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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舞姬

  Ⅰ

  这一会是唐朝开元三年,西历七一五年。当时皇帝仍是三十一岁的年轻天子玄宗,而在一水相隔的日本,则恰好是《古事记》出现于世间的时候。

  李炎虽然一身行旅打扮,却并非是商人,真实身份为唐帝国安西都护府所属军官,年龄于这一年刚迎来二十七岁。

  安西都护府,大唐帝国设置在西部边境的强大防御军团的统帅府,任务是确保丝绸之路东西往来交易的安全,保护被称为“西域”的内部亚细亚沙漠地带的诸国,并且防御自北方或西面入侵的骑马游牧民族的攻击。

  都护府所在的位置是在天山山脉与塔克拉玛干沙漠间的龟兹地方街道,管辖区域极为广阔,因此其下又设置了四个都护府。其中之一同样是在龟兹,而另外三处都护府则分别在不毛之地葱岭地疏勒、昆仑山脉不毛区域的于阗,以及跨越过天山的北方地带碎叶。这些街道,任意一个都牵系着丝绸之路的繁荣以及周边沙漠地区都市国家与大唐的友好关系。

  这些国家最近数年,一直受到叫做“大食”的撒拉逊帝国连年侵略,而在这一年内,更是越过天山一直攻到了疏勒这块要地。

  疏勒正是都督府的所在,城墙高耸,将兵颇多,显然称不上固若金汤,也不是撒拉逊帝国轻易所能攻破,只是频繁的攻防,使得疏勒都督府所受的损害亦不轻。

  无法忽视的是心理上受到的伤害。天山之东有着号称唐帝国金城的阳池,本绝不允许外敌侵入。

  “我们一直对大唐帝国抱有极深的信赖,不敢稍有遗忘。但从今以后,势不由己,叩请体谅我们不得不降伏之心。”

  疏勒国王态度冰冷的一句话,令都督一身皆是冷汗。

  “如苏定方将军及裴守约将军这等人物安在的话,那大食国……”

  唐朝初期在西域留下勇名的武将的姓名,如今从这一句话中传出,都督却不为所动。过去的荣光只是过去,并不具有现实的意义,都督只是叫来部下李炎。

  “大食人必存报复之心,我军除了死力防守都督府别无余力,除朝廷派遣大军之外,别无他途。在此之前,唯有任命于卿。”

  命令的内容是潜入列阵于菲加那的撒拉逊军本营以刺探动静。李炎虽尚年轻,却已揽得一身勇者之名,加之擅长丝绸之路全部地域通用的粟特语,能担当此任务者除之不作第二人想。

  “一旦归还之日,必得官位荣升。莫忘肩负责任呀。”

  李炎当时的官位为校尉,将兵三百人。汉帝国时代,校尉曾是护卫御驾统兵数千的高级军官,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却让李炎感到这官位的价亦一泻千里。“与其授予官位……”年轻的校尉答道,“卑职更愿稍假时日,暂还长安。”

  听到这句话的都督,不觉怅然将目光投向远方,掠过李炎肩头,仿佛凝视着什么。年已近老的将军目光辽远而略带惆怅。对于此,李炎全然能够理解,思念都城长安者,无不放目远望,他也经常如此,毕竟,万里之遥的长安,是他们生之育之的故乡。

  “……长安使人沉醉,无论何种佳酿美酒,都不可比其万一。好了,如真能完成任务,必让你回长安。”

  ※※※

  ——倭马亚王朝撒拉逊帝国将军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率五万兵向东方远征,侵犯中国大陆西方边境,是在西历七零四年,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撒拉逊帝国,一般称呼为伊斯兰帝国或阿拉伯帝国,是由预言者穆罕默德一手造就的政教合一的国家。正如唐帝国是世界东半部分的支配者一般,撒拉逊帝国则为西方的支配者,领土横跨亚、非、欧三块大陆。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富裕的国家情况,乃至丰富的文化,都远远凌驾于尚处在黑暗时代的欧洲各国之上。咖啡、酿酒、炼金、甘蔗乃至宇宙探究学说,无一不同由撒拉逊帝国传至欧洲各国。

  古太白东方远征的策略,是由撒拉逊帝国重臣阿里·哈查吉·伊本·尤苏福所订。

  阿里·哈查吉出名的冷酷与残忍,在“一千零一夜”中都有描绘,但无论如何还不足以刻画出这个人物。他曾对原先部下的反乱军阵营发下如此惩罚之言道:“在劣马蹄下流血吧。你们的头颅要全部被砍下,而我,将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十二万叛军就这样毫无哀求余地的全部处刑。反乱平定之后,阿里·哈查吉积极建设城市道路乃至运河,巩固行政制度,野心也不满于阿拉伯半岛一地了,一心想将旧波斯帝国的疆域的东方领土扩张开来。于是,他向部下两名将军命令到: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向北征服亚细亚内陆。穆罕默德·伊伯内尔·嘎西姆从南朝朝向印度。你们的最终目的地都是中国,谁能先攻下中国,我就让他当中国全土的总督。”

  古太白和穆罕默德欣然接受了这个野心奇大的命令。

  当时,内陆亚细亚,丝绸之路一带,同时繁荣共存着诸多沙漠国家。这些国家的居民,多为赤发、蓝或绿眼珠的白色人种,信仰佛教及袄教,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各方面都与东方的唐帝国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在称作木鹿的都市组织远征军开始了野心吞象般的东进。

  首先是占领了巴干达,接着便顺序陷落拔汗那周围诸都市。

  撒拉逊人的战争自春延续至秋,冬季则的军队修养期。古太白经过数年的战争,所征服的地域着实扩大了许多,建下寺庙用以弘扬伊斯兰教,在七一二年的花剌子模攻略中,锋锐直指丝绸之路最大的都市撒马儿罕。

  撒马儿罕国王格拉克凭借坚固的城墙抵死抗击撒拉逊军,同时亦派出使者,向玄宗皇帝请求救援,作为东方国家的盟主,对于撒马儿罕这等同盟国被侵,唐帝国无论如何都得担负起救以援手的责任。而责任的实行者,就是安西都护府。

  然而,撒马儿罕的抵抗并未坚持很长时间。

  粟特地方有撒马儿罕、柘枝国、捕和国等九个沙漠国家,因国王祖先同族姓昭武,便被称为“九姓昭武氏”,人种语言风俗完全相同,属于真正的兄弟国。兄弟国的市民,怀着对古太白的憎恨而自行征集为士兵,成为撒马儿罕攻击的先阵部队。出于撒马儿罕高昂的抗战意志,即便看到再多的同族被杀,他们亦绝不会选择议和。

  古太白作为被历史记录下的名将,同时又身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占领地的统治者和异教徒的支配者,欠缺做大事者该具备的柔软性手段。他对占领地进行强行伊斯兰信仰灌输,只有从他们那进而搜刮到无数财宝,方才给这些胸中埋积怒火的被压迫者以一线生机。

  “每日每日,古太白,堆起财宝,使阿拉伯越来越富,粟特被征服,那里的人们,赤裸着被埋在了土下……”

  作出这首歌的,并非被征服地的粟特居民,而是征服者这一边的诗人。但是,受到了这样的压迫,被征服者的敌意也在一天天增长起来。在古太白看不见的脚下,慢慢播下了即将引发燎原大火的星星火种。

  ※※※

  舞台上琵琶与笛声交响不息,七位舞姬亦不知白天黑夜般的舞个不休。在宽敞酒店内的客人们感叹之声不绝,又有纷纷议论在他们嘴上流转不停。那传说之女,款款地向大家行礼,让人感到,传说仍然够不上舞姬本人。

  这女子看来年方二十,身材高挑而曲线悠然,金黄色的长发无尽奢华地垂落到腰间,白色肌肤可比天山万年不化的雪,明艳不可方物,李炎乍看之下,惊艳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是一种西域特有的舞蹈,唐人所喜欢的音律节奏感和大起大落的翩翩舞姿,无不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惯于观赏柔和舒缓的典雅之舞的人,想必无法适应那种表露无疑的热情和奔放。

  白居易,字乐天,著名的中唐诗人,对于擅舞此类舞蹈的西域美女,曾有诗尽情诵道: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会学飘飘转篷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音乐缓停,而少女仍纵舞不休。飞跃,回转,向着各个方向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一刻不曾休息,薄薄的绢衣依托在玲珑躯体之上,仿佛在强调着那摄人心魂的曲线。而围绕着娇躯的数条长长缎带,也如同彩霞一般滑落至地面。

  迅捷的舞姿在一连串展放之后,又蓦然静止为幽雅绮丽的柔和仪礼,似这般以人类肉体表现出的至上之美,怎能让观客不深深陶醉呢。

  而在李炎心中,却自有一股其他客人所无的情感,慢慢成长了起来,似乎憧憬,似乎感动,只想把那双纤纤手掌握住,恣意的抚弄。这不单单是浮起的欲望,同时亦是心中埋藏已久的东西,不可遏止地完全脱逃了出来。如同久旱苦饥的李炎,匆忙寻找着老人的所在。

  “那女子名叫?”

  “莎诺比娅。”老人的回答间有微微笑意,以前传说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西方女王(阿拉伯人称台得木尔的宰巴伊),只是她的容姿之美,实已超过了名字许多。

  “莎诺比娅……”

  李炎一切注意力全放在了那舞台之上,当然也就无法觉察到看向他的暧昧的目光与表情。年轻客人叫来的酒菜丝毫未碰,一点一点地落入店主人自己的口中……

  莎诺比娅的住处是一间土屋,灯火昏暗如半败的花。仆从是一将近十岁的粟特少年,面无表情地抱着监子琵琶站于一边。

  “这里可是莎诺比娅的家吗?”

  洞开的窗户传入李炎尚未平息的声息,少年转过头来,目光呆滞得近乎一无内容。

  “干吗,找莎诺比娅有事吗?”

  “正是。”

  “是心被夺走了吧。”

  少年的话语从不假思索一般,仿佛见惯了这种情形。对此,李炎唯有苦笑。

  “别无他意,只是这样的美女,还是平生首见。”

  “是吗,见到她的男人都这般说。”少年的语气中无可避免的夹杂了几分骄傲,“至今尚无例外。”

  “好了,如果不忙的话,可否容我打扰片刻?”

  “那是什么……”

  李炎闻言从胸前取出一个小袋子,故意地只在少年面前将口打开一半。

  “不想要石蜜吗?”

  袋口慢慢打开之后,冰糖隐隐发光,少年眼中也骤然亮了几分。

  “不管说什么,先得去找一下。”

  在原则与贪欲之间斗争片刻,终于被引向了一条不由自主的方向。

  “如果不答应的话,那时该怎么办……”

  “不管结果如何,这袋石蜜都是你的。”

  少年走向内屋,片刻之后又退了出来,探头出来。

  “怎么,不能同意吗?”

  “没什么问题,答应见面了,不过不管做什么,都只限今天……”

  “知道了,喏,这个拿去。”

  递去石蜜口袋后,李炎跟随少年进入。

  那女子的房间竟然意外的朴素。唐草纹路的床单和淡绿色的墙布,将屋内渲染得一片柔和,静静站立于房间中央的少女,微笑着看向恭敬异常的来客。

  “欢迎来到这里,中国的贵客人。”

  “如此深夜前来打扰,甚感不安。然而总是想见上一面。”

  “那个孩子一般是不会将外人带进来的。”

  “使用贿赂的话,对粟特人就算是小孩也一样会起作用。”

  “金钱?”

  “是一个装石蜜的袋子。”

  女子笑了,发出轻轻的笑声。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贿赂了,中国来访的客人,果然精于打算盘。”

  李炎轻舒眉头。本是为了追求这女子而来,结果不费多少周折,这却令李炎有了些许困惑。他并非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在长安,也一直放荡而无收敛的生活,但作为军人来到西域之后,与女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骆驼,却更有其可用之处。他亦渐渐染成了如此放言的恶癖。但目前这奇妙无方的女子,却有些不似该混迹于酒肆之间的脂粉女子了。叫做莎诺比娅的女子毫不害羞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眼瞳呀,李炎感受到脉脉眼波,不由如此想到。

  出生在世界最大都市,现今住于西域之地的他,看惯了兰色和绿色的眼睛,但面前这双眼瞳,于晶莹的碧绿之中,却仿佛落了些金黄的粉质,说不尽的华美与神秘,葱岭深谷之中,出产一种或金或蓝的宝玉,光泽之幽如湛美,正与这风情和美目相似。

  在这双瞳孔之中仿佛流曳着隐隐闪动的光辉,无声无息地将李炎包了起来。

  在这薄薄的阴影之中,干燥温暖的空气,静谧而舒适地抚着肌肤。

  李炎横在床榻之上的手腕,轻轻触及的是暗香所生的柔美躯体。如此珍贵的宝物此刻便在怀中,这般是距离,这般的情致,几令李炎不可相信。如此少年,本非轻易就会陶醉于自己幸运之中的男子,但目前所得的幸运,却化成单纯而巨大的喜悦,一举倾覆过他心中,令他不由声音轻颤地问身边的妙物。

  “为何,会将我如此拥抱?”

  即皇帝后宫,也无如此佳丽吧。李炎不由遐想道,如能长拥这可以倾国的美姬,如他这般守卫边境的一介武人,即将军荣名,亦不屑一顾。

  而女子却轻轻开口。

  “妾想抱的并非是你,而是遥远的长安呀。”

  “……”

  “刚见到你时,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长安的光景,是如此清晰。城墙、运河、弯柳、树木、围观牡丹的人们……亲见一般,只是想把它怀抱。”

  “长安正是我的故乡,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以上。”

  “真是令人向往哪。”

  “……是啊,正是如此,它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无限向往。”

  著名诗人骆宾王曾对长安的奢华繁荣作出一番尽情歌咏:

  “山河千里国,城阙几重门。

  不觑皇居长,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涵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廛,八分水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秋……”

  长安,并不只是唐国的首都,而是东亚细亚世界全体的首都。璀璨文化与文明的源头,引起多少人憧憬的盛世宝地。

  “那么,因为是生于长安的男子,才能够接纳我吗?”

  “恩,是这样想的,在了解你之前……但现在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甘美柔和的语声,如羽毛般在李炎心上撞起了微妙的波纹。安西都护府的年轻勇者,听在耳中的皆是少女轻柔的声息,而心中如涌起绵绵不休的和煦春风。

  这样也好,与这少女一同沉缅在望向长安的同一视线中,时时回应心中之声。

  “想听一听长安的事吗?”

  “恩,想听呀。”

  “好啊,那就容我慢慢讲来。”

  李炎将对长安京都所知的一切都从唇间释放了出来。这不仅仅是她渴慕的盼望,同时也是自己遏止不住的忆念。就这样说着,曾经淡忘的记忆,却一点一点地变浓郁了起来。

  从遥远的江南之地,经过无数的山川运河,到达的船群帆影正起落不休。自正午直到日落时分,东西两个市场人声鼎沸。揉着粟特语高声叫卖的是胡服商人,骑坐白马在城中城中巡回的是金吾卫官。夜晚绽放着平康访门户的灯光。长安市街东西两头引流相竟的是名歌姬婉婉歌声。印度人的神奇魔术吸引了路人目光,而穿着男装的宫廷丽人骑马出猎,令人目光为之凝注而久久不肯移开。一至元宵,全城更是到处灯火烟花,亮出百万的光明,亮出百万的华彩……

  说得有些累了的李炎,稍稍闭嘴片刻。再度张开嘴来,却换了一番语调。

  “其实,我先前只不过想从你身边探出古太白的消息。但现已作罢,真正认识你之后,我不再愿如此作为。”

  深碧而间金黄的眼光静静侧在男子脸上。

  “是因为厌恶妾曾被古太白抱过吗?”

  “只是限于古太白一人。”李炎的心与身体,都因这个名字而发出激动的热量。“做我的妻子吧,为我生儿育女。”

  “过去之事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我从长安到西域也曾与几个女子有染。不过……”

  轻轻将手掌放于那洁白肩上,一种凉凉的好似抚摸瓷器般的触感,引发出无尽爱意。“不会再抱其他女子,除了你之外,余下的生涯,只要有你在,就一生都已足够。”

  女子将自己柔美之颜靠上李炎肩头。金黄色的长发如海波,将李炎深深地埋入层起不休的感动中。

  少女柔声仿若轻唱。

  “能有一天,把我带到长安去吗?”

  “恩。”

  女子手腕用力搂抱着,激动之声幽然,而李炎亦尽情拥抱。

  “一定和你同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只要完成这个使命,就离开疏勒,和你一块去向长安。到来年,春光明媚之时就能到达……”

  Ⅱ

  长安有着许多色彩绚丽的街道。渭水流经,滋润出丰沃的绿野,静躺于淡紫阳光下的是秦岭群山。春天时分自油菜花开始,桃花、蔷薇、海棠、兰花各种花竟相盛开,争乱出一团杂锦。当夏季临近,却正是桐花得意之时,麦叶青秀,柳叶的白色果实随风舞动飘落于家家户户门前,正是吹起一城风华的柳絮:当牡丹在都城含笑怒放之时,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漫步于花海之中,一身被空气中的花香漂染。

  和这些比起来……

  西域就是一个单调无趋的世界了,像是平庸画工的未曾熟练的作品。天空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片瓦青,山岩朱砂一般,而砂土则是将灰色与褐色随意地涂抹在地面之上,没有章法亦无生气。

  “那白色的物体在空中飘舞我也见过,难道不是雪吗……”

  “是柳絮。”李炎将少女的手掌放在胸前,随后又将自己温暖的手重叠了上去。“当我在长安之时,也希望能时时见到,但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出现在长安的,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方得一睹。而你,也将会亲跟看到。”

  言语之际,李炎却暗暗惊讶了起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对长安如此割舍不下,不由心中暗叹。这一时刻,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天真无谋,在瑰宝一般的事物面前单纯得像是无知。

  女子站起,轻轻将窗推开。

  窗外夜空澄静,如同深邃的水潭,星光却频闪不休,现出长安不曾有的苍茫来。

  “那颗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指向南天一角,男子目光朝那儿放去。

  “是北落师门。”

  恒星fomalhaut南鱼座a,自古以来,汉民族就以这个名宇称呼它。

  “就算是同样一颗星,随着国家的不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称呼呀。”

  少女朝向星座,脸颊半边被星光漂染成一片幽蓝,而那金蓝的眼眸也仿佛泻落一池淡淡的银辉。

  “如果探访古太白将军所在,妾愿助微薄之力。”

  “是要相助与我吗?”

  “正是。只是有一件。”

  “不用说我也明白。据说,古太白有征服大唐全土的野心……”李炎连连苦笑,仿佛有干燥的风吹起心中一角的冰寒来。“正像这个所说的,时运不顺,万一你所憧憬的长安落入了那个家伙的手中,一切就困难了”。

  女子静静地微笑着,既未否定,又未肯定,没有一个正面的回答。

  “告诉你吧。古太白军力很强,但是,士兵们心中却自有一个心思。以前或许尚有动摇,现在则是基本坚定了下来。”

  “怎么说?”

  李炎现出极大的兴趣,莎诺比娅便作详细说明。

  撒拉逊军中的核心,由阿拉伯人组成,但也有埃及、波斯这些被征服国的兵丁。这些国家,有着足以引为自傲的历史和文化传统,阿拉伯的崛起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管怎么说,被古太白强迫参加撒拉逊军的西域诸国士兵,对古太白无比憎恨。祖国被占领,崇信的佛教袄教被伊斯兰教取代,财产被夺、还要与兄弟国家交战,被害情况越是剧烈,崇尚和平的西域人民,心中焚起的愤怒与憎恨也与日俱增。

  “不错,是有这样的事情。”

  李炎陷入了沉思。如果加以煽动的话,使波斯以及西域诸国士兵们反叛古太白,这样的可能并非不存在。

  强大的王朝,从容击退外敌,却自内部瓦解而灭亡的例子,数不胜数。秦朝筑下万里长城之固,却依然不能阻止无名农民反乱而造成的崩坏。自外攻击古太白,必需十万甚至百万的大军,但从内侧着手,即便一兵一卒,可能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用。

  此时,自窗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奇异人声,李炎不由为之惊憾。

  “这是什么声音?”

  “清晨的礼拜。撒拉逊人每天五次,向圣地麦加叩拜,祈求真主阿拉保佑。”

  祈求之声,高低错落,在耳中逡巡不已。这亦是一种音乐之美,一种伟大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只是让人感觉到一片意外的悲凉。

  “在说些什么呢。”

  不懂阿拉伯语的李炎寻思道。

  “不管是白昼的光明,还是到夜晚的黑暗,安拉真主一定将你舍弃,将你憎恨,今生来世都将你战胜…”莎诺比娅译出了祈祷文其中的一节。

  “一日五回的礼拜,能保持这样信仰的,只有撒拉逊人。”

  “是啊,因为别人都只是被强迫的…”

  作为东方多神教世界中生活的人,李炎对于神只能唯一无二的理念,虽然因为是与己不同的信仰而不加认同,但还是能够理解的。

  长安之都,有着多种宗教长期共存。佛教、儒教、道教、景教、袄教、摩尼教、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神信仰…有着如此之多的神被崇信,从来没有受到过干涉,对于西方,也想当然应该这般,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莎诺比娅是自撒拉逊以西,大秦国逃亡来此的,到拔汗那已不觉三年了。从故乡出外流浪时,并非孤身一人,两亲虽然双双亡故,但持有相同信仰的人亦有数百人。从饱受迫害的故乡逃出,听到遥远的东方有叫做“丝绸之国”的强大富裕的国家,那里允许不同宗教的信徒和平的共存。听闻到这个事实之后,无论路途有多么艰险困苦,都有冒险前去的价值。

  莎诺比娅所崇信的是远古的内斯托里乌斯人所建立的信仰,和大秦国国教非常靠近,否定救世主的神性,却因此被视为异端而受到残酷的镇压。

  “但是为何不信同样的神呢?”

  “信仰永远都是彼此各不相同。”

  “真是麻烦的东西。李炎苦笑着将话打断。

  夜空的底色慢慢变成浅白,破晓一步一步地走来。当天亮之后,就到街上于群众之中打探撒拉逊军的情况。

  ※※※

  用完了莎诺比娅准备的小麦与鸟肉粥的早餐之后,两人一同走到街上。

  保持着贸易都市千年传统的拔汗那,即便是在撒拉逊军占领之下,依然没有失去它那一贯的活力。然而,和十年前相比:自唐而来的商人踪迹几近消失,到处建有着尖塔房顶的伊斯兰教寺庙,往昔繁荣的风景现出了陌生,仿佛偷换了一件外衣一般,而不知从何时起,头部裹着白色毡帽,神气颐指地骑马在街上来的撒拉逊兵,也多了起来。

  正前行之际,前方却传来一片喧闹,人们纷纷避祸一般闪到道路两边来,一队马骑整齐地踏来,听到人们骚动不安地说出古太白这个名字后,李炎不动声色的躲到路地一角,期望从近处看到那个撒拉逊军总帅的样子。经过了一骑,又是一骑,随后像是缓缓拉开帷幕一般,一匹黑马缓缓踱来。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这样一张使人恐惧使人憎恨的脸,却让李炎想到霸王之姿:如沙漠一般的干燥,如山岩般的坚牢,如热风一般的酷烈。在李炎面前,在唐帝国面前,都不是一个寻常的敌人。用兵的才能,已经用他血淋淋的实绩来作出证明。同时作为剑士,如果是一对一的对决,李炎也根本没有取胜的自信。

  李炎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战斗,未曾让他一尝失败的滋味,所以一直安然生存到现在,但面前这个异国来的陌生敌人,却使苎炎猜不出他到底有多么强。

  队列通过之后,因为正陷入沉思,虽然察觉到空气中危险的迫近,却已经迟了。莎诺比娅被一双有力的手腕强行拉去。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周围撒拉逊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撒拉逊军的纪律一开始就不甚严明。

  从本国出发之际,名将指挥下的军部就以一团乱丝的统率而著称。被征服的粟特诸国市民们,极不情愿地被征用为士兵,使得军营的组成更龟裂成一盘散沙,并且日渐严重起来。

  理所当然的,粟特士兵会士气低下,波斯兵因为同样的原因亦会如此,阿拉伯士兵在异国他乡之地,密切地注意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敌人的市民的动静,然而另一面,却从未把注意力放在己方士兵这边。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异族士兵们离开故乡已经达到十一年,对故乡的思念日益深切。情绪在日复一日的旅途中堆积,对于此,撒拉逊军却缺乏了解和必要的资料。

  然而,对于街边的李炎来说,对这引起无理抢夺莎诺比娅的撒拉逊士兵,却在心中引发最初的杀气。全然不顾杂乱的语声在耳中质问,李炎只是往莎诺比娅所在之处靠去。

  “干什么?”

  “报上名来……”

  “河东李炎。”

  李炎昂然向撒拉逊士兵报出姓名。

  所言的先祖出生地,在中国同姓之人甚多。根据血族之姓,一般就能判别出其人出生之地。在汉语之中,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撒拉逊兵全然听不明白,只是握着半月形刀靠近。视线自他们身上转移之后,李炎驾心拉回莎诺比娅。

  “她现在?”

  “这个人——正打算带走当小妾…”

  “该死!”

  从这表情与语音,撒拉逊士兵顷刻理会了对方回答的内容。举起半月刀,那些张狂无法的士兵表情狞恶的大声叫嚷。

  “说清楚在胡说些什么。”

  “好像没有跟你们说明的必要!”

  李炎从怀中拔出隐藏已久的短剑,一如拔出久藏的愤怒。对手有七、八名,需要武勇诉诸的场合,就如同金钱一般,该出手时就出手。本来是要立即逼迫他们交出她来,但因为考虑到其他女子会因莎诺比娅而受连累,便没有这样做,任意一人心爱的女子都是同样重要而不可失去的,在昨夜以前,李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悟和觉悟。

  “现在要突刺左边的那人。”李炎低声而冷静地道,“他倒下之际,你们最好尽快逃命。”

  包围之轮渐渐缩小,半月刀形成的银色波浪汹涌扑向身前,李炎身体一闪,强韧之剑如矫龙般飞掠而过,自左边逼近的一名撒拉逊兵,腭下兀然绽开一道红线,停止片刻之后,裂开的咽喉已喷出一股血泉,灿烂残酷得如同下了一场红雨。

  “快走!”李炎高声叫道,但莎诺比娅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只是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拉住了他的手腕。

  撒拉逊士兵目光凝滞了起来,仿佛一瞬失去了意识。本来困于他们包围之中的那对男女,突然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

  李炎坐在床上,昨晚与莎诺比娅在这里一同入梦,不想,周围光景突然一变后,又回到了这里。

  “是缩地之法吧……”

  李炎呆然思索着。

  这是一种运用意念,于一瞬之间即移动向远处的神奇法术。除了传说中的神仙,没有听说过任何人会。

  李炎看向自己的手,短剑上血迹清晰,这个奇迹分明是发生子现实之中。那雪白纤手递来了布,将短剑之上的血污拭干之后收回鞘中。李炎定了定神,转向女子道:“为何会这种奇术?”

  莎诺比娅却并不直接回答。

  “你可是认为妾是人妖吗?”

  “人妖?”李炎吃惊地看着莎诺比娅。“只是认为它很奇妙罢了。你懂得神仙之术,只会让我敬佩。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学会的。”

  莎诺比娅注视良久,感觉到丝绸之国来客温和想法后,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缩地之法,是你勤学仙道后习来的吗?”

  “没有过任何的修行…方才,不,很久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阿尔玛尼亚山中被盗贼袭击的时候,在佩尔西亚高原上快被亚细亚狮子吃了的时候…”彷佛发生于面前一般,莎诺比娅不自禁地身体轻颤着。“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东西,是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就好像你看到自己身在长安街上一样吗?”

  “嗯,不过,总是在那些不好的场合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安全的情况。”莎诺比娅脸色苍白几若透明,双肩抖动仿若将要震下悲泣来—般。从阿尔玛尼亚到佩尔西亚的途中,山道突然发生了雪崩,妈妈也因此亡故,长长的队列从头至尾分咸了两截,山整个塌下了一片,母亲在雪崩之中随雪团而一起坠落到了谷底。那个时候,就曾看见过这种景象……

  李炎默不作声,先前将无数敌人依次斩杀的豪快和热度,全在这番话中冷却了下来,好像炉灰一般。他的双亲仍在长安,对于成为放荡无迹的士兵而远赴西域的亲儿,又会是如何的思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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