他的死亡是反复思考之后的选择……因为,他把存放在洛杉矶办事处的钱留给了遗族……

  “不过,我一想到吾良的事,就感到slainonlybythehandsofmelancholy。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的首写字母也是m,却不是大写字母的写法。假如麻儿再次被悲惨的m所纠缠,古义人这次打算怎么办?仍然只会想起埃科的符号学吗?

  “假如你只是不知所措,不去帮助麻儿采取有效措施,那就是thegreatestmadnessthatamancanbeguiltyof!加上这个因素,现在,古义人本身不是每天早晨都在为忧郁所苦吗?千万不要把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首写字母m转换为Madness的大写字母M!”

  二

  刚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古义人曾引用中野重治的小说中的语言,写了有关“该项待续”所蕴涵的迫切性。现在回想起来,惟有吾良之死,在古义人来说才是“该项待续”,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当千让古义人看了吾良遗留下的电影拍摄计划草案时,古义人写了很长的笔记。十六七岁时的古义人与吾良共同体验过的那件事被他称之为那事,他的笔记即以此为中心。

  显然,事情缘于吾良围绕那事而展开的相关电影的构想。即便古义人本身,也只得将吾良之死视为铭刻在心底里的那事经过长期酿化之后显出来的肥肿。离自己并不遥远的那个肥肿该不会同样压迫到自己身上来吧?!

  在吾良留下的附有分镜头构图的电影剧本中,相当于那事之核心的部分被分别描绘成两种。当被千问及“他到底打算拍摄哪一个剧本”时,古义人回答说:

  “既然如此缜密地描画了分镜头构图,我想,这两个剧本吾良都打算拍摄。”

  尽管千没再说什么,古义人却感觉到了她的不满。

  第一个剧本的内容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占领期行将结束之际;策划从美军基地搞到武器的国粹主义者残余分子大黄的秘密据点里,以美少年吾良为诱饵勾引出来的美军语言学军官皮特;现在,他正和吾良一同在引入了温泉的浴场入浴;那里突然遭受大黄那些年轻弟子的袭击;赤裸着的身体被扛运到斜坡上的草丛里后,就从那里被抛出去;相同的场面一遍遍地重复着。

  若原封不动地引用剧本的原话,则是这样的语言:

  近似于野蛮的爽朗而热闹的游戏,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越发粗野了,大家向斜坡下方灌木茂盛处奔跑而去。/转瞬之间,那里便响起了粗重的大声呼叫。

  这一天,在茂盛的灌木丛的对面,那里成了年轻人屠宰宴会用小牛的场所。

  在另一个剧本中,皮特与取代吾良陪伴他的村里的少年和少女一同入浴,而洗浴完毕的吾良则独自下山往湿洼地去了。这段情景在其他场景中被描绘了出来。

  古义人若表示自己认为吾良将拍摄第一部剧本的话,千或许会认为吾良是杀害皮特的同谋。

  也算是先前会话的下文吧,罗兹这样说道:

  “我从切身体验中得知,表示忧郁的melancholy中的m,很容易转换为表示自杀的Madness中的M。虽然我并不打算将其归纳为初入老境时的忧郁,但你也不能说与其全然没有关系吧。古义人你本人,也不可能因为当时你不在现场而手上没有沾上血污。虽然你也在为那事所带来的杀人疑惑而苦恼,却也还是活了下来。

  “绝对不要从melancholy中的m跳跃到Madness中的M去!如果吾良还活着的话,他也会对现在的古义人这么说的吧。”

  三

  就在和罗兹交谈有关吾良自杀的话题前后,古义人与三岛神社的真木彦也谈了相同的话题。他当时没有意识到,进行这种谈话并不是偶然……

  古义人从不曾将罗兹所说的有关吾良自杀的话语,同真木彦所说的那些话联系起来。这是因为他了解到,在不识寺发生事故后不久就陪住到医院来的真木彦,很早以前就在关注吾良的电影及其整个生涯。

  在最初的电话里,古义人和真木彦彼此间谈得并不融洽,其后更是出了那档子事故,最终两人却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此外,在真木町的医院里忍受伤痛的那些日子,古义人在夜间一直麻烦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壶。医院里不能饮酒,又担心医生开出的催眠剂处方其后可能导致染上药瘾,对于每日夜间难以入眠的古义人来说,与真木彦进行的夜谈真是极为难得。

  “我呀,把塙吾良的电影全都看完了。不过,我并不相信过去的同班同学所说的什么’作为电影导演,他的才华已经走到尽头了‘之类像是心知肚明似的那些话。”真木彦说,“如此连续推出成功作品的人物,两年或者三年间,如果说他的事业走到了尽头,不如说他是在积极期待着下一部作品的问世。大凡才华出众的人,即便他的脸上显示出为走到尽头而苦恼的表情,在其内心里,也一定蕴藏着摆脱困境的力量和方法。

  “我根本无意对你说奉承话……”

  每当与真木彦共熬那漫漫长夜时,吾良之死便会成为彼此间的共同话题。对于这个话题,即或古义人也开始渐渐倾注热情参与讨论。对于真木彦有关该话题而提出的反问,古义人甚至会独自一直思考到翌日。

  比如,古义人这样说道:

  “这是我和吾良在松山读高中时的旧事了。我们把发生的那件事称之为那事,这也是一段难以忘却的往事。

  “那事与吾良之死有着直接关联的说法,即便对我来说,这种确信也是时有时无。不过,总之,存在着与那事有关联的东西。对于多少有些老年性忧郁的吾良……就像我常说的那样,对于’他是因为忧郁症而死‘的传说,我大不以为然,不过……他不也时常让我感觉到他对于继续活下去已经厌倦了吗?!我经常在想,发生怎样的事态,才会使得我也无法思考和分析了呢?”

  古义人这样说道,打算以此结束谈话。此时已是天近拂晓,地处真木盆地边缘的这家医院里万籁俱寂,古义人侧耳静听,觉得其中好像潜隐着“唧——唧——”耳鸣般的细微声响。

  “……古义人先生所说的那事呀,无论是性方面的恶作剧也好,或是已经构成犯罪的行为也罢,因此而铭刻在内心里的阴影是你们所共同拥有的吧?

  “有关那事的记忆引发的因素,为什么对吾良先生是致命的,而古义人先生却仍然能够活下去呢?我甚至在想,你们的性格是不是恰好相反……”

  这天夜里,好像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尚未入睡似的,古义人悄无声息地翻转着身体——其实,他无法挪动搁放在台架上的那条被石膏包裹着的腿,因此完全不可能翻转身体——的同时,继续思考被真木彦挑起的疑问。

  古义人原本就没有奢望能思考出答案并在此后安然入眠。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现在正考虑着的问题,远不是独自在黑暗中就可以求得答案的。

  (夜晚)只是一味地用这惟一的方法紧张地进行思考,(白昼)暂且不论前夜似乎业已临近的答案,就连这种持续不断的思考本身,也被自己判断为很难说是正经的行为。尽管如此,却也知道(夜晚)那种方式的思考仍会回来。

  就在如此这般地与这个思考共挨时光的过程中,现实生活的堆积则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其引往意识的背景之中。这就是大致的解决。

  还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作为自己的职业“习惯”,把该主题写入小说之中,在接受各种批评之后,这个问题也就得到了解决。不过,无论选择哪一种解决方法都需要花费时日,而且不可能将疑点一扫而光。随着岁月的流逝,古义人将会切身地感受到这一切……

  四

  拆掉石膏、丢掉丁字拐并换用手杖后,古义人收到了两个消息,虽说都与脚上的痛楚有关,其所指并不是在纳骨堂所受到的伤痛,却与那事有着悠长的关联……

  首先是定期给柏林挂电话的麻儿转来的千的口信,以及口信的附属之物。所谓附属之物,是五年前在斯德哥尔摩的卡罗林斯卡研究所附属医院开出的、尚未用完的止痛栓剂。

  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很谨慎的麻儿,似乎只对母亲说了自己请假前往四国小住、父亲的左脚出现了新的不适。看样子,她没向母亲说明致伤的真实原委。因此,千将伤痛理解为很长时间不曾发作的痛风,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来到德国,得不到照料的丈夫不注意保养而导致的发作。在卡罗林斯卡研究所附属医院取的止痛药肯定还没用完,因此,她指示麻儿将药物找出来使用。

  古义人将原本闪现出银色光亮、现在却转为铅色的子弹形糖衣胶囊放置在掌中,脑中泛起了复杂的思绪。瑞典外交部派来的陪同人员是一个豪爽的男子汉,曾和国王一同在海军服役,这次却对日本大使馆前来联系的书记官和参事官而感到生气。因此,古义人于颁奖仪式后访问早先安排好的《尼尔斯历险记》的作者故居时,便谢绝大使馆馆员陪同前往,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事后,大使馆工作人员在当地日侨的内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诉说由于日本作家获奖而引发的种种琐事。尽管已是事过境迁,古义人的决断终究还是正确的。

  这位瑞典外交官性格爽朗且有些神经质,直到收下药物的古义人在床上开始处置时,他才离开现场。因为,此前曾有一位症状相似的获奖者将栓剂口服了下去,等了很长时间后药物才开始发挥药效。

  由于栓剂迅速发挥了药效,古义人得以出席获奖演讲和颁奖仪式。不过,他在自己的生涯中所经历的这第四次痛风,却是特殊至极。

  惟有第一次痛风发作,确实是因为尿酸过度蓄积而引发的。看样子是从嘲弄那次痛风发作的杂谈记事中得到了启示,第二次以来的那些剧烈疼痛却是另有其因,是团体的残余分子对古义人曾在作品中写了关于父亲的超国家主义政治倾向以及刚刚战败时的悲惨死亡所实施的报复和警告。他们出现在东京古义人的宅院,合三人之力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后,便用一个小号铁球对准剥去了鞋袜的拇趾根,让其向目标坠落下去。

  古义人之所以没向警察报案,是因为袭击者相互间使用的语言是森林中山村的方言。而且,那两次袭击又都发生在涉及父亲的中篇小说发表后不久,因而对方的意图也就很明显了。

  斯德哥尔摩颁奖仪式前三天,古义人最终确定了用于获奖讲演的英文文本,并在此基础上修订了日文文本,然后散发给了从东京赶来的记者们。由于估计到能够原封不动地登载古义人在讲演中涉及日本战后情况那部分内容的报社不多,因此有必要极为细致地斟酌置换为日语后的语句。

  古义人和记者们走出大饭店拥挤的大堂,在面对波罗的海海湾的上下车台的顶端调整着英、日两种文本中的措辞。在这一过程中,古义人注意到一直注视着这里的三个日本人。他们远远离开这里,站在一辆挂着慕尼黑车牌且积满尘土的德国大众牌汽车前。

  文本的措辞调整结束时,报社的记者们刚刚起步返回饭店,远处那三人便看准机会往这边走来。与此同时,从那辆停放在饭店前的汽车里现身而出的日本绅士也小跑着来到身边:

  “非常对不起,由于传媒的妨碍,实在无法向您问安。”他搭讪道,“我们是皇家学术委员会会员,当然可以列席颁奖仪式。”

  古义人理解那些记者步履急促地散去,是因为他们不想与这个人物相见。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教授的家伙,曾因为在京都大学对研究生强行提出性要求而被检举揭发。

  如同事先约好似的,古义人条件反射般地往那三个正向这里走来的陌生的日本人迅速走去。转瞬之间,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中间那位眼熟的身穿竖领中山服上衣的家伙随即指示其余二人,对古义人形成了包围之势,围拢上古义人后,便沿着码头将他引向与通往旧市街的那座大桥相反的方向。码头上,停泊着的市区观光船和渡船的船尾列成一排。比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年轻且魁梧的另外两人,这时从两旁强行抱住古义人的胳膊,像是要将古义人拖拽得离地而起。

  古义人实际上已经悬垂离地,他扭过尚能转动的脑袋往后看去,发现教授正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饭店迎面台阶上向这里张望,可古义人却不想向他呼救求助。而对于那些隔着马路在饭店一侧狭窄人行道上行走的当地市民,古义人则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诉说苦境的手段。

  小头目模样的家伙往古义人膝下跪了下去。古义人低头俯瞰,只见自己的鞋袜被他以娴熟的手法脱了下去。身着竖领中山服上衣的这个家伙颈部苍老地堆积起的皱纹非常显眼,仔细一看,正是曾经两次参与袭击自己的那个人。这家伙抓住灰心丧气、一动不动的古义人那只左脚脖,使劲摁在地面上:

  “略微降下一些!”他催促着同伙。

  就在古义人感到光裸着的脚底刚刚接触到冰凉的铺路石之际,已经站起身来的那家伙手中的铁球就坠落了下来。铁球砸在早已变形为瘤子般的拇趾根上,随即被弹了起来,骨碌骨碌地向一旁滚去。古义人疼痛得呻吟出声。铁球翻滚着越过铺石路顶端的浅沟后,便滚落在两条船名分别为Vrmd和Var的轮船之间的海水中。两旁那两人哀切地发出“啊——”的惨叫,使得正从旁边路过的那位身着长大衣的文雅老妇人回头看着这里。

  两只胳膊从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古义人仰跷起灼痛的脚,瘫软在了地面上。呻吟了一阵后,他从铺路石上支起上身,仰视着枯叶落尽的老白杨。在树的斜上方,只见从饭店右侧第五层突出一间圆形的客房。那是安排给古义人一家的套间中的一个房间,阿亮正从那里俯瞰着波罗的海的海湾,同时在五线谱稿纸的上端继续谱写着题为《海》的曲子。倘若来这里察看情况的千低头看见下面道路上的异常,那就好了……

  作为紧要之事,这是古义人正在思考的惟一问题。然而,千此时正与为她出席颁奖仪式的着装而前来的女日侨商洽。瘫倒在地的古义人,最终被来到客厅凉台上吸烟的、在海军服役中练就出锐利目光的陪同人员所发现。

  五

  另外一个消息,则来自于隧道北侧一座村镇邮来的信函。古义人的父亲在世时每当喝酒,便会念叨自作的汉诗:自真木盆地,过犬寄隧道,往松山而去。现在,汉诗中提及的隧道早已进行了现代化改建。来自隧道北侧的这封信虽是一封匿名信,可信中的笔迹却很眼熟。

  第一封信函,是古义人从柏林回国那天,被夹放在专递公司送上门来的包裹之中的。祝贺回国的礼物,是一只异常强壮的活甲鱼。对方在信函中还写道:将结束一直坚持至今的、受到团体残余人员指导的活动。

  古义人浑身沾满散发着腥味的血污,与那甲鱼间的奋战,以熬制了大量甲鱼汤而告结束。然而,对方随即寄来了第二封信件。同前面那个送上门来的特快专递一样,是从松山市内以匿名形式寄出的。

  你为什么杀了“甲鱼”?对于你这种人来说,恐怕没有资格杀死“甲鱼之王”。/你那野蛮且不知羞耻的行为,只能说明你是一个不仅可以杀死甲鱼,甚至还会杀人的家伙。你不但年轻时就实际杀过人,在麻布狸穴的高级公寓楼顶上,从那人背后轻轻推上一掌的家伙,不也是你吗?!而且,你还逃脱罪责活在这世上!

  这封信函,因为不同于罗兹将进行事物性处理的那些邮件,因此被归于其他此类邮寄物品之中。罗兹之所以这样处理,是由于信封上写着“亲展”字样。对于日本的一些常规,罗兹一直规规矩矩地予以遵循。

  我们的团体业已解散,也就不好事事都抬出个人的名头。不过,我们都曾受到大黄师尊的教诲,在与长江家有着很深渊源的农场接受了教育和训练。直至修炼道场解散为止,我们从长年担任厨师且比较活跃的那个通称为大川的中国人那里,听说并且愉快地记下了古义人先生幼少年时期的往事,以及先生从松山光临农场时的逸话。那是您和后来成为塙导演的那位先生一同来这里时的事。

  现在,我们这些大黄师尊最后的门生全都过着隐居生活。但是,修炼道场的成果并没有烟消云散。收购了我们集体宿舍的经营者,把泡沫经济的崩溃视为良机,构想出确实美好的休憩之乡,计划建设别具一格的度假村设施。那里还有温泉——在先生的记忆里,还记得那温泉吧。明年春天开业之事,是对方出于对原土地所有者的情谊而通报给我们的。

  从前些日子的新闻报道中,得知先生已于故乡开始新生活。由于两地相距不远,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光临该度假村。即使对于身患小儿麻痹症的令公子,这里也安装了没有危险的浴缸。由于我们皆为毫无修养之山林野人,以至上述之文字了无趣味,惟伏请先生海涵。

  又及:

  ①笃胤,指平田笃胤(1776-1843),日本江户后期的国学者,其学说思想以神道说和古道说为中心,对江户幕府末期的思想界具有重大影响——译注。先生早先获奖之际,恰好也在瑞典国的冒牌学者在因特网主页上写道:不分时间和场所而酩酊大醉,醉卧于港口的铺路石之上,实为日本人之耻辱。只眼独臂的大黄师尊大为震怒,表示事情并非如此。他在讲话中说道,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您该不是想要回归令尊的恢弘之构想?!我们的希求终于得以实现,今后的长江古义人大概会一如笃胤①先生所作的和歌那样行动起来吧。

  连天碧海千重涛,

  望眼世界八十国,

  前仆后继广传播,

  惟有皇统是正道。

  六

  在长年练习瑜珈功和伸展体操的罗兹指导下,古义人放开身体,穿上慢步运动鞋,不断进行上下林中坡道的训练。为了配合古义人的热情,罗兹制定了一个可以看见成果的林中行走计划。

  虽说眼下正是梅雨季节高峰期,却已经连续两天没有下雨了,林中比较干燥,因此,倘若第三天也是晴和天气的话,就坚决实施那个计划。主动承担具体准备工作的真木彦,与阿亮紧挨着坐在起居室沙发上分析着电视中的天气预报。此前,一直关注中国①以及四国地区天气情况的阿亮——千去了柏林后,阿亮也在替她声援着,在广岛东洋鲤鱼队的棒球比赛日程上——正在本地报纸上确认南予的一周预报。

  ①中国,指日本的“中国地方”,包括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这五个县——译注。如此制定的森林出游计划的第一步进展顺利,古义人等人作出决定,要在这个从清晨就洒下夏日般阳光的星期天进入森林。之所以将出发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是因为真木彦需要时间来准备对古义人保密的节目——他说,这主要是为了罗兹。

  似乎与宇和岛的和灵神社有着某种关联,这地方举办的祭祀活动,是从森林里下行到山谷间的“御灵”游行。破坏人创建村子以来的传说中人物,几乎都是些惨遭横死、亡灵未能安息的角色。他们的“御灵”从森林里下到山谷中来。当、当、当!在大小皮鼓和铜锣节奏的伴随下。这时,按照惯例,预先集合在森林下方的孩子们的“御灵”就要进入神社的院子。但是,真木彦在调查旧时记录时发现,山岭与河流在各自区域内都有三岛神社。河流区域内的神社,便是庚申山上的别宫,似乎应该从这座神社位于森林高处的别宫出发。

  山上现在的别宫,是修复了一直被称为“死人之路”的铺石路遗迹最高处后,将战争时期置于国民学校的奉安殿移建到山上来的建筑物。真木彦的演出,就从这座别宫开始。虽说规模很小,却让古义人和罗兹得以从“死人之路”的另一端观看“御灵”刚刚出发的游行。

  真木彦组织的这次游行,尽管与正规祭日的规模无法相比,可他仍然领着扮演“御灵”的几个人和承担伴奏的乐师先行出发了。那里只有为从事山林工作而修筑的登山小道,将阿亮带到那样的场所是不合适的。把他托付给阿纱后,古义人和罗兹便与前来迎接的阿动出了家门。真木彦一行采用旧时的作法,从三岛神社后面沿着湿洼地进入森林并登上“死人之路”。阿动说,他们带着用以化妆的服装和乐器,上山不啻于强行军。

  古义人和罗兹乘车上行到林道最高处的岔路口,再从那里寻到一条下山往西侧去的道路,驶出了宅基地上方树林的背面。从那里开始则是宽幅约为五十厘米的古道,大家留心着不要绊上露出路面的、结满瘤子的树根,向森林深处走去。阿动理所当然地走在前面领道,同时还挂念着罗兹,或挡开灌木的枝条,或搬开倾倒的枯树,欢快而勤勉地劳作着。

  即便深入森林,罗兹仍然穿着平日里的慢跑鞋,而古义人则穿着那双连脚脖子也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非常茁实的靴子,这还是在冬季非常寒冷的普林斯顿特地订购的靴子,因此,对于此前所受的脚伤并没有感到不安。

  一进入森林,就感到地面有一些坡度,阔叶林中比较明亮,视野竟是意外良好。古义人向罗兹一一介绍那些老朋友般的高大树丛——甜槠、柯树、铁槠、光叶石楠。

  “村里人习惯于把这一带叫做原生林,其实,这里是我祖父指导那些雇来的年轻人进行’择伐‘的地方。因此,优良的树木存留了下来,林子里少见那些因早衰而细小的树、歪扭不直的树以及过了年头的树。这种’择伐‘一直持续到大约七十年前,自那以后,年轻劳力都被投入到战争之中,’择伐‘作业也就不可能继续下去了。战后,也只有砍伐用于种植香覃的砧木的专业人员进来,那些无用的植被也就蔓延开来了。”

  罗兹好像没有余裕观望四周,不过,当她来到还挂着不少花儿的山茶花丛前时,却停下脚步,入迷地观赏着。

  “古义人能够识别这里的所有树木吗?”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落叶树也已经发出了嫩叶。尤其在祖父曾经有选择地采伐过的地方,树木的种类也比较有限……由于这里向阳,到了季节,还能看到冬树莓和春兰。”

  古义人一行按预定时间到达了“死人之路”的东端。用巨石铺成的“死人之路”高及胸部,古义人他们稍稍离开道路起始处,站在长了青苔的岩石与倾倒的大树之间,打量着眼前的“死人之路”。一直延续下去的、平坦的铺路石表面上,尽管也有阳光照射,却连由幼小的果实生发的树苗也无法生存。在当地的传说中,人们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是因为宇宙人那巨大的力量。对于这种说法,孩童时代的古义人深信不疑。

  “那时,我甚至在想,由于这’死人之路‘是供宇宙人降临所用,因此作为其信号,比如在月明之夜,该不会发出白蛇般的光亮来吧……”

  “缠绕在这个构造旁的攀缘茎,好像是柠檬的叶子……再仔细一看,正开放着拧在一起的五瓣小花呢。这种纯白,或许就是古义人的想像之源吧。这小花正散发着薰衣草的馨香呢。”

  眺望过去,在“死人之路”远远的西端、苍郁的高大树丛被裁开的空间里,有一处稍稍鼓胀起的场所,那里便是原先的奉安殿了,只是比记忆中的还要小一些。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就将木片相互刮蹭一般的咯吱声响当做门扉的响动,现在,他为神明就要从神殿里现身走出而战栗不已,乐器的音响传了过来。紧接着,当、当、当!响起了三拍节奏的音乐。远远望去,一看便知是破坏人那由纸糊的大头以及支起的衣服扮成的“御灵”,接着是将叠起的被褥般的黑色包裹顶在头上、也可以说是巨大偶人般的“御灵”,相继从被打开的别宫大门里现身而出。紧接着,后者一面行走,一面将头顶上的包裹从肩头放了下去,原来,那是长及足背的黑色长发。

  “Oh,fanciful!”罗兹发出粗重的感叹。

  然后,另一组并排行走着的“御灵”和先前那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也走出了别宫大门。最初看上去,像是孩子或狗与一个成年男子纠缠在一起。这家伙的一条腿似乎有问题,他依靠那条正常的腿脚像是非常忙碌地跳跃着。古义人凝神观望着,觉得眼前的“御灵”好像与自己曾经见过的“御灵”重叠在了一起。

  这时,罗兹发出感情色彩更为浓厚的感叹,叫喊般地说道:

  “不是有过一部将阿瓦·加德纳从义和团的暴动中解救出来的电影吗?!与发挥了出色演技的吾良一模一样!”

  装扮成明治时代外务省武官的男子,直到时髦的太阳镜和军帽之间的、颦蹙起的额头,确实就是正当壮年的吾良!走在吾良独特姿态的脚边、不辞劳苦相随而来的“御灵”并不是狗。头戴船形帽、身穿占领军厚布料开衿衬衫的这个男子,一面屈腿下蹲,一面煞费苦心地跳跃着行走……

  在下一个瞬间,说不上是因为恐怖抑或愤怒,古义人大声喊叫出来,从吾良和皮特的“御灵”旁逃开,冲进茂密的灌木丛中,穿过阔叶林间稀疏的杂草缝隙,一路奔跑下去。由于林中坡地的倾斜,越发难以控制奔跑姿势,便顺势渐渐往湿洼地方向跑去,在奔跑中不断用手掌撑住树干以维持身体的平衡。然而,当他栽倒在密不透风的山白竹丛中时,就再也不能控制身体,脑袋朝下,猛地从斜面上滑落到湿洼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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