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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纪念册的每一页都发出亮闪闪的光泽,洁白晶莹,以至于马里奥·赫梅内斯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借口不去用它写诗。只有在“塔”牌的练习本上涂满草稿时,他才会赶忙用“巴拉威亚之花”牌香皂把双手洗净消毒,把经过整理删除后剩下的最好的比喻,用绿色的圆珠笔,抄写到纪念册上,那笔和诗人一直使用的笔一模一样。在这以后的几周内,他越是文思枯竭,他的“诗人”名气反而越大,人们在不断地宣传着他对诗歌邪上了心,这话也传到了电报员耳中,他指令马里奥在圣·安东尼奥社会主义党的一次政治文化活动上朗诵他的诗作。邮递员无奈,只好朗诵了聂鲁达的《献给风的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还让他在召开新的会议时读《鳗鱼汤颂歌》,让党员和积极分子们娱乐一下。电报员又特别提议在港口渔民之间还要再次组织晚会。

  在人们面前频频“亮相”,一时没有人需要他去送信而带来的悠闲,都没能缓和他渴望接触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的心情,姑娘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完美漂亮,全然不知道这一切给邮递员带来的影响。

  当邮递员背下了大量诗句,并准备用它们吸引姑娘时,他却和智利令人感到最可怕的人交手了:丈母娘。一天下午,他耐心地站在街角的路灯下,装成若无其事,实际在等姑娘时,他看到比阿特丽斯打开了自己的家门,他念叨着她的名字,朝她蹿过去,这场面正好让她的母亲撞见,她象厌恶一只虫子一样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说道:“早上好”,那声调无疑在说,“快滚开。”

  第二天,他采用了巧妙的策略,趁他所爱恋的人不在小旅馆的时候,他来到了酒吧,把他的口袋放到柜台上,向姑娘的母亲要了一瓶上好的酒,把它塞进信件和印刷品之间。

  他干咳了几声之后,环视一下旅馆四周,就好象第一次来到一样,“这儿挺漂亮。”他说。

  比阿特丽斯的母亲礼貌地答道:

  “我没有问您的看法。”

  马里奥注视着皮质邮包,很想钻进口袋里,和那酒瓶呆在一起,他再次干咳几声:

  “聂鲁达的邮件已积存了很多,我把它们带来,以免丢失。”

  那女人胳膊交叉放着,不友好地扬起脸说道:

  “得了,您为什么跟我念叨这些事,难道您让我也搭话茬儿?

  在这次“友好”谈话的驱使下,当天傍晚,太阳桔红色的余辉使爱恋中的情人和习作诗歌的人无限愉悦之时,马里奥没有觉察到姑娘的母亲正在她家的阳台上监视着他时,他尾随着姑娘的脚步来到海滩上,又来到岩石滩上,他悬心吊胆般向姑娘倾诉衷肠。一开始他讲得十分急切,但是后来,他是这样娓娓道来,就象他是个木偶,而聂鲁达是那耍口技的人,诗歌的比喻如连珠妙语滔滔不绝,以至于和姑娘的谈话,或者说马里奥的诗歌朗诵会,一直延至到夜幕完全降临。

  比阿特丽斯从岩石滩直接回到小旅馆,她象个梦游者一样,从桌子上举起一瓶只喝了一半的酒瓶,两个渔民哼唱着罗伯特·莱卡罗斯的博罗莱舞曲正在饮酒,他们感到十分诧异。接着,她拿着这瓶未使人尽兴的酒朝房间走去,母亲念叨着是关门的时候了,对没喝好酒的顾客,她分文不取,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后,将店门锁好。

  她看到女儿在房间内任秋风吹拂,毫无遮盖,忧郁的目光凝视着斜挂的满月,半明半暗的光线洒满小床,可以听到姑娘凌乱不安的呼吸声。

  “你在干嘛?”她问她。

  “我在想事。”

  她一下子把灯拉开,灯光直射在她急速回避的面孔上。

  “如果你是在想事,我想看看你想事的时候脸色什么样?”

  比阿特丽斯忙用双手捂着脸。“深秋了,窗子还敞开着!”

  “这是我的房间,妈妈。”

  “可是医生的帐要我来付。打开天窗说亮话,孩子,他是谁?”

  “他叫马里奥。”

  “他是干什么的?”

  “是邮递员。”

  “邮递员?”

  “您没看到他的邮包?”

  “我当然看见了,我也看见他的邮包用来干什了,装一瓶酒。”

  “因为他已经送完信了。”

  “他给谁送信?”

  “给唐·巴勃罗。”

  “聂鲁达?”

  “因为他们是朋友。”

  “他告诉你的?”

  “我看到他们在一起,有一天他们一块在旅馆聊天。”

  “他们聊什么?”

  “聊政治。”

  “嘿!他还是共产党员!”

  “妈妈,聂鲁达要当智利总统了。”

  “我的女儿,如果您把诗歌和政治混为一谈,用不了多久,您就要成为单身母亲了。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特丽斯的话已经滑到了嘴边,她故意迟疑了几秒钟,把话就着滚烫的唾液又咽了下去。

  “比喻。”

  母亲一把抓起简陋的铜质单人床上的小饰物,紧紧地攥着它,直至确信可以将它熔化掉。

  “您怎么了?妈妈。”“您在想什么?”

  女人走到女儿的身边,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从未听到你说过这么长的词儿,(‘比喻’一词在西班牙语中是个较多音节的词汇,译者)。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比喻?”

  “他对我说……他对我说‘我的微笑犹如一只蝴蝶展现在我的面庞。’”

  “还有呢?”

  “您听着,当他这样说时,我笑了。”

  “还有呢?”

  “于是,他又说到了我的笑,他说,我笑得象玫瑰花,似利箭的碎片声,谷粒般纷纷落下,象滚开沸腾的水花,他说我的笑声,象水上掀起急速的银白色的浪花。”

  女人用发颤的舌头舔舔双唇。

  “那你又干什么了?”

  “我沉默不语。”

  “那他呢?”

  “他又说了什么?”

  “不是,孩子,他对你又干了些什么?因为您这位邮递员除了长嘴以外,他一定还有手呢。”

  “他从未碰过我。他说,他感到幸福,躺在一个纯洁的姑娘身边,就象躺在白色海洋的岸边。”

  “那你呢?”

  “我沉思,什么也没说。”

  “那他呢?”

  “他对我说,我沉默的时候叫他喜欢,因为我仿佛不在他的身边。”

  “那你呢?”

  “我看着他。”

  “那他呢?”

  “他也看着我。后来他不再看我的双眼,他长久地看着我的头发,什么也没讲,就象他在想什么,于是,他对我说:‘我没有时间来赞美你的头发,我应当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把它们赞颂。’”

  母亲站了起来,两只手的手掌在胸前交叉,抬到平行的位置,就象断头台的样子。

  “孩子,你不要再讲了,我们的情况非常危险,所有的男人,他们都是先动嘴,然后再动手,走得越来越远。”

  “他说的话一点恶意也没有。”比阿特丽斯把枕头拥在怀里说道。

  “没有比‘好话’更厉害的毒品了,它使一个乡下旅馆的女店员把自己看成是维也纳的公主。以后,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回到现实中,你就会明白‘好话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我一千次地宁愿一个醉汉在酒吧摸你的屁股,也不愿意有一个人对你说,你的微笑比蝴蝶飞得还要高。”

  “象只蝴蝶展现在面庞。”比阿特丽斯跳了起来。

  “飞也罢,展现也罢,全是一回事,你知道为什么吗?空话背后什么也没有,就象五颜六色的烟花,消失在空中。”

  “马里奥对我讲的话不会消失在空中,我都记在心里了,我干活的时候,喜欢想想这些话。”

  “我早发现了。明天你打行李,你到圣地亚哥你的姨家住几天。”

  “我不愿意。”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事情已经很严重。”

  “一个男孩子跟你说说话有什么严重?所有姑娘都会碰到这种事。”

  母亲在披肩上打了个结。

  “首先,也是明摆着的事,他对你说的这些话全是从聂鲁达那儿抄来的。”

  比阿特丽斯把脖子扭过去,注视着白墙,那神色就象凝视着一条地平线。

  “不对,妈妈,他看着我,那些词儿就象小鸟一样从嘴里跳出来。”

  “象嘴里的小鸟!今天晚上你就收拾你的行李,到圣地亚哥去!你知道学说别人的话,又不让人家知道,是什么行为?抄袭!你的那个马里奥完全可能进监狱,就因为他向你讲了那些……比喻!我要给诗人拨电话,我会告诉他邮递员在抄袭他的诗句。”

  女人把姆指举到鼻子前,摆出一副职业拳手的架势。

  “夫人,亏您想得出,唐·巴勃罗怎么会操那份心!他是共和国总统候选人,还可能把诺贝尔奖金授予他,您却要为个把‘比喻’到他那儿去搬弄是非。”

  “只是个把‘比喻’!你知道你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她揪住姑娘的耳朵,使劲往上提,一直提到母女两人的鼻子快贴到一起了。

  “妈妈!”

  “你已经湿淋淋了象棵树。你在发高烧,孩子,对付你的病只有两种药,或成为别人的笑柄,或外出旅行。”

  她松开女儿的耳朵,从小床下面抽出手提箱,把东西抖落在床上。“去收拾您的行李!”

  “我不想去,我就要留下!”

  “孩子,河水把石头卷走,好听的话语让姑娘怀孕,快收拾行李!”

  “我会保护自己!”

  “您怎么会保护自己!象您现在这副模样,用指甲划一下就会完蛋!此外,请您记住,我读聂鲁达的诗要比您早得多!也许我不知道当男人们连肝儿都发热的时候,就会诗兴大发了!”

  “聂鲁达是个严肃的人,他就要当总统了。”

  “谈到上床的事,总统、牧师,或者是共产党的诗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你知道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爱那海员恋情浪漫,他们相爱、亲吻,道再见;他们留下一个诺言,却永远不再回返。’”

  “聂鲁达!”

  “当然了!呸!就是聂鲁达!而你却毫不在乎!”

  “我绝不会为一个‘吻’而闹得满城风雨。”

  “为一个‘吻’你不会,但是,‘吻’就是可以掀起燎原大火的火星。这儿还有聂鲁达的另一首诗:‘我喜爱那爱情色彩平分,亲吻、做爱和烹饪。’或者说,我的宝贝儿,和你实话实说吧,连早餐都要在床上吃!”

  “妈妈!”

  “然后,小姐,您的邮递员还会给您背诵,在我象您一样大时,我就曾写在纪念册上的聂鲁达那人所共知的诗句:‘我不想要它,亲爱的,为了不让它将我们束缚,不因它而使我们结合。’”

  “这我不懂。”

  母亲用她的双手比划成一只小汽球,“汽球”在姑娘的肚脐上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从腹部直至大腿根部。她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还一字一句地对女儿重复着诗句:“我—不—想—要—它—亲—爱—的—为—了—不—让—它—将—我—们—束—缚—不—因—它—而—使—我—们—结—合。”

  姑娘茫然地看完母亲手指比划的形状,从母亲无名指上戴的象征寡居的戒指上得到了启发,她用小鸟一样的声音问道:

  “是戒指?”

  除非另一个亲人去世,自从她的丈夫、比阿特丽斯的父亲死后,发誓今生永不再哭泣的这个女人,至少有一滴泪水差点落下来。

  “是的,孩子,是戒指,你就死心踏地收拾行李吧!什么也不用说了。”

  姑娘咬着枕头,过了一会儿,露出那不仅仅能吸引他人,也能象把肉嚼烂一样把床单咬碎的一排皓齿大声嚷起来:

  “简直是荒唐!就因为一个男人对我说‘微笑象蝴蝶展现在我的面庞’,我就必须去圣地亚哥。”

  “别犯傻了!”母亲也暴跳如雷。

  “今天你的微笑象个蝴蝶,明天你的Rx房就会变成两只等待求爱的小鸽子,你的xx头就会变成两枚有滋有味的覆盆子,你的舌头将是上帝温暖的地毯,你的屁股则是一艘大船的船帆,此时你两腿之间还在冒热气的东西,将成为黑黝黝的暖房,那儿将养出民族的新人!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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