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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美]罗伯特·陆德伦->《伯恩的身份(谍影重重)》->正文

第四章

  法国航空公司飞往苏黎世的班机是一架卡拉维尔型客机,经济舱已经客满。本来座位就够狭小的了,偏偏又碰上气流,机身剧烈地震动摇晃着,坐起来就更不舒服了。有个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哭得声嘶力竭。还有几个小孩子害怕得一直啜泣,忍着不敢哭出声来,爸妈自己也不安心,只能强作笑容安慰他们。其他的乘客多半都静悄悄的,有人默默喝着手上的威士忌,喝得很快,显然和平常不太一样。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装模作样地谈笑风生,但他们那种干笑,那种装出来的英雄气概,不但掩饰不了他们的紧张不安,反而更突显出内心的恐惧。对大多数人在可怕的飞行经验中,不同的人感受都不同,这其中都少不了恐惧。在海拔将近一万米的高空,被封闭在一个金属筒子里,连他也是脆弱无助的。只要飞机往下一坠,他就会跟着飞机一起砸下地面。伴随着无可避免的恐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问题。在这样的时刻,人会有什么样的思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想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机翼,看着那片宽阔的金属板在狂风的吹袭下弯曲颤动。四面八方的气流互相冲撞汇聚,呼啸翻腾,猛烈吹袭着金属筒般的机身,仿佛在逼迫飞机向大自然屈服,仿佛在警告这个微不足道、野心勃勃的人造飞行器,不要妄想与浩瀚辽阔的大自然抗衡了。只要再多一丝丝的压力,超过它的弹性的极限,机翼就会断裂,脱离筒状的机身,被卷进狂风中,绞成碎片。当支撑整架飞机重量的机翼断裂之后,脱落的铆钉万一擦出火花,整架飞机就会爆炸起火,像团火球般直直坠向地面。

  他会做什么?他在想什么?除了那克制不了的死亡恐惧、除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此刻,他还感觉到什么?他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彻底融入眼前的情境。当初还在黑港岛上时,华斯本医生就一再强调,全神贯注、融入情境的想像很重要。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回想起医生当时的话。

  每当你面对那种充满压力的处境时,如果时间允许,你必须集中精神,让自己彻底融入那种情境里,然后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言语、任何影像。透过那些言语和影像,也许你就能找到线索。

  他不断地盯着机窗外面,刻意去探索自己的潜意识,眼睛隔着玻璃,死盯着外面大自然的狂暴景观,想从那种猛烈的气流振荡中寻找启示。他静静地沉思冥想,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的本能反应逼出来,看看那些反应会让自己联想到哪些话、哪些影像。

  没多久,那些言语和影像慢慢浮现了。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听到狂风怒吼,持续不断的呼啸声越来越惊人,仿佛要刺穿耳膜,仿佛脑袋快要爆裂了。他的头……狂暴的风猛烈吹袭着他左半边的头和脸,刺痛了他的皮肤,逼得他不得不耸起左边的肩膀,护住自己的脸……左边的肩膀,左手臂。他仿佛看到自己举着左手,手指紧紧抓住一片金属板平整的边缘,右手抓着……一条皮带。他右手紧紧抓住一条皮带,好像在等待什么。信号……他好像是在等待闪光灯的信号,或是等人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两样都有。突然,他看到灯号了。他看到了。接着,他奋力往前一扑,扑向那片空洞的黑暗,身体在高空翻滚,被狂风卷进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他在……他在跳伞!

  “你不舒服吗?”

  这时候,他疯狂的白日梦突然惊醒了。邻座的乘客有点紧张,伸出手碰碰他的左手臂——原来,他的左手臂不知不觉举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手指张得很开,也绷得很紧,仿佛在抵抗什么。他右手横在胸前,压在西装外套上,手指紧紧掐住衣领,衣领被他抓得皱成了一团。他额头上全是汗水。刚才看到的影像都是真的。刚才那短暂的一刹那,除了恐惧,他感觉到某些别的东西——某种疯狂的东西。

  “不好意思,”说着,他把手臂放下来,然后又随口补了一句,“刚才在做噩梦。”

  这时候,外面的气流忽然消失了,这架卡拉维尔型飞机终于恢复了平稳。刚才忙于应付乘客的空中小姐,她们脸上僵硬做作的笑容又恢复了自然。各项服务全面展开。乘客都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那个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所以,刚才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如临现场的声音,显然只是他脑海中的想像。刚才,他看到自己纵身一跃,跳出飞机……在黑漆漆的夜里……跳下去的动作,伴随着灯号、金属的碰撞、还有皮带拉环。他刚才在跳伞。在哪里跳伞?为什么要跳伞?

  别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本改造的护照,然后把它翻开。这个动作,仿佛就是为了要把自己的思绪从疯狂的想像中拉出来。不出他所料,护照上面,华斯本这个姓还保留着,这姓很稀松平常。华斯本医生说过,他的姓不会引人侧目。然而,他的名字乔福瑞却已经被改成乔治原文是由GeoffreyR.改成了GeorgeP。,涂改的部分完全看不到痕迹,字和字中间的间隔也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专业。照片的转印也做得很漂亮,顶级水准,已经完全不像那种廉价的大头照了。当初,那张照片是他用电动游乐场里的自助快照机拍的。

  当然,护照号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新号码在海关的电脑系统中是查不出异样的——至少可以保证到移民官首次检查护照之前,在此之后,就是买家的责任了原文有讽刺的意味,保证到移民官首次检查护照之前,就等于没有保证……如果他要买保险,还得再多付一倍的价钱,因为这得和官方机构的电脑系统连线,包括国际刑警组织的系统,移民局的移民人数结算系统。为了获取这些关键资料,他们必须定期打点相关人员,包括海关关员、电脑专家,还有整个欧洲国家边境体系的工作人员。像这样整套的系统操作,不太可能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收红包的人免不了就要缺鼻子少眼睛、断手断脚了。因为买卖证件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治·华斯本。这个姓名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医生严格训练过他,教他怎么融入情境,发挥联想。乔治和乔福瑞只差一点点,少掉的那个字,让他联想到那个人有一部分被吞噬了,被一种逃避的强迫冲动吞噬了——对身份的逃避。然而,逃避正是他最不想要的。他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真的是这样吗?

  没关系。答案就在苏黎世市。苏黎世有……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们即将降落在苏黎世机场。”

  他居然知道那家饭店的名字。钟楼大饭店。他告诉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连想都没想,饭店的名字就脱口而出。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吗?刚才飞机上前座椅背的置物袋里塞着一本苏黎世的观光宣传夹页,上面列了一大串饭店的名字。他是在那看到的吗?

  不对。他还记得饭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沉甸甸的深色木头油光发亮,看起来很眼熟……不知道为什么。大厅里有好几扇巨大无比的窗户,隔着厚厚的玻璃,放眼望去,外面就是碧波荡漾的苏黎世湖。他从前一定来过这家饭店,而且,很久以前,他就曾经站在此刻的位置——大理石桌面的柜台前。

  柜台后那个接待人员的话可以证明这点。他的话听在耳里,那种震撼有如惊天动地的爆炸。

  “先生,真高兴又见到您了。您已经很久不曾再度光临了。”

  很久了吗?多久了?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称呼我的姓,叫我某某先生呢?我不认识你!我连自己都不认识!帮帮我!拜托你帮帮我!

  “大概真的很久了吧,”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不小心扭到手,写字很吃力,你能不能先帮我把登记表填好,然后我再想办法签名?”说着,他紧张地屏住气。万一柜台后那个彬彬有礼的接待员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名字的字母要怎么拼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没问题,”接待员把那张卡片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开始写起来,“你想去看看我们饭店的医生吗?”

  “也许吧,等一下再说,现在没空。”接待员还是埋头继续写,之后把卡片拿起来,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他签名。

  J伯恩。纽约市,纽约州,美国。

  他仔细盯着那张卡片,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几个字催眠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虽然只知道一半。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住在哪个城市了。

  J伯恩。J这个字母究竟代表什么呢?约翰?詹姆斯?约瑟夫?

  “怎么了,伯恩先生?哪里不对劲吗?”接待员紧张地问。

  “不对劲?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他拿笔的时候,没有忘记要装出手痛的样子。接待员会要他写出完整的名字吗?不,他决定按照接待员写出来的名字签名。

  J伯恩。

  他尽可能无误自然地签下这个名字,敞开自己的内心,让任何可能的思绪和影像从脑海中自然浮现。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就只是签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亲爱的先生,您吓了我一跳,”接待员说,“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写错了什么。这个星期实在太忙了,今天更忙。不过,我有把握应该不会写错的。”

  万一他真的错了呢?真的写错了呢?就算错了,这位美国纽约市来的J伯恩先生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记性……施托塞尔先生。”

  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左后方墙壁上值班人员的名牌,眼前这位就是钟楼大饭店的襄理。

  “谢谢您的好意,”这位襄理身体凑向前说,“我猜,您要交代的特别服务应该还都照旧吧?”

  “这次可能会有点变动,”J伯恩说,“你还记得我的习惯是什么吗?”

  “如果有人打电话或是到柜台来打听您,我们都答复您不在饭店,并且立刻通知您。不过,只要是纽约公司打来的电话,我们就会立刻为您转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公司叫‘踏脚石七一公司’。”

  又知道一个名字了!有了这个名字,他就能够追踪到海外的电话号码。现在,散落的碎片已经一块一块拼凑起来了。心情也开始愉快了。

  “就照这样。你的效率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应该的,毕竟这里是苏黎世,”那个彬彬有礼的人耸耸肩说,“伯恩先生,您一直都这么客气。”接着,他朝着提行李的小弟大喊:“过来!快点!”

  他跟在小弟后面,走进电梯。现在,他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知道为什么钟楼大饭店的襄理这么快就会想起他的名字。此外,他也知道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住在哪个城市,在哪家公司上班——或者,曾经在哪家公司上班了。管他的,这不重要。还有,每次他到苏黎世来,一定会交代饭店的人,如果有任何人要找他,只要不是事先约好、或是他不想见的,一概都说他不在。然而,这就是他弄不懂的地方。如果你想保护自己,就要保护得彻底一点,否则还不如干脆不要算了。这种过滤访客的方式实在太松散、太脆弱、太容易被突破了,真的会有什么效果吗?感觉上这只是二流手法,毫无意义,仿佛小孩子玩捉迷藏。知道我躲在哪里吗?想办法来找我呀。仔细听哦,我会大声一点,给你一点暗示的。

  这不是行家的做法。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如果说他对自己有什么了解的话,那就是,他是个真正的行家。不过,是哪一行的行家呢?他没有半点头绪,不过,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绝对是个行家。

  他打电话到纽约,线路里,接线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她的结论却很明确,虽然令人心烦,却是斩钉截铁的结论。

  “先生,系统的资料里查不到这家公司。我已经查过最最新的电话列表,也查了私人住宅号码,都没有‘踏脚石公司’——而且,列表里甚至没有和‘脚踏石’相近的单词。”

  “也许那个公司名是简称……”

  “这位先生,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用那个名字。我再说一次,如果你知道公司负责人的姓或名,或是知道那家公司属于哪一个行业,也许我还可以查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公司的名字,踏脚石七一,地点在纽约市。”

  “先生,这个名字很特殊,如果系统资料库里有的话,一定很容易就能查到。很抱歉。”

  “不管怎么样,很感谢你,真是太麻烦你了。”J伯恩说完,就挂了电话。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名称可能是密码之类的。他住在饭店里,请柜台帮忙过滤电话,想找到他并不容易。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找他,说得出那个公司名称,柜台的人才会立刻帮他转接。而且,电话不见得是从纽约打来的。不管在哪里打电话,只要说得出那个密码,就找得到他。所以,纽约这个地点也只是个空壳子,这一点,刚才那个八千公里外的纽约接线生已经证明了。

  他走到梳妆台前面,LV皮夹和精工电子表就摆在台上。他把皮夹塞进口袋,戴上手表,然后看着镜子,悄悄地自言自语。

  “你叫J伯恩,美国人,住在纽约市。07—1712—014—260,这串号码很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班霍夫大道宁静幽雅,两旁绿树成荫,阳光穿透扶疏的枝叶,映照在路边商店的橱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沿着大道,两旁有好几栋宏伟的银行建筑,巍然矗立,阳光照在高耸的建筑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这里是全球金融财富的象征,它拥有坚若磐石的信誉,安全可靠,高不可攀,焕发出一种稳重坚定的气度,却又带着一丝轻佻浮浪的气息。繁复多样的特点混杂交织,汇聚在这条大道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曾经走过这条大道。

  他慢慢逛到比尔克利广场。站在这里,一望无际的苏黎世湖尽收眼底。无数的小码头遍布湖岸,码头与码头之间隔着许多花园,在夏日的艳阳下,盛开的花朵环绕成无数的圆圈,万紫千红。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仿佛他曾见过眼前的景象。然而,这些景象却并没有勾起任何思绪,也没有唤醒任何记忆。

  接着,他又循着原来的路线,折回了班霍夫大道。凭着直觉,他立刻就知道,附近那栋灰白色的石头建筑就是共同社区银行。银行的位置就在马路对面,他刚才才从前面路过。他感觉自己是有意的。此刻,他走向那扇沉甸甸的玻璃大门,伸手去推门中央的板式门把。右边的门板轻而易举地被他推开了,里头的地面是棕色的大理石。他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自己曾经站在这个地方,但印象并不像别的事情那么深刻。他心中浮出一丝不祥,仿佛自己不应该到共同社区银行来。

  不过,此刻他非来不可。

  “先生,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一个穿着长礼服的男人用法语问他。他衣服上的红纽扣显示出他的职务级别。那人之所以用法语招呼他,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品味不凡。在苏黎世,就算是初级的银行人员也懂得察言观色。

  “我有一件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你们谈一谈。”J伯恩用英语对他说。他有点惊讶,这些话怎么讲得这么顺口。他为什么刻意要说英语呢?有两个理由。第一,他想看看那个银行职员发现自己犯了错之后,脸上有什么表情反应;第二,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不希望有任何语言理解上的失误。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职员打量着他身上那件名贵的大衣,略微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惊讶,“麻烦您搭乘左边那座电梯,在二楼。会有接待人员为您服务。”

  他所说的接待人员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一副黄褐色的边框眼镜。他面无表情,严厉的眼神中闪着一丝狐疑。“这位先生,听我的同事说,您有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我们谈,是吗?”他询问伯恩,一字不漏地引述伯恩刚才说的话。

  “是的。”

  “麻烦您签一下名。”那个职员一边说,一边给伯恩拿了一张共同社区银行的信笺。信笺正中央有两条栏线。

  伯恩明白他要做什么。根本用不着填写姓名。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华斯本医生的话:那个空格本来应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伯恩在栏线上填下那一串数字。他尽量放松自己的手,让自己写得顺手。填好之后,他把信笺还给那位职员。职员打量了一下信笺,站起来,比了个手势,指指那排窄窄的雾面玻璃门。“先生,麻烦您到那边第四个房间稍候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为您服务了。”

  “第四个房间吗?”

  “左边过去第四扇门。你进去之后,门会自动上锁。”

  “有必要吗?”

  那个职员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先生,这正是您亲自提出的要求,”那个职员客气地回答,口气很礼貌,但隐约听得出有点意外,“这是三个零的账号,本行通常都会请账户持有人事先打电话来预约,以便我们特别安排客户从私人入口进来。”

  “这个我知道,”伯恩撒谎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不过我时间太赶了。”

  “好的,先生,这个我会转告验证部门。”

  “验证什么?”听到这句话,伯恩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先生,我们必须验证您的签名,”那个人推了推眼镜,借由这个动作,让人并没有察觉出他悄悄往书桌挪近了一步,伸手摸向桌面操控板上的按键,“先生,麻烦您到房间里稍候一下好吗?”他露出锐利的眼神,口气不像在征求伯恩的同意,而是命令。

  “当然好。不过,麻烦你请他们快一点,好吗?”说着,伯恩朝第四个房间走过去,打开门,然后走进去。门在他背后自动关上了,他听见门喀嚓一声自动上了锁。J伯恩打量着门上的雾面玻璃,那不是普通的玻璃。玻璃内层植入了细细的电线,形成一片线路网。可想而知,要是把玻璃打破,整间银行一定警铃大作。此刻,他仿佛被关进了一间牢房里,等候传唤。

  那个房间很小,四面墙壁都装着镶板,装潢也挺有格调,有张小沙发,两边各摆了一张古董茶几,沙发对面并排着两张扶手皮椅。正门对面的墙壁有另外一扇门,造型和正门截然不同,看了令人惊心。那是一扇灰扑扑的铁门。茶几上摆着当天的报纸和当期的杂志,有三种语言版本。伯恩坐下来,拿起一份巴黎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漫不经心地看着,心不在焉。随时都会有人进来找他,他满脑子都在盘算待会儿要怎么应付。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是怎么做的,只能靠直觉反应了。

  后来,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走了进来。那个人长得很像只老鹰,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像古罗马时代的行政长官,当同阶级的贵族需要动用他的权力时,他就迫不及待地任凭差遣。他摊开手,他的英语字正腔圆,优雅悦耳,虽然还是有点瑞士腔。

  “很荣幸见到您,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其实,说起来有点可笑。”

  “哪里可笑?”

  “我们那位柯尼希先生好像被您吓到了。三个零的账号客户光临本行时,绝大多数都会预先通知。您应该不难想像,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那一整天就会很沮丧。反过来说,我这个人就很喜欢意外惊喜,突发情况反而会让我心情愉快。我叫瓦尔特·阿普费尔,麻烦请跟我进来。”

  这位银行主管和伯恩握过手后,朝那扇铁门做了个手势。铁门里是一个V字形的房间,装饰的镶板颜色更深些,摆设也看起来很稳重,很舒服。有一扇窗户特别宽,外面正对着班霍夫大道,窗前放着一张宽宽的书桌。

  “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心情不好,”J伯恩说,“时间实在太紧了。”

  “我知道,他跟我提过了,”阿普费尔绕到书桌后面,并朝着桌子前面那张真皮扶手椅点点头说,“请坐,请坐。再过一两个手续,我们就可以办正事了。”于是,两个人都坐下来。才刚坐定,银行主管就立刻拿出一个白色的档案夹,弯身向前,手伸过桌面,把档案夹交给他的客户。夹子里是另外一张信笺,不过,这次的信笺不仅只有两条栏线,而是十条,从银行抬头下方一直排列到距离底端两三厘米的地方。“麻烦您签个名。至少签五次,大概就够了。”

  “我不懂。我不是已经签过了吗?”

  “您的签名毫无问题,验证部门已经确认过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签一次?”

  “仿冒签名是可以训练的,训练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蒙混得过去,不过,也只有一次。如果您是仿冒别人签名,连续签好几次,就会出现漏洞。笔迹扫描器就会立刻抓出来。不过我相信,您根本不需要担心,”阿普费尔露出笑容,把一支笔放在桌边,“至于我,我也不担心。老实说,是柯尼希坚持要您再签一次的。”

  “他的警惕性很高。”说着,伯恩拿起笔开始签名。签到第四次的时候,那位主管就叫他停下。

  “这样就够了,再签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阿普费尔把手伸出来,意思是要取回伯恩的档案夹,“验证部门告诉我,你的签名根本没有仿冒的嫌疑。有了这份签名,您就可以动用您的账户了。”他的书桌旁有个铁盒子,上面有条细缝般的投入孔。他把那张信笺塞进投入孔,然后压下按钮。盒子上的灯号闪了一下,很快又熄了。“这个盒子会把您的签名直接传送到扫描器,”主管继续说,“当然,这都是例行公事。老实说,这些手续实在有点蠢。假设今天来的人是冒名顶替的,而且知道我们有这样的预防措施,他根本就不会接受第二次签名。”

  “为什么不签?既然都已经快要混过去了,干吗不赌一下?”

  “这间办公室只有一个入口,换句话说,也就是只有一个出口。你刚才在前面那间等候室,一定听到门啪地上锁的声音。”

  “而且我还看到玻璃里的线路网。”伯恩又加了一句。

  “那您一定不难想像,冒名顶替的人一旦被逮到,就被困在办公室里。”

  “万一他有枪呢?”

  “您没有枪。”

  “刚才进来的时候可没人搜身。”

  “您刚才搭电梯的时候,已经被仪器从各个角度扫描过了。要是您身上有枪,电梯就会自动停在一楼和二楼中间。”

  “你们真谨慎。”

  “我们只是希望服务尽善尽美。”这时候,电话响了,阿普费尔立刻接起来。“喂?……请进来。”主管瞄了伯恩一眼,“您的保险箱已经送来了。”

  “你们动作真快。”

  “其实,几分钟之前,柯尼希先生已经签发了,他只是在等扫描的结果,”阿普费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我想他一定大失所望了。他很确定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铁门开了,那位接待他的柯尼希先生走进来,手上抱着一个铁盒子。他把铁盒子放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瓶“巴黎水”Perrier,法国知名的气泡矿泉水品牌。和两个杯子。

  “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那位主管问,显然他只是想打破此刻尴尬的沉默。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可以看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太好了。”阿普费尔一边说,一边帮他倒了一杯“巴黎水”。接着,柯尼希先生走出房间,把门关上,这时候,阿普费尔又转过来,继续谈正事。

  “先生,这是您的保险箱,”他一边说,一边从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把,“需要我帮您打开保险箱的锁吗?或者,你想自己开?”

  “请便。你帮我打开好了。”

  阿普费尔抬起头看看他说:“我的意思是帮您开锁,不是把箱子打开。我没有这样的权力,而且,我也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可能注明了您的身份,而这超越了我的职务范围。”

  “可是,万一我需要你帮我处理一些业务呢?比如说,如果我想转账到别人的户头,要怎么处理?”

  “只要在取款单上签下您的账号数字就可以了。”

  “可是,要是我想转账到其他银行——瑞士境外的银行,我的账户,要怎么处理?”

  “那就需要填写姓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有这个义务,也很荣幸可以为您服务了。”

  “那你就把保险箱打开吧。”

  于是,那位银行主管照着他的话把箱子打开了。伯恩紧张得屏住呼吸,胃里突然一阵闷痛。阿普费尔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捆银行结算单。那些结算单用一支特大号的回形针夹着。阿普费尔的眼睛飞快地翻看最上面的几页,浏览着右边的栏位。伯恩注意到他的表情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不过,还是有些微小的异样。他的下唇略微收缩,使得嘴角皱了起来。他弯腰向前,把那叠结算单递给伯恩。

  结算单顶端是共同社区银行的抬头,底下有几行英文的打字。显然英语就是伯恩的母语。

  账号:07—1712—014—260

  户名:若无账户持有人许可,或法律命令调阅,不得告知他人

  账户资料:分开封存

  存款余额:11,850,000法郎

  伯恩盯着那个数字,慢慢吁了口气。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足以应付一切打击,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过去这五个月来,他受到过不少惊吓,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震惊。大略估算一下,他的账户里有四百多万美金。

  四百万美金!

  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但他努力克制住了,飞快地翻了翻手上那叠结算单,看看里面的账目。有好多笔账,总数惊人,每一笔至少都有三十万法郎,而且每隔五到八个星期就有一笔钱入账,从二十三个月前就开始了。他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第一笔账。那笔钱是从一家新加坡的银行汇进来的,金额也最庞大。两百七十万马来币,相当于五百一十七万五千瑞士法郎。

  那叠结算单最底下好像附着什么东西,摸起形状来像是一个信封,尺寸没有结算单那么大。他把结算单掀开,露出底下的信封。信封的边缘是黑色的,正面打了几个字。

  内容:账户持有人资料

  调阅规定:调阅资格——特定主管

  踏脚石七一公司

  保管人将会出示

  持有人的书面说明

  验证部门负责管制

  “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伯恩说。

  “这本来就是您的东西,”阿普费尔回答说,“我敢担保,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伯恩拿起那个信封,翻转过来。信封口边缘盖着共同社区银行的封印,封印上凸起的字母完整无缺。

  他把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卡片,上面写着:

  账户持有人:杰森·查尔斯·伯恩

  住址:未登记

  国籍:美国

  杰森·查尔斯·伯恩。

  杰森。

  原来,那个字母J就是代表杰森!他的名字就叫杰森·伯恩。他想不起来伯恩这个姓跟他有什么关联,同样的,J伯恩也无法让他想起过去。不过,当杰森和伯恩凑在一起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姓名和他脑海中的记忆产生了某种联系。他可以接受这个姓名,而且,它已经是他的姓名了。现在,他已经是美国人杰森·查尔斯·伯恩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胸口怦怦跳,耳朵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胃也越来越痛。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再度冲向那一片无边的黑暗,掉进那一片黝黑的狂涛巨浪中?

  “您哪里不舒服吗?”瓦尔特·阿普费尔问。

  伯恩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我很好。我姓伯恩,杰森·伯恩。”

  他是在大喊吗?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很荣幸认识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我还是会保密的。我以共同社区银行高级主管的身份向您保证。”

  “谢谢你。现在我必须转一大笔钱出去,我需要你帮忙。”

  “那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很乐于为您提供任何协助和建议。”

  伯恩伸手去拿那杯矿泉水。

  伯恩从阿普费尔的办公室走出来,铁门砰一声关上了。再过片刻,他就要走出那间牢房般高品味的等候室,走到前面的接待厅,走进电梯。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走出银行,走到外面的班霍夫大道。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了,而且还有一大笔钱,虽然内心还是荡漾着一丝恐惧和困惑。

  他成功了。乔福瑞·华斯本医生救了他的命,但他所获得的报酬,远远超过他救的这条命的价值。他电汇了一笔钱到一家马赛的银行,把三百万瑞士法郎存进一个密码账户。银行会派人到黑港岛去,找到岛上惟一的医生,而且,那个账户不是华斯本医生的名字,银行的人也不知道医生叫什么名字。华斯本只要到马赛的那家银行去,说出那个密码,那笔钱就是他的了。

  伯恩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想像着当银行把账户里的钱交给华斯本的时候,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就算他只汇了一万或一万五千英镑,这位性情古怪、嗜酒如命的医生恐怕就已经喜出望外了。这下子,他拿到的可是一百万英镑。他拿到这笔钱之后,会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吗?或者,他会变本加厉沉沦酒瓶,加速自我毁灭吗?伯恩也不知道。这是医生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选择了。

  第二笔钱转到了巴黎马德莱娜街的一家银行,户名是杰森·查尔斯·伯恩,总额是四百万法郎。共同社区银行每个星期都会派人送汇款文件去巴黎,一星期两趟。一式三份的签名卡会连同文件一起送去。等文件送到之后,那笔转账就算完成了。柯尼希先生向他的上司和伯恩保证,这些文件三天内就会送到巴黎。

  相形之下,第三笔钱的金额就小多了。阿普费尔请人到他的办公室送了十万法郎的大钞,另外还附带一张提款单。伯恩在提款单上签下他账号的数字签名。

  最后,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余额只剩下三千两百一十五瑞士法郎,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全部办妥这些转账的事情,只花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十分顺畅,中间只受了一点小小的干扰。有人送来一份通知。送通知来的就是柯尼希先生,这倒很符合他的作风。他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却又掩饰不住一丝得意。他先给阿普费尔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阿普费尔的办公室,手上拿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边缘的信封,把它交给他的上司阿普费尔。

  “一张卡片。”他用法语说。

  阿普费尔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卡片,仔细看了一下卡片的内容,然后又还给柯尼希。“我会按照程序做。”他说。

  接着,柯尼希就走出办公室。

  “和我有关系吗?”伯恩问他。

  “这笔放款的金额太庞大了,如此而已。这次是本行内部的操作程序。”阿普费尔笑着安慰他。

  这时候,门锁喀嚓一声打开了。伯恩推开那扇雾面玻璃门,走到柯尼希先生管辖范围的接待厅。这时候,另外两个男人也来到接待厅,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由于他们并没有被请到独立的等候室,伯恩猜测,这两个都不是三个零的账户持有人。他有点好奇,这两个人签名的时候,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呢,还是一串数字?当他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之后,就不再去想那些事了。

  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四周有异常举动。柯尼希迅速转头,并朝那两个人点了一下。电梯的门一开,那两个人就立刻站起来。伯恩连忙转身,看到右边那个人把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掏出一支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说了一两句——说得很快、很简短。

  左边那个人右手抱着一件风衣,看不见他的手。后来,当他把手抽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枪口套着一个长长的圆筒,上面有孔。那是灭音器。

  伯恩退进空荡荡的电梯,那两个人立刻冲了上来。

  一场疯狂的混战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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