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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5)

  “那就明天吧。”

  他等着爱莲娜熄灭香烟,然后用英语和德语说了晚安。他们走了以后,哈森就把桌上的水晶盘和陶器撤走了。当确信他不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和隐居者在一起了。厨房里没有声音,只有洗碗机有节奏的嗡嗡声,还有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的汽车声。

  “你特别的无礼。”在寂静之中,她的声音非常响亮。我抬起头,她正用她明亮而反常的眼睛看着我。

  “关于什么?”

  “关于——”她抓了一下她的项链,摇了摇它。“我要让你知道这些珍珠是从淡水蚌的珍珠云母里面取出来的。它们特别的稀有。那些蚌可以活一个世纪,一百年才成就一颗珍珠,你应该尊重它。”

  “我很抱歉,伊娃。我不喜欢珍珠所以禁不住就那么说了。”她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她,紧紧地闭上了嘴。上辈子或者下辈子她一定是只牡蛎。“我会让你知道。”

  她又生了一会儿气。等她开始微笑的时候,我很高兴。“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不总是对的。”她拿起她的饮料。“哈森给我做了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珍珠粉加醋。”

  “别开玩笑。”

  “煮沸的牛奶,在英国我们也有奶牛。”

  “你看,你已经犯错误了。这是牛奶加兰花根粉,你应该尝尝。它会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

  “我不需要脸色红润。”

  “你可以做到的。我的宝石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是什么让宝石不怎么样呢?它们需要红润些的脸吗?我已经做好准备大吃一惊了。”

  我可以选择不告诉她。我可以明天离开,回到伊斯坦布尔重新开始。这是一种我习以为常的失败,格罗特不会知道发生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走进宝石房间发现抽屉是空的,而马丁已经走了。至少,对我来说那样做很容易。

  尽管如此。

  “马丁在偷那些宝石。”

  “你真愚蠢。”她说。她在解她的项链,然后把它们梳理出来。

  “不。他在偷宝石,而且很快。你让我为那些收藏品分类,这就是我发现的。按他这种速度,我想在这些宝石又乱作一团之前,我是没办法把所有宝石重新分类的。我很抱歉,伊娃。”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疲倦,很单调。她的手在珍珠上摩挲着。“你真愚蠢。”

  “你在说什么?”

  她讲话速度很快,低语着。“以上帝的名义,我不在乎他干什么。我只是想他在这儿,对我来说他很珍贵。”

  “比你父亲的宝石珍贵?”

  “当然了!”她笑了。“当然,你觉得我丢不起几颗宝石?”格罗特瞥了一眼她的珍珠。她不再是那个精明的老鸟,而是个更可怜更笨拙的动物。“我很抱歉,但我发现我很同情你,凯瑟琳·斯特恩。”

  “是吗?嗯,你真好啊。”怒气让我站起来。“我从明天起会记住的,在我一边浪费我他妈的时间在你那堆就快消失的收藏上的时候。”

  “没有人把你留在这儿。别为了你的选择而责备我。”

  那我选择离开,我差点就说出来了。这句话就在我的嘴边,我没说是因为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我可以找到它,如果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怎么找。我的生活就围绕这些问题。但我已经知道我今天晚上哪儿都不会去,她也是。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灯,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我从喷泉旁边走过了三步,然后停下来。是夜晚的空气让我停了下来。我能听到它,它带着声音,是喷泉里的水声。一只小壁虎趴在墙上,在我的上面,挞卡,挞卡,还有城市喧闹的背景声。

  在院子的另一端,我看到了一张长石凳。树下有白色的石头。我一只手拨开树枝,穿过院子坐在上面,闭上眼睛。在老城街道里的什么地方,有只狗在哀鸣。很轻,就像是黑暗中的魔鬼。这让我想起不值得去想的东西。雄玄武岩的石壁在我身后,感觉很温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手是凉的,我周围的石头很潮湿。他在树下弯着腰,就像在走廊里一样,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也太狭小了。

  “你吓了我一跳。”我说,虽然这不是真的。见到他我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我就是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在那栋房子和城市之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不知道,可能从来都不知道。

  “是伊娃让你找我的?”

  “不是。”

  “那好。你能和我谈谈吗?”我在石凳上挪了挪。他坐下来的时候,我的头只到他的肩膀。坐得这么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很苍老。他手上的肉已经在骨头周围收缩着。

  他没出声儿。这让我很容易和他交谈。“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我真希望我多出来看几次。”

  “你要走了吗?”他的英语是不自然的,很谨慎的。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有着明快的节奏感,是一种优雅的感觉。他是个优雅的人。

  “我希望是。你有没有注意过房间里面的空气?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声音。为什么会那样?”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当然,有些特别的石头会有这种效果。但这感觉像个陷阱。我感觉我在这儿掉进了一个陷阱,但是我记不得是怎么掉进去的了。”我停下来,小声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哈森?”

  “从山里面。”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影。“你是库尔德人吗?”

  “是的。”

  “为伊娃工作你开心吗?”

  他吸了口气,轻叹了一声。空气中有茉莉和雪松的味道。“我开始为她工作的时候很小,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你肯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她。而且她也了解你。”

  他没有回答。我不再讲话了。我们又坐在那儿聆听着,一个新兵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倒垃圾。

  “我想谢谢你给我的那些花儿。”

  “那没什么。”

  “还有那些香,都是很好的东西。”

  他动了动,我能感觉到他大腿上肌肉的热气。“你是个客人。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微笑。“哈森,你听说过半龙半狗的怪物吗?”

  “听说过。”

  “它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它是一只怪兽。有龙的头,鹰的爪,狗的身体。”

  我把手放在石凳上。“格罗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这儿做什么?”

  “你在找什么东西,她说那是件美丽的东西。”

  “它确实是很美。”

  “任何东西的美都是有原因的。”

  “不。珠宝的美没有。”

  他耸耸肩。“有不同的目的。有些花很美是为了传粉,还有些是陷阱,为了捕食。”

  我笑了。“相信我,我要找的东西没让我掉进陷阱。”

  “我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辛巴达的第八次旅行。”

  “没有这么一次。”

  “都一样的,她讲过。辛巴达很老了,他的房子里举行了一场都是年轻商人的酒宴。其中一个人告诉辛巴达,在一个远东的地方有个帝王,在他的皇宫里有一个后宫,后宫里只有一个妻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这个地球上最美的东西。从她出生到现在,除了那个帝王,没有别人见过她,甚至是她自己的父亲都没见过。”

  一只壁虎爬过他身边的墙。它的皮肤很苍白,在黑色的玄武岩上很显眼。

  “辛巴达航行到那个地方,带了很多珠宝和一个忠实的家臣。那个帝王比辛巴达还老一倍,胖十倍。他很高兴辛巴达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珠宝。因为这些礼物,他就让辛巴达做了皇宫里的顾问。一天晚上,辛巴达命令他的家臣去找通往后宫的路。那个家臣就在主人身上拴了一根绳子,把他放到塔窗下面。辛巴达看到那个妃子正在头发上涂油,看到了她,他就满意地走了。”

  “但是现在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变得丑陋了。那个妃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尽管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辛巴达还是想再见她一面,任何其他东西在他看来都黯淡无光。就这样,过了一年他就瞎了。”

  我看着他的脸,还有他身后那只趴在墙上的壁虎。它用很微小的动作捕食,向上一英寸,向右一英寸。在那个垂直的世界里,这真不可思议。

  “辛巴达让那个家臣带他去后宫,那个家臣拒绝了,辛巴达只好求他。于是,那个家臣又一次把绳子拴到辛巴达的身上,把他放到塔窗那里。那个妃子出现的时候,辛巴达发现他可以看见她。那是在午夜,他看她的时候,她正脱掉袍子准备睡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他打开窗子,解开绳子,爬进去了。那个妃子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爱。她和辛巴达睡了一整晚。早晨,卫兵发现了辛巴达。他被关进监狱,被判了残酷的死刑。”

  “通过贿赂,那个忠实的家臣把他救出来了。他们坐船回到了故乡巴士拉。辛巴达的眼睛不瞎了,但他的人却变了。他在自己的城市里找不到快乐,家里的宴会和朋友们的故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厌倦了这个世界,因为他知道再也看不到和那个女人一样美的东西了。所以,最后他就忧郁地死去了。”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没发生什么,她还像以前那样生活。”

  “我更喜欢‘辛巴达从此幸福地生活着’那样的结尾。”

  “你是想说,这只是个故事吗?”

  “就像那个半龙半狗的怪物。”

  他什么都没说。一架飞机飞过,在遥远的夜空中我看不到它的痕迹。

  “我在找一件叫“三位一体”的珠宝。这里有些文件是关于它的。找到它对我很重要。”

  我看见他点点头,但是他并没有看我。

  “你知道那些文件在哪儿吗?哈森?”

  他站起来,捋了捋自己的袍子,又点了一下头。那是一连串非常快的动作。我说晚安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温暖的黑暗里,想着“三位一体”。我可以把它在脑子里像筛子一样翻来覆去,或者就像屏幕保护的图案一样转来转去。一件三角形、四英寸见方的东西,八颗宝石一共二百九十克拉重,有四颗珍珠,三颗巴拉红宝石,还有一颗钻石。

  我想到了伊娃。她竟然因为那么害怕失去一个男人而容许他从她那里偷东西,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留在这儿。我同情她,可是她也同情我。谈论到同情,我们俩都一样。那只壁虎自己转过头,像一个在黑石板墙上的白色浮雕。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做好准备然后出击。

  有人说宝石是有灵魂的,但他们错了。还有人相信宝石是有生命的,至少就像树木一样是活着的。这些人的想法也大部分都是错的。

  切割过的宝石是死的,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你只要摸一下它们就知道了。它们被从原矿石里面开采出来,用钢刀修剪成一块儿一块儿。它们身上坚硬的皮肤表层,就像从鱼的身上剥鱼鳞一样被剥下来。经历了这些它们当然就不再是活着的了。

  但它们这种死亡的状态也是一种特别的品质。没有什么东西能在还没有活过的时候就完全地死去。在地下也有活着的石头。它们生长着,总是在发生变化,从石英变成紫水晶,从蛋白石变成玉髓,不停地成长和转化。所有的宝石都是这样,它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活着。

  切割过的宝石就像一把木头椅子一样是死的,但我认为宝石就像树木,死去的过程就像它们的生长过程一样漫长。这就像是倒下的树干,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是会长出新的枝叶。切割过的宝石就是那样,它们没有思考地活过百年。这不是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而更像是一种忘怀。

  我们有三只狗。那是安十一岁生日时梅送的礼物,伊迪丝绝对不会买狗。它们的名字是布丁、巧克力布丁和布丁哟,安给它们选的名字。它们是一窝的西班牙猎狗。伊迪丝从来都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和干净整洁从来不沾边,连名字也一样,安拒绝解释这些名字,也不允许给它们换名字。几个月以后,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分清楚哪只狗是哪个名字了,那么名字就不那么重要了。它们身上除了湿的皮毛和热狗屎的味道以外,还有爱的味道。

  我从学校放学回家。那个时候是冬天,天已经黑了,孩子们在滴水的铃树下吵闹着。那是英国的树,离开英国我就会想念它们。在窄窄的街道里,那些树是那么地高大粗壮。喷着水的喷泉也结了冰。自从安上了综合性中学,她就不再和我一起走了,现在都是她的男朋友送她回家。我的眼睛盯着潮湿黑暗的人行道。家在六百八十二步以外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得敲门,因为我没有钥匙。安有钥匙,但我没有。安说我可能会把钥匙放在嘴里吞进去。我确实吞下过铅笔头。伊迪丝说那铅笔头是钝的进去,削尖了出来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给我钥匙。

  我又敲了敲门。我可以听见里面有一只布丁在哀鸣,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哀鸣声不是朝着我的方向。除了从门上的玻璃透出来的斑驳黑暗的门厅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那是一个放在冰块后面的世界。

  我在门廊那里坐下,等着安回来。台阶很潮湿,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等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开始抱怨我的姐姐了,讨厌她拿着钥匙却不在这儿给我开门。在厨房的门口有一把备用钥匙,但那是紧急情况的时候用的。

  我试着想象伊迪丝会去哪里,去工作了,购物,游泳,或者溺水了。我按照可能性来排列它们的顺序,工作得了九分,溺水一分。那么紧急事件的可能性有十分之一。我走到厨房那边,开门进去了。

  一只布丁躺在暗房的门口,伸开身体就像一只狗形的挡风帘。它哀鸣着,我一进去,另一只狗也开始哀鸣。它们让我想起来圣诞节的颂歌,现在每周BBC一套都会播放,现在、过去和未来的圣诞幽灵。呜呜。那个挡风帘叫着。

  暗房的门是关着的,下面没有光透出来。在厨房桌子上有本合上的书,餐厅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洗干净的衣服,一个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衣服,文胸和背心分开放着。

  我把紧急备用的钥匙放回去,关上门,走进屋。我试着不弄出声音,但是没成功。我并不是想让伊迪丝大吃一惊,而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用了紧急备用的钥匙。如果我可以不被发现地上了楼,我的小伎俩就实现了,寻常普通的一件事就被我做得干净漂亮。我绕过洗衣机停下脚步。

  暗房的门没有关紧。这看似普通,却实在是极不寻常的事儿:伊迪丝从来都会锁好门的。有时候为了通风,她工作的时候门是打开的,但现在暗房里没有任何声音。我走到门前,把脸凑到门缝去向里面看。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那种游泳池、医院,还有伊迪丝手上常有的味道,一种纯粹的味道,也是危险的味道。

  那只布丁站起来,门转开了,伊迪丝正坐在暗房里的椅子上。她的头向前伸着,好像睡着了。她的手在身体两边垂着,它们已经做完了要做的所有的事。

  我心里开始发笑,但忍住没笑出来。从这扇门到我的屋子就四步远。我的心跳加快了,就好像在玩一个与恐惧和完美有关的游戏。我向前走,一步,两步。

  有时候我思考死亡。我不经常这样做。我的头不是个把时间排斥在外,而只装着过去的玻璃球。但我思考死去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留在活着的人们心中的。

  这让我想到宝石的生命,一种漫长的像忘怀一样的情感,久久不愿离去。我牢记着伊迪丝的死,却不去想她活着时候的事情,那些事是更值得珍惜的。格罗特说珍珠是疼痛的代价,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我在想我是不是正在把自己变成一颗珍珠,感受死亡,然后再把它变成一颗宝石。因为珍珠是不断生长的,就像个小生命一样。

  然而,大部分时间我思考的不是死亡,而是“三位一体”。我对这件宝贝知道得越多,它的特征就越明显,在我手里的份量就越重,就像是另一只手。它有着精细的金骨架,红宝石的温暖,珍珠的人性化的美,还有那颗钻石的冷酷和它神秘的凝视。古老的宝石,没有思考地活过百年。我要得到它们。我感觉我好像一直都拥有它们。

  有些钻石专家对宝石的鉴定像品酒师一样精确无误。他们可以从钻石的颜色和形状上判断出它来自于哪个国家甚至是哪个矿。用这些专家的标准来看,我只是个业余的。他们的标准没错,我就知道这么多,而且都是自学来的。

  但我也是个专家。我的专业领域不是所有的钻石,而是一颗钻石;不是所有的红宝石,而是三颗红宝石。和宝石工匠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人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嗅出我的味道,了解我那种近乎着魔的有点畸形的情感。他们都不打扰我。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我在做的事情是件很私人的事儿,只涉及到我们两个,没有别人。只有我,还有“三位一体”。来吧来吧小魔鬼,来啊,来啊。

  不是杯子的碰撞,而是灵魂的碰撞。

  早晨下着雨,哈森又在吹他的笛子。我看到他在院子里,在雪松巨大而浓密的绿色树冠下避雨。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那样的沉闷——让人心烦的蓝色——雨不停地下着,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去工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虽然我还能听见笛声。穿过玄武岩的石壁,那笛声很清晰地穿过楼梯井和院子,好像那些石壁一夜之间变得容易穿透了。我想着我跟哈森说过的话。这房子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可现在它似乎活起来了。哈森,他是一个能实现愿望的人。

  我开着门工作。整理到最后一个印度的抽屉的时候是中午了。我把它打开,和其他的抽屉一样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块缝着石榴石颗粒的金黄色的布,用过的捕鼠器,还有一小叠纸和更小的一堆骨头。没什么可让马丁偷的了,这让我觉得挺开心。

  我摇晃着那些装在小盒子的小骨头。那是些老鼠的牙齿和脚趾,干净整齐就像是手表里面的零件。脊椎骨在捕鼠器的挤压下断了。我把那一小叠纸拿出来,在衬衣上擦了擦。有三页,没有被老鼠啃到。第一张不是张纸而是张卡片,卡片的一边有细线,那是以前的装订线。另外几张纸都紧压在上面。好像那些纸上面的字都自己使劲儿压在上面似的。对我来说,这像个笔记本,或者是笔记本的残留部分。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笔记本日后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卡片上有个图案。我把它放到亮处看了看,然后猛地拿回来,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发现门里面有张脸正贴着门等着我。

  那个图像很模糊,是用铅笔画的草图。上面有个和人心脏差不多大小的三角形,每一条边上都有一个矩形,每个角上都是一个圆形,中间是个菱形,下面还挂着一滴眼泪。

  笛声停下来了。那两页纸紧紧地贴着封皮,也互相贴在了一起。我坐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很小心地用手指和指甲努力把它们分开。当最后一张纸被剥离的时候,薄弱蝉翼。我用手掌和指尖托着它,伸着头读上面的字。

  上面只有四行字,英文和德文,是格罗特父亲的笔迹。不是那种用在通信里的精美的哥特式笔体,而是一种私人的笔体,乱七八糟的,就像这屋里的宝石。

  “三位一体”派克先生

  圣·怀特夏贝尔,斯利普大街35号——地下室——

  蒙特,法鲁瓦,三颗钻石

  ——价格待定

  “价格待定。”我小声地重复着最后一行字,用德语的节奏。我已经开始想格罗特了。我来这儿的那天,她跟我说了实话。这个肩扣是在伦敦出售的,一个世纪以前。不管它是怎么从维多利亚那里被偷出来的,不管谁偷了它,这件宝贝在六十年后还存在。如果那时候它没有被拆掉,那么现在它也就应该是完整的。我一直都觉得它会是完整的。

  我想象着怀特夏贝尔,它东边尽头是港口区。我了解那个地方。尽管街道的门牌号码是一个世纪以前写的,但那应该是个可以开始着手的地方。还有名字,派克和蒙特。买方或者是卖方,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个公司。

  我的思绪不停地徘徊在他们身上,不停地想。拿着这张交易记录和我所有的东西,我起身穿过石头房子,回到我的卧室。我的包还在原来的地方,它已经在那里放了一个星期了。我把它打开,拿出那本拍卖宝石的杂志。

  对一本这样大小的书来说,它真是挺沉的。如果我是在旅途中,几天前就已经把它扔了。标题页写的是一篇关于都铎王室珠宝的亚洲溯源的文章,作者是V.J.乔仕,麦克米伦公司1893年出版。在封面里叠着一个孟买地区公共图书馆的登记单,第四个名字笔迹很纤细,几乎难以辨认,就像是有人在模仿别人的签名却不知道那些字母是什么。

  三颗钻石先生。

  我又去看那张交易记录。最后一张纸和其他的不同,它没有装订的痕迹,但在纸头上有一个对称的腐烂了的形状。如果我眯起眼睛看,那可能是个地址。甚至是个小图章。这张纸被潮气侵蚀了,上面的字很少。要是没有人用铅笔作了标画,我可能根本看不出来那上面有字。

  ——利维先生

  请在布莱克弗莱尔苏尔等我

  我会买你的“三位一体”

  这不是格罗特父亲的笔迹。那铅笔的痕迹可能是他的,但要搞清楚这些是不可能的。很明显,原始的字体和风格比世纪之交的年代还要久远。手稿措词臃肿,上面有个签名,但也不清楚,像个孩子模仿大人的笔迹般断断续续。那里面具体的内容对我不重要。至少它们应该不只是个模糊的邮政编码,或者色情年历上的地址。

  我很快打好包,我从来都不会慢的。我没有把宝石杂志留在这儿。我收拾好了以后去见伊娃。房子的大门打开着,我走过的时候看到院子里面有很多麻雀,一群一群的,有些落在雪松上,有些还没有。我没有看到哈森,就好像他从来都没在那里待过似的,好像整个早晨我都是听到那些鸟在叫。

  伊娃在她白天待的房间里,正在试戴珍珠。黑色的珠帘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着。她在一面大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看,旁边的沙发上有一盒珠宝。在她身上有个金黄蜂胸针,黄蜂绕着一颗黄色的珍珠。她背对着门口,我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脸。她没有转身看我,因为没这必要。“来吧,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走近她的身边。她用手指指着她的胸针。我的手里拿着包,没有放下。“它很美。”

  “当然。你可以借着戴,如果你想要的话。但它适合我吗?”我们肩并肩站着,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不知道穿戴什么首饰合适。这是个让人愉快又难以决定的选择。我看见我笑了。

  “你是问我一个黄蜂的胸针是不是适合你吗?别诱惑我了。”

  她笑了,少女般的尖声的笑。在我们身后,那珠帘还在轻轻地摇动。我能听到那些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石头做的手指在轻轻地拨动着。我拉开包,拿出那几张纸。“你拿的什么?”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轻轻地说。听到这句话,她不再从镜子里看着我们了。她用她干瘦的手抓过那几张纸,我觉得她的手就像鸟的爪子。她看完了就瞪着我。

  “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

  “在那个放宝石的房间。”我想到了那些老鼠的骨头。古老的文件没有被啃掉。这是哈森的礼物。“你觉得它们会在哪儿?”

  她的头在细脖子上摇晃着,一下、两下。我不知道我该期待些什么。我伸出手拿回那几张交易的文件。她把那几张纸递给我。她再次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几乎是胆怯的。“你会去哪里?”

  “伦敦。”

  “如果这并不是终点,你跟我有个承诺的。”

  我回头看着她。她直挺挺地站着。在倾斜的镜子里,我们都是巨人,就像哈森一样。“什么承诺?”

  “整理范·格罗特的收藏品,你还没有做完呢。”

  “不是这样的,伊娃,你知道的。”我静静地说。

  她摇了摇头。

  “我的上帝。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这个自私的女孩。”

  “不总是这样的。”

  “你的行为就像是股票市场里的那种!”她吐了口唾沫。所有的严酷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就像血液涌到了皮肤表面那样。

  “因为这是我的事,伊娃。那件宝贝是我的事。”

  她拿起那枚胸针,使劲地朝我扔过来。那件很沉的金饰没打着我,但打在了遥控器上,把遥控器打翻在地。电视机被打开了,这个频道正播一部电影,哈里森·福特正在朝一个美女开枪,她跑过商店的橱窗,玻璃和音乐在她周围成了一堆碎片。

  “你在浪费你的生命。马丁喜欢你,我们喜欢你,凯瑟琳。”她自己没有注意到,放在她身体两侧的手掌充满了欲望,机械地打开又合上。在她身后的那幅照片里,她的第一任丈夫以恒久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我伸出手去拥抱她。这让她毫无防备,要不然我想我也不可能这么做。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她靠得这么近的时候,我还可以感觉到在剪裁得体的衣服下面,她是如此的瘦弱。她也抱了我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我松开她之前,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穿过黑色的珠帘,听到她喊我的名字。珠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我走过回廊来到院子的时候,又听到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更大了。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门锁了。我打开锁,走出走廊,走过喷泉。在池塘旁边,我又听到了伊娃的声音。我可以听出她开始流泪了。这种声音就像一段旋律般不断地重复着,就像鸟鸣。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这声音抓住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把它撕裂开来。这种震动让我绊了一跤,包从肩膀上滑下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感觉有一扇门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自己打开了,有那么一秒钟,它被吹得彻底大开,然后相反的力量又把它摇回来。门又关上了。

  我把包提起来,回头看了看。哈森站在那儿,我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他的侧影。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等着我,或者说我希望他在这里等着我。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情感在我心里面膨胀着,我伸出一只手,看着他伸出他的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的手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在拱门那里,有鸽子正在我身边吵闹着。它们身上除了胸口那一块干净的白色以外,通身全是黑色,就好像是格罗特的房子渗进了它们的巢穴,它们的蛋,它们的血液和它们的羽毛里面。我开始朝西走,不再回头。

  我思考着宝石的特性。

  它们是死的,这个品质让它们具有了某种很可靠的特性。我对“三位一体”上面的宝石的了解要比对我自己的了解多。我身体里有活着和死了的组织,固态和液态的部分,是个复杂的混合体。二十五年里,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除了我的骨头以外,都生死更替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但那件宝贝上的宝石一直就没有改变过,红宝石还是红宝石,钻石还是钻石。我对这些了如指掌,也许还不止。至少,我清楚我在找什么东西。

  它们是值得拥有的。这和它的美有关,还和钱有关。这两个方面互相交织,变得不可分割。这就意味着对宝石的爱永远都不是一种纯粹的东西。这种爱是易变的,善良与邪恶并存。珠宝本身就有易变的特性,我们又赋予了它们这种特性。它们是那些贪婪的人的小小愿望,追逐逃跑,满足欲望,拥有庄园和宫殿。这些都是钱的力量,整个人类的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我想到“三位一体”,我在想我要用什么东西来换取它。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这是它们最后一个特性。我跟自己重复着这些特性:它们的神秘、它们的咒语还有那些艰苦的历程。现在我全都记起来了。

  飞机向西朝着安卡拉和伦敦的方向飞去,它薄薄的金属外壳和绝缘体在我耳边隆隆作响。经历千年风雨的珍贵宝石,辗转经过很多人的手。这些经历往往都如过眼云烟,不留任何踪迹,但它们留下的无形的痕迹却永远都在那里。那些看不见的痕迹,就像氢原子被吸附到钻石表面形成的透明表层一样。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我看着舷窗上结晶的冰,想着我还能坚持多久,还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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